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永烈

歷盡滄桑,賀綠汀垂垂老矣。他說,我不能尸位素餐,我要一退到底。
泰安路是上海市區(qū)西南一條安靜而短小的馬路。打開一道鐵門,走過花園中的水泥小路,迎面就是一幢紅頂白墻的二層樓房。著名音樂家賀綠汀從1956年起就住在這里,直至1999年4月27日以96歲高齡離開人世。
1986年7月,他和夫人姜瑞芝在一樓的客廳兼琴房接受了我的采訪。我被他的傳奇人生所深深吸引,寫下了長篇報告文學《不屈的音符》,發(fā)表于上海《文匯》月刊。
這篇報告文學得到他的認可,我得以多次訪問他,從他頭發(fā)灰白到皓首飛霜。由于彼此熟悉了,他改在二樓書房跟我長談。晚年,則在二樓臥室里,他擁衾而臥,戴上助聽器,跟我聊天。
1903年7月20日,賀綠汀出生于青山綠水之中的湖南邵東縣九龍嶺新庵堂村。湖南的花鼓紅和民歌,給他以音樂的熏陶。他也喜歡繪畫。1923年春,20歲的賀綠汀考入長沙岳云學校藝術專修科,學習音樂、繪畫,開始了他的藝術生涯。
小小星,
小小星,
好象青石板上釘銅釘,
我想爬上去,
可惜天高路遠不能登
這首清新、活潑、富有民歌韻味的《小星星》便是他最初創(chuàng)作的歌曲。
他的童心很快被大革命的烽火所吞沒。從此,他開始了自己的革命、音樂二重奏。1926年,他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他告訴我,1927年大革命時期,他是湖南農民運動的直接參加者,親自和農民一道在鄉(xiāng)下捉拿土豪劉子仁,讓他戴高帽子游鄉(xiāng),又參加了當?shù)囟窢幫梁懒蛹澊髸淹梁澜壴谂_上,他也在臺上講了話。
1927年5月21日,發(fā)生了“馬日事變”。湖南軍閥許克祥下令捕殺共產(chǎn)黨人,邵陽地區(qū)黨組織完全被破壞,很多人遇難,他不得不離開邵陽到了武漢。7月15日汪清衛(wèi)在武漢發(fā)動政變,他又秘密回到邵陽鄉(xiāng)下。4天之后,他的大哥連夜從城里趕回家,說他的行蹤已暴露,聽說要派40桿槍來抓他,于是他又跑到廣東。廣州暴動失敗以后,他隨部隊到海豐,在中共東江特委會宣傳部工作,參加了彭湃所領導的海陸豐暴動,寫出了充滿火藥味的《暴動歌》:
兵工農,
兵工農,
起來大暴動
后來他在南京被捕,戴上腳鐐,遭到拷打。官司打了22個月,最后他被判刑,刑滿后出獄。1931年2月,他考入上海國立音樂專科學校。
“穿一身布衫,不修邊幅,一看就知道是內地來的農村青年,在西裝革履的同學中間顯得格格不入,但他舉止泰然,充滿自信。”他的同學丁善德教授向我如此逼真地勾畫出青年賀綠汀的形象。
“賀綠汀”是他報考音專時取的假名,后來弄假成真,成了他的名字,而真名“賀楷”幾乎無人知曉。
我問起“綠汀”的來歷。他思索了一下說:“汀,就是水。綠汀,意思是水中一顆綠色的小石子。取這樣的名字,大概跟喜歡繪畫有點關系。”
在上海國立音專,他并不顯山露水,卻在悄悄然扎扎實地前進。
在書店里見到英國的普勞特著的《和聲學理論與實用》,厚厚一大本,他買了下來。他當時英文不算太好,音樂理論水平也不算太高,但竟然決心把這部音樂理論名著譯成中文。開頭很艱難,他不停地查辭典,才勉強“啃”掉了一頁,但倔強的他決不半途撒手。
1932年1月28日,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他一度轉到武昌藝術專科學校教書。他幾乎把全部業(yè)余時間花在翻譯這本書上。他的朋友廖輔叔曾風趣地描述了當時的情景:
武昌夏天的蚊子是很厲害的,穿襪子也不能防止它的叮咬。為了提高驅趕蚊子的效率,他于是縮短防線,把兩條腿縮起來,蹲在板凳上面,左手不停地揮扇驅蚊,右手揮動筆桿子把普勞特書的英文變?yōu)橹形膶懺诟寮埳稀_@真是一場艱苦而又堅韌的搏斗。然而一部二十幾萬字的大書就這樣譯出來了。
1933年秋,賀綠汀重返上海音專學習。
他的恩師黃自教授校訂了他翻譯的《和聲學理論與實用》,并為之作序。校長蕭友梅閱后也深為贊賞,親自給商務印書館寫了介紹信,推薦這部譯作。然而商務印書館老板認為原著出版于1889年,已顯得內容陳舊,不愿意出版。
直到1934年11月27日。
這一天是上海國立音專7周年校慶,也是俄籍著名作曲家亞歷山大·齊爾品舉辦的“征求中國風味的鋼琴曲”授獎大會。
授獎大會在上海新雅酒店大禮堂舉行,音樂界人士濟濟一堂。齊爾品手持獲獎名單,步入主席臺。臺下的目光立刻聚焦到這位西裝筆挺、皮鞋烏亮、頭發(fā)一絲不亂的俄國音樂家身上。只聽他宣布:“頭等獎授予《牧童短笛》的作曲者賀綠汀!”
在熱烈的掌聲中,賀綠汀一身布衣上臺,從齊爾品手中接過獎狀,并當場用鋼琴彈奏了自己的作品《牧童短笛》。在悠揚的琴聲中,一個騎在牛背上的牧童吹著短笛,在江南水鄉(xiāng)中怡然自得、無憂無慮地漫游……琴聲征服了聽眾。
之后沒幾天,商務印書館老板主動給賀綠汀去信,要出版他的譯著。不久,這本書以布面精裝印行,成為當時中國第一部完整地介紹歐洲傳統(tǒng)和聲學的理論譯著。
此后,經(jīng)聶耳介紹,賀綠汀進入了電影界。1936年,他出任明星影片公司制片部音樂科長兼作曲股長,成為左翼電影工作者中的一員。他為電影《都市風光》《十字街頭》《馬路天使》等作曲。《馬路天使》里的《四季歌》和《天涯歌女》由田漢作詞,周璇演唱,轟動上海。
1937年,“8·13”抗戰(zhàn)的炮聲響了。賀綠汀參加了上海文藝界抗日救亡演劇隊,到武漢、鄭州、西安等地演出,宣傳抗日。
在山西臨汾八路軍辦事處的煤油燈下,他寫詞譜曲,創(chuàng)作了《游擊隊之歌》。這首抗日歌曲清新,輕快,節(jié)奏鮮明,朝氣勃勃,生動地刻畫了游擊隊員的形象,迅速風靡全國。

晚年賀綠汀。
1941年,賀綠汀參加了新四軍。1943年,奔赴延安。
在奔赴延安途中,火車經(jīng)過敵偽區(qū)時,為了不暴露身份,他曾為日本兵拉小提琴。在“文革”中,這成為他“當了叛徒”的罪狀。他氣憤地對我說:“我是化裝、冒充成音樂商人經(jīng)過敵偽區(qū)的,在火車上敵人把我趕到日本兵那里,日本兵要我拉小提琴,我只好拉了個小夜曲。難道在這時候我不拉,可以混得過去嗎?難道可以不用化裝,大搖大擺地從新四軍經(jīng)過敵偽區(qū)到延安嗎?”
在延安,毛澤東接見了賀綠汀,稱贊他的《游擊隊之歌》寫得好。他擔任了延安中央管弦樂團團長、華北文工團團長。
新中國成立之后,賀綠汀擔任了上海音樂學院院長。上海音樂學院的前身,就是他的母校上海音專。
1966年6月8日清晨7時,賀綠汀和往常一樣,邊吃早飯邊聽上海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節(jié)目。
突然,他停住了筷子。廣播里傳出刺耳的聲音:“今天,《解放日報》和《文匯報》同時以整版篇幅,刊登重要文章——《揪出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賀綠汀》。”
賀綠汀寫了《我的第一張大字報》,貼在大批判欄里,加以駁斥。這招來了更猛烈的批斗浪潮,對他的批斗范圍也從上海音樂學院擴大到全市。
賀綠汀跟我談起了一次“有趣”經(jīng)歷。
那是在上海音樂學院大禮堂召開的批斗大會上,他被勒令跪在臺上。學校里的造反派深知他是“花崗石腦袋”,為了避免在會場上遭到他的反駁,事先商定不對他問話。他跪在那里,開始走神。明亮的燈光照在舞臺地板上,那地板的木紋引起了他的興趣,學過美術的他琢磨著各種木紋的形象:這像一條龍,那像狗,像貓,像云彩……對耳邊的批判聲和口號聲充耳不聞。幾小時過去,直到主持者大喊“把賀綠汀押下去”,他還一動不動跪在那里潛心研究“木紋美術”。
每批斗一次,賀綠汀就寫一份材料,為自己辯護。根據(jù)上海音樂學院革委會給上海市革委會的報告,他一年中寫了50多份、20多萬字的“反撲翻案書”。市革委會當即決定對他進行新式的電視批斗。
1968年3月13日,召開了全市第一次電視批斗大會。
造反派問:“賀綠汀,你為什么在1963年炮打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
賀綠汀答:“姚文元當時還不是中央文革小組成員,而且姚文元的文章和我的文章都在,到底誰對誰錯,大家可以看嘛!”
“賀綠汀你交待,你說過過去挨了日本人打,后來遭到國民黨的打,現(xiàn)在挨紅衛(wèi)兵的打嗎?”
“在今天開會前,紅衛(wèi)兵不是還在打我嗎?”
“賀綠汀你交待,‘我是不會屈服的這句話說過沒有?”
“說過,說過多次!”
“頑抗到底死路一條!”
“我在死之前,有兩個要求!第一,完成我的七首管弦樂小品;第二,我要澄清事實,把加在我身上的一切罪名都駁斥掉!”
會場頓時大亂。
批斗會后不久,賀綠汀以“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被正式逮捕,親屬都被打成“賀綠汀反革命翻案集團”的成員。
二女兒賀曉秋已從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畢業(yè),本來要分配到上海電影制片廠從事電影作曲,受他牽連,被定為“反動學生”,關進隔離室。4月4日,她作為“賀綠汀翻案集團”的“骨干”,受到嚴厲的審問。她像父親一樣不屈服,面對審訊者,她說:“對‘文化大革命,我想不通,我就是想不通!我也不愿意想通!”4月6日深夜,賀曉秋開煤氣自殺,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4月25日,第二次“打賀電視斗爭大會”在上海雜技場舉行。
這一次,批斗大會又成了賀綠汀的舞臺。于會詠說:“賀綠汀,老實交代你的罪行!”賀綠汀大聲說:“我沒有罪!”對方說:你反對毛主席;他說:我歌頌毛主席。對方說:你翻案;他說:你們才是翻案。對方說:你反革命!他說:這是誣陷,造謠可恥!
戴著“紅袖標”的彪形大漢在眾目睽睽之下不便動武,就從后頭擰他反剪著的雙臂,他痛極倒地,但很快又從地上爬起來搶回話筒。“紅袖標”再奪開話筒,他又搶回話筒……
信號被掐,電視熒光屏一片雪花。
1973年1月24日,離春節(jié)只有10天了。賀綠汀的夫人姜瑞芝在冷冷清清的家中枯坐著,耳朵里塞著小半導體收音機的耳塞。
突然,有人敲門。來者說:“請你馬上跟我到學校去,領導找你談話。”
姜瑞芝心中一陣緊張。在那種年月,每逢過年過節(jié),要對“牛鬼蛇神”進行訓話。她趕緊拿起毛澤東語錄本,以便接受批斗。
一出門,她愣住了。門口竟停著一輛小轎車,要接她去學校!在“文革”前,這并不稀奇,但自從賀綠汀被打成“牛鬼蛇神”以來,她見過的只有囚車。
轎車駛進汾陽路上海音樂學院的大門。黨委辦公室的會議桌兩側早已坐滿了人。上首空著一把椅子,居然是留著給她的。她的小女兒也被叫來了。
沉默片刻后,“專案組”頭頭終于發(fā)話了:“自從1968年逮捕賀綠汀以來,已經(jīng)5年了。經(jīng)過5年來的審查,賀綠汀的問題已經(jīng)基本查清。根據(jù)賀綠汀的歷史表現(xiàn),我們決定解放賀綠汀。但是,賀綠汀解放了,并不等于他沒有錯誤。他還必須繼續(xù)交代自己的問題。”
姜瑞芝告訴我,當時她感到非常突然,心想真是天開眼了。
傍晚,門口響起喇叭聲,一輛小轎車停在那里。姜瑞芝和女兒、女婿奔了出來。從轎車上下來的,正是闊別5載的賀綠汀!他面目憔悴,一身破棉衣,一條破圍巾,毛線衣散了的線頭露在棉衣袖口外面。
回到家里,他一個一個問起家人的近況。當他問起怎么沒見到二女兒時,小女兒立即搪塞道:“二姐分配在桂林歌舞團。”“喔,在桂林。”他喃喃道。過了半晌,他又問:“你們知道我這次為什么給放出來?”對于這個問題,誰也答不出來。
兩天之后,一位遠客造訪,謎底才揭曉。
這位遠客乃賀綠汀的三哥——貴陽市副市長賀培真。賀培真當年曾和毛澤東一起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學習,一同鬧革命。1920年他赴法國勤工儉學,與周恩來、陳毅、李維漢、李富春等都很熟悉。1935年,賀培真作詞、賀綠汀譜曲的《西湖春曉》,作為電影《船家女》插曲由百代公司灌制唱片,傳唱四方。
1972年12月17日,賀培真從貴陽赴京,向毛澤東反映貴州省部分干部的情況,并想問問弟弟賀綠汀到底有什么問題,為什么到現(xiàn)在仍不能釋放?毛澤東沒見他,但委托王海容在“全聚德”請他吃烤鴨,還送了1000元錢,以補貼他們自費赴京的費用。1973年1月24日晚,王海容匆匆趕到飯店,通知賀培真:“主席要你去上海看看賀綠汀。”
張春橋立刻給上海下達了“急急如律令”:在賀培真到達的時候,要讓他看見賀綠汀已經(jīng)坐在家里了。
賀培真來訪時,家人實在瞞不住,便請他說出了關于賀曉秋的實情。賀綠汀嚎啕大哭,猛捶自己的胸脯……
1979年1月,賀綠汀被再次任命為上海音樂學院院長。
1988年,十屆全國政協(xié)召開前夕,有關部門邀請在滬政協(xié)常委座談,85歲的賀綠汀在會上發(fā)言:“我老了,我要死了。行動不方便了。我要退出政協(xié)常委,一退到底。政協(xié)不能盡讓七老八十、路都走不動的人來干,要讓能干實事的人來干。我不能尸位素餐。去北京開會我是最后一次啦。”
歷盡滄桑,賀綠汀垂垂老矣。
他手持助聽器跟我長談。談起音樂,他說:“音樂應當是發(fā)自內心的聲音,是從心中流出來的。作曲家只有自己感動不已,寫出來的作品才能感動別人。紙扎的花,是沒有生命力的。”
屋里放著他所繪的兩幅風景畫。
1965年,他在錢塘江畔畫了一幅小景,鉛云低垂,遮天蓋水,一片蕭瑟。1985年5月,他在湛江邊又畫了一幅畫。畫面上朝霞斑斕,云輕如錦,取名《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