文/盛漢清
攝影師殷虹的“西藏魂”
文/盛漢清

盛漢清影視編導,中國影協會員,上海視協會員,編導30多部科教片和近百部電視片,其中《兩系法雜交水稻》獲金雞獎最佳科教片提名和廣電部優秀影片獎等

科教片是電影百花園中的一朵奇葩,既有豐富的科學內容,又有獨特的電影形式,同樣有自己的藝術追求,以達到科學性與藝術性的統一。許多優秀的科教片揭示了大自然的秘密,留下了即使是科學家都難得一見又動態直觀的寶貴資料,而成為科教片中的經典精品。
也許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回想1972年震驚世界的中美建交后,雙方第一次文化交流的電影節目,不是故事片,也不是紀錄片,更不是美術片,恰恰是人們情有獨鐘的科教片《泥石流》!
說起科教片《泥石流》,年代久遠,好似“出土文物”,還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拍攝的一部彩色自然地理科學考察片,介紹了我國西藏地區泥石流的形成原因和條件,影片中出現了生動的大雪崩和巨大泥石流爆發是從高山峽谷洶涌奔騰而下的壯麗奇觀。該片攝制者拍下的這些珍貴鏡頭,在當時中國乃至世界電影史上還是第一次!
1965年底,《泥石流》成片后,立即送北京中央文化部電影局審查,受到著名地理學家竺可楨,著名地質學家、中科院院士李四光的高度評價,認為具有極高的科學資料價值。于是,《泥石流》影片得以順利通過。
拍攝《泥石流》這部彩色科幻片的攝影兼導演就是上海科教電影制片廠的殷虹和他的助理徐風、潘惠根。這部影片取得巨大成功不是偶然的,更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是與各級領導正確指揮和廣大協作部門大力支持分不開的,更是殷虹長期艱苦投身革命和努力進行電影實踐的完美結晶。
凡是與殷虹接觸過的人,都知道他為人熱情豪爽,樂觀向上,工作起來更是風風火火,干勁沖天,這與他早年投身革命、艱苦奮斗的經歷休戚相關。
1928年殷虹生于山東煙臺的大海邊,在小學讀書時,便對畫畫發生了興趣,曾在煙臺市舉行的小學生美術比賽中,獲得第三名。1945年進入中學不久,煙臺解放了,殷虹積極地參加市學生聯合會工作,搞畫畫,寫標語,宣傳革命形勢。隔年,殷虹投考臨沂解放區的山東大學預科學習,畢業后轉入文藝系的藝術班,又加入學校組織的“山大劇團”,隨劇團支援前線,赴魯南慰問演出。接著,“山大劇團”又改為華東軍區文工團,于是,殷虹從一個熱愛畫畫、熱愛大海的愛國學生,成為一個熱愛部隊、熱愛藝術的革命戰士,性格也變得豪爽活潑起來。

拍攝《泥石流》
在部隊的鍛煉和哺育下,殷虹于1947年9月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立志做一個有益于人民的理想青年。在華東軍區文工團,殷虹的本職工作是負責布置設置。他主動外出向老百姓借門板,搭戲臺,還當道具工,把戲中需要的諸如方桌、長凳、茶壺、飯碗之類的家什一起借來,既完成了演戲任務,又與老鄉們打成一片,日后,也練就了他聯系群眾、善于交際的本事。
殷虹有時客串當演員,無論什么戲,只要有兒童團、小孩子一類的角色(殷虹個子比較小),都少不了他。殷虹成了文工團樣樣會做的多面手,深得領導和戰友們的喜愛和歡迎。當時他叫殷金通,愛說笑話的戰友,故意用“金通”“銀通”來數落他,他就想到了改名字。文工團領導陸萬美花了一番心血,幫他改名為“殷虹”,叫起來順口,聽起來悅耳,而且“虹”之寓意深刻、美妙,此后,殷虹這個在革命隊伍里改的名字,就一直沿用到今天。
值得一提的是,殷虹在文工團還參加了“土電影”——幻燈片的制作工作。冥冥之中,似乎成了殷虹后來被分配進電影廠的有利條件!其中最精彩的是解放軍發動渡江戰役前,殷虹和戰友一起精心繪制了《打過長江去》的幻燈片,并建議采用聲畫結合的新形式,畫片是一艘艘激流勇進的帆船,船頭上的戰士、機槍、迫擊炮……放映時配上音樂,伴唱“向前,向前,向前……”這首鏗鏘有力、威武雄壯的《解放軍進行曲》,效果特別好,對渡江戰士起到了很好的宣傳鼓動作用。
渡江戰役勝利后,殷虹和戰友們一起經南京,在丹陽進行了短期集訓,學習遵守入城紀律,于1949年5月28日乘火車,第一次來到了久仰大名的大上海。真是無巧不成書,偶然中的必然,殷虹和部分戰友被分配到上海電影制片廠,殷虹很是感激:“自己做夢也沒想到會成為一個電影工作者!”
殷虹于1949年11月16日來上海電影制片廠報到,被安排在新聞片組擔任攝影助理,參加《新聞周報》的拍攝。說實話,當時的殷虹,對電影是一張白紙。不要說電影攝影機,就是普通的照相機也沒有摸過。開始,殷虹只好在攝制組干活打雜。后來,組織上考慮到殷虹學過畫畫,曾派他參加了動畫片《謝謝小花貓》的制作。
1951年初,殷虹又被調往北京電影制片廠新聞處擔任攝影助理。同年9月,朝鮮戰爭爆發,戰火燒到了鴨綠江邊。此時此刻,血氣方剛、見義勇為的殷虹,堅決響應“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號召,毅然決然地參加北影廠新聞處組織的“抗美援朝”攝影隊,在隊長劉德源的帶領下,跨過鴨綠江,奔赴朝鮮前線,拍攝戰地新聞紀錄片。這是殷虹人生道路上一次非常難得和艱險的經歷,他接受了生與死的考驗。



在抗美援朝前線,殷虹主要擔任攝影隊的行政干事和攝影助理工作。為給深入前線的各個攝影小分隊選取電影膠片,他從三八線上的開城板門店,到東線決戰的上甘嶺;從英雄城市平壤,到志愿軍司令部駐地檜倉,都留下了殷虹行色匆匆的足跡。殷虹和攝影隊的戰友們,深入連隊,深入坑道,拍下了志愿軍戰士們的英雄氣概,拍下了血與火的戰斗場面,親眼目睹了志愿軍奮勇殺敵的情形。
在抗美援朝前線,殷虹亦得到了志愿軍領導的關懷和鼓舞。記得1953年元旦,殷虹參加了拍攝志愿軍司令部的團拜活動。殷虹背著照相機,走到司令員彭德懷面前,祝彭總“新年好,身體健康!”彭總笑了笑說:“我一個人好,有什么好呢?!”殷虹馬上改口說:“全軍都好!”這個回答,得到了彭總和鄧華、甘泗淇、陳賡等志愿軍其他首長的贊同,一起鼓掌。彭總看到殷虹這個小伙子平時里里外外、忙忙乎乎的樣子,還夸獎說:“你干工作很積極嘛!”
團拜活動結束,殷虹順便來到彭總的住處,他事先知道彭總不愛照相,卻還是斗膽提議:“彭總,我想跟你拍張照片。”想不到今天是個例外,彭總像是有什么高興事一樣,總是笑瞇瞇的,欣然同意殷虹的要求:“好的。”殷虹立刻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給彭總拍了一張紀念照。
拍照后,殷虹又細細打量了彭總的住處,只見洞中宿舍非常簡單,一張折疊式的帆布行軍床,鋪著一條狗皮褥子,一條普通的戰士棉被,疊的整整齊齊……彭總的簡樸生活和克己為人的作風,給殷虹留下深刻的印象,更使殷虹非常敬重彭總,自己下決心要學習和發揚艱苦奮斗、勤儉節約的革命傳統。

1953年春天,興高采烈的殷虹和攝影隊的戰友們從抗美援朝前線凱旋回國。之后殷虹從北京電影制片廠調到上海科教電影制片廠,再次學電影攝影,跟的師傅是閱歷廣、技藝精的攝影師王敏生,仍然當攝影助理,還是扛機器、干雜活。殷虹心想:“學到哪年哪月才是頭啊?”他頭腦活絡,想法又多,“既然自己喜歡畫畫,為什么不去新成立的美術電影制片廠試試呢?”一時興起,殷虹要求進美影廠學動畫。可幾天坐下來,又悶又累,渾身不舒服。殷虹生性好動,在辦公室里坐不住。可搞美術片動畫,就要一天到晚在一張張以至數千張動畫片上,描啊、畫啊,顯得單調枯燥,毫無勁頭。那怎么辦呢?殷虹前思后想,還是學攝影吧,外出拍片機會多,能手腳不停地干活。這樣,他又回到了上海科影廠,跟的師傅還是王敏生。年輕的他賊忒嘻嘻地求饒:“師傅,我再也不走了!”師傅也沒有好話:“那就看著辦吧!”

殷虹早年喪父,有個老母親和一個姐姐,生活十分貧困。到了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殷虹獲悉姐夫要去香港發展,自己也萌生了到香港的念頭,想脫貧致富,竟然向黨組織提了出來!這可了不得,在那時,作為黨員要去香港(除非組織分配),簡直是“叛黨叛國”的代名詞,根本不行!師傅王敏生痛斥徒弟——你也受過黨多年的培養教育,怎么這樣沒出息?一聽到香港,就像叼到一塊肥肉,饞得流口水了……在黨小組、黨支部里,殷虹也遭到同志們尖銳嚴厲的批評與教育,最后總算打退了想去香港的念頭,他自己醒悟到:“作為黨員,即使對香港有一個閃念也不行啊!”
經歷了這場風波后,殷虹深深懂得,學攝影先要學做人。那時,在師傅王敏生的攝制組,用的是一臺改裝過的“維納斯”攝影機,笨頭笨腦的,毛重至少20多斤,有時為了抓進度,多拍幾個鏡頭,殷虹肩挑手扛,鏡頭拍到哪里,他迅速把笨重的攝影機安置到哪里,爬上爬下,再累也不吭一聲。別看殷虹是個山東人,可長得并不高大,甚至瘦弱而不起眼。一天干下來,發現身上有碰傷處,也毫不在乎,第二天照樣上班苦干。
時光飛逝,三年來,殷虹跟著師傅王敏生邊學邊干,參加拍攝了《玉米》《花生》《窮棒子社》《人造衛星上了天》等多部題材樣式不同的科教片,慢慢學會了攝影技術和電影ABC,開始可以親自擋機器,獨立拍片了。
殷虹開始接觸電影,就是新聞片。1958年,上海科影廠正式成立新聞片組,領導自然而然想到了殷虹,并把他作為組里的主要成員,殷虹本人樂于接受,因為他知道:
拍新聞片,接觸面廣,從黨政機關到里弄街道,工農兵學商,行行涉及,很能鍛煉人;
拍新聞片,早出晚歸,非常辛苦。新聞片組剛成立不久,上海發生了鋼鐵工人邱財康不慎被沸騰的鋼水灼傷的特大新聞,殷虹與同志們一起拍攝搶救的全過程,在手術間等候一整夜,直到拍好邱財康轉危為安的鏡頭,方才休息回廠,這時天已大亮;
拍新聞片,黨性、政治性強,必須遵守宣傳紀律,不能自說自話,更不可獨來獨往。組里領導尹偉發現殷虹一有成績,就會冒出驕傲自滿的苗子,便像部隊里的政委一樣,常常“敲打”他:“不要翹尾巴,這是搞新聞片的大忌!”殷虹虛心接受,繼續認真工作;
拍新聞片,有“搶新聞”一說,要眼快手快腳快。1960年國慶節,殷虹當天搶拍了上海人民慶祝國慶的全部鏡頭,當夜通宵達旦加班剪接成片,第二天晚上,完成片就在大光明電影院放映了,這是當年膠片時代的“宇宙速度”!新聞片不僅要快,而且快中要出奇招。1961年5月1日,偉大領袖毛主席來到上海電機廠與全市兩千多名工人代表歡度國際勞動節,殷虹扛著攝影機急急趕到現場,只見人聲鼎沸,歡天呼地,殷虹剛舉起攝影機要拍毛主席,不料攝影機前被人遮住了鏡頭!殷虹急中生智,不顧一切,上前蹬起一腳,把那個遮鏡頭的人踢倒,方才拍到毛主席接見工人代表的場面。事后,殷虹向這位被踢倒的工人代表賠禮道歉,對方亦知“動粗者”迫不得已,表示理解:“沒事,沒事……”殷虹喜出望外,與這位工人代表握手談笑。
殷虹在新聞片組前后工作四年多的時間里,共拍攝了170多個內容豐富的新聞主題,花掉的電影膠片之長可以繞地球好幾個圈。但這不是在用昂貴的膠片打草稿,而是記載了當年上海人民的戰斗風貌和豐功偉績,殷虹本人在政治思想上經受了鍛煉,電影攝影技藝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殷虹在經歷了長期的政治、思想、藝術各方面的充分考驗和準備后,領導知人善任,于1965年4月,正式交給殷虹一個艱巨而光榮的任務:到祖國邊陲西藏跟隨中科院科考隊拍攝一部彩色科教片——《泥石流》,并列為廠本年度的重點片。這是殷虹有生以來,第一次獨立接拍二十分鐘以上的大片,之前拍新聞片一個主題只有兩三分鐘長度,又是罕見的彩色片(當時科教片幾乎全用黑白片),拍攝地點路途遙遠,相隔萬水千山,中途不能回來……可殷虹心花怒放,激動萬分,根本沒考慮這個任務的艱巨性甚至有生命危險,就急急忙忙帶著徐風、潘惠根兩個助手遠征高飛了。但有一個信念悄悄地埋在殷虹心底:“此次拍片,一定要獲得成功!”
初到西藏,殷虹和他的助手被眼前舉世無雙的青藏高原的壯麗景色迷住了,雪峰、冰川、草原、藍天,特別是高原的藍天,真是碧透,深邃,空曠,藍得使人眼睛發亮,藍得令人心醉。但殷虹他們并沒有陶醉于高原美景,一到目的地就投入緊張而艱苦的拍攝工作中去。
殷虹深知,《泥石流》是一部自然地理科學考察片,僅僅記下泥石流的災難后果及周圍的地貌特征,是遠遠不夠的,必須揭示和捕捉泥石流的成因和流動的泥石流,影片才有科學價值和藝術感染力。
首先,要拍到“雪崩”,此物被西方探險家稱之為“白色死神”,是造成泥石流的重要原因和條件。可是雪崩不像下雨,經常發生,雪崩是突發性的,可遇不可求。在科考隊的幫助下,殷虹和助理潘惠根找到了拍攝的最佳位置,面前有五座高聳的雪峰,隨時都有出現雪崩的可能。七八月份這里是雪崩的高發期。一天,他們剛到拍攝點,就聽到山谷里一聲巨響,等找準了方向,雪崩已經接近尾聲了,只能看到白色的煙塵碎亂地飛舞著。這可怎么辦呢?錯過了一次寶貴的機會!殷虹和潘惠根坐在冰冷的山石上絞盡腦汁,他倆盯著架在地上的攝影機,突然想起了解放軍操縱高射炮打飛機的情景,殷虹和小潘商量著,試著演習起來:“先由一個人像炮手一樣緊盯著攝影機的取景框,右手扶好攝影機的方向操作桿,左手按在馬達開關上,隨時準備拍攝;另一個人像指揮員一樣,把視線內的雪峰及雪崩槽一一編號,當指揮員喊到某一號時,拍攝者聽著口令,迅速地把鏡頭對準在該號的那個雪峰上。就這樣,我倆輪流指揮,輪流操作攝影機,反復練習,真正做到迅速準確,指哪拍到哪……”殷虹親自回憶道。
于是,他們一天天地等,高高地站在五個雪峰前的拍攝點上,輪流值班,身不離機,冒著嚴寒和饑餓,足足等了七天,終于在1965年7月28日下午四點余,發生在海拔六千米高的“少女峰”上的大雪崩突然爆發了。潘惠根一聲令下,殷虹迅速把攝影機轉向少女峰,立即按動開關拍攝,只見幾十米厚的積雪崩塌而下,在雪崩槽上空升起一朵朵蘑菇狀雪云,攝影機盡情轉動,記錄下“白色死神”降臨人間的浩大聲勢。這個驚險神奇的雪崩全過程鏡頭,不僅為廣大觀眾提供了一次罕見的欣賞機會,而且為我國冰川科學考察研究積累了珍貴的資料,也是世界電影史上首創的真實畫面!
其次,雪崩拍到了,還要拍流動的泥石流,即正在爆發中的泥石流,這是影片成功的關鍵。攝制組為調查泥石流的動向,深入到藏民中去了解,與科考隊一起跋山涉水,苦苦尋找泥石流爆發的蛛絲馬跡。許多天過去了,一無所獲。但殷虹和組員下定決心,當著眾人的面,斬釘截鐵地說:“拍不到泥石流就不回家!”入夜,殷虹他們宿營在雪山旁的帳篷里,高山反應使他毫無睡意,拍不到泥石流的焦慮心情更使他徹夜難眠。遠處,帳篷里傳來藏民青年男女們的嬉笑打鬧聲……由此,殷虹想起在千萬里外的上海,家中的妻兒老母:他們一切可好?啊,從四月出發到如今八月,離家已整整四個月了,最近忙得連家信也忘了寫……
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殷虹與科考隊商量,決定到泥石流爆發的主溝去等候。這是屬于“虎口拔牙”的危險舉措,必須經得領導同意。科考隊經過再三研究,同意下主溝拍攝,但要做好安全保護工作,并由科考隊隊員全程陪同。殷虹和徐風、潘惠根手拉著繩索,腰上也捆著繩子,腳蹬溝壁,一點一點地下,一直下到溝底,小心地往前走了一陣,科考隊就不讓走了。因為萬一泥石流突然爆發,攝制組連人帶機器根本來不及躲避。那怎么辦?科考隊想出辦法,派人當“哨兵”到主溝上游,監視泥石流的動靜,一旦爆發,就鳴槍報告,又讓攝制組在主溝附近找一個相對安全的拍攝點,將攝影人員和機器用繩子綁在一塊巨型的大石頭上,等待泥石流沖來。
等人心焦,等泥石流爆發的心都要跳出來了。攝制組苦苦等到八月中旬的一天,殷虹和同志們早早扛著攝影機和安全設備,一起來到主溝邊,他們還沒有進入拍攝點,只見遠遠的有一股洪流,夾帶著泥沙、石塊,前推后擁,還托浮著大大的巨石,洶涌而下,啊,泥石流終于爆發了,主溝里發出一陣陣雷鳴般的巨響,殷虹和助手們迅速跑到拍攝點,急急地扛起攝影機,迎著泥石流的“龍頭”,爭分奪秒地拍攝起來。拍完一個長鏡頭后,緊接著又有一股“龍頭”咆哮著滾滾而來,無數的泥沙和巨石,在鏡頭前一一掠過,這一場盼望已久的泥石流大爆發的真情實況被他們完整地記錄下來,非常珍貴而難得。影片中有幾個泥石流崩塌的鏡頭,殷虹和小潘剛拍完撤離,原先拍攝的立足點即被泥石流吞沒,殷虹被嚇出一身冷汗,想想也后怕。
《泥石流》拍攝成功后,從此,殷虹與西藏結下了不解之緣。


殷虹本人在電影札記《高原攝影》一文中說:“近二十多年,我曾十四次輾轉那片神奇的地方,拍攝了《泥石流》等七部影片。高原的一切,令人向往,確實使我愛它,迷它,想多方面地拍攝它……每當我踏上赴青藏高原的路程,看到藏北邦錦花盛開,撒滿千里羌塘草原;每當我沿川藏公路,看到滿山遍野的杜鵑花,染紅了喜馬拉雅群山,那繽紛燦爛的高原,大自然的純樸景觀,都給我以美的熏陶,美的氣韻和美的享受。特別是看到高原上那些純樸善良的藏族同胞他們虔誠無邪的宗教信仰,‘五體投地’的追求‘未來幸福’的堅強毅力,使我的心靈也純樸潔凈起來,決心長期深入高原,到生活中去,勤奮努力,勇于藝術實踐,拍攝出反映青藏高原更新更美的影片,為圣潔的高原作出自己的奉獻。”
正因如此,有了《中國冰川》。殷虹與攝影胡悅、陳富才等同志配合,每次至少要攀上海拔五千五百米以上的冰山雪峰,才能拍到理想的鏡頭。而那里,嚴重的高山缺氧使人嘔吐、頭痛,呼吸急促,眼鼻出血,還要背著一套三十公斤重的電影器材,在冰天雪地中選擇拍攝角度,困難可想而知。高原生活亦千辛萬苦,他們睡的是冰床,喝的是冰水,由于氣壓低,煮出來的面條變成了“夾生爛糊面”。正是依靠堅強的意志,沖天的干勁,他們拍攝到了一組組猶如銀砌玉琢的冰川世界,富麗堂皇的水晶宮殿般的精彩畫面……
也有了《高原氣象》。此時殷虹已年近花甲,可還是不遺余力,拼命跟蹤高原氣象的瞬息萬變,趕在暴風雪到來之前拍風雪,他新合作的年輕攝影楊鳳棲、金建忠在吃驚之余也自嘆不如。為了擷取青藏高原特有的氣象變化,殷虹想到了用延時攝影手法,巧妙地描繪了來自印度洋西南暖濕氣流匯入青藏高原氣流的神奇變幻,畫面飛云詭譎,生動逼真,形象地揭示了青藏高原氣象變化的奧秘。
還有了難得一見的旅游片《西藏—西藏》。殷虹在創作上花了很大功夫。他以“西藏——神秘之地”為靈魂,抓住民族性、地方性兩大特色,在藝術風格上追求含蓄美,全片無一句解說詞,對影片情節結構,精心組織高潮,出現了一支浩浩蕩蕩的喇嘛樂隊,演奏了一曲氣勢磅礴、美妙絕倫的西藏佛門交響樂,聲畫同步,獨特地體現了宗教圣典的宏偉莊嚴,“唯西藏獨有”的佛天風情,宗教文化的博大精深。
緊接著,又拍攝了《吉祥九重天》,一部別出心裁的西藏古典音樂片。富有地域民族音樂色彩(如采用法號、東嘎樂器)的西藏宗教樂曲貫穿全片,并以藏民、自然、宗教三者間完美結合的聲畫形象,一下子把觀眾帶進西藏佛教藝術境界中去了。
最值得殷虹自豪的,是他和攝影孫樹國、張增榮及孫正強五次飛越珠穆朗瑪峰航攝“世界屋脊”難忘經歷。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拍攝《無限風光在險峰》時,殷虹就萌生過航攝珠峰的設想,只因條件不成熟,未能如愿。
到了1978年拍攝《世界屋脊》的時候,此片必須要有一個概括整個喜馬拉雅山脈的客觀鏡頭,讓觀眾領略群峰聳立的“世界屋脊”的壯麗景色。殷虹回憶,他航攝珠峰的設想,先是得到中科院院士鄭度的首肯和幫助,由他向本單位中科院領導請示,殷虹自己則奔走于上海、北京、拉薩之間,以他真誠執著、不知疲倦的忘我精神,贏得國家各級部門的全力支持,關鍵是由部級單位中科院以“進行大規模青藏高原科學考察”為題,上報中央軍委,最終獲得批準,同意調用一架安—12大型運輸機,能飛上一萬米以上高空,可以滿足航攝8844米高珠峰的要求。殷虹得知批準航攝,興奮得睡不著覺。他又想到,不能獨占這樣寶貴的機會,又去請示中科院領導:“能否讓別的媒體同行共同記錄這一舉世矚目的時刻?”中科院領導十分贊賞殷虹的提議。這樣,航攝珠峰那天,新華社駐拉薩記者站、《人民畫報》和西藏軍區攝影記者等單位一起參與飛越珠峰的航攝,共同見證這千載難逢的盛事。



1976年6月17日,當航攝正式開始的時候,運輸機第一次向珠峰飛去,人們從舷窗往外望去,雄偉壯麗的珠峰南北坡發育良好的巨大冰川群,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正是“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美妙無比。當飛機在珠峰南坡距離珠峰之頂約10公里處飛越時,殷虹手握攝影機第一次記錄下珠峰的雄姿,唯中國獨有!接著,飛機再次飛越珠峰頂端,攝影機垂直地在珠峰上空拍攝,把世界航空史和科學考察史上前所未有的巍峨景觀烙印在彩色膠卷上。當飛機第五次飛過珠峰時,殷虹的攝影機已經拍攝了珠峰東、西、南、北、中五個不同角度的鏡頭,200英尺的電影膠卷很快用完,得到了短短兩分鐘的畫面,卻留下了珠峰極其珍貴的真實“面容”。
在殷虹拍攝《中國冰川》時,他和助手發現了極冷的冰川上還有活躍的小生命——冰跳蚤,他想到今后可以拍部《高山動物》的片子,在完成了《西藏—西藏》后,殷虹又把注意力集中到西藏的建筑藝術,叫編劇周國瑾寫好了《西藏古代建筑藝術——第一輯:宮殿》的劇本……他對西藏系列題材的興趣濃之又濃,厚之又厚,不愧為專門用電影鏡頭描繪西藏的第一人,也是最多的一個人,創下了曾先后14次進藏拍片的最高紀錄。原西藏自治區黨政領導張國華等同志親切接見了殷虹,稱贊他是“半個西藏人”,殷虹受之無愧,感到非常榮幸。他的成名作《泥石流》,受到國家科委的表彰。《中國冰川》于1982年榮獲第12屆南斯拉夫貝爾格萊德國際短片電影節榮譽獎。《西藏—西藏》旅游片與1985年榮獲法國第19屆塔布國際旅游電影節金比蕾娜大獎。該片在評獎前放映了一遍,真正打動了十分挑剔的外國同行們,這在無數電影節中是絕無僅有的事,可在殷虹身上出現了。這是因為,影片凝聚著殷虹對西藏深刻的理解,對西藏發自肺腑的熱愛,這種真摯深厚的情感儂得化也化不開,一句話,殷虹的內心世界有一顆與時俱進的“西藏魂”!
1994年,西藏自治區人民政府為他舉辦了殷虹西藏電影展,這是西藏各族人民對殷虹的最高榮譽和獎賞,也是自治區政府成立以來的第一次。2000年,美國舊金山加州西藏文化中心舉辦了殷虹西藏攝影——電影展,盛況空前。一位定居美國多年的華僑朋友看完《泥石流》后,興奮得找到了殷虹。原來在20多年前,他曾去過西藏,在那里遭遇泥石流,差點送了命。后來他聽說在他遇險的地方,有人曾拍過關于泥石流的影片。這位華僑朋友多年來四處尋找,想看這部片子,卻沒有機會。如今他不僅看到了日夜思念的影片,還能親自與影片的拍攝者殷虹直接對話,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殷虹除了拍攝西藏系列影片外,還編導或攝影了《沙漠》《風城》《長江》《雙水翼》《中國南極考察》《貴州民族舞蹈》《無錫》等許多影片,均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平。
1988年后,年屆六十功成名就的殷虹光榮退休。但他離休不離崗,仍然馬不停蹄地拍片錄像,從電影到電視,忙個沒完,空閑下來就喜歡畫畫,精神生活非常充實。對于物質生活,一貫艱苦樸素,節儉成風。他親口對人說,有個大蔥炒肉片,便是最好的享受了……稀飯、饅頭、面條是他不變的家常便飯。
2012年,殷虹幫助中國科學院寒區旱區環境與工程研究所實驗室一大卷超8毫米影片資料,萬難地翻轉成可供冰川研究使用放映的普通錄像片。同年8月10日,八十有余的殷虹在女兒的陪同下,親自去蘭州參加首屆中國第四紀冰川與環境變化研討會。殷虹是這里的常客。過去,他經常到蘭州的中科院研究所拍西藏片,向有關專家學習求教,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如今再次來到大西北黃河之都,殷虹亦有答謝之意,帶來了由上海同濟大學趙惠康教授精心制作的《殷虹科教電影作品選》錄像片,作為禮物贈送給大會,得到了與會者極高的評價與敬重。
殷虹返滬后不久就病倒了,立即送醫院診治,但為時已晚,不幸與2013年6月1日在上海第六人民醫院與世長辭,享年84歲。他安詳坦然地走了,他的音容笑貌,精品力作將永遠留在人間,殷虹的一生都與電影攝影機為伴,他人生最輝煌的階段就是拿著攝影機的時刻。他的身上集中了新中國第一代科教電影工作者的良好稟賦,為了電影事業無怨無悔,將電影事業和人生夢想融入到了自己的生命中去。
最后,用殷虹自己的話來結束本文吧:“我拍了一輩子的電影,到退下來的時候,我才真正覺得會拍電影了。如果有第二次生命,我還是會選擇拿起攝影機!”
(本文部分內容引自汪心水《他愛祖國的山山水水——即可膠片攝影師殷虹》和虞偉紅《殷虹:攝影是我的第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