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崇良
摘 要:現代大學既不是一個完全自治也不是一個完全受控的組織,它是學術自由與學術自治的有機統一。現代大學治理的前提是大學法人實體的存在,其成立的條件是大學內外多主體的共同參與,其基本特征是分權與共治。大學治理的本質屬性是大學精神和大學制度的結合,我國現代大學制度建設既要完善以大學法人化為標志的外在制度,又要培育以學術自由精神為核心的內在制度,其目標追求是高等教育的“良法善治”。
關鍵詞:大學治理;大學精神;大學制度;良法;善治
明確界定概念是理論研究的邏輯起點,任何高深復雜的學術理論都是建立在簡單明晰的概念基礎上。我們圍繞一些有關大學治理的基本概念進行思考,著力剖析大學治理的諸多構成要素,嘗試更為準確地界定大學治理的范疇,進一步厘清現代大學治理的內涵與外延,以及確定現代大學治理的目標追求。
核心范疇解讀
大學治理由大學和治理的兩個基本概念組成,是大學治理理論的始點或本原。
1.大學
大學是一類特殊的社會機構,社會的進步為大學的產生和發展提供了合適的土壤。世界上第一所大學是意大利的博洛尼亞大學,其誕生于中世紀的1088年,那時的大學需要從教會中脫離出來,知識在大學中占據核心地位。博洛尼亞大學對大學的界定為:大學是大家來學、來討論的地方。之后,歐洲陸續建立了巴黎大學(1208年)、牛津大學(1263年)、布拉格大學(1348年)、維也納大學(1365年)、海德堡大學(1385年)等,其中,布拉格大學是第一所民族國家創辦的公立大學。這些中世紀大學都具有鮮明的特征,它們是學者的自治團體,傳授和產生知識的實體。大學是迄今為止人類社會中最為穩定的組織之一,大學的發展已歷經九百多年。大學的持久存在,是因為大學滿足了人們的永恒需要。
關于大學的本質、大學的功能、大學的教育模式以及大學的人才目標,英國教育家紐曼進行了理性的思考。早在1851年,紐曼在《大學的理想》中全面地論述大學教育的基本理論問題,奠定了一種經典的教學型大學觀。紐曼認為,大學是傳授普遍知識的地方,同時更注重培養學生的理智能力,大學的真正使命是培養良好的社會公民并隨之帶來社會的和諧發展。美國現代大學的先驅弗萊克斯納著有《美國、英國、德國的大學》,他通過國際比較的方法系統深刻地闡述了他心目中的大學,形成一種新穎的研究型大學觀。他認為,大學應與社會保持一定的距離,不應隨波逐流。大學基于一定的價值體系,對社會風尚保持合適的、批判性的抵制,有助于社會的清明與理性。克拉克·克爾認為紐曼心目中的大學只是一 “鄉村”,弗萊克斯納心目中的大學也只是一“市鎮”,而當代的大學則是一五光十色的“城市”,為此克爾在他的 《大學的功用》中提出了多元化巨型大學觀。大學的功能不限于傳播知識,還可以通過科技助推社會發展,依靠思想引領社會前進。時至今日,大學作為現代社會中最重要的組織機構,具有更為廣泛的功能:傳授知識、創造知識、推動社會進步、文化融合。
大學具有外在的社會性和內在的學術性。一般而言,大學(University)泛指所有的高等教育機構。在治理結構方面,公辦大學與民辦高校存在顯著區別,其治理的內在邏輯具有很大差異。我國高等教育法規定大學設立教代會和學術委員會,這是針對公辦大學而言,對民辦高校沒有要求。學術獨立對于國外的私立大學而言是理所當然之事,學術自由對于公立大學則是必須堅守的精神,學術自治對于國內的公辦大學則是必須努力爭取的。
2.治理
“少一些統治,多一些治理。”這是20世紀后期在西方國家涌現出來的新的政治目標。治理的狹義概念在歷史上其實一直是存在的,中國歷史上有眾所周知的“大禹治水”的故事,英語中的治理(Governance)也可以追溯到古拉丁語和古希臘語中的“掌舵”一詞,主要指控制、指導或操縱。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治理有兩種含義:一是統治、管理,使之安定有序,如治理國家、治理家務;二是處理、整修,使之不發生危害并起作用,如環境治理、污水治理、綜合治理等。[1] 索洛普認為,“治理”(Governance)一詞是非常含糊的,即用(Government)表示負有治理職責的機構,用(Governing)表示治理行為,用(Governance)表示治理方式和方法。索洛普的詞義分析有助于加深我們對“治理”的理解,同時這說明“治理”一詞在不同的語境中具有不同的涵義。
現代意義上的治理主要指治理的廣義概念,它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事實上,治理理論的發展還很不成熟。治理理論的創始人詹姆斯·羅西瑙在其代表作《沒有政府的治理》一書中把“治理”定義為“一系列活動領域的管理機制”,是一種有共同目標支持的活動。[2] 羅伯特·羅茨則認為:治理標志著政府管理含義的變化,指的是一種新的管理過程,或者一種改變了的有序統治狀態,或者一種新的管理社會的方式。[3] 這些說明,“治理”是一個正在發展中的概念。現代意義上的治理概念,具有自己的本質特征。一方面,治理不完全等同于管理。治理是制度設計,管理是決策及其執行;治理是抽象的法律行為,管理主要是具體的行政行為;治理是立法層面,管理是執行層面;治理在前,管理在后;治理強調自律,管理注重他律。另一方面,治理實質上是一種合作管理,強調管理主體的多樣性,強調組織中所有或部分成員共同分享決策權。治理的前提是法人實體的存在,其成立的條件是多主體的共同參與,其基本特征是分權與共治,合作、共治、平衡構成治理的價值選擇。現代意義上的治理概念,具有自己的核心范疇。本文對治理的界定:治理是各種公共的或私人的機構通過制度設計來管理其共同事務的諸多方式的總和。它是使相互沖突的或不同的利益得以調和并且采取聯合行動的持續過程。它既包括有權迫使人們服從的正式制度和規則,也包括各種人們同意或認為符合其利益的非正式的制度安排。
3.大學治理
大學治理是一個復雜的概念,從制度層面看,大學治理規定了具有法定決策權的機構和職位,這些機構和職位的職責范圍,以及各機構和職位之間的權力關系。此種制度安排又被稱為治理結構。大學治理既包括靜態的一面—相對穩定的治理結構;還包括動態的一面—治理過程。把大學治理界定為大學決策的結構和過程,既尊重了制度的規范性一面,又充分考慮了在實際決策活動中各種復雜因素的影響。
大學治理是大學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有大學必有管理,但不一定要有治理。在現代大學運行實踐中,治理問題和管理問題總是同時存在的,區別點是在什么規模上以哪一種方式(管理還是治理)為主的問題。[4] 一般而言,大學發展的初級階段首先要搞好管理,到了成熟階段則要強調治理。而且,實施大學治理需要一定的制度環境和社會基礎。治理主義認為,在現代社會中,政府、市場、社會與大學四者之間存在明顯的角色互動和權力博弈。治理是一種以公共利益為目標的社會合作過程,在治理過程中,主體之間存在權力依賴性和合作伙伴關系。政府的角色主要是:制定法律規則和民主標準,進行資源配置和監控組織的運行。
大學治理,在我國當前,必須強調,包括外部治理和內部治理,而且這兩部分根本上是不可分的。治理的“治”有兩個含義:右邊的“臺”表示治理行為總體上的方向是自上而下,左邊的“水”表示平之如水的意思,強調治理過程對各方都公平的本意。治理的“理”是指理順各種法律關系,建立一個和諧的統一體。大學治理的實質是指大學外部各主體和內部各主體對大學的“共治”,目的是化解現實存在的矛盾沖突,建立大學有效運行的機制和秩序。大學治理的概念可界定為:大學內外利益相關者在平等和相對自主的基礎上共同參與大學相關決策的協商互動過程,是學術權力、政府權力、市場權力和社會權力在大學這一平臺上進行利益表達的多方合作行為,包括治理結構和治理過程兩個方面。
大學治理的相關范疇
大學是精神文化和物質文化的綜合體,是精神和制度的結合。探究大學治理,有必要探究大學精神和大學制度等相關范疇。
1.大學精神
有形的文化產品和社會制度是無形精神的外在表現,文化和制度離開了內在的精神,就會變成一副空殼。大學精神是大學之魂,它引導著大學的發展方向。
第一,學術自由
學術自由是一種古老的信仰,也是大學的永恒追求。自由是學者的生存狀態,也是大學的獨特氛圍。大學從其產生之日起,就以學術自由為其精神追求,學者自覺地遠離塵世喧囂,寂寞而自由地探究高深學問。
在西方國家,大學被認為是自由者的樂園。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之后,民族國家逐步形成。國家權力在削弱傳統的大學自治的同時,卻促成寬容精神的興起,使得大學的學術自由重燃希望。柏林大學的大學自治與學術自由是協調的,學者們可以在寂寞的心境下自由地探究真理。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教授們也是自由的,他們自由地觀察,自由地搜集材料,自由地推論和判斷,并自由地作決定。美國式的學術自由理念則集中體現在美國大學教授協會(AAUP)的一系列“原則聲明”中,學術自由的具體內容雖多次修改,但其核心思想則一直保留下來,并影響到美國的司法。
在中國古代,雖然并沒有出現正式的大學制度,學術自由的思想卻可上溯到兩千多年前。在諸侯混戰的春秋戰國時期,各流派的思想家自由競爭,推生了一個“百家爭鳴”的學術繁榮時代。之后,秦朝的“焚書坑儒”鉗制了學術自由思想,漢代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使得中國文化成了一家之言。在我國漫長的封建社會,雖有“學在官府”的傳統,但重學問的思想依然散落在各個時段的民間,尤其是宋代的書院,就其精神而言,與西方的學術自由思想彼此相通。古今中外的大學,在其發展過程中,“學術自由”始終是不滅的聲音。學術自由是大學的靈魂和品格之所在,在大學的獨立王國內,堅持“學術自由”,不是排斥權威,而是要排斥資本的權威、政治的權威,確立知識的權威、學術的權威。
學術自由具有兩層涵義:權利層面的學術自由和精神層面的學術自由,二者互為表里。精神層面的學術自由跨越了歷史的長河,從古希臘學園無限度的思想自由到中世紀大學有限的大學自治,從19世紀德國大學的教學自由與學習自由到21世紀美國大學權利化的學術自由,不同時期的大學有著不同內涵的學術自由。隨著時代的發展,學術自由越來越具有可操作性,內容越來越具體;同時,學術自由也越來越遠離精神層面的自由,越來越傾向于一種外在的權利層面的自由。學術自由的曲折進程表明:學術自由是一個在大學實踐中試圖被肯定卻又不斷遭到否定的理念,它沒法不受到社會各方的約束。權利層面的自由,是與義務、責任相對的。學術自由既受法律的保護又受法律的約束。
第二,大學自治
大學自治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其含義也隨不同國家和不同時期而變化。
一是自治:聯合的自由與力量。“自治”,中國史書最早出自《三國志·魏志·毛玠傳》的“太祖嘆曰:用人如此,使天下人自治,吾復何為哉。”在這里,“自治”意味著一種民間基層組織自我管理的方式。在我國漫長的封建社會,基層自治的思想和事實一直存在。例如:我國農村以血緣為紐帶的家族體系就是基層自治的鮮明體現。這一思想也延伸到教育領域,促進了宋代書院的產生和發展。而在西方,自治的思想和制度更為源遠流長,“自治”意味著一種聯合的自由與力量,往往與法律的存在有關聯。英文中的“autonomy”在古希臘語中是“autos”( 自己)和“nomos”(法律)兩詞的結合。因此,西方的“自治”應該含有自己自由地制定法規和章程來管理自己人的意思。在古希臘思想中,“自治”這一術語適用于城邦,表示一種城邦自治的政治概念,即如果一個城邦有權力按照自己的法律行動并管理自己的事務,城邦就擁有了自治權。進入近代社會以后,英美法系國家則更多地傾向于自治權是人權的一部分,自治權是與生俱來的天賦人權。大陸法系國家則更多認為,自治權是國家與法律賦予的,自治與官治一起,共同組成了法治國家的行政管理制度。
綜合中西方兩種社會對“自治”的理解,“自治”的本意是“自己管理自己”,“自治”被定義為“自我管理的權力”。自治的完整定義可如此界定,所謂自治,就是社會組織按照自身的邏輯規則方法進行自我管理、不受外來權力性干預的一種狀態、制度和價值觀念的綜合。其基本內涵可表述為,自治意味著主體自覺思考、自我反省和自我決定的能力,其核心在于主體自主、自律、自由地管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