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琰
摘要:民國初期,人們的審美觀念在舊與新、中與西的碰撞與融合中翻開了嶄新一頁。其中,女性服飾直觀、清晰地反映了這一時期人們審美觀念的種種變化。這一時期的女性服飾,開始在審美關系上發生一種由“衣”到“人”的主客體轉向,觀照人體本身的自然美,追求簡潔、實用。透過女性服飾的演變來解讀民國初期審美觀念的轉型,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國人審美觀念的變化,進而梳理20世紀上半葉國人審美觀念變遷的大致脈絡。
關鍵詞:服裝設計;民國時期;女性服飾;藝術風格;審美觀念;文化轉型
中圖分類號:J8l
文獻標識碼:A
梳理民國時期的審美觀念,有兩個方面的關系值得關注:一是傳統與現代的關系;二是中國本土文化與西方外來文化的關系。這兩個關系貫穿并影響著整個民國時期人們的衣食住行乃至看待事物與世界的態度與方式。新舊文化,中西文化的碰撞與融合,也推動了女性自身的解放與進步,刺激并促進了女性服飾藝術風格的演變。女性服飾藝術的風格演變一定程度反映了人們審美觀念的種種變化。這一時期的女性服飾,開始在審美關系上發生一種由“衣”到“人”的主客體轉向,逐漸去除繁瑣、矯飾,觀照人體本身的自然美,追求簡潔、實用女性形象也因此日益呈現出自然、新穎、雅致、清新的面貌。透過民國初年女性服飾的演變來解讀該時期審美觀念的轉型,可以幫助我們挖掘和探討國人審美文化的過去與當下,梳理出20世紀上半葉中國人審美觀念大致的變遷脈絡。
一、舊傳統與現代、中與西的審美碰撞與交融
民國初年,隨著社會變革和西方文化的涌入,各種新氣象與舊面貌交疊并存,這一復雜局面在人們的衣著裝扮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其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方面,新舊政治力量的角逐在人們生活領域的反映;另一方面,“西學東漸”潮流下,國門敞開,使人們打開了眼界。
19世紀末20世紀初,經過清王朝兩百多年統治的文化交融,滿漢兩族在婦女服飾風格特點上的審美趣味也漸漸相近、相融,形成了旗裝、漢裝并存的格局。當時的漢族女裝沿襲了上衣下裳(或下褲)的形制,不穿袍,一般上著衫襖,下著裙或褲·彼此不連屬,其典型特點即是寬大肥厚,不重曲線,將女性自然形體掩藏于其下,衣飾之于人。則無個性可言。而彼時滿族女裝則多穿長袍,亦稱“旗裝”,袖口平且寬大,線條平直硬朗,長及腳踝,滿族女子天足,腳蹬比普通女鞋高出兩三寸的花盆底鞋或馬蹄底木質高底緞面繡花鞋,自上而下、一氣呵成,視覺上似乎給人一種身材修長的感覺。同時亦可掩蓋女子形體上的缺陷。而旗袍之于女性形體的這種潛在的凸顯可能,也自后來的1920年代開始,經由在舊與新、中與西的“兼收并蓄”中不斷發展、創新,進而成為中國人一種新的審美方向與選擇。
在服飾與身體的關系方面,中西方文化歷來便有著不同的審美追求,林語堂曾說“中裝和西裝在哲學上不同之點就是,后者意在顯出人體的線形,而前者則意在遮蔽之。但人體在基本上極像猢猻的身體,所以普通應該是越少顯露越好。”“西人女裝所以表揚身體美,中國人女裝所以表揚楊柳美,女人西裝表揚身體美者之美,同時暴露丑者之丑,使年老胖婦無所逃乎天地之間。”西方文化歷來強調客觀事物之本原,所謂“重理求真”而傾向“再現”,東方文化則是“重智求善”,更看重客觀事物之“表現”。由此,我們也可以了解到,中西方服飾在審美選擇上的各有優長,中國服飾注重裝飾及意象,西方服飾注重原型與形態的緣由也自然分曉。民國初年,西服尤其是女裝對于“人體美”的展示,也引發了當時國人對于“衣”與“人”的關系的重新審視。
二、由“衣”到“人”——審美關系的主客體轉向
東西方審美文化對于“人體美”的認知程度一直存在著較大差異。中國人傳統的審美趣味多在自然山水之間,因而,在審美對象上,對于“人”這一主體的觀照便相對弱化,形成了中國服飾重精神,西方服飾重物質的特點。西方服飾的所謂“重物質”更多帶有一種人本主義的色彩,強調和講究人體美,“衣”為“人”存。
新時期的民國女性開始重新審視“衣”之于“人”的價值和意義,“人”日趨獲得了本該具有的主體地位,遂逐漸呈現出“簡潔化”、由“身份消解”到“個性凸顯”的“平民化”與“時尚化”的傾向。民國初期,革命洗禮之余音尚存,人們的著裝方式也處于一個新舊更迭的大轉折時期,滿裝、漢裝、西裝,并行于世,但去繁就簡,講求簡潔、稱身、適體成為女服演變的趨勢:這一時期,上衣下褲或上衣下裙成為女性的時興裝束,一些旗人迫于政治原因,也紛紛仿效漢人穿之,這在北京、上海、南京、廣州等地尤為明顯。
與此同時,外來文化的流人也對女裝的這一股“簡潔化”浪潮推波助瀾。受到來自日本女裝的影響,當時以留洋女學生和中國本土教會女學生為代表,上衣多著腰身窄小而修長的高領大襟衫襖,擺長不過臀,多為圓弧形,略有紋飾,袖長至露肘或露腕,袖口為喇叭形,約莫7寸,稱為“倒大袖”。下身則著套穿式黑裙與上衣相配,起初長至足踝。后漸縮短至小腿上部。襖裙均少施或不施繡紋,舊時多用的耳環、手鐲、戒指、簪釵等首飾一概不用,稱之為“文明新裝”。這種衣著后被一些城市女性視為時髦,于1910年代和1920年代早期頗為流行。同時,洋貨涌人中國市場,更多的面料選擇和西方先進、便捷的裁剪、縫紉方式也使得人們對費工費時、繁瑣考究的鑲嵌滾繡等傳統手工裝飾工藝逐漸失去了興趣,遂用之日少。這也為之后改良旗袍的發展,奠定了基礎。1919年,國產縫紉機問世,隨后影響并開啟了我國服裝生產由手工縫制到機械縫制的轉向,傳統繁復、精密的手工技藝也逐步退出主流舞臺。總體而言,這一時期的女裝呈現出一種簡潔、樸素、淡雅的樣貌。
三、從“身份消解”到“個性凸顯”:“平民化”與“時尚化”
1912年10月,新成立的民國臨時政府和參議院頒發了第一個正式的服飾法令——《服制》(民國元年十月初三),共兩章十二條,對男女正式禮服的樣式、顏色和用料做了明確具體的規定。清代的朝褂翎頂一律廢除,而西式服飾則列人其中。其中對于女子禮服的規定比較簡單:上裝著長衫,“衣與膝齊,袖與手脈齊,對襟用領,左右及后下端開”;下裝著長裙,“前后中幅平,左右有裥,上緣兩端用帶”。此外,“周身得加繡飾”。《服制》法令的最顯著特征,即是以西洋服飾作為禮服。而與此同時,清朝具有鮮明等級色彩的官定服飾雖然消亡,但滿族服飾中的長袍、馬褂、旗袍、坎肩等卻作為中國傳統服飾被保留下來,并在民國時期得到了長足的發展。中西并列,新舊雜陳,便自然地成為民國初年女裝的特征。
20世紀初,西方社會科技進步、交通便捷,人們活動增多,服裝為配合行動而普遍收窄以便于活動行走。清末民初,女性服飾雖說是在很大程度上是極盡能事效仿西方而如此為之,卻也是配合時代的需要:中國女性力求解放,穿窄瘦衣服使行動自如,能投身種種社會活動。這一點可以上海地區女裝為例,根據年齡、身份的不同還有更明顯的差異:“少女裝給人活潑、輕捷之感,暗示對她們的行為約束已大大簡化,身心發育的文化環境較前有長足改善。少婦裝的上身部分大膽吸取洋裝的緊身原則,裙裝加長,裙擺放大,與上裝構成強烈反差,這暗示社會對女性的審美眼光開始向西方標準靠攏。勞動婦女服裝體現實用原則:布頭巾、無領布衣、肥褲、布襪、布鞋。”隨著民初西方文明的介入與社會風氣的開化,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女裝西化的進程,引起了服飾質地式樣的日漸多樣化,衣著逐漸成為女性們表現自我、彰顯個性的一種手段和途徑。服裝的變化不再局限于圖案、色彩和質地,開始向款型、風格等領域延展,更加趨于多元。西方印染技術的引入,印花逐步成為衣紋圖案的一個重要來源和手段。服裝面料由厚重變得輕薄,形制造型也由過去的掩蓋身體特征和差異而轉向有意識地展露人體的曲線美,由寬大漸變為合身,并開始注重懸垂性的提升。女子們開始爭相追逐服飾的時尚化,而其中青樓女子的“奇裝異服”則在不經意間引領了這股新式服裝潮流。
1912年3月20日載:“穿著猩紅襪褲,腳高不掩頸,后施尾辮,招搖過市,其始不過私娟所為,繼則女學生亦紛紛效法。”女裝潮流的領導者,不再如過去那樣是王公貴婦的專屬,而轉向了青樓妓女與女學生,各階層女性紛紛向她們看齊。這也是身份消解后女裝革命的一次大逆轉,亦成為中國女性服飾“民主化”繼而“時尚化”的一個開端。在這場改變女性舊有形象與身份的革命中,妓女成了首當其沖的“時尚先鋒”。特殊的職業和身份,讓她們能夠無所顧忌地出入茶樓、戲院、公園等公眾場所,社交的廣泛與禮節的少束,往往使其能夠得風氣之先,在衣飾選擇上也是不循規矩,“敢為天下先”。傳統的衣衫裙褲也逐漸開始發生了變化,不斷推陳出新。曾經的寬衣大衫轉向了緊身窄袖,并成為“時髦”的潮流。在內在變革與外來文化的多重刺激和影響下,女性審美也開始打破舊有的保守格局,混雜紛繁,殊無體例,在日新月異的迅疾變化中,一種主觀意識強烈的“時尚化”開始萌芽。
此外,作為中國近代女裝的典型代表——旗袍,在民國時期也于中與西、傳統與現代的碰撞與融合下“兼收并蓄”,不斷獲得新的改良和發展,成為女性爭相追逐的時尚尤物。“民國時期最初的旗袍仍然保留著原來滿族旗袍的基本樣式,寬大、平直,下長至足,面料多用綢緞,衣上繡滿花紋,領、袖、襟、裾都滾有寬闊的花邊。”傳統滿清旗袍以錦、緞為主要面料,往往叉經由多重鑲嵌滾繡,無形間增加了衣物的厚度和重量,平直寬肥的視覺效果自然無法凸顯女性本身的線條之美。經由改良過后的旗袍。先于1914年左右的上海地區流行起來,后影響范圍波及全國。
雖然民國初期的女性服飾在裝扮風格特點上已經相當新潮和西化,但含胸、頷首、削肩仍是女性的典型形體特征,新式的服裝與傳統的體格,使女性形象呈現出一種紛繁卻又顯雜亂的面貌,與民初動蕩的時局一齊構成了一種交錯而有序的矛盾圖景,人們的審美觀念也在繁雜的碰撞與融合中變化得豐富多樣。人們的審美意識較之以往而獲得了實在的進步。民國后期的女性服飾不斷朝向簡潔、實用、美觀、適體而發展,不僅愈發展現了女性優美的體態,也是適應女性不斷走向社會的必然。民國初年女性服飾演變的一個最明顯特點,即是將審美關系的重心由“衣”之客體轉向了“人”之主體,開始日趨重視人的存在與需要。這也是民國初年女性服飾風格之“主體性”增強的一個最直接、最生動的表現。
透過民國女性服飾藝術風格演變的種種變化,我們看到這一時期服飾不再注重身份象征、裝飾等功能而逐漸成為了一種從形式上服務于人的需要。人的感性需求開始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成為審美關系中的重要因素。一種趨于自然、講求實用、追逐時尚的風格特征和審美觀念得以形成,并以衣裝為起點,向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延伸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