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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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民族主義立場與取向研究
◎韓釗
摘要:考察民族與民族主義相關問題時,無論是持辯護還是批判的立場,都很難做到完全的價值無涉。因此,在對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相關研究進行綜述時,不應回避這種“當代史”性質而強求形式上的客觀中立,必須關注不同時代各方面論述話語的邏輯出發點,并整理出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研究史的脈絡。
關鍵詞:民族主義;近代史;發展脈絡
隨著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民族主義情緒的升溫,學術界對民族主義的研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熱度。民族主義從來都不是一個孤立的課題。我國近代史上的大事小情幾乎都和民族主義脫不了干系。“晚清清議派出于民族主義把辦洋務看作崇洋媚外,推翻清王朝的主要口號‘驅除韃虜,恢復中華’也是一種民族主義。北伐和大革命時期反對帝國主義同樣是一種民族主義。”[1]因此,研究者在對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相關研究進行綜述時,不應回避這種“當代史”性質而強求形式上的客觀中立,反而應該更關注不同時代各方面論述話語的邏輯出發點。這就要求我們不只是簡單地羅列和評述他人的研究結論,而是要以時間為軸,整理出一條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研究史的脈絡,并以此為出發點,思考當下的中國民族主義研究最需要解決的問題。
可以說,從以義和團為代表的大大小小的反帝愛國運動,到梁啟超、章太炎這樣的近代思想大家,再到路礦、海關或民族工業等經濟史課題,完全回避開民族主義對其展開討論是不可能的。這些研究雖然未必開宗明義地把“民族主義”寫進標題,但卻塑造或影響了我們對“民族國家”或“中華民族”等與民族主義密切相關的基本概念的認識,因此同樣構成了對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歷史論述的一部分。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只要民族國家仍然是組成國際社會的基本單位,民族主義相關的歷史研究就必然帶有強烈的“當代史”性質。不同時代、不同立場的研究者對民族主義的探索和闡發,必然受到來自個人所處的立場和所抱有的問題意識的強烈影響。而今天我們看到的對“中國民族主義”這一問題的論述,正是各個時代的“當代史”層積堆壘的結果。
中文里“民族”一詞最晚到1837年時就已經出現,1872年時就已經有華人在現代意義上使用了。然而根據金觀濤、劉青峰基于數據庫的研究,“民族主義”在中文中的第一次亮相則要晚至1901年梁啟超刊登在《清議報》上的《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2]。民族主義思想究竟何時在我國出現,歷來是學界爭論的焦點。20世紀初,特別是辛亥革命以前,最早接觸到“民族主義”這一概念的知識分子普遍認為我國是不存在民族主義的,而當務之急則是早日養成我國自己的民族主義。正如梁啟超所呼吁的,“知他人以帝國主義來侵之可畏,而速養成我所固有之民族主義以抵制之,斯今日我國民所當汲汲者也!”[3]養成民族主義的方法,無外乎是靠少數精英知識分子的研究和譯介。在這一階段,近代中國的民族主義思想本身和對民族主義理論的研究探討是共同成長、互為表里的。換言之,20世紀初的我國知識分子對作為外來知識的民族主義的翻譯、闡發、論證甚至剿襲,構成了國人對于民族主義的理解最早的基礎話語。
1931年,日本發動“九一八事變”,隨后在民族自決的旗號下成立了偽滿政權,同時積極策動所謂“內蒙古自治運動”和華北五省自治,加緊分裂中國。在這時“什么是中華民族”的問題開始引起我國知識分子的關心和憂慮,并在學術界引發了“中華民族是一個”即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民族的整體性的討論。這時期知識分子關注民族問題的動機顯然是民族危亡之際的“團結則生,不團結則死”,有很強的政治目的。但這種既不同于梁啟超等人譯介的19世紀西方民族主義理論,也不同于孫中山三民主義的民族主義理論的,以文化為切入點的中華民族論的出現卻標志著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即知識分子已經開始有了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員的自覺。
總而言之,在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啟航期,盡管系統化、理論化的民族主義研究尚未成型,但并不缺乏針對民族主義這一新興的思潮或現象的討論。討論者往往同時身為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參與者和見證者,因此這些討論本身兼具了“先行研究”和“史料”的雙重性質,即在塑造了人們對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的初步認識的同時,也影響了其發展走向。
盡管二戰后以民族主義為導向的殖民地解放運動風起云涌,但相對而言,在全球冷戰的背景下,20世紀50-80年代卻成為世界范圍內200年來民族主義思潮最隱而不彰的一個時段,東西方意識形態的對立很大程度上蓋過了民族主義運動的喧囂。
特別是隨著冷戰期我國與西方國家對立格局的形成和中蘇分裂后中國因素在國際政治中的重要性逐漸突出,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對中國民族主義進行研究的需求也隨之提高。“據不完全統計,自1960年之后的30年間,國外研究中國民族主義的專著超過20部,規模超前”[4]。其中影響最大的當推由美國戰后漢學大師約瑟夫·列文森(Joseph Levenson)的“從文化主義到民族主義”說,即認為傳統中國并不存在民族、國家等概念,“中國認同”的核心是以儒家思想為中心的華夏文化。而在近代與西方列強的沖突中經歷了一系列失敗后,中國知識分子對華夏文化的優越感開始瓦解,不得不轉向民族主義,尋求建立近代化的民族國家以抵抗西方列強和救亡圖存。列文森稱這種轉向后的民族主義為“非文化主義的中國民族主義”,并稱這種轉向是近代化的產物。
顯而易見,這種觀點是美國學者費正清主導的“沖擊-回應”理論在民族主義研究領域上的延伸。“沖擊-回應”理論作為一種現代化史觀,認為近代以來西方的沖擊是使得停滯的中國轉向現代化的主要動力。這種觀點在美國的中國近代史研究中占有統治地位,甚至成為戰后美國高校東亞史教科書的核心概念[5]。“從文化主義(有時也稱為天下主義、華夏中心主義等)到民族主義”自然也隨之成為美國學界談論近代中國民族主義問題時的標準范式。
大陸學界同樣強調我國民族主義的傳統與內發性根源,只不過這種強調同樣并未直言“民族主義”,而是圍繞“中華民族的起源問題”展開的。20世紀50年代范文瀾與葉菲莫夫關于漢民族形成問題的爭論,很大程度上可以視為是一場“傳統與現代”之爭。范文瀾把漢民族定性為“既不是國家分裂時期的部族,也不是資本主義時代的資產階級民族,而是在獨特的社會條件下形成的獨特的民族……它經歷過二千余年的鍛煉,具備著民族條件和民族精神”[6]。
20世紀80年代后,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開始贊同漢民族形成于秦漢甚至更早的觀點。而且,這些研究者在論證時大抵訴諸文化要素。如王雷認為,秦統一后形成民族的基礎是華夏文化的廣大地區內“基本的文化特點和心理素質仍是相近的”;徐杰舜認為漢族的前身華夏民族是夏、商、周、楚和越諸族文化的融合;史繼中認為“漢族的形成并不是居于血緣的連結,而是很大程度上以文化傳播為其紐帶”[7]等。這正是研究者自身民族主義立場的體現。中國的特殊性或者“中國性”(Chineseness)真正開始成為我國民族主義研究的焦點。
1983年有理由被視為現代民族主義理論元年。這一年出版了三部民族主義研究著作,即蓋爾納(Ernest Gellner)的《民族與民族主義》、安德森(Benidict Anderson)的《想象的共同體》和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與蘭杰(Terence Ranger)合著的《傳統的發明》。這些重要著作的問世,不僅重新喚起了人們對民族主義問題的關注,而且規定了民族主義的研究范式,使得理論化、系統化的“民族主義研究”得以登堂入室,成為獨立的學術研究對象。
20世紀90年代蘇聯解體,主導世界近半個世紀的冷戰意識形態隨之喪失了理論和實踐意義。然而冷戰的結束并沒有像一些學者預測的那樣帶來歷史的終結,相反,民族主義全面復興,成為冷戰后大多數國家事實上的意識形態和統治合法性來源。1994年,我國開始推行愛國主義教育,以《中國可以說不》、《全球化陰影下的中國之路》等書籍的暢銷和反美情緒的膨脹為標志的民族主義情緒開始在我國民間社會顯著升溫。在這種背景下,民族主義問題開始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焦點。90年代以來的另一個重大變化,是對“文化”這一概念的認識的改變。以往,在近代中國研究的語境中,“文化”往往被默認等同于“傳統文化”即儒家思想,是與近代的民族國家相對立的范疇。一直要到19世紀末葉,在西方堅船利炮的武力威懾下,中國人才被迫放棄長期抱持的文化優越感,由文化主義開始轉向民族主義。這一轉變對近代中國民族主義研究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進入21世紀后,很多研究者開始再一次有意識地強調近代中國民族主義思想淵源中的本土要素。在2006年中國社科院舉辦的“中國近代史上的民族主義”研討會上,認為中國近代民族主義思想來源中“既有西方近代民族主義的思想,也有中國傳統民族主義的資源”,“離開近代中國特定的歷史背景與文化基因談民族主義無異于緣木求魚”[8],成為與會研究者的共識并在各自研究中有所體現。
2011年出版的葛兆光的大著《宅茲中國》可能是近年來我國研究者對“解構中國性”的最有力回應。在這本書中,葛兆光明確地認識到我國研究者自身的民族主義立場的影響,并且指出“不能要求歐美、日本的學者,像中國大陸學者那樣,出于自然的感情和簡單的認同,把中國當作天經地義的歷史論述同一性空間”,并且承認海外的研究視角和敘述立場“確實有力地沖擊著以政治邊界當文化空間來研究中國的傳統立場”,并且明確提出了“如何盡可能地在同情和了解這些理論和立場之后,重建一個關于中國的歷史論述”[9]的問題。
參考文獻■
[1]金觀濤. 百年來中國民族主義結構的演變.二十一世紀,1993,(2):65.
[2]金觀濤,劉青峰. 觀念史研究:中國現代重要政治術語的形成. 法律出版社,2009:563.
[3]梁啟超. 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 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六,中華書局,1989:20.
[4]崔玉軍. 西方關于中國民族主義的研究:范式與主題. 中國研究, 2009,(5):116.
[5]仇華飛. 從“沖擊-回應”到“中國中心觀”看美國漢學研究模式的嬗變. 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1):47.
[6][7]王東平. 中華文明的起源和民族問題的論辯. 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4:129-183,215-223.
[8]賈小葉. 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再思考——“中國近代史上的民族主義學術研討會”綜述. 教學與研究,2006,(4):61-63.
[9]葛兆光. 宅茲中國——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 中華書局,2011.
(作者單位:日本早稻田大學亞太研究院)
DOI:10.13561/j.cnki.zggqgl.2016.05.012 ■ 編輯:云霞
中圖分類號:C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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