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彌杉+狠狠紅
他當年的清俊形象是文藝女青年們心頭的朱砂痣,而如今嬉皮笑臉的他,也尚未成為一粒飯黏子。
現在的黃磊,擁有一種精確的發胖。

精確的意思是——作為一個45歲的男性,他的體脂率,比你身邊大多數油膩的中年男子少一點。但是,和郭富城劉德華之類明星相比,又要多一點。這種恰到好處的發胖,讓如今黃磊呈現在公眾面前的狀態,還有他在電視劇里所塑造的父親、男閨蜜角色,都統一了起來,又把他和其他明星區分開來。
他已經不再是當年《我想我是海》專輯封面的黑衣長發赤腳的清瘦少年,他也沒有那種強烈的服務意識——要讓自己擁有一身健美的肌肉來符合娛樂圈當下審美傾向。但是,他的臉上仍然留有當年清俊的一半余痕,另外一半,變成了眉目可親。他已經不適合再演談戀愛的電視劇了,但是,擁有這樣的丈夫不會讓一個女人變得仇恨婚姻,以及,哪個女孩兒不想擁有這樣一個爸爸?
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黃磊這樣安全從青春期跑道起飛后,降落在一個溫和而又不失力量的中年停機坪上。在這個飛行過程中,有些飛機消失了,有些改頭換面了,還有些如煙花一樣炸開在半空中。
如何面對中年的自己
黃磊第一次聽說《小別離》這本小說是2013年,還是他去參加《爸爸去哪兒》之前。他和制片人徐曉鷗等幾個朋友一起吃飯,聽說他們剛買了一個小說叫做《小別離》,黃磊沒看過這本小說,但這個名字讓他琢磨了半天,“怎么別離還有大有小”?
那一年,黃磊42歲。別離的陰影傾覆下來,他無處可逃,只能奮起作戰。
作為一個早慧型的孩子,黃磊對死亡的恐懼體驗得也極早。9歲,媽媽去外地出差了,他和姐姐躺在各自的床上,兩張床中間的臺子上有一個鬧鐘,滴答滴答地響。每響一下,黃磊就想,我的人生就此又去了一秒。剛學會乘法的男孩,從床上爬起來,認認真真計算,自己的余生還有多少秒。不到兩個億。黃磊失眠了。
爸爸摟著黃磊,安撫他,說沒事兒,爸爸肯定比你死得早,爸爸去那頭等你。黃磊于是就不那么害怕了。
那個時候,衰老與死亡,都不過是陰影里的怪獸,它遠遠地潛伏著,雖讓人隱隱的不安,但畢竟沒有來得那么清晰。40歲以后,怪獸從陰影里走了出來,越走越近,已經能讓黃磊看到它的輪廓與皮毛。
他首先意識到了自己肉體的不濟,“就是這5年的事兒,一天比一天強。身體常常覺得好累,睡一覺還是頭昏腦脹,有一天發現一根鼻毛變白了,而一根眉毛卻長得特長——人歲數大了。”
中年來臨的過程,并不是以身體疼痛作為宣告。但帶來的別離,卻讓人難以習慣。他的父親今年80歲。他算過了,如果父親活到90,一年就算見20次,200次的配額后,終是告別,每一次見面都是倒數。
“父母曾是你生命里最親的人,再是伴侶,然后是孩子,后來又變成伴侶,因為孩子長大了。再后來,伴侶也不親了,因為他走了,你就成了楊絳先生——‘世界是你自己的,與他人毫無關系。——反正你早晚得接受,他們有一天會離開你,你也會離開他們。”黃磊說。

內心預演不算,震慟的告別他也已親身經歷了幾次。2011年,他的音樂知己、臺灣音樂人陳志遠去世,他在微博上寫下,“如今我不知所措,只有哭不出來的淚與痛。”從此不再唱歌。去年年初,鄰居王姐癌癥過世。黃磊認為朋友不算多,《暗戀桃花源》團隊算一批,朝夕相處的鄰居們則是另外一批。在他做《似水年華》那階段,介紹朋友交情不在時間長短時,還要以“我跟隔壁鄰居相處十幾年了都不說話”舉隅。但2008年他搬了家,他很快與年齡相仿的新鄰居們組成了一個共同體:吃飯打牌,健身旅行,把孩子送去同一所學校,甚至,集體搬家去同一個社區繼續做鄰居。但就在這自得其樂的中年人隊伍中,有人中途脫隊。
所以他第一次聽說有一個小說叫《小別離》,立刻動了心。
“歸根結底,只是一個問題:如何面對中年的自己。”黃磊說。
但其實只有一個問題:人如何面對死亡。
從9歲開始,為死亡而整夜失眠的男孩,成長至他人口中嬉皮笑臉的中年人。這幾十年的自我追問,黃磊所有面貌的塑造,皆與這個問題相關。
這個問題,逼他成為了一個本質上嚴肅而又悲觀的人。
從來沒有柔弱過
以小宋佳的說法,“每個80后的文藝女青年心里都曾住著一個黃磊”。而她作為個中代表,第一次在《嘿老頭》片場看到那個頭上燙著小碎卷腳上趿著人字拖的黃磊2.0版本,難免失落,但接觸下來,“對他的喜愛變了一個層次,發現他是一個活得特踏實特自我的一個男人。”
實際上,如果以“踏實”與“自我”來作為黃磊的評價,那么黃磊這幾十年來,其實并未曾變過——他從來沒有不腳踏實地地虛無縹緲過。

“進了初中我成績就好,沒人逼我學習,我是自覺的好”。作為一名學霸,到了高中,一聽說電影學院的文化課分數線,他立刻找到老師請假,“老師,我后面不參加復習了,我閉著眼睛都能考上。”
在演戲這條路上,黃磊起點極高。1990年,他剛進大學,就接了陳凱歌的《邊走邊唱》,電影入圍戛納電影節競賽單元,他以為自己會一炮而紅,“等待明星的榮耀和光環降臨在我身上”——但,什么都沒降臨。黃磊等了5年,在絕望中選擇了報考研究生,繼續讀書。1995年,他才獲得第二個電影機會,和張國榮一起主演的《夜半歌聲》,電影在香港首映,閃光燈一時閃得他頭暈眼花,他想他終于熬出來了。結果回到北京,發現自己還是一個小人物。他反應過來,自問:已經過了5年那樣的生活了,現在難道又要回到那種狀態嗎?
但沒有想到,臺灣豐華唱片公司的老板彭國倫因為這部電影看上了他,花了很久說服他當一名歌手。黃磊從來不覺得自己嗓音條件好——雖然他也曾天天和高曉松、老狼、鄭鈞泡在一起,并且每個人都留著一模一樣的中分長發。
再然后,黃磊在臺灣出演電視劇《人間四月天》,紅遍兩岸。
人們記憶中黃磊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文藝氣質”,就是由這些作品奠定的:音樂上,1997年專輯《邊走邊唱》,1998年專輯《我想我是海》,2001年《等等等等》;電視劇方面,1999年《人間四月天》,2001年《橘子紅了》;電影方面,1997年《半生緣》,1999年《夜奔》。
這些“文藝氣質”,有一些與他相關,有一些其實并無關系。比如唱片——黃磊從來不聽自己的唱片。有人為他《似水年華》專輯里的那句“我希望我得到的少一點再少一點,我還希望我的生命短一點再短一點”而深覺觸動,但如今的他去鑒定那個時期,認定那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產物——畢竟,他是一個9歲的時候想到自己還有不到2億秒可以活而失眠的人。
那些“柔弱書生”的影視形象也并不是他本人。
他這樣總結自己的青春期,“20多歲的時候,我有詩意,但是我從來沒有柔弱過。我不是一個弱書生,我不是那樣的個性,也做不到。”
他已經回答了太多關于現在的這個自己和那個時候的自己的區別的問題。他曾經對媒體說過一堆大同小異的話,“文藝青年要不然遠行,要不然就隱藏在發胖的身體里”,“文藝青年只有兩個方向:一個是臥軌,叫遠行;一個是嬉皮笑臉了,叫做隱藏。原來那個文藝青年就在我心里,只是我不需要再和別人分享,是時候我們倆獨處了”——顯然,他對成為現在的自我全無遺憾,反而覺得水到渠成。唯一的問題是人們打量他的模具,實在是太老套了。
無法理解的轉變
黃磊有過不紅的階段。關于這點,他很坦然地就說了出來,“突然間,我拍的、寫的東西沒人看了,說準確點是沒人播了。這時,正好話劇《暗戀桃花源》找到我,于是就專心去演話劇。后來,又茍延殘喘地拍了《家》和《四世同堂》,業內人士都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但播出情況并不理想。”
而在他“茍延殘喘”地拍《家》和《四世同堂》那幾年,他還做了這些事——《雙面膠》小說版權是他買下的,推薦給了影視公司,自己則做了制片人。捧紅了吳秀波的《黎明之前》,故事也是他寫的,他表弟做的編劇,不過他沒參演。
他重新找回自己演戲的節奏是2010年的《婚姻保衛戰》,他演一個家庭煮夫。從此一部部的,《男人幫》《夫妻那些事》《我愛男閨蜜》……拉開了他演喜感小人物的新階段,至今。黃磊說,這一連串的喜感小人物角色,代表了自己演技上的進步,“喜劇是演員比較成熟的階段才能駕馭的題材類型。它不是靠說戲謔的臺詞,做鬼臉就能完成的。以前我演不了喜劇,因為太愛護自己,但現在我把自己丟出去了”。

他有時也對時代的“娛樂精神”表示不滿。“《橘子紅了》周迅坐那說臺詞,一說就10分鐘,和莎士比亞的劇一樣,現在誰這么拍戲?電視劇就是大家看個娛樂。”“現在有人拍《人間四月天》這種電視劇嗎?可能也有人拍,但是沒有收視。”
他很悲觀地看待這個圈子變得日益陌生,“我在這個行業中并沒有心存夢想。現實環境就是如此,多數拍攝題材都受限制。行業的主導并不是創作者,而是投資方、電視臺和買片方,我們只是在夾縫中求生。我常嘆息,看著這個行業正朝我無法理解的方向轉變。”
只是,他并沒有因為悲觀而滑向戲謔的那一端。他仍然努力地想做一些東西,“那么多大作品、大IP,飛在云端的白頭發、藍頭發,各種仙、各種妖,但我就希望它是個小作品,希望它直接了當地關注現實、關注人的內心世界,希望文藝作品在娛樂之外,還是帶給人一些感悟和體會,有可能的話,傳遞一些更有價值的東西。如今這樣講也許會被人取笑,但還好我不怕被人嘲弄,只要我們還有一點點知識分子的色彩,就不應該以此為恥。”
一個悲觀主義者的出口
其實過了那等待成名的5年,1995之后的黃磊,不是非要做個明星不可。1997年他就留校,當上了老師,帶的第一屆學生里有海清、黃海波。
黃磊享受當老師。他愛他的每一個學生,他的每一個學生也都愛他。
黃磊大約是一個“養成系”愛好者,在細節上,他有足夠的耐心。他樂于看見當年的小朋友們一個個長大成人,也樂于看到一塊面團最后變成一個面包——歐包是一種相當考驗人耐心的手藝活,失敗率極高,黃磊在電視節目里展現過這門手藝,驚倒了無數烘焙愛好者。
做飯是小廚黃磊的樂趣所在。“燉盅,蟲草花冷水發開,自己剁的瘦肉,礦泉水,隔水蒸3小時以上。藕去皮高湯燉糯,調味,煎蔥油熱澆,小蔥更佳。肋排冷水放冰箱泡3小時以上,其間換清水以去血氣,油鍋炒香大料桂皮香葉姜片再炒排骨烹料酒至五成熟,加開水老抽生抽開鍋小火慢燉,再加百葉腐竹海帶等均可。技術貼。”黃磊貼出了自己做飯的菜譜,最后的3個字,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好友何炅就是他們家的資深蹭飯者。
熱愛生活的意思是——可以享受生活帶給他的這細微樂趣。這不是一種愛好,而是一種能力。若不是擁有這樣從燉個蛋羹都能獲得樂趣的能力,何以抵抗他骨子里的悲觀?
“我是個悲觀主義者,悲觀就是清醒,就是看得通透,所以不會因為眼前的事產生困頓感。再說得具體點,我算是整體悲觀,但細節樂觀的人。總比整體樂觀,細節悲觀的人強,這些人總覺得明天會更好,然后為眼前的事發愁。但是我知道,眼前的沒什么不好。”
家庭可以變成你的信仰
家庭是黃磊的桃花源。
他講《小別離》這類家庭劇的意義:“很少人去整理自己和家庭的關系,我們總是往前跑,但你如果靜下心來想一想父母、孩子、伴侶,你會發現好多珍貴的秘密和寶貝。當你能夠把這些秘密解開,把這些寶貝收藏的時候,你的人生就會變得很踏實、很豐厚。家庭可以變成你的信仰。”
這大概就是他的寫照。拍攝電視劇版《夜半歌聲》時孫莉懷孕,第二年多多出生。在此之前,他的經典角色是徐志摩、榮耀輝——人生的小船總是在愛情面前說翻就翻。而后他開始演高覺新、祁瑞宣。在傳統的人物論分析中,這些人物總會被形容為“深受封建禮教的侵蝕”——換句話說,都是傳統家庭秩序的維護者。
“年輕的時候一定繞著自己繞的多,現在是繞這個世界繞的多,離自己遠了一點,但是反而把自己看得更清楚。繞著自己的時候看自己倒是迷迷糊糊的。”黃磊解釋。
一定意義上,他的學生、他的鄰居、他的《暗戀桃花源》的小伙伴,都是家人的擴大化,志同道合,情真意切,骨肉相連,彼此信任。在這個小小范圍內,他享受著合乎他想象的,世界的理想秩序。
慢慢地,他還是把這個秩序往外擴了一點。
2001年,黃磊來到烏鎮為《似水年華》看景,自此這座小鎮成為他的第二故鄉,閑時便飛來放空。2008年,他在烏鎮見到了改造完畢的水劇場,產生了辦戲劇節的想法。
他向烏鎮旅游股份有限公司總裁陳向宏提出建議,兩人都決意要做一個非官方、非盈利,且具有國際視野的戲劇節,雖然不知這些看起來矛盾重重的定語該如何實現。至今回想起來,他還將這個烏托邦式的活動比擬成“從一個夢做到另一個夢”。
黃磊開始向戲劇界游說,而陳向宏則在地方尋找合作。導演田沁鑫曾回憶,2009年排《四世同堂》話劇時,黃磊就跟她說想在烏鎮做個戲劇節,她對戲劇界人士時不時冒出的夢想已經習以為常,順口敷衍。而當她都忘了這回事,卻發現黃磊竟做成了:“4年以后在澳門又見面,黃磊用發光的眼睛對我說:‘老田,這事成了,戲劇節,烏鎮戲劇節!。”
或許也只有黃磊這樣,能入世、懂需求、有情懷的人才能做成。籌備過程中,他體現了強大的公關能力。他分別請賴聲川和孟京輝來到烏鎮,并為兩位大拿提供了不同的招待套餐:讓賴聲川在鎮上閑逛,自由參觀。賴聲川對烏鎮的古戲臺感到甚為驚艷,后來介紹臺灣團隊建設了烏鎮大劇院,并且連自己都參與到古鎮的保護性建設當中。而孟京輝的烏鎮游,則由黃磊招待著喝紅酒、看球賽,令孟京輝如在夢中:“東方的、西方的、內在的、外在的、超現實的,很多東西都交融在一起了,我們不是辦一個簡單的戲劇節,是要筑一個夢。”
當然,之于黃磊,他更得意的是,把賴、孟、田3人在烏鎮請到一起吃飯:“這世界上能把他們3個湊在一起的人就是我啦。”
世界越來越務實,而他看起來越來越入世,但其實,是為了讓心底那點務虛,有個落地生根的機會。畢竟,這是一個文藝青年會遭嘲笑的世界了。
早年間他解釋接戲的標準是適合,“你不能做所有事情都想著增加自己的社會影響力,想著掙錢,更重要是這部戲對自己的藝術影響力有沒有提升。”
如今他把烏鎮戲劇節也當作自己創業的一部分,理由如出一轍:“并不是每個創業都一定要產生實際的效益,產生更橫向的影響力才是創業。”
烏鎮戲劇節2013年舉辦第一屆,今年10月是第四屆。每一年他都去赴這場筑夢之約,而如今戲劇節口碑在外,隊伍壯大,規模成熟,仿佛能獨立學步,他開始有新的造夢計劃:建一所非教育部體制的大學。
目前這所文化大學已經在籌備中,以黃磊的計劃,學校第一將免學費,第二將沒文憑。
“我去找我藝術界的朋友們來上課。我去找我的有錢朋友們給捐錢:你怕死嗎?你想不想死之前沒有那么多恐懼?反而有很多人為你祈禱和祝福?我現在給你一個機會,你有一個幫助年輕人學習的機會。你要是多捐點錢,我給你做個銅像;你要是少捐點,那就給你做個銅牌。”
這可能是一個體制內的教育工作者的最大反叛。他堅持教育免費,以此才能招到最有才華和本領的學生,但學生畢業時,他希望能得到一個承諾:“我會給你準備一個銅牌或銅像,等你有條件了也歡迎認領、歡迎傳承。我覺得這是教育真正的意義。”
而他也將為自己準備一尊銅像。
“按你長發飄飄的樣子還是現在的樣子?”有人問。
“按我死前的樣子。”他毫不猶豫。
(肖近薦自騰訊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