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芊婀
多元混雜的價值立場
——關于70后作家的鄉土敘事
○范芊婀
關于中國的鄉村敘事,有論者進行了這樣的歸納:“整個20世紀中國鄉土文學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大類型三種形態。即歷史主義類型和價值主義類型。歷史主義鄉土文學的中心敘述是社會進步和社會解放,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歷史主義鄉土文學可以分為兩種形態:一是啟蒙鄉土文學,一是政治鄉土文學。前者是文化啟蒙,以文化進步推動社會進步。后者是政治革命,以推翻舊政權建立新政權的政體變更推動社會進步。價值主義鄉土文學的中心敘述是人的價值,具有濃厚的人性道德和自由精神。這種鄉土文學熱情擁抱鄉土人生,并從中提煉出返璞歸真、歸依自然的文化精神,呈現出自然文化的價值追求。”①這種分類無疑是正確的,但是,除此之外,還有一種鄉土小說的類型,有學者以“鄉村民間”的概念來命名,“真正的鄉村民間是‘站在農民的立場上看農民’的民間,是沒有高度的、平視的、不帶知識分子眼光的、既無悲憫也無拯救的民間”②。這種類型的的鄉土小說比較少,前期的趙樹理和寫“商州系列”時期的賈平凹比較接近這種類型,作者站在民間的倫理立場上,不帶拯救和悲憫的的主觀傾向,與別的鄉土小說類型明顯有別。③
以上述視野來考察70后作家的鄉土小說④,單就現實批判類鄉土作品而言,筆者發現,在文化倫理立場上,他們的鄉土作品明顯帶有一種“混生雜合”的意味,不僅能找到旨在現代性啟蒙的鄉土文學、旨在傳統價值守望的鄉土文學、旨在政治批判的具有歷史意識的鄉土文學、旨在以民間視角審視鄉村生活的鄉土文學等各種形態,而且,即使在同一個作家筆下,也兼而具有不同價值立場的鄉土作品,有時甚至在同一部小說中融合了幾種形態的元素。除此之外,70后作家筆下還有一類帶解構、消解意味的后現代“無聊現實主義”的鄉土文學。凡此種種,各種駁雜錯雜的文化倫理立場,共同呈現在70后這一代作家的鄉土作品中,這是頗不尋常的創作現象,值得細加考察和分析。
眾所周知,在整個20世紀,面對從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的歷史大轉型的局勢,百年中國文學在傳統與現代之間進行著艱難的文化倫理立場的轉變。在21世紀的今天,中國的現代性轉型仍然處于未完成的狀態,70后作家仍然面對著這一困擾了幾代中國人的難題。從20世紀90年代至新世紀的十多年以來,正是70后作家開始登上文壇并逐漸走向成熟的歷史時段,這一時期,對于整個中國來說,“既是世紀的自然更替交迭的時期,同時也是中國社會現代轉型不斷加速的歷史時期,全球化與市場化以不同的速率進擊中國的城市與鄉村,前現代、現代和后現代文化奇異地并置在大致相同的歷史時段中,相互沖突、纏繞和交融。”⑤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在現代性的追逐中體現出的總體傾向是現代工業文明對傳統農業文明的全方位置換和擠壓。正如金耀基所言,中國社會的轉型有三個主旋律,而第一個主旋律是“從農業社會轉向工業社會”,如今,“第一個轉型還在進行著”。⑥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未完成的現代性轉型,“既不是使農業文明、工業文明和后工業文明三種文化形態簡單地并置在同一時空的文化地理版圖上,也不是讓農業文明被輕而易舉地取代或消滅,它的復雜性在于使兩種或兩種以上文明形態相互碰撞、纏繞和滲透,并因此而產生變異,與現存的民族文化合成一種異質的文化形態。這是一種至今未經命名也難以命名的陌生的文化形態,但它已然來臨,構成中國當下文學創作的總體文化背景,當然也是鄉土小說創作的總體文化背景。”正是在這一總體文化背景之下,如馬克斯·舍勒所說,我們正面臨著一個“價值顛覆”的時代。⑦時代的價值顛覆、破碎與重組,使70后一代年輕作家在面對鄉土書寫時,普遍出現文化倫理立場的混沌、迷茫和雜亂,難以有相對明確和完整的價值體系來支撐。
在當代中國極其復雜的文化背景下,關于鄉土文化的現代性批判顯得極為含混和綜合。在70后作家關于現實批判的鄉土小說中,一個顯著的特點是,作家在傳統與現代的兩極文化倫理立場上處于游移與徘徊的困境。
首先,有一部分作品是明顯帶有“啟蒙主義”特色的鄉土小說,作者以現代性倫理訴求為旨歸,“沿襲著‘五四’以來的居高臨下的用知識分子啟蒙的‘鄉土經驗’來書寫鄉土的記憶,這必然需要城市文明作強大的參照和依托。”⑧在這類小說中,70后作家常常站在個體生命或人道主義的立場上,對農村社會問題展開剖析和批判。以徐則臣和魯敏為例。徐則臣曾明確表示對魯迅的景仰和尊敬,他的一些鄉土小說明顯受到魯迅的影響。短篇小說《逃跑的鞋子》講述當代鄉村女性的故事,六豁老太年輕時被赤貧丑陋的六豁從外地買來做媳婦,從新婚之夜開始,她就一次次地試圖逃跑,但均未成功,為此她受盡六豁的折磨。在四個孩子一個個地夭折后,每次她逃到孩子溺亡的那個堤壩,她就會發瘋般地折回來。六豁死去后,六豁老太堅持搬離原來的住處,但她從此變成了一個話嘮,在村子里拄著拐杖,逢人便講,你知道,我一輩子都沒出過村子。終其一生,六豁老太都沒有擺脫悲慘的生活,至死,她的家里都掛著兩條準備逃跑的綁腿和一雙鞋子。這篇小說關注鄉村女性的悲慘命運,批判了封建男權思想在當代農村的遺毒,很顯然,作品模仿了魯迅先生的《祥林嫂》,六豁老太逢人便訴說自己的傷痛,無疑是徐則臣筆下的當代“祥林嫂”。魯敏是以善于構建“東壩”美好精神家園而著稱的70后女作家,但在其早期的筆下,也有《白衣》這樣揭露和展現鄉村黑暗、混亂和骯臟的一面的小說。鄉村赤腳醫生陳冬生從踏上學醫、從醫的這條路開始,在感情與成長的路上,糾纏在三個年輕女性之間:愛慕鎮醫院的護士梅云而不得、與同村高中同學沈小蓮發生關系后幫其墮胎、得到俊美的軍屬英姿的垂愛后卻把她出賣給自己的哥們。“白衣”本是對醫生的一種尊稱,但陳冬生在短暫的行醫過程中,很快從一個靦腆、單純的高中畢業生變成一個與鄉村社會中的頑劣分子沆瀣一氣的青年。在小說的結尾,陳冬生與拈花惹草的村長王志高和游手好閑的鄒虎成為了“好朋友”,而被他們玩弄欺騙的小蓮和英姿卻深受傷害,只得離開家鄉遠走謀生。作者圍繞陳冬生這個男性青年的感情經歷,批判鄉村社會中丑陋的男權思想,揭露男性對女性始亂終棄的罪惡。在同為70后女作家的盛可以的《火宅》中,也有相類似的倫理訴求。鄉下姑娘球球本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女孩,從村子里來到鎮上當服務員之后,遭遇戀愛、失戀、墮胎等事情,在被鎮上的男青年玩弄和拋棄之后,她成了眾人眼中的“破鞋”,孤苦無依的她開始認識到生活苦難的真相。盛可以在這篇小說中,不僅描述了女性在鄉村世界的艱難處境,而且批判了鄉土人情世界冷漠、自私、陰暗的一面。這些小說進行社會批判和文化反思,明顯繼承了啟蒙主義立場的鄉土敘事的思想資源。
其次,70后作家有一類鄉土小說雖然批判現實鄉村世界,但其文化倫理的訴求不在于追求現代性價值理念,而是守望著幾千年來的傳統文化觀念和傳統鄉村的生活方式。這類作品站在價值主義的立場去批判城市文明給鄉村帶來的災難,專注于對以往鄉土倫理的懷戀和追憶與對現實鄉土倫理的批判和否定。在懷念與批判價值選擇差異的背后,蘊含的正是對傳統鄉土文化的緬懷的基本立場。一如費孝通先生所言,鄉土中國是以傳統倫理價值為精神內核的。“還鄉文學”是作家經常采用的一種鄉土文學形式,徐則臣的《還鄉記》敘述“我”在北京工作,叔叔讓“我”回鄉為過世的三奶奶奔喪,回鄉后“我”所遇見的一樁樁怪事:填河造田、葬禮上跳脫衣舞、童年伙伴顧小天和朋友老婆偷情被捉奸等,讓“我”對故鄉的現狀倍感困惑。在敘述者看來,鄉村傳統倫理在當代已經完全土崩瓦解,農村成了滋生丑陋與骯臟的深坑。畀愚的《田園詩》與之類似,它敘述一個青年農民在現代城市文化中逐漸墮落的故事,表達對現實鄉村的否定和批判情感,以此表達對“遠逝的田園”的緬懷與追思。李師江的《福壽春》敘寫父子兩代人在現實鄉村倫理遭遇巨變時代的不同態度,父親秉持傳統的鄉土觀念,熱愛土地和農作耕種,而子輩充滿了對土地和鄉村生活方式的淡漠和抗拒。敘述者明確地站在父親的價值立場上,在批判現實之中,對往昔鄉村秩序的解體充滿了挽歌式的祭奠和懷念之情。
再次,在傳統與現代、城市與鄉村的文化倫理立場的選擇中,70后作家還有一類鄉土作品既志不在啟蒙,也旨不在守望傳統鄉土文化,而是展現城與鄉兩難狀態下個體無所依傍的無根的困境,這類作品既不認同現代城市文明,也不認同傳統鄉土世界。譬如,魏微的《回家》和《異鄉》、張楚的《良宵》、曹寇的《鞭炮齊鳴》等作品即是此種類型。在八十年代初,50后作家鐵凝的短篇小說《哦,香雪》描述了一輛火車帶給純樸的山里姑娘的心理沖擊和美好夢想,鄉村少女香雪對都市文明的渴慕和追求,寓示了一個時代的精神鏡像。幾十年過去,70后作家魏微的《回家》卻講訴了一輛火車載著鄉村少女小鳳從都市返回老家的故事。小鳳坐在回家的火車上,她是被警察押送回去的,她隨表姐從鄉下來丹陽街三個月了,對城市的憧憬很快破滅,“尋夢”之旅充滿了辛酸,“故土”與“城市”的關系是小說的一大關注點。對于自己的故土,小鳳既喜歡又討厭;而她對于城市的向往,最終導致她無家可去。三個月以前的她,單純,無知,像一張白紙。而三個月以后,原本清純透明的少女覺得自己仿佛老了十歲。回家后,雖然家鄉的土地和麥收風光治愈著她的內心,但是,原來的家已經回不去了。父母哀傷悲憫的表情和內心的隱衷,讓她再也無法在鄉村生活下去,小說最后,她帶著同村的另一個女孩再一次踏上了尋找外面世界的路……從鐵凝的《哦,香雪》到魏微的《回家》,昔日的“香雪”終于走出大山,變成了今日的“小鳳”,可小鳳與她所生存的世界之間產生了裂痕,無論是鄉村還是都市,都不是她的歸宿之地。魏微的另一篇小說《異鄉》更加直接地提出了作家關于城與鄉的困惑。獨在異鄉為異客,回到故鄉更是異客。許子慧原是中師畢業的小學教師,后辭職從江西吉安來到北京,在北京獨自苦苦奮斗,終于有了一份比較不錯的工作。但在北京這座城市里,她感到的只是孤獨和寒冷,都市生活到處充滿了算計和浮躁。三年后,當她回到故鄉,父母卻懷疑她這幾年在外當妓女,她的行李箱被父母偷偷地打開檢查。子慧有口難辨,故鄉不再是想象中的故鄉。魏微曾寫道:“這二十年,正是大量中國人熱衷離開的年代,他們拖家帶口,吆三喝四,從故土奔赴異鄉,從異鄉奔赴另一個異鄉。他們懷著理想、熱情。無數張臉被燒得通紅扭曲。變了人形……中國整個瘋了。每個人都在做著白日夢。”⑨一個“白日夢”,折射出作家對城市與鄉村兩種生活狀態的徹底否定。魏微關注的是現代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命脈的走向,她清晰地指出城市和鄉村都不是我們最終的歸宿。與《異鄉》相似的是,在曹寇的小說《鞭炮齊鳴》中,“我”原本是鄉村中學的一名教師,但沉悶乏味的鄉村生活壓抑著“我”,“我”決定再次去深圳尋找新的發展機會,臨行前,在父親墳前,“我”跟死去的父親聊了很多關于鄉村的生活瑣事,又在以前的同事老光墳前跟他聊了很多在深圳的遭遇。“我”和老光對生活的看法基本是一致的:“你看到別人都很快活嗎?你問過他們嗎?當然,他們可能會說是,我很快活,但那絕對是假話。只要你能把他摁在椅子上聊一個下午,沒有一個人不是疲憊的,沒有一個人不是憤怒的或者絕望的。不信你可以試試。”⑩無論是在鄉村還是在深圳,在“我”看來,哪兒都沒有寄托,無論在哪里,“我”都無法感到安寧和高興。“我”對生活無計可施,只是感覺走進了絕路。這篇小說有揮之不去的頹廢風格,生活如絕境一樣,壓抑,無趣,厭煩,空虛,無聊,沒有出路可言。曹寇曾直言:“我沒有鄉土情感,也沒有城市情結。在我看來,中國農村和城市沒有本質區別。我的興趣不在城鄉,只在人身上。”?無論對于鄉土與城市,還是對于人的存在狀態,作者都持虛無主義的世界觀,在碎片化的生活瑣事的描述中,表現出“虛無才是本質”的價值觀念。
70后作家筆下的一批鄉土小說帶有明顯的歷史意識,他們不僅僅只是對鄉村現實做靜態意義上的考察和敘述,同時將思考的方向置于歷史的變遷之中加以審視。值得注意的是,70后一代對歷史的處理呈現出建構歷史與解構歷史兩種不同立場的分化狀態,其間既有國民性批判的主題,也有從個人化的視角重新展開對鄉村歷史的反思,還有站在后革命時代對歷史做虛無論意義上的消解。
魏微的《沿河村紀事》對虛構的廣西沿河村的描述,其實是對中國歷史現狀的摹擬:沿河村先是不擇手段搞活經濟,在經濟提升的情況下,民主的呼聲開始向村長等當權者的專制和獨裁提出反對要求。在關于蔬菜運輸問題上出現的“少壯派”“激進派”“主戰派”與“主和派”的紛爭,以及后來化妝成軍車及連日操練民兵的鬧劇,活生生是對文革歷史的重現。作者寫這篇小說的用意很明顯,寄寓了對中國當下歷史的思索。魏微曾指出小說是以廣西一個村莊發生的故事為原型,作者顯然竭盡全力想要描述一個真實的鄉村故事,但小說戲仿成分的極度夸張,使情節顯得既荒誕又滑稽。在小說中,群眾的一出出瘋狂事件使整個村子仿佛打了雞血一般不正常,人人熱血沸騰而耀武揚威,種種場面既是對文革歷史的戲仿,同時也是對鄉村現狀和出路的思考。在“騎墻派”胡道寬、“主和派”胡性來、“主戰派”胡道廣等村干部之外,“盲目的、從眾的沿河村的村民們,憤然群起所圍繞的核心是權力和利益,與真理、公義、是非無涉,對于多數村民而言甚至是單純的熱鬧和好玩,他們也的確不了解‘革命’的真正內涵,只是盲目跟風。”?在這里,沿河村村民們仍然是魯迅先生筆下一再出現的“看客”形象,魏微在他們身上顯然寄寓了鮮明的國民劣根性批判意識。
徐則臣的《蒼生》反思文革對知識分子的壓迫,展現鄉村倫理秩序的混亂。小說以兒童視角講述了“文革”時期發生在“花街”上的一個悲慘故事:何老頭是一所學校的校長,收養了村里有癡呆病的孤女韭菜,村長吳天野因嫉恨何老頭受村人尊敬的“知識分子”身份和地位,遂誣陷何老頭非禮自己的養女,不僅把何校長私自關押在廢棄房子里,還讓何校長一日日游街示眾。養女韭菜為了討回養父的禮帽,不幸被花街上的幾個小混混奸污。何校長最后因不堪受辱而跳河自盡。敘述者“我”木魚在經歷鄉間的殘酷與疼痛中,自己似乎一夜之間變聲為“蒼聲”(指少年經歷了變聲期的嗓音,也是長大成人的標志)。初讀之下,感覺這篇小說是一個沒有親身經歷過文革的作家,也就是后革命時代的年輕作家,根據從歷史知識習得而來的關于文革的觀念制作出來的一篇小說,概念味道稍顯明顯,不禁試問,在21世紀的今天,“文革是一個噩夢”是中國人都知道的常識,作者寫這篇小說能夠告訴我們什么新的東西嗎?徐則臣自己的解釋是:“《蒼生》這類小說對我的確很重要,因為通過它們我逐漸找到了小說接近歷史的有效途徑,就是用個人化的‘我’,當然未必非要第一人稱,介入歷史,讓小說成為個人化、當代化的歷史。”?顯然,作者有意識地在對文革歷史的想象和建構中試圖讓個人回到歷史現場,觸碰到歷史的神經,并在個人的成長和理解中揭示出鄉村歷史的罪惡。徐則臣具有比較自覺的歷史意識,他延續了五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的新歷史主義小說觀念,在新歷史主義小說作家們的心中,歷史是“我”的歷史,或者說是“我”對歷史的體驗、感覺、想象,歷史真實只有在心靈與過去的溝通中才能逐漸展現。正如卡爾所說,歷史是現在與過去的對話。對此,徐則臣認為:“一個人穿過歷史,歷史因此帶有個人的溫度,身體的溫度和精神的溫度。一切歷史也都是個人史。”?歷史不再是外在于個人的客觀規律,而是一個個體切身感受到的生命感受。歷史被解釋為人性的悲劇和生存的寓言,作家站在大地和民間,審視歷史洪流沖刷之后留給個人的傷疤。
比較起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歷史和文化的重負在70后作家身上相對減少,因此,在70后作家的筆下,更多個人經驗的回憶,而政治和文化追問稍顯單薄,作家有意削弱政治意識形態話語,立足于個體生命感受來表現鄉村歷史。比如劉玉棟的《我們分到了土地》,寫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之初的土地承包責任制,作者解構了從主流意識形態闡釋鄉村生活變革的寫作觀念,轉而從個人在歷史潮流中的獨特體驗角度闡釋歷史事件降臨到個人生活中所產生的影響。土地承包責任制并沒有給“我”的家庭帶來想象中的幸福和期望,反而導致了爺爺的突然去世,這一變故與宏大歷史敘事試圖表現整體農村的改革巨變相違背,體現出作者作為個體對歷史事件的反思,他的思考只是為了展現個人的歷史感受。
與以上70后作家對鄉村歷史的書寫不同,曹寇從后歷史時代消解革命、解構歷史的角度對鄉村生活的重新表現,被學者歸結為一種“新無聊現實主義”?。曹寇的小說《我在塘村的革命工作》描述革命工作者“我”冒充老鄉趙廣發到塘村試圖發動佃農鬧革命的故事,“我”到塘村后,不僅騙住在趙廣發叔叔家里,而且渾渾噩噩、糊里糊涂地過著日子,在瑣瑣碎碎的鄉下生活里與趙廣發的家人糾纏在一起,最后不僅把“革命工作”徹底拋棄,而且為了維護在鄉下的既得生活,“我”甚至殺死了趙廣發本人。小說所描述的內容與以往的革命歷史小說完全不是一回事。革命工作者的無聊、凡俗、虛偽、狡詐和裝腔作勢等陋習在曹寇筆下徹底展露,“我”骨子里面只是一個庸俗得不能再庸俗的普通人。作者對革命工作者的矮化、粗鄙化、戲謔化甚至漫畫化,既嘲弄了傳統革命歷史小說中關于革命者崇高、光輝的英雄形象,又對抗了革命歷史小說中的官方意識,從而達到了解構革命與歷史的寫作意圖。曹寇的另一篇小說《雞狗之間》在擊碎歷史的同時,也徹底擊碎了現實的鄉村生活。在這篇小說中,“我”是鄉間的一個文人,鎮上王干事讓“我”幫著寫一篇紀念解放初期批斗地主惡霸蔡一清的“反霸斗爭”的文章。在敘述者“我”漫不經心卻又酣暢淋漓的口語化的描述中,“我”跟著王干事到塘村去采訪早年的當事者,但歷史的煙云早已過去,階級斗爭所宣揚的苦大仇深全都變成了傳說,留下的碎片般的歷史痕跡已成無稽之談。當年的老貧農陳富貴已經死去,連他生前的住處都難以辨析;曾經在蔡一清家里當過家庭教師的沈佳音老太早已癡呆,因為與蔡一清撇不清的關系,在民間傳聞中,她一生都背負著“騷貨”的名聲,卻在晚年遭遇強奸,但她到底是騷貨還是處女一直是小說設置的一個迷;曾歷經多次政治斗爭的反霸委員會辦事員陸老,竟然閉口不愿意再談當年的事情,他既肆意嘲笑沈佳音是騷貨,又一口咬定她是處女,更讓人迷惑不解。小說在現實鄉村雜亂無章、雞零狗碎的世俗生活事相的描述中,散漫無聊地捕捉著歷史的記憶,但歷史的真相早已破碎不堪,煙塵一般迷離含混,假的似乎就是真的,真的似乎也是假的,鄉村歷史與現實生活粗鄙、荒誕、雜亂、滑稽、虛假甚至不正常的一面在作者屌絲氣息濃厚的描述中鋪散開來。有學者指出,“曹寇沒有直接表達關于歷史的看法,那個歷史只是過去的一個隱喻,現代中國階級斗爭史的接近枯竭的記憶。曹寇的書寫是驚人的,這個角度也是相當詭異,他不寫歷史如何,只寫歷史在現在的結果如何。現在怎么也無法完成對過去歷史的拼貼,歷史流逝得如此之快,它只存在于那些‘當事人’那里,當事人死的死了,癡呆的癡呆,那么強有力的歷史——反霸斗爭,只剩下一個名義,一個記憶空殼,一個‘反霸委員會’的名稱。歷史已經枯竭,像那些風燭殘年的老人。”?在曹寇看來,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實,其本質都是荒誕和無聊的,只是在人的欲望這一點上,粗陋庸俗的鄉村才顯露出原始雜亂的勃勃生機。作者不僅解構了正史或革命歷史小說對“斗爭地主惡霸”這類歷史題材的政治化處理方式,而且讓歷史和現實同時展現出庸俗不堪的內質。
70后作家還有一類接近于民間鄉土文學的作品,這是他們文化價值立場綜合與復雜的又一個證明。但是,即使是站在鄉村民間的視角上,他們同樣呈現出肯定民間和否定民間兩種價值判斷。
徐則臣、張楚等作家試圖在民間苦難的描述中確認和肯定民間生活的倫理擔當,給苦難的民間生活賦予向上的、積極的、崇高的意義,從而展示民間倫理美好溫暖的一面。比如在徐則臣的《人間煙火》中,他寫了兩個家庭的恩怨情仇。蘇繡年輕時非常漂亮,在集體干活,大他許多的大隊書記鄭啟良伺機強奸了她,而渴望庇護的蘇繡也就順水推舟,但占小便宜心思讓她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她被迫打胎并自此喪失了生育能力。但這還僅僅是推倒了苦難的第一塊多米諾骨牌,跌了身價的蘇繡于是嫁給窮光蛋陳洗河,開始為沒有孩子揪心,蘇繡懷疑丈夫沒有生育能力,借與鄭啟良搭伴外出看病之機,試圖借種生子,而失去平衡的丈夫和妓女有染,于是,引發兩個家庭內外產生了一系列混戰。最后,蘇繡夫婦靠著起早貪黑經營豆腐店,收養了一兒一女,兒子因先天心臟病而夭折,愛兒至深的夫婦傷心欲絕,而女兒也問題頻頻,先是生身父母前來要孩子,后是外出打工的女兒早孕……盡管寫一系列苦難,但徐則臣并沒有持決絕的批判態度。作家讓罪惡的制造者鄭啟良最后成了癱瘓,這似乎還有點罪與罰的意味。但是,當鄭啟良在蘇繡的兒子冠軍身上表現出慈愛的時侯,他人性的善良一面開始顯現;當陳洗河掘了他的墓而陷入“鬼打墻”的時侯,敘述者已經流露出逝者應該獲得安息的意向。這篇小說展示了現今鄉土世界的種種問題,但在這種展示中,作者所致力于描寫的卻是民間世界中的世道與人心、習俗與百態,是其古老民間文化的種種樣貌。這種審視與描寫是平視的,而并無明顯的“拯救”與“悲憫”之意。在題名為《眾生》的創作談中,徐則臣表明了自己這種姿態:“眾生是你和我大家平等,你和我混在一起誰也挑揀不出來。是你和我埋沒在人群和世界中最終安靜地消失,誰也不知道。因為你的空被別人填上了,我們顧不上看身邊的人是否已經變了。”?在徐則臣看來,他們的際遇和感受構成他們自身完整的世界,他們帶著一點點卑微的希望,穿過層層的苦難活著,就是人生的意義——“我看到了他們內心里多少年打不開的一個結,看到他們對孩子近乎恐懼的愛,看到他們的絕望中的希望,他們面對命運時的古怪的激情和不甘,當然,我最終看到的是他們劫波渡盡相濡以沫堅守無望之望地活著的坦然與平和。即使生活什么都不再給予他們,他們也要活下去,守著最后一點寄托。活下去,并且要守住,守住那一點人間煙火,然后安詳。這就是意義。沒有什么更深刻的理由——我們真有那么多深刻、宏大的理由過到明天去嗎?”?作家的價值立場不是去追究苦難的原因并進行批判,而是對苦難中卑微生存著的生命給予充分理解,并進而確認活著本身就是意義。
張楚的《長發》《剎那記》《大象》等小說描述的是小鄉鎮上各種小人物的辛酸命運,他始終關注著那些平凡的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所遭遇到的種種尷尬、困厄甚至苦難,以及他們面對這一切時的心理反應、現實選擇與倫理擔當。”?《長發》講訴了一個小鎮年輕婦女王小麗的情感遭遇:因丈夫“不行”,苦于想要孩子的她選擇了離婚,懷著與小孟結婚的憧憬,她打算賣掉自己的長發以便給小孟買一輛摩托車,作為自己的嫁妝。但對美好生活的念想很快被現實打碎,小孟的前妻不僅羞辱了她,而且仍與小孟保持著肉體關系,而王小麗自己在賣頭發時不幸被買發人奸污,而她“還是處女呢”。生活的悲哀不止于此,更悲哀的是,她還得承受住所有這些凌辱,仍然打算嫁給小孟,繼續按原來的設想生活下去,因為,她沒有別的路可走。《剎那記》中,丑姑娘櫻桃在默默追求心上人的途中,同樣不幸被人奸污,古板的母親疑心是櫻桃的繼父鞋匠所為,已暗下殺心,但當家庭突然遭遇麻煩時,平素里沉默寡言的鞋匠為了保護家人,不惜自斷手指。《大象》中,貧賤的孫志剛夫妻因養女不幸患白血病,不惜賣掉房子為養女治病,女兒去世后,夫妻兩人忍受著喪女之痛,前往市里登門答謝曾資助過女兒治病的恩人……張楚的小說善于在寒涼和殘酷的生活中捕捉人性的溫暖和寬厚,在這些低調隱忍的民間小人物身上,作者以不動聲色的冷靜敘述闡釋著小人物身上卑微、平凡而高貴的靈魂。有評論者指出,“當張楚將人性之光投射到這些小人物身上時,他的眼光是平視的,他與他們站在一起,借用李勇對喬葉《蓋樓記》的評論,那是‘卑微者對于卑微的坦承’。在直面小鎮的生老病死、在逼近每個人物的生命創傷、內心之痛時,他的目光又滿含悲憫。”?此言甚是。正是在這些卑微而苦難的小人物身上,寄托了作者對生命意義的探尋和民間道德倫理的思索。
曹寇也是一位擅長寫鄉村的作家,他對民間世界也保持著平視的姿態,但他對鄉村民間卑微人生與人性的展示,專注于挖掘生活庸常、無聊、空洞的一面,消解和貶抑民間生活的價值和意義,與上述徐則臣、張楚的民間書寫判然有別。以《到塘村打個棺材》為例,小說講訴鄉村木匠受人之托到塘村去打一口棺材的故事。木匠到塘村后,發現這里幾乎家家戶戶都住在漏著光的帶縫隙的門房里,這里的人生活粗糙、馬虎、低劣、沉悶、呆板,而且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隔膜、冷淡。主家竟然使用放了十幾年的沒有漚過的樺木作為死去母親的棺材木料,木匠感到很沮喪,但也只能無可奈何、唯唯諾諾地完成任務。鄉村生活的粗鄙,從打棺材這一件事上可見一斑。小說在描述打棺材的過程中,其間隨意散漫地敘述了各種零零碎碎的鄉村瑣事,并穿插隱含著一個叫王桂蘭的女人與多個男人曖昧不清的故事。“棺材”本身是一個寓意鮮明的意象,這篇小說仿佛一則寓言,它寓示著民間的一種基本生存狀態,生活的庸常,意義的虛無,卑微而蒙昧的日常,生存的價值何在?小說好像是一面鏡子,照出民間生活的真實常態和內在本質,它消除了所有崇高、美好帶來的虛偽。這里面顯然有一種哲學態度,有作者對人生的一種思考和看法。加洛蒂對卡夫卡小說的分析在某種程度上似乎也可以用于曹寇小說面對鄉村民間生活的態度上:“他的作品表現了他對世界的態度。它既不是對世界原封不動的模仿,也不是烏托邦的幻想。它既不想解釋世界,也不想改變世界。它暗示世界的缺陷并呼吁超越這個世界。”?很顯然,曹寇小說的價值立場是存在主義的哲學觀念。這篇小說表達了作者肉身感受到的荒謬感和虛無感,在對鄉村民間的生活瑣事和日常倫理的敘述中,一種關于存在的深層生命體驗切切實實地彌漫于全篇小說。正如評論家所說,曹寇的小說“與馬原、格非和余華當年的先鋒小說不大相同,沒有傳奇和陌生化,沒有故作高深,曹寇的小說顯得更加日常生活化,更加民間,完全是寫本真的凡俗人生,把先鋒小說的精英姿態是徹底顛覆了。”?曹寇的鄉土小說,在表現生活的真實性與追求意蘊的哲學性上,無疑處在同代作家的領先位置。
綜上所述,70后作家“現實批判”類型的鄉土小說,其價值立場可謂是多樣和豐富的,雜取種種而斑駁陸離。這使他們在當代中國的鄉村敘事的鏈條或脈絡中體現出了不同的特色。在中國現代鄉土文學的版圖上,作家的價值立場一般都是比較明確的。以啟蒙主義鄉土文學而言,魯迅等作家以國民性批判為切入口,展開對鄉土社會的診斷和療救;以政治鄉土小說而言,柳青、浩然等作家以意識形態化的鄉土寫作分析鄉土社會的階級斗爭和陣營變化,以此論證現實政治變革的意義;而廢名、沈從文等作家則站在價值主義鄉土文學的立場上尋找理想的精神家園,以此作為對現實的觀照。作為當下中國年輕的一代作家,70后作家在價值立場上要復雜得多,暖昧得多。顯然,作家們身上同時出現這樣多元的價值觀念,反映了70后作家們世界觀的復雜:有對傳統文化的向往,有對現代啟蒙思想的心儀,有對歷史意識的建構或消解,有對民間倫理的認同或否定,凡此種種,摻雜在一起。問題在于,“這些思想資源似乎還缺乏真正的融匯,以及一個堅固的支點,因此也就缺乏真正的精神超越——或者是理性批判,或者是哲學統攬,或者是信仰的審視——沒有這樣一種超越性的精神貫穿,作家只能處于一種‘精神的游移’狀態,表現出一種‘什么都可以’的后現代思想狀況。”?這種價值立場上的多元和混雜,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一代人的困惑,這不能不說是70后作家需要深入思考的一道難題。
注釋:
①王學謙:《還鄉文學——20世紀中國鄉土文學的自然文化追求》,《東北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01年第4期。
②張清華:《存在之鏡與智慧之燈——中國當代小說敘事及美學研究》,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8l頁。
③?翟文鋮:《70后一代如何表述鄉土——關于徐則臣的“故鄉”系列小說》,《南方文壇》2012年第5期。
④關于“鄉土小說”概念在現當代文學中的演變情況。1923年周作人發表《地方與文藝》《自己的園藝·舊夢》等文章,首次倡導“鄉土藝術”與“鄉土色彩”(“土氣息、泥滋味”);1935年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導言》中第一次明確提出“鄉土文學”的概念;1936年茅盾在《關于鄉土文學》一文中提出“在特殊的風土人情而外,應當還有普遍性的與我們共同的對于命運的掙扎”,強調鄉土小說作家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目前學術界有“鄉土小說”“鄉村小說”“新鄉土小說”等概念并存,但總體而言,仍然以“鄉土小說”這一概念的使用最為廣泛。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鄉土小說”概念本身的內涵和外延在承續傳統中,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丁帆在《中國鄉土小說史》(2007年版)中,重新厘定了鄉土小說的題材閾限,即:“其一是以鄉村鄉鎮為題材,書寫農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生活;其二是以流寓者(主要是從鄉村流向城市的‘打工者’,也包括鄉村之間和城鄉之間雙向流動的流寓者)的流寓生活為題材,書寫工業文明進擊下的傳統文明逐漸淡出歷史走向邊緣的過程;其三是以‘生態’為題材,書寫現代文明中的人與自然的關系。”目前,這一劃定被廣泛使用而視為普遍權威的定義。
⑤丁帆、李興陽:《中國鄉土小說:世紀之交的轉型》,《學術月刊》2010年第1期。
⑥金耀基:《社會轉型與現代性問題座談紀要》,《讀書》2009年第7期。
⑦[德]馬克斯·舍勒著,羅悌倫等譯:《價值的顛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53頁。
⑧丁帆:《中國鄉土小說生存的特殊背景與價值的失范》,《文藝研究》2005年第8期。
⑨魏微:《姐姐和弟弟》,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75頁。
⑩曹寇:《鞭炮齊鳴》,《屋頂長的一棵樹》,浙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0頁。
?曹寇:《曹寇訪談錄:我寫了這么多都在寫一個玩意》,《文學青年》2014年第3期。
?鄭孝芬:《社會轉型背景下農民主體意識缺失的文學思考——以“70后”作家的鄉土小說為例》,《求索》2015年第2期。
?徐則臣:《通往烏托邦的旅程》,昆侖出版社2013年版,第83頁。
?徐則臣:《歷史、烏托邦和文學新人》,《黃河文學》2008年第5期。
??陳曉明:《無聊現實主義與曹寇的小說》,《文學港》2005年第2期。
??徐則臣:《眾生》,《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08年第l期。
??饒翔:《作為美學空間的小城鎮——對張楚小說的一種解讀》,《文藝報》2013年10月11日。
?[法]羅杰·加洛蒂:《論無邊的現實主義》,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09頁。
?李遇春:《解構的誘惑——評曹寇的〈小鎮夜景〉》,《文學教育》2008年第11期。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中文系)
本欄目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