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迪
說時似悟對境生迷
——談青蓖的小說《潔癖患者》及其他
○陳世迪
她帶著笨拙、羞澀和孩子氣。她認真、固執、渴望完美。她遠離人群和喧囂,遠離世故和秩序。她仿佛永遠處于邊緣,處于自身的矛盾和頑念。這樣的女子,藝術和寫作,對她來說,是救贖,是人世的填空,也是最適合她觀察世界的方式,并從中感覺美好的時光。
這是否是我印象中的青蓖?是否存在著誤解與褊狹?要知道,一個人的身上存在著更多的“她”。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寫出了什么。也許有人會說,青蓖的書寫,是一個異數。我對此報以會心一笑,所有異數的寫作,不過是沉潛的努力,以及足夠的誠懇,足夠的澄靜。姑且不談青蓖大量的詩作和練習,細察她至今創作的六個小說,敘說現實、幻象、生命和女性精神,有著自身的繁衍和滑行;甚至大膽套用一個比喻,像六顆布滿苔蘚的恒星,彼此生輝,彼此映照。
創造一個屬于“我”的小宇宙,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閃爍光芒。這是寫作者的抱負。所有的虛構與熱情,不過是向創造力致敬,向自身的宏大與細微致敬。青蓖以自身的審慎和幽微,在現實和幻象中穿行,構筑她的紙上幻境。幻境,自有存在的味道,或者迷惑,或者狂喜,或者悲懷。她知曉幻境如流水,有著太多的虛妄和變奏。她愿漂浮于流水。
她筆下的女性,仿佛和她一樣,渴望做藏在水底的水草,又多少留念著塵世和愛——她是她,她又不是她。她活在隱喻中,活在不圓滿的圈中,仿佛走不出來。那么封閉,那么敞開。只是最終,所有的封閉與敞開,都歸于空寂。
她經過這里,經過那里,再后來只能閃過一些片段……《潔癖患者》的開頭,仿佛傳遞空寂的味道。暴雨襲來,濕漉漉的感覺,以及殛待跨過的深溝,女主人公桑芾一出場,就存在暗示。她一個人孤身走著,她看見她的嫌惡與幻影,仿佛從雨水和潔癖深處看到謎底。
“我討厭那些旨在說明愛的死亡、懷才不遇和社會的平庸的小說情節。”引用桑塔格的《恩主》句子,是否表達作者看待小說的觀念?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主人公感受著“墜落“——這個關于雨水墜落的敘述,隱含著某種悲涼。所有的情緒似乎隱藏在“墜落”這個詞。她仿佛置身一團謎似的黑暗中。當然,悲劇也需要時代背景。作者筆鋒一轉,敘述當下亂象,民間借貸、爛尾樓、醫院、工地、借錢離婚……時代的喧囂,一如遠處砼攪拌機連續作業的噪音,卻回響著女主人公內心深處的空寂。她處于一個人的虛空:受困于書籍、音樂、疾病和幻象。
必須說明下視覺和時間:第三人稱,女主人公的視點,觀察、想象與回憶。(青蓖的小說幾乎是第三人稱。除了處女作《麒麟》用了第一人稱。)時間,更多是追憶,昨晚、前段時間、年前……然后追溯到童年時期,以及成長的心路歷程。這是作者擅長的敘述方式,她喜歡在敘述中不停穿插回憶和想象,在寧靜險峻之處體現“小說的時間”的魅力——敘事本身是時間的再現,追憶無非用時間來拓展歷險的空間,無論錯綜復雜的時刻,還是恍惚的幻覺,都指向“消逝和哀悼的本身”。
一個人的消逝和哀悼,她內心涌動風暴的明與滅。她似乎過于沉浸于她所感受的一切——多年只是一瞬的長大,女主人公的敏感與孤僻,似乎與生俱來。在一個人身上,聞到潔癖的氣味。這意味著:完美與缺陷。她不可以忍受世界的不完美。此刻,虛幻,又一次出現。
虛幻,在青蓖的小說里是一個主題。她筆下的女主人公,幾乎是單薄、弱小和安靜。即使她們的溫和,也陰藏著夢與刀子。她們苦苦愛戀著自己的影子。相擁而眠的戀情或婚姻,并不意味著靜好,而是疏離與不安。相反,她們的感情還來不及燦爛,就遺落于塵埃與陰暗中。于她們而言,一切是虛幻的,人世之美次第破碎。愛情,也不過是“清脆而易碎的閃亮物體”。她們的內心卻渴望怒放的生命,成為那個自己想成為的人。
《讓他停止打呼嚕》的陌,耽于幻想,渴望成為一個自由的女人;和世界的關系更多是電影、書籍、夢、幻覺、回憶、囈語,一個自封的圈套;和男友的肉體之歡,不過是迷途的迷途,內心像荒漠的濕地。男友的呼嚕,如現實的現實,似乎把她活活地吞噬在里面;她想象、執拗和神經質,不斷探尋自身的幽暗,一如隨時可見的陰影——盆景和大塊木雕堆著濃厚陰影、陰影重重的水邊、大面積陰影的巷子……(好作家喜歡“用敘述重現暗處的陰影”,然后低頭望著腳下的暗影,露齒一笑……)成為一名自由女人,這是她女性意識的初時覺醒,即使看上去是那么虛幻,仿如她的自言自語。
此后的《水源自何處》,敘事風格上相對沉靜,葉谷芾少了狂想的成分,多了一份內斂的氣質;但還是會出現幻覺,看見慘死的父親總是出現在墻上。這個幻覺,和時常出現在她夢中的鱷魚,混淆一起,讓人難以辨別現實和想象的界限。好比她尋找的水源,不知在何處——夜色里有水聲淙淙,辨不清響聲來自哪里。小說最后一句,道出“隱含的東西比講述的東西更豐富”。
然后是《孤旅》,女主人公沒有名字,她似乎無法分清現實和夢,沉溺于她的憂郁、自責和痛苦。因為一顆紐扣,她猜忌丈夫和妹妹的背叛。親情與愛情于是模糊起來。她渴望成為飛行的鳥,卻毀于激烈之愛。這是一個人的孤旅,她曾有教養地忍受生活的種種不堪,卻最終環抱著愛的創傷死去。
每個故事似乎有冷冷的疏離味道。女主人公卻有感情熾烈的曾經,她對事物和世界的態度,和自身的熱情有關。無疑,青蓖賦予她筆下的女性理解、同情與悲憫,忍不住描敘她們的熱忱與品質,比如柔軟、尊嚴、覺醒、忠誠、獨立……她們是黑暗中的舞者,是緘默水草流動的幻影,是歌落成河的交響夢;即使頹然轉身,也因為愛,因為不可逆轉的命運。
不論哪種命運,桑芾活在她的潔癖中。因為潔癖,她不想要孩子。無論追溯童年時期或成年,她的病態、怪癖以及內心的孤癖,意味著她感受著人世稀薄。她的流產,她和婆婆的對峙,她和丈夫日漸的疏遠,以及夫妻各自的婚外情,只不過增加潔癖的戲劇性。
潔癖患者,一個獨特的形象,可能充滿戲劇性的描繪和塑造。然而,作者沒有在故事情節上用力。顯然,作者的激情并非描繪女主人公是個異端,而是敘述作為“人”的迷茫、痛苦和渴求。
作者淡然故事的戲劇性,沒有刻意設置情節。故事在追憶中發展。這種緩慢的講述,使女主人公的回憶顯得主觀而靜默。心靈的飄零,思緒的漂泊,無非指向小說敘事的開放性;這不只指“任由讀者自己猜想”的開放式結局,更多是敘述上自由——隨時可以進入和退出,以及結束意味著開始。《潔癖患者》采取“現在+過去+現在”的時間結構,故事發生在一天里,中間大部分用了“追敘”的方式,即使這種追敘帶著陰郁的意味——與其說潔癖是一種病態,莫如說反映女主人公的個性與獨立的精神。如果說潔癖隱喻純凈而孤獨的性靈,那么桑芾的婚外情不過是“污點的悲鳴”,悲情以背叛的氣息同樣進入她的靈與肉,陌生的被單氣息,陌生的愛欲鼓脹……延續的糾纏與場景,延續的陌生與異樣,更傳遞出她精神上獨立的渴求——
“我想要是我自己的。就像小時候每日穿過芙蓉花,走在去教室的路上,一個人想象著某處隱秘的地方,那里將有我想要的流水和暢想。”
某種意義上,她的命運走向,是她的性格和精神所賦予的。她的潔癖飽含陰影。她只是不想隨波逐流,不要像地鼠一樣活著。她在那里尋找,也在那里失去。這是她性格中的黑暗面——黑暗面,也意味著明亮的一面。如此,所有想象世界有其身的一致性,也是內心的、精神的和隱喻的。生命難以承受的輕與重,正是作者盡力去描繪去揭示的。這恰如一個好小說所充盈的氣味,它應該是獨特的、美妙的和詩意的。
在青蓖的小說里,她喜歡描繪氣味。女主人公迷戀愛人身上的“夢中的甜蜜味道”。也就是說,氣味指向心靈。戀人的氣味讓人激動,鑲嵌在單純的心性里。不管這世界以怎樣的方式奔走,值得哀悼的,是那消逝的愛的氣味。
《潔癖患者》,桑芾感受到“愛的斷層”,卻存留著與丈夫相愛時的最初美好,“她記得林昕身上好聞的干凈味道……”現在林昕變得潦草了,“臉帕和襪子一樣隨手亂放,衣服上混雜很多氣味……”在安靜的日子他丟棄了干凈味道,意味著美好的不再復存。(閱讀時甚至設想,為何作者不加強這個氣味的描繪,比如桑芾和情人楊罕和糾纏時,去描繪他身上的氣味,與丈夫的氣味有什么不同。正如她迷上楊罕和郊區的果園。黃澄澄的臍橙掛滿枝頭……可惜黃澄澄的臍橙只是閃現了一次,在下面的糾纏中還可以再次出現。)
《讓他停止打呼嚕》,陌似乎還是個天真的女孩,停留在愛的想象和不安中。“她能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不同于一般男人粗重的體味。報紙上登載說愛情因氣味相投。她喜歡他身上清淡的奶味和潔凈味道……”這樣的氣味,顯然和后面的精液的氣味寓意不一樣——“他的精液粘粘地在她身體里,空氣中散發著每次相同的氣味。他們會再次相擁睡去,卻永遠觸摸不到……”
《麒麟》,以小女孩兮兮的視覺,察覺二家人的“孽債”。幼稚的兮兮喜歡麗麗姐身上的氣味——“我喜歡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沒有花香熱烈,不似果香,參雜著奶味。”為愛癡狂的麗麗,只能活在“有些濕腥味的空氣里”。愛情也許盲目,但氣味卻不。她的氣味戛然消逝,那是愛破碎了。
在這里提出“氣味”,并不是指青蓖自覺地把“氣味”描述成一種意象或隱喻,而是說氣味意味著“微弱的顫抖”,在她所描述的“荒涼的野地”,美好的稍縱即逝,人的困境一直都在。或者說,氣味造成絕對的幻滅。愛的氣味消逝了,一個灰暗的世界出現了。恰如《潔癖患者》所描述的那樣,“心在荒涼的野地里跋涉,寂靜讓所有的聲音無限。”
當然,小說需要用“意象”張望世界。意象,始終是一個灼熱的詞,在青蓖的小說里隨處可見,如《麒麟》的“麒麟”、《我們穿過重重大霧》的“月桂樹”、《讓他停止打呼嚕》的“呼嚕“、《水源自何處》的“鱷魚”、《孤旅》的“白鷺”、《潔癖患者》的“潔癖”……這些意象,或者貫穿全文,或者點綴情緒,或者寄予象征,或者體現悖論,顯示青蓖駕馭小說的功力——在“平淡”的敘事中融入一種“變化細微”的意象寫法,從而致敬小說的藝術與儀式。
一切的發現帶有“結束的儀式”。在最后的部分,桑芾發現丈夫出軌的對象田曉。——“她看到那個錦盒在深處。呵,她心里嘲笑了自己一遍。多么狗血的橋段。”她恥于吵鬧,若無其事地和田曉說話,并多給她半年的工資。她保持著某種驕傲,她想干凈地帶走自己的心。作者對她有著褒贊,比如“懷揣理想”、“她終究有一種不可鉗制的自由”……這無疑是危險的;要知道小說要呈現出來,而不是說出來。盡管作者囿于心理敘述的風格,也試圖用綿密的細節來描述“事物的陰暗與明亮”。
桑芾洞悉了真相,更洞悉自己——她的驕傲,她想要什么。她只是順其自然,把自己從婚姻及潔癖中解放。“她和田曉走出公司,門轟然在背后關閉。”這個利落的結尾,是一個突如其來的閃光。作者執著地表現她筆下的女性——她精神上的閃光,她個性的執拗,她與世無爭的淡然……
小說自有看不見的筋脈。在結束之時發現“真相”,無非制造戲劇的張力,譬如解決懸疑,譬如充當橋段,譬如表達趣味……不像《孤旅》結局設置暴烈的謀殺與誤會,也不像《麒麟》布下沿途的懸疑以及最終的畸形的揭秘……《潔癖患者》從“日常”開始,到“日常”結束,細微地描述桑芾內心的敏感、騷動和獨立,塑造一個復雜的現代女性的形象——一個關于女性的心靈密碼的故事,而非瘋狂與毀滅的書寫。可以說,桑芾的故事,不僅有著她謎語般的語境、苦澀的心路歷程,更指向“自由的輪廓”——她心存天真與素凈,渴望通向更好的自己。“融合與尊嚴,一份獨獨為我的愛。”青蓖這句詩或許是對《潔癖患者》的寓意作理想的說明。
需要說明下,本文題目及標題均來自青蓖的詩歌。戲仿是對文本的致敬。這并不是說青蓖是一個形式主義者。盡管她有著謀篇布局的文體自覺,在小說的形式上也僅僅作了“小嘗試”——比如《我們穿過重重大霧》本質上是向傳統小說的致意,青蓖以驚人的耐性進行緩慢的敘述,寫出沉重與輕盈,緬懷與體諒。《孤旅》以奇特的夢魘開始,以一個充滿意外的“殺戮”來結束,這并不說明此小說出現新異的形式,恰恰相反,有著“編造”的通俗痕跡。《潔癖患者》更多傾注女性內心世界的刻畫,在心理描寫作了嘗試和探尋,顯示和前面五個小說不同的敘事技巧和言說方式;《水源自何處》和《讓他停止打呼嚕》呈現好小說的品質,更多表現在敘事的質感,內在的意蘊,以及想象的興味。
或許,更重要的是,青蓖想寫出“有趣而隱秘”的小說,開辟心智澄明的“狂歡之旅”。一方面,她崇尚用形象來思考,在故事里展示魔法的斗篷:把一滴水變成一個湖泊,或者把一個湖泊投入一滴水。另一面,她希望傳遞出小說的精神:承擔和悲憫,洞見和智慧。在六個小說里,青蓖試圖向澄明的時刻進發,表達她虛構的體悟——從現實的崖翻越道德,用“震顫的詩意”構筑女性,趣妙的綻放在想象里,深邃的埋藏在荒誕里,理想的空寂在潰敗里。她沒有刻意揭示社會之惡,沒有故作吶喊之狀。畢竟描述現代人的困境及文本上的意趣,不是吶喊所能囊括的。或許,比吶喊更闊大的,是沉默,以及必要的沉默。
將步入中年的青蓖,嘆息“走向中年究竟是艱難的路”,甚至感嘆“我的小說創作噴發期何時來臨”。寫作意味著隱忍之道。小說靜默如謎,需要一生的體悟和實踐。青蓖說過“如果眼睛太銳利,就做個沉默的人”。我相信青蓖能成為“沉默之子”,守住自己寧靜的中心,在獨立冥想中感受現實殘酷與萬物美好,從而致力書寫小說世界的可能性、豐富性和復雜性。
責任編輯 張韻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