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寞下來的年畫

青年河

往事越過數千年，或者數百年，也許就是數十年。

這是黃河岸邊的一個小鎮，許多年前，黃河濤聲不時從河道里漫過河灘越過小鎮上面高高的河岸泛起，此起彼伏地響起在這個有著數千人的某平原腹地的集鎮。集鎮，古老而現代；村莊，喧囂而寧靜。渡口、商船、商埠、廟會、集市、酒店、茶莊、當鋪、車行……叫賣、吆喝、招呼，敲擊聲……打把式的、賣藝的、玩雜耍的、算卦的……這個有著幾千人的小鎮熱鬧、繁華、古老，令人神往。而今，黃河在這個小鎮前面不遠處的上方高高地、毫無聲息地流過。一如黃河沒有了聲息，小鎮也落寞下來，洗盡鉛華。盛夏落日中的小鎮寧靜得有些蒼涼。當年的小鎮為縣內五大古鎮之一，鎮上有十條街，十天之內設有四個集市，每年農歷二月二（五龍廟）、三月二十八（天祈廟）、九月九（關帝廟），一年逢三次廟會，唱三臺大戲。每逢廟會集市，來自青城、博興、鄒平、蒲臺、陽信、海豐、濟陽、商河、章丘、長青、禹城、滄州等地的畫商前來訂貨。小鎮上大街小巷畫店林立，人來人往，音息嘈雜，店鋪的打烊聲伴隨著的是黃河的濤聲。至清道光二十年，小鎮上木版年畫大小畫店已經有福星、福利、廣順祥、意相齋、永盛、同盛、天增、福興和、福泰、廣盛等30家之多；到光緒年間更是發展到65家之多。店鋪老板、伙計向畫商陪著笑臉，畫商一臉的不屑？畫店掛滿自己的所有畫樣，畫店門外彩燈高懸，牌匾輝煌，迎接著前來訂貨的畫商。當訂貨的畫商來到后，店主們往往會說一些吉利話，就如討口彩：“武定府有個XX鎮，家家戶戶迎財神，祖上傳下聚寶盆，傳給近鄉和遠村。沒有強其八寶商，雇腳來到清河鎮。店家迎客如接親，請進畫商供財神。畫商觀畫如珍寶，富貴榮華畫如神。你要買去這些畫，大小財神你家臨。如夢幻，如煙云，他靜靜地站立在夕陽下如疲憊老人的黃河大堤上，向下俯視著被高大樹木遮蔽了的寂寞小鎮。

“小鎮上種園的和撐船的多，過了小雪，黃河冰封，園子封了，船也收了，種園的和撐船的人們便回家開始印制門神、灶王，一直忙到臘月二十三，臘月二十三這天是要忙通宵的。過了這天，便扣版了。”“我還記得我們村的孫英軒，他有制作木炭條筆的絕技，那個誰也比不上，那個時候，我還小。”某一年的初秋，在這個小鎮82歲老人王慈祺的敘述里，影像恍惚、重疊：忙碌的身影，擁擠的作坊，笑顏與莊重，癡迷與欣賞眼神里的自得，敲擊聲，花花綠綠的顏料，木版，白紙，放大鏡，在忙碌人群中自由穿梭著的孩子……他進入到了這個以木版年畫著稱的小鎮內部，在并不寬敞的、堆滿了雜亂物什的農家小院里，在與那些老藝人、老見證者的敘述、回憶里，他的想象也在飛動、飄逸。他看到那些講述者的寧靜表情下掩藏著飛動神情。那個時候，已經是年節來臨，小鎮上已經是紅色一片，飛揚起的大紅紙讓這個小鎮有些懸浮，有些不真實的感覺，就如他眼前那個面目慈祥、面色紅潤的老頭兒激動地揚起的、有些晃動的手臂。

就是在這個小鎮上，他看到了他想象中的、濃烈的大紅色彩，是灶王，是門神，是各式的年畫。駐足在灶王面前，他想起了離此地不遠的、幾十年前的鄉下，過年時節，多么繁忙而又熱鬧，一團喜氣。此刻年畫藝人正讓他看收藏的老年畫，是黑白的，有珍稀的《炮打日本國》、《拿花蝴蝶》、《挑花車》、《空城計》，這是他喜歡的故事，還有《男十忙》、《女十忙》，還有《過新年》，都是一團忙碌。過年時節，母親打掃灶屋，把灶臺上方被煙灰熏黑的舊灶碗爺爺撕下來，然后仔細地清掃。接下來，爺爺踩在杌子上慢騰騰地把從店子集上買回來的新灶碗爺爺用棘針釘上去。兩邊以及正中分別是用大紅紙寫的對聯，上聯是“上天去多言好事”，下聯是“下界來廣帶金銀”，橫批是“一家之主”。他一直弄不明白，小村子里一直稱灶王為灶碗爺爺。灶碗爺爺居中，胖胖的，一團和氣，被喜氣的大紅色簇擁著。爺爺是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兒。這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兒時常攪得全家雞犬不寧。這個老頭兒面對灶碗爺爺的時候不臉紅么，他在底下仰著頭給那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兒遞釘錘和棘針的時候想。他甚至暗暗地詛咒，他不害羞么，他怎么配往墻上釘灶碗爺爺這樣神圣的大事情呢。（喜慶的時節，被這個老頭兒破壞了一丁點什么。）這個老頭的臉皮可真厚呢，他心里說。好像是所有空間都被這一方小小灶碗爺爺的顏色染紅似的，被這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兒帶來的不快一會兒就消失殆盡，沒有在他心里留下丁點痕跡。這個老頭兒現在已經破壞不了什么了，如果可能的話，就讓這個老頭兒再破壞一點兒也未嘗不可，他已經能夠容忍了。

在年畫藝人家里，他第一次見到門神年畫，畫的是敬德，他知道那是李唐的尉遲敬德，李世民噩夢之后因為他勇武、值得信賴，便讓他與秦叔寶看守宮門，后來便流傳成了民間的武門神。敬德門神臉膛的大紅顏色更為濃烈。他覺得他家那個老頭兒像那張門神，那老頭兒不但脾氣暴躁，而且吝嗇，令人厭恨的老頭子把門看得死死的，家中來了客人要留下吃飯，他的臉上會驟然泛起冰霜，沒有門神的威武，只有難看。門雖然沒看好，卻冷落了自己，村子里沒有一個人愿意與他交往，甚至是說一句話。這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子成了自我封閉的門神，他在自己與小村子之間橫了一道不可穿越的大門，他的那張喪門臉就是這道大門。多年后的冬日陽光下，那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子突然有一刻沉默下來，他是否想把自己的那張喪門得出名的臉撕掉。

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滄桑而多言的年畫藝人。年畫藝人說話有些啰嗦，看情形，說起木版年畫來他就有一大籮筐的話要說。年畫藝人說，他出生在這個盛產木版年畫的小鎮，從小就受到濡染，有時候，他感覺那大紅顏色在他眼前一大片一大片的，讓他著迷，在夢中都是一片大紅色，他感覺那大紅先是變成一條蛇在血液里穿行，接著就在內心沸騰起來，讓他無法停止下來。年畫藝人說，他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就開始利用節假日及業余時間，走訪老藝人和80歲以上的老人，他記不清走訪了多少人，搜集了解到有關這方面的諸多資料，他幾乎花盡了全家的積蓄買下了小鎮上存留不多的古老刻版，這樣，他對鐘愛的大紅木版年畫有了一個比較清晰的脈絡。那條蛇在這個年畫藝人的血液里穿行得更厲害了。年畫藝人每天都在過年的喜慶氣息里沸騰著。

年畫藝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說，在這大紅色彩的激蕩下，他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他感覺自己一刻也停不下來。他在理清木版年畫脈絡的同時，手癢得不可遏制，內心里有些歇斯底里。恨不能讓刻版印畫在這古老的小鎮上，立即回復往昔的繁華。這夢想折磨得他在無數個深夜里輾轉不已。起伏的濤聲、往來的商船、響亮的號子、雜亂的叫賣、林立的畫店、大紅的年畫在夢境中一次次出現，他生活在夢幻之中，生活在激情之中。他就生活在大紅的色彩之中。大紅的色彩把他浸透。他像小學生一樣去尋找大紅色彩的源頭，去觸摸大紅色彩的體溫。有一段時間，他感覺自己著了魔。

在戰栗、激動之中，年畫藝人一個人幾經輾轉，坐車去了幾百里之外的另一個小鎮，去拜訪一個為他仰慕已久的老人，那是木版年畫的一個方向、指引，在那里，有一個年畫藝人內心里大紅色彩的高度。后來，年畫藝人與他回憶起這段往事時說，為了能夠拜那個老人為師，他在那個老人忙碌的家中等了一天，那個老人一家幾乎沒人有時間去搭理他。晚上住不上旅館，年畫藝人就住到了附近的敬老院。在冷清的敬老院里，年畫藝人倍感孤獨，內心里想了很多，一時間百感交集。但最后還是匆匆吃了點東西再次趕到老人家中，老人看到這個有些寒酸的人又回來了，也許是閑下來了，也許是被他的執著感動了，老人終于與他攀談起來。年畫藝人像小學生一樣把自己幾年的經歷、夢想都一一向老人傾訴著。老人也聽得感動了，就把自己多年的心得一一向他傳授起來。一個是師父，一個是學生，年畫藝人這樣動情地說著他與老人的關系。年畫藝人內心里涌上的是沸騰、洶涌的大紅色彩。時間晚了，年畫藝人起身告辭出來，但敬老院冰冷的大門已經閉緊，他在遠離黃河岸邊百里外的那個小鎮的十一月孤寂、寒冷的深夜街頭來回游蕩著。最后，年畫藝人像一個乞丐一樣，緊緊裹了裹棉衣，向不遠處的玉米秸堆走去。閃閃寒星下，大地黑魆、清冷，他蜷縮起身子，逐漸渺小下去。陡然間，年畫藝人想起了遠在幾百里之外的年畫，依舊是門神，在那個小鎮以及方圓幾十里乃至更大范圍內，過年時節已經有很多人不去集市上買門神了。熱鬧之際的寂靜里，年畫藝人瞅著摞在墻角里、無人問津的、落滿灰塵的、自己印的門神，灰塵也落滿他的內心。此刻，年畫藝人與他的門神多么相似：孤獨、冷清。此刻，世界停止下來，沒有了半點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