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波 張玉芝
摘要:作為一種閑適風雅和放縱自身性靈的生活方式,行樂活動常常和有閑階層聯系在一起。古人的行樂觀念涵蓋豐富,涉及生理和心理享受兩方面。隱含在行樂生活背后的思想淵源,是人們對于自身有限生命的終極觀照,是對于人生價值和意義的積極思索。從而在此基礎上激發出對個體生存質量的追求和生活格調的提升。文人士大夫的園林行樂意識中.重在從園林空間所呈現出的本質價值和自身的短暫人生之間尋求到一種相互和諧的共鳴。這是因為園林空間所具備的各種環境構成要素,以及由之產生的空間氛圍.能夠契合行樂主體的精神境界、美學品位和道德修為。
關鍵詞:中國園林;中國傳統文化;行樂觀念;士人;園林行樂;藝術風格
中圖分類號:J2
文獻標識碼:A
在中國傳統社會生活表述語匯中的“行樂”一詞。大抵是指人們從事能使自己獲得生理舒適和精神享受的活動。“行”在此處為動詞,為“從事”、“干”、“做事情”的含義,而“樂”則一般被理解為名詞.泛指那些有趣的、能使身心滿足的事情。人們對于“行樂”生活的理解,當然還與自身所處時代的文化背景以及主體興趣好惡的差異有關系。“詩言志.歌詠言”。文學藝術形式往往傳達出人們的興趣、情感和志向。“行樂”作為人們采取的一種人生態度或生活形式,不可避免地會流露在歷代詩賦、文章等文獻之中。
一、中國古代“行樂”觀念的文本載述
不同的人會對行樂有不同的偏好,明代文人莫是龍就認為:“人生最樂事,無如寒夜讀書,擁爐秉燭,兀然孤寂清思,徹人肌骨。坐之.佐以甌茗,神氣益佳。爾時聞童子鼻息,定當數部鼓吹.或風生竹樹間,山鳥忽囀,倦魔都盡,往往徘徊達曙,強就枕席。晚涼箕踞,臨池數酌,設筆墨,摹古帖一二行,援古琴而鼓之,神游羲皇矣。”就參與主體看,行樂生活又可分多人之樂和一人之樂。明人陳繼儒曾在《陳眉公四首-太平清話》中提到:“凡焚香、試茶、洗硯、鼓琴、校書、候月、聽雨、澆花、高臥、勘方、經行、負暄、釣魚、對畫、漱泉、支杖.禮佛、嘗酒、晏坐、翻經、看山、臨帖、刻竹、喂雞,右皆一人獨享之樂。”
作為一種閑適風雅和放縱自身性靈的生活方式,行樂活動常常和有閑階層聯系在一起。在傳統社會中,他們掌握著社會文化的話語表達權和歷史記載權,因而,現今我們所能見到的有關行樂的描繪、歌詠不可避免地主要是關于這一群體的生活內容。南朝宗懔《荊楚歲時記》中記載:“元日至于月晦,并為酺聚飲食,士女泛舟,或臨水宴會,行樂飲酒。”說明在這一特殊的歲時階段,行樂生活的內容囊括了物質享樂和精神放縱等多種活動。
隱含在行樂生活背后的思想淵源,是人們對于自身有限生命的終極觀照,是對于人生價值和意義的積極思索,從而在此基礎上激發出對個體生存質量的追求和生活格調的提升。自古以來,詩詞歌賦作為最直接和最強烈的感情和觀念表達形式,傳遞出人們對人生苦短的嗟嘆和要及時行樂的體悟。漢末曹操胸懷壯志,但苦于人生短暫,所作多首詩歌傳達了這樣一種心境,《短歌行》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以當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唐代杜秋娘的《金縷衣》一詩更是將人們珍惜時光,及時行樂的愿望表現的更加熾烈,詩中寫道:“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同樣在唐代,一首名為《有所思》(一說為詩人劉希夷所作,提名為《代悲白頭翁》)的詩中亦充溢著對時光斗轉,青春易逝,難逃衰老寂滅的感慨呈現得更為具體,展開了一幅幅生命變遷的豐富畫面: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采飛去落誰家?洛陽女兒惜顏色,行逢落花長嘆息。今年落花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古人無復洛城東,夸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祿池臺文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崔悲。
詩人將自然中桃李之花短暫綻放、蒼翠松柏摧折成薪這種自然規律與人的生老病死相比附,發出對有限而美好之生命的無比愁思、嘆惋和留戀。因而,潛藏在文字深處的生活觀念也得以浮現出來,那就是勸勉人們重視有限的生命的時光,及時享受這短暫的美好。
無獨有偶.唐代詩人杜甫所作《曲江二首》中也同樣以類似的文學手法將花草衰榮與人的短暫生命聯系在一起,字里行間充溢著對春光流逝的感懷,顯現出對當下時光的眷戀。顯然,“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一句,正是詩人感物傷懷的情境下,所生發出的是對一種閑適生活態度的期望和肯定。人從萬物的寂滅中照見生命在大干世界中的卑微,而真切地感受到生存狀態之珍貴.從而產生對待生命的基本態度,即是利用有限的時光實現有價值的人生過程。但怎樣算是有價值呢?固然會有人看重在生命中實現宏圖抱負的勤勉,認為這是一種積極向上的人生路徑;也不可否定有人看穿了生命的終極際遇,轉而尋求分分秒秒的享樂。作為前一種生活態度的表達,《漢樂府》之《長歌行·古辭》可謂代表: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唏。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至,妮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而后一種生活態度,同樣也深深植根于中國文化的深處,成為引導人們走完人生歷程的基本觀念。尤其在那些既遠離稼穡之苦。思慕功名,且情感細膩的有閑階層中,及時行樂的思想更是具有滋生的土壤。因此,及時行樂之思想與古代文人所渴望的“修、齊、治、平”思想一樣.嵌入了文人之骨髓。這一思想貫穿于整個中國傳統社會文化中,從來沒有絲毫間斷。明代畫家唐寅初始希望登科人仕,夢想破滅后,似乎看破世相,開始放蕩不羈,醉生夢死,以行樂麻醉自己的心靈。不僅自己如此,還作俚歌《一世歌》勸人及時行樂:
人生七十古來少,前除幼年后除老。中問光景沒多時,叉有炎霜與煩惱。過了中秋月不明,過了清明花不好。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須滿把金樽倒。世上錢多賺不盡,朝里官多做不了。官大錢多心轉憂,落得自家頭白早。春夏秋冬捻指間.鐘送黃昏雞報曉。請君試點眼前人,一年一起埋青草。草里高低多少墳,年年一半無人掃。
這或許是他在經歷科場舞弊案之后,洞悉世態炎涼后的切身感悟,但其中所透露出的對人生的終極關懷,卻十分人情人理。所以,與其受功名利祿之紛擾,未若好好珍惜眼前的光陰,及時抓住當下的快樂生活。同樣的生活觀念,在他的《花下酌酒》歌中也有所體現:
九十春光一擲梭,花前拍手唱山歌。枝上花開能幾日?世上人生能幾何?昨朝花勝今朝好,明朝花落隨秋草。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身比今年老。昨日花開又謝枝,明日來看知是誰?明年今日花開否?今日明年誰得知?天時不測多風雨,人事難量多齟齬。天時人事兩不齊,便把春光付流水。好花難種不長開.少年易老不重來。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在市民經濟發達、浪漫主義思潮涌起的明代,具有及時行樂心態的也絕非唐寅一人,而是具有相當的普遍性。文人劉英,字邦彥,正德間知縣,便在《暮春陪陳太常西湖宴集》一詩中寫道:
六橋柳色翠迷津,畫舫遲移送酒頻。醉眼不知三月暮,賞心又度一年春。鶯諧急管催歌板。燕蹴飛花墮舞相。年少英特行樂誤,坐中半是白頭人。
清代文人李漁可謂是承繼行樂思想的集大成者,在其所著《閑情偶寄》一書中.他并非單純地總結人們行樂的方法和途徑,而更從生存哲學的角度對行樂給以闡釋,可以說是對前人行樂思想的進一步研究、思考和深化。《頤養部》“行樂第一條”中,列舉并闡釋了不同身份之人的行樂之法,行樂得以施行的根本在于人通過比較來調適心理,因而感到快樂:“樂不在外而在心,心以為樂,則是境皆樂,心以為苦,則無境不苦。”同時,不同空間環境、不同季節下的行樂之法也是李漁用心探討的,具體分為家庭、道途、春夏秋冬四季,以及隨景即事行樂之法。家庭行樂重在親情和倫理,快樂源于在生活中對家人的關愛和精神慰藉;道途行樂則重在通過游歷過程來增長見聞;四季行樂則重在將氣候季相和人的身體狀態有效協調.安排各種活動;隨景即事行樂則體現出李漁將行樂上升到一種坦然而灑脫的人生境界。所謂“睡有睡之樂,行有行之樂.立有立之樂,飲食有飲食之樂,盥櫛有盥櫛之樂;即袒裼裸裎、如廁便溺。種種穢褻之事,處之得宜,亦各有其樂。”可見李漁的行樂思想已經不僅是對莊周的“至樂”主張的承繼,而是將行樂的含義普遍化、世俗化了。
古人行樂活動被視為風雅之事.重視選擇場域,須得情境相兼,游憩相融。具有山光水色、奇禽異卉的園林環境自然就成為理想的行樂活動空問。事實如此,園林自形成之初,始終是承載行樂生活的重要舞臺,無論是皇家園林還是士人園林,此類例證俯拾皆是,不勝枚舉。
二、古代宮苑中的行樂生活
在中國園林發展歷程中,“同”作為園林的早期形態,兼具皇室打獵、游觀和通神等功能。囿中往往設”臺”,如靈臺、時臺分別用以觀天象、四時.而“囿臺”則具有娛樂功能,是用來觀走獸魚鱉的。臺不僅體現了統治者仰望寰宇、俯瞰天下的王者意識,還逐漸演化成其行樂的舞臺。據說商朝所建之鹿臺。實際上是宏大的宮殿,上面建有酒池肉林,其中酒池可供“牛飲者三百人”。商紂王常常和寵妃通宵飲酒歌舞,清晨就可昕到靡靡之音,商都“朝歌”由此得名。曹林娣先生這樣認為,西周以來,供人臨眺的高臺上逐漸構筑起術結構建筑臺榭,成為后世園林中樓閣亭臺的濫觴,而且臺榭的宗教意義淡化,園林景觀越來越多地融人基于現世理性和審美精神的明朗節奏感,游宴享樂之風超越巫祝與狩獵活動,宮苑園林更富于人情味了。…”
春秋戰國時期的吳國,宮苑建設更加興盛,離官別館達30余處。以園林組織和構建形態來看,有學者認為一種新的“舟游式”園林模式開始形成,因為吳王在水邊建造臺閣主要是用于泛舟水嬉,在館閣欣賞妓樂。而吳國的君王行樂的方式超越了以往酒池肉林的粗俗,開始追求精神層面的享樂和滿足。
秦漢以降,宮苑園林的建造規模空前宏大。帝王和妃嬪們的居所已然是“宦”和“苑”結合的園林空間,日常的燕游活動可以想見。位于城外郊野的離官別館,是更大更精彩的行樂所在。西漢武帝在位時擴建的上林苑曾經是歷史上最大的皇家園林,恢弘壯麗的園林景象和豐富多樣的奇禽異獸成為理想的行樂佳地;東漢時期的永安宮、濯龍園、西園和南苑等宮苑也是重要的行樂場所。宮苑中的行樂括動之盛,還在于其本身各種建構要素的豐富性。這些吸引人的要素既有山水、植被、鳥獸等物質要素,又有禮樂慶典、技藝娛樂等人文活動。
不少文獻中還記載了漢代上林苑中以親水為主的行樂活動。漢昭帝始元元年在上林苑開鑿了琳池,這里成為當時宮苑女性十分鐘愛的樂處。官人們在此戲水采蓮,《拾遺記》和《三輔黃圖》中有著十分生動和翔實的描述。其中《三輔黃圖》記:“(琳池)廣千步,池南起桂臺以望遠,東引太液之水。池中植分枝荷,一莖四葉,狀如駢蓋,日照則葉低蔭根莖:若葵之衛足,名日低光荷。實如玄珠,可以飾佩,花葉難萎,芬馥之氣徹十余里,食之令人口氣常香,益脈治病,宮人貴之,每游燕出入,必皆含嚼,或剪以為衣。或折以障日,以為戲弄。帝時命水嬉。游燕永日。”東漢初平三年,漢靈帝,在西園建起千間裸游館,“選玉色輕體者,以執篙楫.搖漾于渠中。其水清澄,以盛夏之時,使舟覆沒.視宮人玉色。宮人年二七已上,三六以下,皆靚妝,解其上衣,惟著內服,或供裸浴。在這種行樂活動中,宮人們受人操縱.寬衣露體.儼然成為滿足漢靈帝猥褻淫邪之欲望的玩物。隋煬帝在位時,更是熱衷于在園林中行樂。他命人為他建造的西苑,規模巨大,據載,“周三百里。其內為海.周十余里,為方丈、瀛洲、蓬萊諸山島,高出水百余丈,有龍鱗筑縈回海內,緣筑十六院門皆臨渠,每院以四品夫人主之。殿堂樓觀,窮極華麗,秋冬凋落,則剪彩為花。綴于枝干,色渝則易以新者,常如陽春。上好以月夜從宮女數千騎游西苑,作《清夜游曲》.于馬上奏之。”
唐宋以后宮苑中的行樂活動除禮儀性之外,還常與時令風俗相伴,如寒食節打馬球娛樂。馬球運動具有刺激性、趣味性、競技性和觀賞性,唐代宗室多熱衷馬球運動,以至于宮苑中的女子也積極參與。出于安全考慮,在馬球基礎上,還演化出“驢鞠”、“步擊”、“步打”等球類娛樂,得到女性尤其是貴族女性們的青睞。詩人王建的《宮詞七十三》中寫到寒食節皇帝在宮殿前觀看宮女比賽步打球的情景:“殿前鋪設兩邊樓,寒食官人步打球。一半走來爭跪拜,上棚先謝得頭籌。”
不似漢唐園林的宏大,宋代皇家園林以精致為上。艮岳是宋代皇家園林營造的一個頂峰。北宋宮苑中的休閑行樂活動.既有從太宗時期禮儀性水軍演練變化來的水戲,也有春游活動。此外還有賞花釣魚宴,太平興國九年三月十五日.宋太宗“召宰相、近臣賞花于后苑。上日:‘舂氣喧和.萬物暢茂,四方無事。朕以天下之樂為樂,宜令侍從詞臣各賦詩。賞花賦詩,自此始”。在北宋太宗、真宗、仁宗三朝,宮廷賞花釣魚與賦詩活動年年舉行。
三、士人園林中的行樂生活
如果說,宮苑行樂更加偏重于物質享受和心理刺激.那么文人士大夫的園林行樂活動則與之有較大的區別。在他們的意識中。園林空間所呈現出的本質價值和自身的短暫人生則可以尋求到一種相互和諧的共鳴。這或許是因為園林空間所具各的各種環境構成要素,以及由之產生的空間氛圍,能夠契合行樂主體的精神境界、美學品位和道德修為。老莊思想中的順應自然和淡泊無為成為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最為基礎的品格特征,山水環境恰是涵育這類情操的最佳環境。儒教先師孔子《論語·雍也篇》:“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反映出君子的德行和山水環境所抽象出的擬人特征之間的一種相似性,即所謂的“君子比德”。“仁”和“智”由此成為古代社會精英階層所應具備的基本素質。東漢時期,文人們作為“修齊治平”理念的濡染者和施行者。已經開始借助于對于山水的觀照活動來涵泳出自身的秉性和素養。他們將在自然中自給自足,恣意嘯歌,于古代禮樂中尋求寄托,視為人生之樂趣。張衡:“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落云間之逸禽,懸淵沉之。”所描寫的藝術意象,強烈地傳遞出人們當時的志趣。
古代士人往往在不同的時代和政治氛圍下采取不同的處世方式,私家園林的建設則可以昭示其所采取的人生態度。政治清明、帝王有道時,士人們往往采取“人世”態度,參與到政治生活中去;反之,則“出世”以逃避社會現實。《論語-衛靈公。第十五》曰:“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卷而懷之”則指向了退隱的處事態度。魏晉時期,遠離朝堂、及時行樂的思想更是在不滿于時政的文人中蔓延,他們浪跡山海,對酒當歌,表現出對當時世風的蔑視和卓然不群的超脫姿態。著名的“竹林七賢”遠離腐敗昏聵的官場,嘯聚山林,昭示出孤傲超逸的士人性情。縱情于山水,絕世獨立的處世態度,不僅成就了他們孤潔高標的飄逸形象,還由此演化成一種美學品格和時尚的生活態度。不僅失意士人,即便身居朝堂的文人也以此顯示自己的風雅,并樂此不疲。
漢代東方朔提出了“避世于朝廷間”的思想,客觀地說,這種“隱逸”實則包含著矛盾的極端沖突,在爾虞我詐的官場中.實難達到“隱”字的本意所指的境界。晉代陶淵明更多隱身于世,從其《飲酒》詩中即可知:“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而徹底地退隱極難實現,于是文人們便創造出一種折衷路徑,即退隱到自然的縮微和象征性的空間——私家園林中來。于是,一些怡情悅性的活動都會安排在園林中。飲宴賦詩、撫琴聽樂、博弈游戲、斗茶品鑒、觀演競技、親水垂釣、登高極目、育養花卉、戲魚弄蟲等活動,都成為文人們的陶冶情性的樂事。東晉宰相謝安因為思念會稽郡東山,也曾在今南京江寧東南筑土模擬之,名為“東山”(又名土山)。在這里他營建私宅樓館。種植各類樹木,十分繁茂。他經常帶領自己的嫡系和旁系的后輩到這里來游樂,宋明帝《文章志》中說:“安縱心事外,疏略常節,每畜女妓,攜持游肆也。”一次宴飲所需的珍饈美饌就要耗費百金。這樣的態度也深深地影響了后世文人的生活觀和美學觀。晉代的石崇為官期間積累大量的財富,晚年也追逐山水之樂,在河陽營建了別業——金谷園。他與潘岳等二十四人為友,經常在園林中飲宴賦詩,作詩不成者,則罰酒三斗。他在《思歸隱序》中如此說:“五十以事去官,晚節更樂放逸,篤好林藪,遂肥遁于漢陽別業。……百木幾千萬株,流水周于舍下,有觀閣池沼,多養鳥魚……出則以游目弋釣為事,人則有琴書之娛……”_。
唐五代以后,文人們改變了對于世俗社會的關注,而轉向欣賞自然。唐代著名詩人兼畫家王維從宋之問手中得到了輞川別業,在別業里建有竹洲花塢,據《唐詩紀事》載:“(王維)日與裴秀才迪,浮舟賦詩。”巫鴻先生認為:“持有這種觀念的人認為世俗成就不再足以表彰高雅的內心;士大夫的獨特之處在于他的自我生活方式。而晟理想的生活方式是置身于山水之間,在自然中找到完全的自由。”這種以融入自然山水為樂的閑適思維和行為直至明清,一直為士人階層所推崇并沿襲。
明代“昆山三才子”之一顧阿瑛十六歲始繼承父志,治理產業,年過三十折節讀書,在茜涇西建筑別業,號日“玉山佳處”,平日喜歡與柯九思、楊維禎、張翥、高明、熊夢祥、倪云林、袁華、顧堅等朋友飲宴賦詩,名聲很大。《松江府志》說“其園亭圖史及餼館聲伎,并甲一時”。
清人張鑒《賞心樂事序》說“余掃軌林間,不知衰老,節物千變,花鳥泉石,領會無余。每適意時,徜徉小園,殆覺風景與人為一。間引客攜觴,或幅巾曳杖,嘯歌往來,然忘歸。因排比十有二月燕游次序,名之賞心樂事。”足見其已將人生樂趣的獲得與園林空間渾融為一體,作為修身頤養的常態生活模式,一年四季,月月有異,皆有所觀,皆有所悟。
除私家園林外,古時的文人還喜歡在地處郊野的一些公共園林空間釋放性靈。東晉永和九年暮春的蘭亭雅集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件重要的事件。酈道元(?一527)《水經注·浙江水注》說:“浙江東與蘭溪臺,湖南有天柱山,湖口有亭,號日蘭亭,亦日蘭上里。太守王羲之、謝安兄弟,數往造焉。吳郡太守謝勛封蘭亭候,蓋取此亭以為封號也。太守王羲之移亭在水中。晉司空何無忌之臨也,起亭于山椒,極高盡眺矣,亭宇雖壞,基陛尚存。”雖然后世對于蘭亭的確切地址說法不一,但不論怎樣,蘭亭作為承載這一盛事的園林場所.其文化影響力也伴隨王右軍的“蘭亭集序”而蜚聲海內。這次雅集形式上是文人在園林之間所從事的飲酒賦詩等行樂活動,在古代修楔風俗所在的時令背景下展開。《詩經·鄭風》韓詩說:“三月桃花水下之時,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于溱、淆兩水上.執蘭招魂續魄.祓除不祥也。”漢代張衡的《南都賦》也有載:“于是暮春之楔,元巳之辰。方軌齊軫,祓于陽瀕。朱幃連網。曜野映云。男女姣服,駱繹繽紛。致飾程蠱,便紹便娟。微眺流睇,蛾眉連卷。”可見,三月祓禊本身既是一場禮俗活動,同時又顯然變成了一場男女郊外游樂的盛會。不同尋常的是,這次蘭亭集會,通過“曲水流觴”使這一古代民俗在文化上得到了更高的升華。在這次雅聚中,王羲之與謝安、孫綽、許詢、謝萬、僧支道林,及王羲之的兒子獻之、凝之、渙之、玄之等,凡四十一人各即時賦詩。有十一人各成詩兩首,十五人成詩各一首,十六人做不出詩各罰酒三杯,王羲之的小兒子王獻之也被罰了酒。王羲之《蘭亭集序》真切地表達出當時舒適的自然環境氛圍和歡快的心理感受:“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士人們融人自然,在良辰美景中體驗著與廟堂之間絕然不同的快樂。紹興當地的“蘭亭”所在區域,依然還保留著上巳期間飲酒詠詩的雅俗。直至清代,于水間雅集,飲宴賦詩依然是文人之間交往的一大樂事。康熙四年(1665)乙巳,文人冒辟疆與王士稹一起在水繪園參與了修楔活動。
唐都長安的曲江和杏園一帶,既是京城女妓聚集的風月場所,也是有名的公共園林空間。每年農歷中和、上巳、中元、重陽等節日,皇室貴胄都會來此游宴。每到春季科舉發榜時,士子有考中進士的.還會在此享用皇帝賞賜的宴席,號日“杏園宴”,遍覽春光.盡興行樂。正如孟郊詩所道“昔日齷齪不堪嗟.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醉翁亭是另一處著名的文人行樂的佳處。宋慶歷五年(1045),歐陽修任滁州太守,與滁州西南瑯琊山上的寺廟住持智仙相識,結為知音。醉翁亭據說就是智仙為了歐陽修游玩方便而設.成為寺觀園林中的一景。小亭由于歐陽修所賦“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日醉翁也”而得名“醉翁亭”。其地、其文、其事終得以流傳千古。揚州的平山堂“上據蜀岡下臨江,壯麗為淮南第一”.也是因歐陽修得名的一處行樂佳境.是其做揚州知州時建造的。這里竹樹參天.是夏季避暑的絕好場所。文獻這樣記載歐陽修在此的行樂生活:“夏月,公每攜客堂中,遣人走邵伯,折荷花百朵,插四座。命妓以花傳客飲酒.往往載月而歸。”
杭州西湖在自然山水形勝的基礎上,經歷了唐代杭州刺史李泌和自居易,以及宋代蘇東坡在任時的治理,成為風景絕佳的大型公共園林空間,是文人墨客行樂的首選去處。自居易和蘇軾在此寫下了數不清的游宴詩。有文獻記載宋末文人在此行樂的狀況:“宋末周公謹邀趙子固.放舟湖上。飲酣.子固脫帽,以酒唏發,箕踞歌《離騷》,旁若無人。薄暮人西冷孤山,艤茂樹間,指林末最幽處,瞪且絕叫日:‘此是洪谷子董北苑得意筆也。鄰舟數十,皆驚嘆.以為真謫仙人。”
四、結語
古代文獻中關涉行樂的內容,涉及生理和心理享受兩個層面。偏重于生理方面的享受有飲宴、品茗、澡浴、性愛等,而偏于心理方面的享受則涉及園林游賞、詩詞歌賦、博古鑒賞、游戲、競技等諸多形式。實際的行樂生活可以表現為單純的某一種形式,但多數時候是諸多享受形式的綜合。從行樂主體來看.宮苑帝后行樂偏重于物質享受和心理刺激,而文人士大夫則將老莊思想中的自然和淡泊延為傳統,并視為基本的品格特質的表征。園林行樂不僅建構在深層物質生活意識的邏輯發展上,也與對精神故達和自由的追逐并駕齊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