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
1984年的夏秋之際,連陰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半月之后,我家的小窯在轟然一聲中傾塌下來,堵在院子里,擋住了我們進出的路。而我們住的主窯也岌岌可危,里邊的一條山縫在不停地漏水。窯外的廚房在一個午后壽終正寢,結束了它自我記事起就有的形態。村上破例為我們家劃了宅基地,新房蓋好的第一件事,是我母親要到陳爐去買炕磚。
作為祖祖輩輩的銅川人,冬天的熱炕似是必不可少的基礎設施。我們無法想象在北風呼嘯的冬天,新箍的窯洞里如果沒有一盤熱炕,那樣的生活會是怎樣的?然而對于陳爐,這個并不陌生的名字全部的感觸除過遠,就是那些無處不在的瓷器,從我記憶起就滲透到了生活的每一個空間。比如我三歲之前吃飯專用的藍花喇叭頭碗,大一點時用的黃底藍線碗,到后來用的高把老碗,我家的和面盆、放豆子的器皿、花壇、黑釉罐、老甕、咸菜缸、油潑辣子盒等等,即使夜盆,也是一只明锃發亮的黑釉陶盆。我母親的枕頭是一只造型奇特蜷縮著的黑釉大瓷貓……它們通通來自陳爐!
在我的記憶里,一到過年時節,總有人提起要到陳爐去買一回瓷器,以補充家里一年中不小心毀壞的器具。我舅舅有八個孩子,加上外公外婆,一大家子怎么也有十幾口子,我們一去更不得了。他家裝饅頭的盆子是一只能蹲藏一個三歲小孩的大黑釉盆,面發在里頭,喧騰騰的一大盆,鍋是幾層籠屜的大鐵鍋,蒸出來的饅頭晾涼后,還收在那只大黑盆里。他家過年生在另一斗盆里的黃豆芽是我小時候無與倫比的美味。最溫馨的事是窗外大雪紛飛,窗內一群人坐在熱炕上捏豆芽皮,每一顆豆芽都要過一遍手,捏出的豆芽光亮瑩潤,芽的部分短短的,怎么看怎么像只小白豬仔翹著打著卷的小尾巴。
另一個值得記憶的器皿是放在我外爺窯掌里的一只黑釉敦子,盛著他們家要用一年的菜油。據說一敦子油有十八斤,是由我外爺背著菜籽到另一個村莊的油坊換來的。小時候換油的日子是村莊集體的節日。我沒看到我外爺怎樣把菜籽拿出去,因為我醒來時他已經出發老半天了。但我還記著他回來的情形。那是下午了,他的肩上是一只卸掉鐵鉤的扁擔,扁擔上挑著用麻繩攀著的敦子。那是一只黃色的描著黑花的西瓜圓敦子,我外爺從大門里進來,走到支在窯門前的石磨前,背對石磨,小心翼翼地下蹲,把敦子卸在石磨上,抽了扁擔,就把那一敦子油提進窯去放在一個暗暗的角落里,轉身像轟小雞一樣往外轟著我們,等我們剛一出來他就咔達一聲拴住了門,對我求他摸一下敦子的請求沒聽見一樣,徑直走到院子里的石桌前抽他的旱煙去了。
斗盆、菜甕、食盒、飯碗、面盆、敦子……它們有一個共同的乳名叫作陳爐!
1984年的銅川街頭,這些瓷器被大的套小的,層層疊疊套好,用一根黃色的稻草繩來來回回縛住固定在架子車上,拉車的漢子一路走一路吆喝:賣甕!誰要甕?賣碗的來啦!要碗的捎上!可是炕磚還沒普及,沒有人拉到家門口來賣。好像陳爐也沒有班車,因此,當我母親說要去陳爐買炕磚時,小小的我們都為腿腳不便的她捏了把汗,不知道她怎么才能到達那個神秘而又遙遠的所在。于是,買炕磚成為一件大事在每個人心里惦記著。
不過后來母親還是把炕磚買回來了,順帶還買了六根房檐排水的瓷管子。那次她早上五點就起床收拾出門,帶著我8歲的小妹壯膽,一路步行到陳爐時已經中午12點多了,吃了自帶的饅頭,隨便叩開一家門討了碗水。等買了炕磚和瓷管子后,又雇了當地一輛拖拉機一路冒著黑煙拉了回來。進門的第一件事是找毛巾,擦她和我妹鼻孔里的黑煙。排水的瓷管子在1984的農村還是新鮮事物,裝在我們新箍的窯面墻上,炕磚盤的火炕熱度均勻。那個冬天,我們坐在熱乎乎的火炕上,透過貼著紅剪紙的窗玻璃看外面紛飛的大雪把天地點染得一片晶瑩,感到陳爐帶給我們的幸福比溫暖要大得多。
兜兜轉轉的時光來到新世紀,盡管我身邊有的是來自陳爐的器皿,認識了來自陳爐的朋友,但是因為身體的緣故,依然沒有去過陳爐。我曾經很早的時候問過母親,陳爐是怎樣一個地方,母親的回答是陳爐很窮,人們的院墻都是用燒壞的盆盆罐罐壘的,但陳爐人干凈,家家戶戶的門前院子掃得能攤涼粉,陳爐的饸饹好吃,也不知人家咋做的,看著也沒啥,味道就是不一樣……于是,在我的想象里,早春二月,一位陳爐的老大娘拿著掃帚掃完了院子,倚門而立向遠方眺望,她的頭上頂著一頂方格子手帕當頭巾,她依著的罐罐墻門框上貼著過年的大紅對子,腳下偎著一只黃白相間的土狗,空氣里彌漫著陳爐饸饹的香氣。那畫面無數次地進到了我的夢里。
2007年的某一天,銅川日報社的記者指給我看他拍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陳爐復制了我的夢,只是沒有老人也沒有狗,多了的是一條瓷片鋪地的小路,彎彎轉轉,消失在雪后的潔白里。再后來的一天,在華天廣場活動,一位留著潘長江發式的男士走到我面前,自我介紹他來自陳爐陶瓷廠,土生土長的陳爐人。他說他讀過我的作品,接著打開他背的綠色軍用挎包,掏出兩方圖章,一方刻著我的筆名“雨雁”,一方是藏書章,刻著“愛玲藏書”,說是他親手刻好燒制的。我被眼前這位男士的樸實感動,收下了他的圖章,之后我們成了朋友。又一天,一位朋友送我一包野菜,說是龍柏芽,只有陳爐的山上有,而且每年能采摘的也就清明前后的那幾天。吃著這有著特殊清香的菜肴,陳爐在我,忽然就親切起來。我恍然,我們總是向往遠方,殊不知,美麗的風景就在身邊,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
2015年6月,陜西省殘疾人作家采風團來到銅川采風,我隨團走進陳爐。那天早上,空氣中飄著絲絲細雨,前幾天的那場大雨正在接近它的尾聲。在王家瓷坊,大家在那一件件藝術品前嘖嘖稱贊流連忘返。參觀作坊,看到正在工作的工人們,他們有的正在拉胚,有的在拉好的陶胚上描畫雕刻,一堆不起眼的陶土在他們有條不紊的手里變戲法似的,從灰灰的一團變成有模有樣的器具,都覺得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從導游的解說中我們得知,一件工藝品的完成得經過幾十道工序,然后裝窯燒制,在高溫中發生窯變,然后冷卻、成品,美輪美奐!那過程已不是一次簡單的器皿制作,而是飽含著人生的哲學與參悟!
忽然覺得那過程里是有禪的,每一位工人都是藝術大師,都是參禪者!我特意走進一間窯爐簡陋的內室,站在其中設想自己是一尊陶,抬頭望向頭頂那方天空的剎那,知道在燒窯的過程中,這方天是被阻在外面的。那時候,陪伴著每件陶器的就只有黑暗與無盡高溫。我知道這就是那些精美的瓷器鳳凰涅槃的地方,人們只看到它們瑩潤的光澤,有誰留意過那窯中的煎熬與期盼?從土到陶,即使一只小小的酒杯也同樣要經過烈火的淬煉,那一路該有過多少疼痛的萬水千山,才換來與使用者的一次曠世的約會?
為了彌補6月采風團因天雨路滑沒去主景區的遺憾,一個月后,我隨朋友再次拜訪陳爐。是一個晴朗的午后,隨著朋友的腳步,踩著由碎瓷片鋪就的各種圖案的鄉村小路走向景區,抬頭,忽然一座微縮的布達拉宮在我的眼前展現!那層層疊疊的罐罐墻,各種不同的廢棄匣缽壘就的墻體上,全都一盆盆地種滿了花草菜蔬!沒有種植的門樓上,飛檐翹角的空隙間點綴著倒流壺、藍花大老碗、酒杯、鳳鳴壺……第一次看見這些造型的人永遠也無法想象,這些生活中實用的器皿會以這種形式出現在視野里!它們通通以受檢閱的形式排列,排列成一種氣勢!讓你不得不感嘆陳爐人的藝術細胞,他們是農民是工人嗎?分明是一群藝術家。他們的創造不只在作坊里,他們把美寫意在了他們日日生活的大地上,那是一種先輩傳承下來的博大胸襟!
9月,我隨“魅力古鎮·相約陳爐暨銅川發展巡禮”主題采風團一行再次來到陳爐。陳爐古鎮第五屆陶瓷文化旅游節開幕式后,一年一度的窯神春秋祭祀禮儀在陳爐六面窯場舉行,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的陶瓷愛好者參加。人們穿起節日的盛裝,敲鑼打鼓,抬著三牲六畜前來拜祭心目中給了他們庇護及福澤的神靈。飯后,漫步在那如詩如畫的小村里,不時走進一間看似平常卻并不平常的院落,不平常是因為不經意間就走進了一座清代民居。看著滿目的陶器同那些恬淡地生活在里面的老人攀談,有意無意,一些關于陶的歷史與傳說就如沙漏那樣從他們的笑容里流露出來,讓人驚訝,讓人感嘆。我似乎又看到了與前兩次不一樣的陳爐,這陳爐,在每一角飛檐翹壁上,在清代民居臺階上磨圓了的瓷片中,在一扇窗玻璃上剪紙的紋路里……
忽然覺得,從我三歲有記憶開始,從我專用的那只藍花碗開始,自己是在無意間讀著一本叫做陳爐的大書,她將帶著獨屬于這一方山水的血脈基因,走向世界,被更多熱愛她的人們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