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瑞 采訪|張瑞 朱藝藝 編輯|趙涵漠 攝影|邢超
白巖松 守夜人
文|張瑞 采訪|張瑞 朱藝藝 編輯|趙涵漠 攝影|邢超
年輕時白巖松擅長短跑,現在,他卻選擇長跑。時代激蕩萬千氣象變化之中,他發覺更加珍貴的是長久的堅持—每周三下午踢球,他堅持了十幾年;他主持兩檔節目,一檔8年,一檔13年;兩年前,他成為老師,辦“東西聯大”,并打算一直做到70歲。做新聞也是如此,不必指望一時的光輝燦爛,但要在萬籟俱寂時,安靜守夜。

“給你們念一個楊牧的詩啊。當然,你們要知道詩是有年齡的,這首詩不屬于年輕人,屬于我們這個歲數的人?!?/p>
燈下細看我一頭白發:
去年風雪是不是特別大?
半夜也曾獨坐飄搖的天地
我說,撫著胸口想你
47歲的白巖松身形依然挺拔,但白發已像鱗狀的云點。他翻著一本磚頭厚的楊牧詩集,從一張太師椅上站起來,念起臺灣詩人的詩,神情嚴肅又有幾分松弛。電視上引為招牌的川字眉,雖然還在,卻是隱隱的。
2016年1月8日,在北京大學萬柳公寓的電視研究中心,一張木頭的大方桌,白巖松占一頭,對面的墻上掛著“望云”兩個草書的大字。方桌的兩邊則坐著他的學生,六男五女,全是京城4所高校的碩士一年級學生,按學校老師的說法,都是尖子中的尖子: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人民大學、中國傳媒大學—都是學新聞的。
每個人的面前,擺著一根香蕉,一顆橘子,一塊餅干和一碗煮燙了的梨湯,這是學生們自己準備的,為了接下來一整個下午的課程,細心的學生還一人發了一張暖寶寶,教室里沒有暖氣。
貼哪呢,一個學生說臉也冷。
白巖松就笑得鏗鏗鏘鏘,“你試試要不,接下來你臉會熱,啊哈哈?!?/p>
他帶來的是茶,他喜歡鳳凰單樅,把裝茶的鐵盒交給學生的時候還一直叮囑:“泡上十幾秒,就濾出來,除了綠茶,都不能泡。”他有一個帆布的袋子,從里面掏出茶、筆、兩個厚厚的筆記本,還有一本更厚的詩集。帆布袋上印著“東西聯大”四個字。
這是白巖松給自己的新聞課堂起的名字,效仿抗戰時期西遷至昆明的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組成的“西南聯大”的名號。從2012年開辦,一年一期,一月一課,學制兩年,到如今已經是第四期學生了。“東西聯大”有一半時間,都在西邊的北大上課,另一半在北京城另一邊的中國傳媒大學,白巖松的母校。
第四期學生的第三堂課,上課了先談詩,這是第二堂課的作業。教室里的一面玻璃墻上,11個學生每人都貼了手抄的兩首詩,從木心到食指,鄭愁予到余光中,也有方文山和網絡作家滄月的詩。
“都寫得很好?!鄙险n前,白巖松湊上去看,背著手,一個個夸獎。20年前的他可不是這樣,那時候在電視臺看著人家做節目,他會在旁邊和制片人說,我要是做這樣的節目,我早從樓上跳下去了。
對著一桌年輕人,中年白巖松的語調抑揚頓挫,又透著一股子溫柔,不像是老師教學生,倒像是朋友聊天。他引用木心,“一個年輕人要成長,需要兩樣東西,或極痛苦極幸福的一次戀情,還有和老人聊天。”
20年前,27歲的白巖松采訪了冰心、季羨林這樣的世紀老人,羨慕歲月在他們的額前留下的痕跡,他在自己的文章里寫渴望變老。
如今,白巖松處處像一個作風老派的知識分子:他隨身帶著手絹,用手絹抹嘴而不是紙巾;他習慣手寫,用的不是鋼筆,而是軟頭筆,這是介于鋼筆和毛筆之間的筆,像毛筆一樣扼腕運力,可以寫出漂亮的硬筆書法;他品茶,不喜甜;聽得更多的是古典音樂;說中年之后對自己影響最大的是《道德經》;還用佛經解釋自己剛剛起步的教師副業:佛教里說慈悲喜舍,代表著四種職業,“舍就是教師”。
“他為什么用軟筆而不是鋼筆,這個心態就可以琢磨。軟筆寫得慢,像毛筆那樣,一筆一畫都清楚,這么多年,白巖松的心很定?!北本┐髮W新聞學院副院長俞虹說,東西聯大上課的教室就是她的辦公室。
有時候,趁著給學生們放紀錄片的時間,白巖松一個人出去跑步—中年之后,有幾年白巖松發胖了,他用跑步來恢復體形,每次六七公里,40多歲的人,保持體型不容易。
20多年的一線新聞人經驗,白巖松有著學院教師無法比擬的回憶、經驗、段子,可以告訴給他的學生們。一個學生選的詩是余光中的《過獅子山隧道》。白巖松的回憶就跟了上來,“零五年的時候,臺風,海棠臺風,我到高雄,和余光中先生約好了去采訪,我就想還能到嗎,打電話,OK,我們就殺奔過去,到他家看到的第一幕就很好玩,墻上貼著明朝和清朝皇帝的歷史更迭表,我就蒙了,我說余先生,這什么情況。‘我正看你們的電視劇呢?!?,他正看雍正(王朝)呢。他捋不清楚這些玩意兒?!睂W生們聽得津津有味。對于學生,這是難得的機會。知道白巖松成了自己的老師,一個學生的第一反應是,“就像做夢一樣。”
讀詩的時候也在說新聞。
“所有好的詩歌,都不求直接表達,往往都有意象,比如孤獨,形容為傷痕累累的獸,比如我們在廣播學院的時候,寫走過青春的沼澤……我們要讀明白詩里面的意象,一定要換一種方式去表達,這給你們的提醒是巨大的,而且在任何一個時代下,作為一個文化人、新聞人,總有一些要春秋筆法的東西,什么叫春秋筆法,大家都能會心一笑,但又不觸犯天條?!弊詈笏膫€字,倒是說得又緩又重。
白巖松自己就選了一首滿是意象的,“人到中年的時候會讀出這首詩的味道,它的頭兩句太牛了,‘燈下細看我一頭白發,去年風雪是不是特別大?’”
“結果巖松很生氣,他很生氣不是因為拿不到這個數據,他是覺得就是一個記者你在前方,你知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去年8月20日,是白巖松47歲的生日?!皷|西聯大”第一期的10個學生每一個都給他發了祝福短信。
學生陳之琰說,白老師也回了一條短信,告訴他們自己這一天是怎么過的,“他說早上接到了電話,之前他在節目里說哪個事,被批了,他還說雖然經常碰到這個事情,還是心里悶悶的,不高興。然后,他就陸續接到師弟師妹祝他生日快樂的短信,下午他一邊聽音樂一邊干嘛來著,聽肖邦還是什么的,然后看我們這個作業,越看越開心了?!?/p>
2015年天津濱海新區發生爆炸,白巖松連續做了4天的跟蹤評論,這是所謂“天生的頭條”。《新聞1+1》本來有兩位評論員,輪流主持,但這4期全是白巖松。
直播第一天,白巖松發了火。
《新聞1+1》的日播主編孔茜記得,那天,白巖松一來演播室,就要求她一定要前方連線記者問清楚,到底現在還有多少消防隊員在現場失聯。當時,傷亡狀況的報道還有相關報道要求,前方記者很為難。
“結果巖松很生氣,他很生氣不是因為拿不到這個數據,他是覺得就是一個記者你在前方,你知不知道你自己該干什么?”孔茜向《人物》回憶,“他說你在前方到底是去報道什么呢?你不關注人,你在關注什么呢?……不連他了,找能說的連!”
多年央視直播的經驗累積之后,白巖松仍有時會在節目中收不住,說得太猛。
有一次,白巖松說一件事說多了,孔茜有些吃驚,以往,若是材料太猛了,白巖松會往回掰一下,讓有風險的話題化險為夷。
就在幾年前,白巖松還自夸過,“我可以拿捏好分寸,讓各界覺得安全?!钡凇度宋铩返倪@次采訪中,再提到時他卻說,“你以為我掌握了分寸就可以安然無恙嗎?每個人的分寸的上限、下限是不一樣的。我以為我掌握了分寸,可是A還是覺得我說過了,B還是覺得我說得不夠,你還是沒滿足人家的東西?!?/p>
這是屬于中年白巖松的煩惱,老同事張潔還記得23年前的白巖松。
一群人在小飯館吃飯,年輕人白巖松最后到。
“我當時抬眼一看,白巖松穿著個米黃色的西服進來了,小飯館很小,座位都很窄,他一手摁著西服下擺一邊擠過來。當時我想,這小子以后肯定火,說不清楚,當時覺得他那個樣子倍兒有份兒。”
這一年,后來被稱為開創了中國電視新聞改革的《東方時空》剛剛開播數月,新晉主持人白巖松得到的批評比表揚多,觀眾嫌他形象太差,還戴著個大眼鏡。臺里的老牌主持人也看他這樣不是科班出身的不順眼,“順口溜‘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都說不清楚呢”。
吃飯、喝酒,一通大酒后,醉醺醺的白巖松開始口出狂言,“給我十年,看我滅了他?!?/p>
“其實不用十年,三年就是了。”張潔說。
俞虹教授已經不大記得第一次見到白巖松是什么時候,大概是1997年,她是“金話筒”獎的評委,這是國內廣播電視節目主持人的最高榮譽,白巖松是那一年的獲獎者之一,那年他才29歲。
這是一個在內蒙古的邊城長大的少年。1976年的一天,突然被老師叫出了教室,“白巖松跟我走”,老師說,有一大堆懷念毛澤東的文章等著他去廣播室念。這一天,毛澤東去世,一代中國人失去了精神上的父親。一個星期后,白巖松自己的父親也在病床上離世,如同隱喻,個人和家國都要摸索著生長。而后則是時代洪流,白巖松來到北京讀大學,1989年畢業,后來機緣巧合參與草創《東方時空》。
1993年,鄧小平南巡的影響還在發酵。中國的電視新聞里,依然充斥著套話、官話?!稏|方時空》卻提出要用粉碎性的提問,讓人們說真話。新聞的銳度和深度,吸引了一批批胸懷理想主義的青年。張潔當時從云南過來,他和制片人時間說,“給我一張床一個碗,不給工資我也干?!?/p>
這是一段類似于英雄起于微末的時光。他們一起住在北京西南六里橋的地下室。白巖松是主持人,張潔是編導,采訪的都是社會名流。每次采訪結束,送他們回來的轎車不是寶馬就是奔馳。兩個人總是讓司機在小區門口停下,堅決不讓對方知道他們住在地下室里。
一段錄像記錄了當年地下室被水淹的情景,白巖松忙著往外抬席夢思,水都沒了腳踝了,張潔光著上身,還坐在房間里剪片子。
張潔后來去了《新聞調查》,最后成為制片人。白巖松,一個愣頭青,則變成幾代中國人一眼就能認出的電視人物。香港回歸、三峽大江截流、澳門回歸、跨越新千年、汶川地震、北京奧運會……他還出現在春晚的舞臺,也是《感動中國》12年雷打不動的主持人。
相比同一時期成名的主持人:崔永元、敬一丹、王志、水均益……大型直播時代的到來,讓白巖松這個原本另類的主持人,在越來越多的場合成為國家話語的代言人。張潔說,“他會用一種代表我們目前中國社會進步的語言,來闡述我們認為很政治的東西,換一個人說可能就是一堆官話。他來說,是提份兒的。這也是新聞評論部提出來的,將宣傳變成傳播。他的表達欲很強,氣場也很強。巖松有很強的政治智慧,這讓他逐漸走到頭牌的位置?!?/p>
但不止于此,“還有一個原因,巖松真的對社會有更強的痛感。說智商情商,我覺得那幾個主持人都差不多?!?/p>
2014年,白巖松在廈門大學開講座,提問環節,一個男生先是舉出了他的同事崔永元,“2012您的同事崔永元曾評價湖南教育廳‘不努力、不作為、不要臉’,我認為他就很有擔當,我想請您用同樣的句式,九個字,評價最近陜西發生的強制引產7個月胎兒事件?!?/p>
白巖松說,“九個字太多了,這不是什么政策,不是什么官員犯錯,就兩個字,‘殺人’!”
還是當年一起住地下室的時候,半夜,張潔從睡夢中驚醒,白巖松的房間傳來了哭聲。后來才知道,他那天在看《周恩來傳》。
“那天晚上臨睡覺一直在看《燃燈者》,看到一半的時候把書一扔,不行,我得弄,第二天我就開始張羅這事,然后就成了。”
2012年,白巖松進入央視就要滿20個年頭,在央視之外,他想還要有些安身立命的東西,他做了東西聯大—“那天晚上臨睡覺一直在看《燃燈者》,看到一半的時候把書一扔,不行,我得弄,第二天我就開始張羅這事,然后就成了?!?/p>
書里記述的,是發萌于“文革”之后,于百廢之上,游離于體制教育之外的一段師生情誼。
“原來他自己就是個年輕人,當小白變成老白之后呢,他好像有一種比過去更主動的意識,和年輕人交流。他特別想,給年輕人一種影響,這是和他的業務積累相關,還是和年齡相關,還是和一種期待相關?期待就是對我們的環境,我們的作為。特別強烈,培養新的新聞人。很少有的,和青年學生在一起顯得那種歡欣感?!崩贤戮匆坏ふf這是白巖松這幾年最大的變化。
每一期學生,第一堂課,白巖松都會讓他們看一部音樂電影《迷墻》。這是一部幾乎沒有臺詞,完全用一首首搖滾樂串聯的電影。電影中,最大的意象是一堵橫貫世界的墻:寂寞生長的兒童、教育工廠里的學生、街頭運動中釋放荷爾蒙的青年,都不過是墻上的一塊磚?!皦Α绷⒍鴱推疲贫鴱土?,一代代年輕人,最大的抗爭就是打破“墻”,改變世界。

圖片來自CFP
《東方時空》的早期,白巖松和同事張潔住在地下室里,有錄像記錄過當年地下室被水淹的情景,白巖松忙著往外抬席夢思,水都沒了腳踝了,張潔光著上身,還坐在房間里剪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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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天翻看新聞客戶端,光顧報刊亭,是“雜志控”,勤奮而廣泛地閱讀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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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巖松有一種新聞觀,“新聞人骨子里頭要有一種史筆,歷史的史,史筆。”
“這周明明發生了幾件大事,但是你假裝沒看見,你去關注自己感興趣的那個選題,那不行。有些選題是你不能錯過的?!?/p>
一期學生將臺灣的高中歷史課本空運過來,和大陸的課本進行比較;一期學生去網上下載了香港版的《鄧小平傳》,那里有對1980年代更多的描述;一期學生第二次閱讀作業,3本書分別是《皮囊》、《我與地壇》、《如何做一個妖孽》。
老師為學生營造一個寬容與自由的環境,并非沒有傳統。在白巖松還是學生的1980年代,“那時學生們開討論會,抱怨,輿論監督不讓報啊,有的會比較尖銳。如果領導要去聽,我就告訴他們要注意,有的時候他們還故意說給領導聽?!卑讕r松的老師、中國傳媒大學教授曹璐早已滿頭銀發,卻對年輕人的熱血印象深刻。
開放、包容、多元—這是1980年代的時代精神,毫無疑問,他也希望東西聯大擁有這種精神。
北京大學新聞學院徐泓教授有時會來聽課,這改變了她對白巖松的看法,“巖松這個人原來我不是特別喜歡,怎么說呢?覺得他挺傲氣的,就是‘正確先生’的一個勁頭,好像總在教訓別人似的,有一點這樣的。但是真正跟他實際接觸了,真是改變了我這個看法,一到了他這個教學過程中,跟學生的交流過程之中,我覺得我看到了另外一個巖松,這是讓我非常喜歡的一個巖松?!?/p>
在東西聯大,重頭戲是以10年為一段,梳理建國60年的歷史。白巖松要求學生們以1980年代為切入點,先梳理1980年代的十大新聞和十大人物,再上溯至1950年代,又或者順延到新世紀。
徐泓欣賞“白式教學法”:“在大學的課程里是沒有當代新聞史的。通過做這個10年的年代秀,其實就是在講我們是從哪里來的。當下的所有的新聞,你必須知道它是什么樣的一種歷史脈絡過來的。帶著學生來認識,從真正的歷史向度上去認識新聞,沒有這么一個基本的對問題的看法和訓練,我覺得看不清楚現在發生問題的原因究竟是什么?!?/p>
這也是白巖松的新聞觀,“新聞人骨子里頭要有一種史筆,歷史的史,史筆?!?/p>
除《新聞1+1》外,白巖松還主持另外一檔周播節目《新聞周刊》。《新聞周刊》的副制片人韓仁偉記得,去年,白巖松對他們發過火,有一集節目,編導關注了在北京玩“快閃”的人群,希望將他們做成一周人物,白巖松堅決不同意,“因為那周有更重要的人物”。
如今談起這些,他覺得當時《新聞周刊》有些邊緣化的傾向,所謂“邊緣化”就是去做那些有趣而非重要的選題?!拔易詈筇嵝蚜藥状?,沒有大的改觀,我就有點跟他們急了,我就要扳他們,因為《周刊》必須要承擔著一種歷史,你不能以你自己的喜好,這周明明發生了幾件大事,但是你假裝沒看見,你去關注自己感興趣的那個選題,那不行。有些選題是你不能錯過的?!?/p>
“這個訓練中間貫穿了他的價值觀,貫穿了他覺得一個媒體人應該具備哪樣的一個判斷新聞、認識世界的框架?!毙煦f。
“東西聯大就是一個烏托邦?!碧魄а攀菛|西聯大第二期的學生,她來自臺灣。上第一堂課的時候,她有些戰戰兢兢,“就怕說了不該說的話,他又是來自央視?!弊詈髤s發現,白老師倡導的是百無禁忌,相比于學院老師的保守,反而和她在臺灣的課堂更相近。
老白是直播香港回歸的新聞人,但也拉著學生一起聽一場達明一派的演唱會—《為人民服務》。告訴他們,早在80年代,這個香港組合的歌里,就有著對未來的迷惑,“恐怕這個璀璨都市光輝到死”。
他希望自己的學堂擁有自由的風氣—一個為11個人精心打造的“小環境”—混合著理想主義與務實精神。
“巖松是在種種子,新聞的種子。”俞虹說,這是最大的公益。
“有些東西的滿意不是我們自己的能力所能達到的范疇,包括環境、領導的謹慎度,等等。對于中央電視臺幾乎唯一的一個新聞評論節目,受這些因素的影響就更大了……”
與其在東西聯大投入的熱忱與精力相比,白巖松在央視的同事劉楠感到他在央視的一種變化:“白老師這兩年最大的變化就是,我個人覺得,大概兩年之前,每年他都會給我們開各種各樣的業務會議,什么后海會議,這兩年沒有了……兩年之前他是給我們發書,定期開會,每年還會把他家的禮物分給我們,什么蘋果手機,就大家抽獎,全是他自己的禮物。但是這兩年都沒有了,他也沒跟我們吃過飯,也沒有再給我們開過會了,我不知道,我不做解讀,但這也許蘊含著一些什么?!?/p>
劉楠是《新聞1+1》的第一批編導,貢獻了《新聞1+1》的欄目名,制作了第一集樣片,這么說的時候,她的語氣聽起來有些失落。
《新聞1+1》日播主編孔茜,高中時看白巖松的《痛并快樂著》,第一次見到真人,就像粉絲看偶像。過去一年,她也看到了老白的變化,“我覺得巖松這一年,我最大感覺是他沒有那么較勁了。比如說以前我們想做的3個選題都被斃了,那我們就得重新再找選題,再和他溝通。這個情況下他可能會著急,他可能會生氣,他甚至會去給我們的領導打電話。但是現在呢,如果選的題都斃了,然后告訴他說今天選題都斃了,我們準備再換什么的,他就會覺得,哦,那就斃了吧?!?/p>
晚9點半開始直播的節目,有時8點還換過選題。孔茜對2015下半年的選題不滿意?!跋掳肽晡覀兊倪x題很差,經常碰到今天沒選題的情況,都是退而求其次。很多播出的當天的節目,恨不得都是我們的次次次選了?!?/p>
劉楠是曾經的調查采訪主編,負責拍攝《新聞1+1》的專題片。她和白巖松都希望一周能有一集外拍的片子。在白巖松看來,《新聞1+1》不應只做新聞的追隨者,還應成為新聞的引領者。但作為央視“一哥”,白巖松卻使不上勁。
“我不斷地在提這個建議了,但是最后依然沒有實現。”白巖松只是主持人,很多事決定不了。雖然《新聞1+1》一年帶給央視的廣告收入有4個億,但說起欄目組的制作經費,白巖松笑了?!拔覀儯谀浚└F得一塌糊涂?!?/p>
“我其實更喜歡的是我們自采的很多新聞,選題有的是,最后為節約成本,就要犧牲很多的這種采訪,這不正常,不是按新聞規律辦事。”他說,“我們現在經費管得這么嚴,對……所以有時候你知道怎樣更好,但是你做不到,不是你的能力做不到?!?/p>
劉楠曾經在北京新蟻族聚居村北四村蹲點,圍繞安全隱患、警力不足等等問題,拍攝了《青春,從擁擠中出發》等3集節目,得到了高層的正面批示,但這樣的外拍越來越少。
白巖松主持兩檔節目,《新聞1+1》和《新聞周刊》,一個開播了8年,一個開播了13年?!岸急任蚁胂蟮幕畹瞄L?!睆倪@個角度來講,他已經很滿意了,“一個主持人有一個自己做了13年的欄目,還有一個做了8年的欄目,你還想怎么著?!?/p>
但同時,他也會有另外一種感覺,“有些東西的滿意不是我們自己的能力所能達到的范疇,包括環境、領導的謹慎度,等等。對于中央電視臺幾乎唯一的一個新聞評論節目,受這些因素的影響就更大了……社會本身就是,任何行當都是一場談判,雙方的談判,你很難指望單方面的贏?!彼f,“到了一定歲數你就會明白,自己的努力固然很重要,大環境是什么樣也非常重要。”
“有些東西你說你自己玩命努力,也努過很多的力,但是最后都像在空氣中打拳一樣,力量消耗掉了,但是沒有任何成果。這很正常?!苯邮堋度宋铩凡稍L時,白巖松坐在一家清冷的咖啡館的窗邊,冬日的陽光透窗而入,照得清飛塵空中翻舞,他的臉上也像有了蒙蒙的一層。
團隊里,許多都是共事多年的老人,都是因為白巖松的緣故,才一直留下來。劉楠就說,她之前留在《新聞1+1》百分百是因為白老師。
“我也會有內疚感,是不是也是這種因素限制了他們離開,限制他們有一種更好的發展平臺啊,我相信《新聞1+1》的人如果出去求職的話,都應該會升職吧。所以有的時候我也會,就是覺得是不是對不起這些小弟弟、小妹妹們,如果他們要不是因為某種因素繼續在這兒,都跳槽了,可能人家現在都是一個小頭目,掙得都更多,所以我也會去想是不是害了他們?!卑讕r松說。
劉楠知道白巖松辦了東西聯大,“東西聯大,我覺得某種情況上也是白老師在尋求一些新的渠道,可能想從那兒再培養一些人,找到一些希望?!?/p>
劉楠覺得自己對白巖松的認識,也是一個“去神化”的過程,11歲她是《東方時空》的鐵桿觀眾,14歲高一演講題目是《我最喜歡的主持人白巖松》,16歲高中畢業冊,寫的最崇拜的人還是白巖松。
2015年10月26日,入職央視11年后,劉楠交了辭職信,去了一家門戶網站做新聞視頻的高級主編,她覺得那是新的契機,她告訴白巖松不要挽留,她回憶白巖松回復,你都這么說了,只有祝福,這也讓我們反思為何節目之前存在的問題沒有及時解決。晚上,等到白巖松下節目,她去找白老師合影留念。
“他的表情有點像哭笑不得?!眲㈤f。
“學生跟這么好的一個新聞人接觸,理想主義的東西被調動起來得特別多。但是一旦到了具體工作的時候,發現現實完全不是這樣子,所以這個落差也比較大?!?/p>
2016年1月的這堂課,上完了照例是聚餐。白巖松瞇著眼睛點了一桌子菜。
飯桌上,他說以后考慮每一期學生要有兩次出去上課的機會,他們的師兄師姐,第三期的學生已經探索了一回,白巖松帶他們去了廣西師大出版社。
“你們想去哪?”
一個學生喊,“中南海?!彼腥司托α恕?/p>
白巖松考慮下堂課帶第三期的學生去哪個網站上上課—已經畢業的兩期學生,沒有一個去互聯網工作,“其實我是鼓勵他們去。起碼應該有一定比例嘛,兩期了一個都沒有,不正常?!?/p>
第一期的學生,除開讀博的,全都進入了新聞媒體。畢業半年后,大家重新在白老師家聚首。喝了酒,這個哭完那個哭,都是工作中的委屈和不如意,杯子碎了幾個。
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徐泓這么解釋,“學生跟這么好的一個新聞人接觸,理想主義的東西被調動起來得特別多。但是一旦到了具體工作的時候,發現現實完全不是這樣子,所以這個落差也比較大?!?/p>
這里面有曾侃,從中國傳媒大學畢業后,他是第一期學生中唯一一個做了和白巖松一樣工作的—他成了一名電視新聞評論員,在浙江廣電系統的地面頻道,剛畢業的他主持一檔名為“九點半”的新聞評論節目。每天他要寫6000多字的新聞評論,然后采訪,配音,上直播。
這是一段意氣風發的日子,直到他聽到集團老總說,你們地面頻道一年給我最多6000萬,我《好聲音》一分鐘的廣告就回來了,我不需要你干得多好。
他辭職回到北京,不再希望像白老師那樣做一個新聞評論員,而是成為了一名體育節目主持人。
“我特別害怕第一節課他會問每個人,你以后是不是真的想從事新聞職業,那我可能就會說我大概不會?!蓖醪收槭堑谒钠诘膶W生,在清華大學讀研一。
“上上個星期的時候,有一個網易財經的姐姐請我去吃她的離職飯,因為之前我在網易實習。她最后跟我說了一句話就是,不要進媒體圈,人傻錢少。我其實后來有在琢磨這句話,她現在已經轉行去做證券了?!?/p>
第二期東西聯大的學生曾做過一個小游戲,用一個字描繪自己未來想要的生活。至少4個學生選了同一個字,“安”:安穩、平安。還有一個學生直接寫了一個“好”字。


“雖然我說OK,11個學生干什么都OK,但如果終于到了有一天11個學新聞的碩士沒有一個在干新聞的時候,我這個班就該關了?!卑讕r松說。
徐泓曾推薦了一個學生進入東西聯大,學生很優秀,徐泓希望他能留在媒體,結果畢業的時候他還是選擇了去銀行。
“我今天還在想這個問題,原來我說的是聯大辦到什么時候,我說聯大辦到我第一期的學生的孩子進聯大,結束。大概70歲吧,反正今天來的路上還想,我說要不要換一個標準,我應該以哪一期的畢業生沒有一個干新聞作為結束的標準,那我還干什么。雖然我說OK,11個學生干什么都OK,但如果終于到了有一天11個學新聞的碩士沒有一個在干新聞的時候,我這個班就該關了?!卑讕r松說。
聽起來,有些牢騷,但也不妨礙白巖松在那天晚上的飯桌上,在學生們大快朵頤間,站起來,興致勃勃地為他們誦讀自己推薦的書,他讀的是黃永玉的《比我老的老頭》,他選了一段,黃永玉懷念畫家張樂平,“要是他健在多好!讓我陪著他和雛音嫂、紺弩、沈表叔、鄭可諸位老人在我意大利家里住住,院子坐坐,開著車子四處看看、走走多好!這明明是辦得到的,唉!都錯過了。年輕人是時常錯過老人的?!?/p>
圍他而坐的學生們筷子還放在嘴里,有點不明所以,他就又重復了一次,他特喜歡最后一句。
幾天之后,《東方時空》的老同事又聚了一次,這次是因為張潔的離職。他曾任新聞評論部主任,在央視工作23年后,他選擇投身創業。《東方時空》時期的老人,除開白巖松和水均益,其他人都離開了新聞一線。
張潔的創意還是和老本行有關,做“新聞電影”,將新聞故事改編成電影。他已經想好了,提出的口號是,“新聞止步的地方,電影開始”,“當非虛構被逼停止的時候,虛構開始”。
“這個新聞人有優勢,我們積累了大量的新聞資源,也知道在中國,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邊界在哪里?!睆垵嵱行┡d奮地在飯局上說了自己的想法,他有野心,想用這樣的現實主義的電影沖擊當前中國電影泛娛樂化的業態。
但張潔回憶,白巖松不大放心自己的選擇,“巖松和我說,他希望我把市場當市場,不要把自己弄成一個悲劇性人物。”
白巖松對新聞和生意間的區別有著清醒的認識,“我有一個同事去了互聯網的這個公司,然后那天吃飯的時候有一句話,我都聽樂了,他說開始我以為讓我去做節目呢,后來我才明白,是讓我去做生意?!?/p>
東西聯大的學生問他,一旦變成商人,節目的質量、播出的內容會不會多多少少受到影響?他立刻反問,你說呢?
“你要說我這十幾年,什么樣的選擇沒有過,從政、業務、經商、跳槽,當然都有了?!?/p>
“那有沒有一點點動搖過?”《人物》記者問。
“起碼到現在我還是依然想做新聞,對。”白巖松這樣回答。
但即便他仍在原位,時代似乎真的處于變換的風口。張潔的新辦公室里,還貼著一張舊海報,那是幾年前他為《東方時空》開播20周年拍攝的紀錄片—點燃理想的日子?,F在他去創業了,張泉靈成了投資人,郎永淳探身互聯網貿易平臺,原來在體育頻道合作過的劉建宏也去了樂視體育擔任首席內容執行官……還不提早就走了的那一大批。
白巖松給劉建宏的新書寫序,翻來覆去找不到感覺,不知怎么下筆,突然想出了這篇還未完成的序的最后一句話,“這個歲數就不說加油了,保重?!?/p>
“一下子又倒推這篇文章,因為四十七八的人換一個職業,老朋友,給他寫一個東西,寫什么,那恰恰是最后這句話先有了,對吧,蠻有趣,人到了這個歲數就不說加油了,保重。”
“我猜白老師可能動搖過?!眲㈤f,兩年前白巖松讓欄目組的人猜,要是他走會帶誰走。
“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人來說,我要走了,我誰都不會帶?!卑讕r松搖搖頭,他說要真走到這一步,他也不會臨走時拆老東家的臺。
這樣的想法首先來自于,“前提是我不缺錢。在我不缺錢的情況下,我覺得我的生活方式不需要很多錢,我的生活方式不是需要很多錢的,而且我不缺錢?!?/p>
他開玩笑將自己稱作暢銷書作家,“出的書都在百萬以上……我現在衣服都穿了很久很久了,很舒服就夠了。我的生活方式不太費錢,而且我相信一輩子都有掙錢的能力……對我今天很多的抉擇起到最關鍵作用的是,我沒有這種很強的掙錢的欲望,它不吸引我,它不讓我感到開心,我也不把它當成一個目標,所以想要把我吸引走就很難了。”
“別人給我開出幾千萬的價碼,我就一樂而已,對于我來說沒有意義,有了它不會讓我生活變得更好,有可能變得更糟?!卑讕r松這樣說。
他對新聞始終有熱情,每天翻看新聞客戶端,光顧報刊亭,是“雜志控”,勤奮而廣泛地閱讀新聞??总缰形鐣o白巖松報新聞選題,從未出現過白巖松不知道此條新聞的狀況。他曾經從《北京晚報》的一個豆腐塊新聞中給劉楠找到選題線索。每一期《新聞周刊》,他都堅持手寫自己的評論稿。
這已經不再是一個傳統媒體頻出爆款的時代,他相信要堅持的應該是“守夜”的概念,“《新聞1+1》不能拿哪一個具體的東西去衡量,我覺得它就是守夜人,守夜之人,你說哪一夜你守得特好?我覺得不一定。有的時候我喜歡的這期節目不一定是關注度最高的,重大的新聞的時候大家容易關注,但是有的時候最符合你的新聞價值觀的東西,很可能不是高光下的那些個評論……欄目做時間長了,你就是守夜人,你不能指望哪一天就輝煌燦爛,我覺得都是相對安靜的。”
這個年輕時擅長短跑的人,現在選擇“長跑”,“我做的所有東西都是與長跑有關的”。
“當有些東西你無法發表評價的時候,你努力地嘗試讓自己沉默,而不是相反。”
《新聞周刊》做了13年,《新聞1+1》做了8年,他在母校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學院發起的“子牛杯”社會調查報告征文比賽也進行了10年。東西聯大打算做25年,到他70歲的時候。甚至就連,“對,我踢球,每周三下午要去踢球堅持十多年了,在我的身邊到處都是,起碼在我的生活中我喜歡的是持續的、長跑的。”
辭職前那晚,劉楠一夜未眠,回憶曾經和白巖松去他老家內蒙古,采訪鄂溫克的馴鹿部落。她覺得白巖松就像采訪的鄂溫克馴鹿部落百歲首領瑪利亞索,洞悉人心,威望極高、高處也勝寒。作為精神領袖,被重點保護,但是鄂溫克族人的文化問題依舊面臨外部的激蕩。
她覺得白巖松在猶豫,但外部的變化,對于他,并沒有迫切回應的需要,“他已經到那個位置上,沒有人能挑戰他,也沒有人能打壓他了。但是我們不一樣,當理想被壓抑,就只能找自己開心、能真正實現價值的渠道。所以他就是一個‘另類’,只能說是一個另類,無法用任何人歸類的‘另類’。他想要的東西有時也有心無力,但是這個平臺有足夠他想表達的空間,就夠了?!?/p>
白巖松可以更從容地考慮自己的位置,他告訴一位年輕的主持人,關于“守門人”的含義:既然設了門衛了,那就站好門衛的職責,壞的東西不要讓它進來。
“當有些東西你無法發表評價的時候,你努力地嘗試讓自己沉默,而不是相反?!边@是白巖松的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