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路（十二首）

夜 魚

胭脂路（十二首）

夜 魚

栗子坪的暮色

緊捂熱茶

緊捂鄉人們送來的衣服

四面透風的木樓

冷，但美如世外仙閣

山廓影綽

房舍影綽

唯近處的波斯菊

搖曳得清清楚楚

這清涼的空闊

似曾相識

讓我心生不舍

忽聽有人說

“語言的七級浮屠”

我一驚

若要描述栗子坪的暮色

如果我

不能改變居高臨下的視角

不能放棄廉價的形容

不能修正過客的匆匆

我寧愿緘口

積層

一地遺骨，駭人驚現

據說，八千萬年前

曾有一次滅頂的洪水

那夜雨水如注

銀杏葉散發出酸氣

一條龍正在樹下甩動身體

她有些氣惱

不滿意他帶來的瓜藤葉

生澀、難以下咽

將那一刻敷上厚厚的泥

在上面栽種、壘砌、生兒育女

今夜，我們眼神平淡，唇齒疲倦

彼此若有若無到可以忽略

“我們像糖，甜到發苦”

多愛這一刻，像遍地的遺骨愛著

雨水喧囂的那一夜

西街之夜

夜晚的西街，讓人無話可說

泡在喧囂里的方言

被誤聽。解釋是困難的

默坐悶酒也不是辦法

夜那么亮，心那么沉

“當你老了，頭發也白了.....”

音量太大，深情被擴音器消解

可依然刺穿了我

奪眶而出的淚

和愛情并無多大關系

我看見漸老的時間

爬上了你醉意醺醺的臉

湄南河上

河水托著金閃閃的佛塔、寺廟

托著華廈，也托著

鐵皮、塑料、木板拼湊的棚子

看起來也并無不適

河水豐盈得像另外一種宗教

黏合安撫著所托之物

但河水并不清澈

肥膩的波浪

豢養著國家沉重的腰腹

我側身斜靠船舷

在東南亞陽光強烈的摩挲下

在一陣陣誦經似的波涌中

內心全是現世金粉的泡沫

和泡沫般活在此刻的幸福

虹來照相館

在舊址成為新店之前

我應該再進去一次

讓那個十年如一日的攝影師

將我的表情再微調一次

楊園街虹來照相館里

正襟危坐的瞬間

仍待在今天的抽屜

黑白色最珍貴

沒有表格與證件需要了

依舊一絲不茍端坐著

我應該再進去一次

摩挲一下蓋在相機上的羞澀紅布

聽聽背景從身后嘩嘩落下

那些年我不該總是紅白藍

該試試椰子樹和海灘，小橋流水也行

認真擺個姿勢

交給虹來照相館的相片紙袋

它會比店鋪更長久地保存

那些未被污染過的山水和天真

臨江古村落

大片大片的油菜花

讓人確定

這里的春天金黃得毫不含糊

但這里的時間是青黛色的

且難以撼動

精密鏈接的榫卯，

馬頭墻與黛瓦

構成穩定的角度

門楣上繁體的漢字，與

攤曬的谷物

氣質相同

往遠處看

時間卻并非靜止

一部分汩汩向東

另一部分停泊在風中微微晃動

剩下的逆流而上

正一路犁出白色的水紋

江心洲似乎也在移動

極其慢，天荒地老的慢

像要和你比試

不知不覺老去的功夫

香格里拉古街

轉經筒黃橙橙地矗立

天藍得還可以指引一萬匹矮腳馬

駝上茶葉、鹽巴，一步一步

沿著幸存的石板路，再向白云深處走去

絕大部分鼎沸市聲，躲了起來

像是需要在瓦礫堆下棲息會兒

才能醞釀得更振奮更貼切

殘剩的一小部分堅持著

正憑通用的貨幣持續著漢藏融合

除了被熏黑的一角舊樓

一切安詳得像從沒被炙烤過

偶有喇嘛走過，袈裟紅紫，神態淡漠

仿佛在告訴我們——

萬物自有劫數，也有自新的路途

霧中的廬山

霧中的廬山，隨便什么都是仙

老松、新苗、懸崖、房舍……

一枚突然闖入視線的蝶

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

像極了野史中的愛情

云霧洗著每一級石階和腳踝

攀高走低，步步生涼

冷卻下來的人安靜了

慢下來的光陰里

有人總算厘清了內心的模糊

在霧中，最清晰的是泉瀑

一疊三嘆，三疊則群山嘆

從古至今，源源不止

仿佛廬山從未挪作它用，一直

都是用來抒情的

提燈的人

她認為燈是黑夜的機密

而晃動的影子，是機密的核心

提燈的人小心翼翼

總有那么多糾纏需要厘清

她有些擔心

在還未辨出愛與恨之前

燈就熄滅了

白晝將是另外一盞孤獨的燈

她提著，偶爾晃出影子

像是在持續擴散她體內的未盡之黑

只有當她抬起頭

望向遠處時

陽光才能將她短暫地包裹

扶桑

擅養花草的人

送我一盆扶桑

當時無花

綠葉平穩安詳

很適合

宅居、自閉、冥思

我沒料到

它的綻開

非同凡響

紅

紅得像一場事故

但這已是去年秋天的事

今年，春暖風酥

我澆水，施肥，靜心伺候

它卻一天天萎靡

今早又向我抽出一枚黃葉

我驚奇地發現——

竟和綻放沒啥兩樣

不過是

一場事故的兩種結果

夜魚，本名，張紅。祖籍江蘇鹽城，現居湖北武漢，湖北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詩刊》《鐘山》《長江文藝》《詩潮》等幾十種純文學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