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野百合

2016-10-26 09:51:51高安俠
延安文學 2016年3期

高安俠

1

金水仙白白的臉,皮膚晶瑩透亮,光鮮鮮的,連一條皺紋沒有。她自稱米脂縣人,和說書匠口里那個迷倒眾生的女子貂蟬是同鄉。雖是半老徐娘,就是不肯向歲月繳械。和她同年等歲的婆姨乖乖地把頭發綰成個鬏兒,以示到了這個年齡就要安分守己隨大流。她偏偏要打扮得另式另樣,招人注目。學著油礦的女子,腦勺后頭吊著兩條長過腰的辮子,閑來無事在油礦里晃蕩。那辮子秋千似的,蕩來蕩去,晃蕩在不少人心上??┛┛┬Φ脺喩矸嗜鈦y顫,惹得婆姨們看不慣,恨不得眼里伸出一把鐵鉤子,連皮帶骨頭拽下來一塊子肉,解解心里的恨:偷吃不挨打,白便宜了。

都說男人就是她的藥。同年等歲的婆姨個個都老了,只有她不老。臉皮白嫩嫩,眼兒水靈靈,半道上見個順眼的男子丟過一個眼波,男人們就軟了,就走不動了。她卻“咯咯咯”笑著揚長而去。害得那些男人把魂掉在地上,拾不起來。婆姨們又恨自家男人不爭氣:“沒一個好東西!”

她是“上頭人”。早年和男人賀連鎖一塊兒“走南路”下來。本地稱呼那些北方逃難下來的人是“上頭人”,因為多半是逃難人,口氣里微微地輕蔑。陜北以北地瘠民貧,人多地少,日子實在艱難,揭不開鍋了,很多人便選擇了“走南路”。油礦周圍很多這樣的人家,在曹家渠、蘇家溝一帶隨便掏個土窯洞,拿荊棘條子擋一擋,權當門窗。腳跟站定了,才慢慢壘起鍋灶,安好門窗過日子。之前不叫過日子,叫“拖欠”,得過且過的意思。

關于她的傳說很多。傳言有一次,一個走街串巷賣雜貨的貨郎在半路上遇見金水仙,討要前次賒欠的錢,金水仙說家里有,叫相跟上一塊兒到家里拿。小伙子信以為真,三拐兩拐進了家門,金水仙返身將門一閉,把褲子一脫,露著兩條白腿說:“這個還你行不?”小伙子還是個青頭,哪里見過這個陣仗,嚇得奪門而逃,錢也不要了。金水仙撇嘴一笑,挑著一條眉毛說:“慫包貨,這本事也沒有,還想要錢?”有人開玩笑核實,金水仙哈哈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金水仙愛在礦上走動,她的風言風語也播撒到了油礦,愛好這一口的人自然聞著味兒尋上門來。閑話傳到了梁淑芳耳朵里,她覺得要管一管。這種人晃蕩在礦區,就像一個爛蘿卜禍害一筐好蘿卜,一個爛桃禍害一筐好桃,一顆老鼠屎禍害一鍋好湯,一個金水仙禍害一個油礦??傊莻€禍害,遲早要敗壞社會主義的好風氣。于是給劉書記匯報,劉書記卻覺得這事組織出面不好管,你能讓人家不要走路?你能讓人家不要說話?要管得自家男人管才對,可那賀連鎖偏偏是個三錘打不出悶屁的人,現在是個病秧子,管得了嗎?

賀連鎖先前沒有生病的時候也算個血性漢子,狠狠地打過幾次老婆。一次,閂門杠也打折了,人也打累了,躺在炕上睡過去。金水仙端了一盆水,給老漢洗腳。賀連鎖一覺醒來,看見老婆快打成個爛桃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地還給自家洗腳,心里平靜下來,以為把老婆打乖了。心里劃算,還是老祖先說得對:打到的婆姨揉到的面。

可是,隔了幾天,金水仙老毛病又犯了,忙里偷閑借個上茅房的空兒和野漢子干了一回。賀連鎖又打了一頓,打完了,水仙還給他洗腳。這么打了幾次之后,打皮了,她還是照舊老樣子。

水仙這個人前半晌叫老漢打得灰頭土臉,臉上鼻涕一道眼淚一道。后半晌洗了臉,梳了頭,又和人說也有笑也有。要不是親眼看見,誰也不相信.

有一次,賀連鎖生了悶氣,喝了幾口酒又罵了一回老婆。金水仙就叫來一個相好的姊妹,領回家里,對連鎖說:“你看上人家不?看上了的話,你倆好活一下。”說著返身出門,順手把釕铞兒扣上。連鎖哪里見過這個陣仗,見那婆姨紅臉膛、尖顴骨、眼泡子大得像掛著兩只布口袋,咧嘴一笑滿口黃牙,斜著眼睛看人,一副“從小賣蒸饃,樣樣都見過”的架勢。站在那里脖子一扭,骨頭“咔嚓嚓”地向外冒出來,一看就不是個善茬子。嚇得連鎖轉頭就往外跑。

金水仙等在門外,叉著腰,揚著臉,慢慢悠悠地對臉紅脖子粗的男人說:“你看看,你看看,就你這個本事還想管我?到嘴上的肥肉都不會吃!”

最后,還是金水仙把賀連鎖給降服了。連鎖領教了老婆的手段,知道打是打不下她了,便再不管老婆的事,只一個勁兒悶頭干活,平時也沒個朋友。礦上的工人來自全國各地五湖四海,什么事沒見過?倒也不怎么輕侮連鎖。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嘛!那些男人背轉跟金水仙黏黏糊糊,可當面也并不公然欺負連鎖。

一個河南婆娘搞不明白她為何樂此不疲,一次悄悄問她:“弄那個做煞?有煞意思呢?不圖錢不要糧的?!苯鹚傻靡獾孛璁嫷溃骸鞍⊙剑珊昧?,就跟毛毛蟲似地一拱一拱?!焙幽掀拍锸莻€木頭人,不得要領,拿著這句話到處跟人學舌一時間傳遍了油礦,惹得男人們賊眉鼠眼地笑,想不到金水仙瘋瘋癲癲的,卻一語道破天機。梁淑芳知道了,氣憤憤地給劉書記說,再不管管的話,社會主義的好風氣都讓這個瘋婆娘給敗壞完啦!

李延礦就愛和水仙開玩笑,沒事總湊過來,耍笑一陣子:“我看你是闊小姐耍明寶——不愛銀錢愛受活?!?/p>

金水仙笑道:“人活一輩子,還不就是這兩件事?!?/p>

“你看我咋樣?”

“你臉上的疙瘩能把人絆倒?!?/p>

李延礦摸摸臉皮,連笑帶耍地說:“別看臉沒你的光,咱可是胡蘿卜調辣子——吃出看不出。”

金水仙揚著銀盆大臉,越顯得皮膚銀白,不過唯一的缺憾是臉面太平,好像叫誰坐了一屁股似的。那鼻孔眼里都是笑意,頭發梢梢兒也跟著笑:“你這盤酸菜,我不稀罕?!崩钛拥V笑得更歡實:“我知道,胡蘿卜吃多了?!?/p>

“蘿卜白菜,各人各圖心里愛?!闭f完,金水仙壯腰一扭,一搖一擺地走開。

金水仙有很多相好,跟人說那個東西見過一老筐。咯咯咯笑著,只看見那個東西,看不見人。人嘛都一樣,有啥看頭?

她活得好,輕快、生動,沾過無數男人,卻從不進腦子,頭一天是正月的糖糕又香又甜蜜里調油,第二天就是沒鹽的白飯又寡又淡難以下口。從不纏誰也不叫人纏。要是哪個男人不識趣,饞嘴貓似的,吃了上頓想下頓,她就會放門簾似的“刷”地放下臉子,回身把門一拴,再也沒了聲息。恨得男人們罵“這個轉臉無情的貨!”

先前的時候,金水仙就這么自由自在地在油礦討生活,五一食堂灶上缺人了幫幾天灶,一邊剝蔥搗蒜一邊和男人們調情逗趣。裝沙工那里缺人了,再去那里裝麻袋。有了她,工作就不那么累了,說著笑著,不知不覺地活兒就干完了。男人們說,裝一天沙累得腰酸胳膊疼,可心里快活,誰叫旁邊站個金水仙呢?可是小氣的女人不愿意和她來往,私下里偷偷埋怨男人們糊涂瓤子,有眼無珠認不得女人的好壞。那個金水仙有什么好?走起路來屁股一扭一擰的,好像掛著兩只大南瓜,一撲塌坐下占半個炕。又不顧家又不會過日子。哼,不就是臉白些?哪里有自家婆姨這么賢惠聽話,會過日子!

男人哪會聽女人勸呢?照樣和人家說也有,笑也有,見了人家就來了精神,眼見年輕了一大截子。婆姨們就背后感嘆:“女人哪,就是臉上分高低,吹了燈上了炕,還不都是一個樣兒?”

也有明白婆姨看出了渠渠道道,自我安慰說:“嗐,人家不就是替咱干活嗎?氣什么氣?又不是搶男人,男人還是咱的嘛!只要掙下了錢給我拿回來就行了!”因此,金水仙和男人打成一片,和女人們也打成一片。只不過個別的女人到底小氣,見不得她,說不準是得不著丈夫的賞識而暗暗的嫉妒,背后白罵一句:“不正經的貨!”狠狠地朝地上唾一口唾沫,算是解恨報仇了。

先前雪蘭碰見金水仙主動打招呼,好像并不知道她的壞名聲。子龍眼里揉不下沙子,最見不得她,私下埋怨:“你就不怕人家說你?”“說什么?”“哼,那種人!”雪蘭不理,見了面還是打招呼。

自從“227井噴”那天以后,子龍好像也不那么反感金水仙了。不過,見了面還是別別扭扭,腦袋一扭,裝作沒看見。水仙沒心沒肺的,見了誰也是笑笑地招呼一聲。

桃花也背地里嘁嘁喳喳議論雪蘭,說她憨著呢,腦子不夠數,居然主動和金水仙打招呼,也不怕低了身份。慕容秋聽不慣,冷冷丟過去一句話:“誰要是覺得雪蘭憨著,那是因為她自己憨著。”

桃花一貫的尖嘴利牙,竟然憋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好脖子一擰,眼皮一翻,露出白白的眼仁,鼻子里重重哼一聲。桂英打圓場說:“雪蘭眼里就沒有壞人,個個都是好人?!?/p>

金水仙對501鉆井隊的女子們是另眼相看,在她的眼里,這些鉆井隊的女子是不一樣的,哪兒不一樣?卻又說不上來。嗯,是貴氣的吧。人常說的,“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薄昂闷乓虘{的是男子漢。”自古女人要靠著男人,靠不著個好男人恓惶得很,沒吃沒喝沒穿戴,天天煎熬光景哭鼻子??墒撬齻儾灰粯?,自掙自吃,自掙自花,不用手伸得長長地向男人討要,不用看男人的臉色。這個不一樣讓她格外艷慕。

鉆井隊在曹家渠附近打井,她沒事總喜歡找她們哪怕就是啦幾句話,聽聽人家說什么,也讓她感到另一個世界里的新鮮。那個世界她插不進一條腿,越是進不去,越是喜歡。剛開始大家都不怎么搭理,但水仙熱心腸好脾氣,眼睛里又有活兒,見什么干什么。慕容秋肩膀上的擔子剛放下,她一把提起水桶就往大罐里倒;桃花撈砂,累得滿臉汗水,剛停下擦擦汗,她立刻接了手幫著倒砂,泥水濺了一褲子也不心疼。幾個來拉料的司機閑來也喜歡和她開玩笑,可是當著姑娘們的面,金水仙還是把持得住的。說歸說笑歸笑,還是有分寸,既讓場面熱鬧又不失了體統。

水仙又是個自來熟。只要見過一面,第二回就跟親姐妹似的,拖著手沒長沒短地拉話。見了慕容秋就跟八輩子沒見過的親人似的,語調十分妖嬈:“喲,看人家的臉面,廟會上的觀音娘娘也沒這么好看。”“喲,看人家的這件衣服,你穿上咋就這么合身!”拖住她的手,拍拍手背,從上到下嘖嘖稱贊,眼睛里閃爍著自己人的歡喜。那歡喜真真切切的,沒有半分摻假。

很明顯,金水仙就把她劃拉到同類人里面了,這讓慕容秋心里很不舒服。

可是大家慢慢就習慣了她這個人,要是哪一天她不來反而好像少了個什么。她一來,人還沒到,聲音先到,亮亮的嗓子老遠就聽見唱歌:

“山坡坡長的十樣樣草,

十樣樣看見哥哥九樣樣好,

不和你交和誰交?”

雪蘭覺得,曹家渠雖離礦近,但是,吃飯還是不方便,大家天寒地凍地跑來跑去,趕不上人家五一食堂的飯點不說,上次小燕吃了飯忙著趕來上班,結果吸了一肚子涼氣,半路上捂著肚子疼得出了一頭汗。現在,水仙來了,不如叫她給大家做飯,不忙了在井場上搭把手。

自打她幫灶,大家就沒鬧過肚子疼。她呢,大大方方的,該做做該吃吃,倒也不顯得矮人一等似的。端著一碗洋芋擦擦,夾一筷子酸菜,邊吃邊拉話?;蛘咄蝗环畔峦雭恚瑏硪簧ぷ铀崆?,聲音亮得跟陜北的好晴天似的。

“正月十五掛紅燈,

黑夜里睡下實難盛,

云遮月牙天不明,

唱起那酸曲想情人”

“嘿,好亮嗓子,再來一個。”雪蘭一邊從鍋里舀錢錢飯,一邊說。桃花翻翻眼皮,抬頭望望一圈子人,說:“金水仙,你也不看看這是啥地方?!毖┨m端起飯碗,笑瞇瞇地說:“怕什么,唱歌又不犯法?!?/p>

桃花站起身,端著飯碗門里出去走了。桂英笑著:“出去冷得很,操心吃得肚子疼。”大家只顧吃飯誰都不言傳。桃花完全換了一個人,再也不說老家那些土得掉渣的方言,學了一口醋溜普通話,現在,她已經聽不慣這樣的酸曲了。

酸曲實際上人人會唱。只是歌詞露骨直白,酸得掉牙,一般不會在人面前唱。只有那些攔羊漢、莊稼人在孤山曠野里一個人嘶吼。把那些壓在心底說不出來的想念,被抑制的欲念說給高天厚土,說給流云清風。唱酸曲是不體面的,要是哪個人敢在人跟前唱,尤其在女子們跟前,說不定會換來臭罵。女人就更不能唱了,除非是男人不在家,深更半夜睡不著,一邊燈下做活兒一邊哼哼兩句聊解心焦。慕容秋就聽見呼氏納鞋底子的時候哼過。

那桃花在外面左等右等,久久等不來一個人,勸她回去。心里有些暗自后悔不該出來自討苦吃,做出這么個正兒八經的樣子給誰看呢?人家誰也沒看見。隔著老遠只聽見水仙明亮的嗓子穿透院墻,一路直奔天邊最遠處:

“耳聽見哥哥唱著歌兒來,

熱身子撲在冷窗臺。

清水水玻璃隔窗子照,

滿口口白牙對著哥哥笑?!?/p>

倒叫人家好活得要命!

天冷得實在受不住,腳都要凍麻了,她顧不得擺架子,只好回來。還是沒人理他,連桂英也不言傳。一個人臉上訕訕地有點掛不住,覺得這些人的眼珠子里沒人,都沒看見她。那水仙自是管自唱歌,好像不知道桃花不愛聽似的。

不過,即便是桃花也有暗自感激金水仙的地方。吃完飯刷鍋的活兒一直是輪著來,金水仙來了以后,搶著干活,不等大家把飯碗放下就開始挽起袖子收拾家什,剛開始和她搶抹布,無奈金水仙個子又高胳膊又長,死活不放手,大家也就隨她。干了半晌活,累得要命,趁空趕著睡一覺也好。金水仙總能把窯里擦抹得干干凈凈,捎帶把院子里外打掃得利利亮亮。

她當了臨工,掙的比學徒工還少,不過,她很知足,干活越加賣力。

一天中午,金水仙居然做了白面給大家吃。真稀罕呀,過年才能吃上的白面!礦上的學徒工可吃不起這個,心疼錢呢!蟬香問說哪里來的?水仙只說換的,拿啥換的,卻含糊了一句,大家并沒有聽真。水仙兩只大花眼忽閃著,一邊“調湯”一邊唱:

“支起個柴禾坐下鍋,

拿起個狠心撂下個我,

干柴煨著那嘶溜地個竄,

小妹子年輕我活人的個寬。”

金水仙的調湯面是“上頭人”的做法。綏米一帶,一年四季起碼半年沒菜吃,主婦就在調味品上想辦法做花樣,拿一點點鹽花椒醋擱在盆里,要是家里有澤木的,事先放進去一撮兒,那就更好了。熗一點油,然后沖半盆開水。香入腦髓的調湯就好了。白面調湯,那是神仙吃了也想下頓的好飯。

小燕回來的遲一些,還沒進院子就聞到香噴噴的味兒,嗅一嗅,哦,香味里有澤木。澤木是一種特殊的香料,摻雜在任何調料里,那股子特殊的香總能首先被鼻子嗅到,就像一股細細的線,直接進了鼻腔,絕不中途渙散。

一進門,窯里撲出來一片白白的霧氣,夾雜著笑鬧,灶火旁邊忙乎的金水仙看見小燕回來,就說:“齊了,下面。”慕容秋坐在小板凳上拉風箱,呼哧呼哧,紅紅的火苗舔著鍋底,也照亮了她的臉,兩只眼睛映著火光,亮晶晶的,大鍋里的開水低低絮語,翻出雪白的水花,大團的水蒸氣冒向窯頂,然后順著高處,流向窗口。

一頓飯吃得大家個個臉放紅光。小燕臨撂下碗打一個飽嗝兒,說:“水仙姐,你明天再給我們做一頓?!闭f得大家就笑,真是吃了上頓想下頓,白面哪能天天吃?

晚上雪蘭通知大家去場部開會,推舉勞模代表。又囑咐水仙好好照門。水仙笑盈盈地答應了。

隔幾天,子龍發現換下來的一卷子舊鋼絲繩不見了,這可是重要家當。轉圈兒找沒找見,炒菜似地把窯里翻了一個底朝天,還是不見蹤影。他感到納悶,從來沒有丟過東西呀,敢是曹家渠人氣不好,有小偷小摸的風氣?就在雪蘭跟前嘀咕。雪蘭說,那中午吃飯的時候問問大家,怕是誰給收拾起來了。

中午歇班,進門先聞見煎豆腐的香味兒,一推門進來,先撲出來一股濕呼呼的熱氣,豆腐濃郁的豆香氣越發鮮明。郝二娃笑呵呵地說了一句文縐縐的話:“自打金水仙管了灶,伙食水平是明顯提高了?!边@是實話,自從水仙做飯以后,大家都覺得胃口好了,臉色紅潤了,暗中對她的輕視也就在香噴噴的飯菜中不知不覺中消解了。

大家陸陸續續地進來,簾子掀起又放下的,一陣子窯里的熱氣便散了好些,急得桃花直叫冷,大家拿了笤帚出去,掃掃衣褲,抖抖圍巾。小燕新買了一個圍巾,翠綠翠綠,越發顯得圓圓的臉粉白粉白。蟬香拿過來給自己圍上,桂英笑道:“這下子越顯得人黢黑了,炕洞子里鉆出來的?!北娙诵?,蟬香揉一揉臉蛋,嘆了一口氣:“唉,老天給的沒辦法。”

慕容秋也掃衣褲,說:“黑有黑的好看,人都說,黑嬌貴嘛。”蟬香深深愛慕著范青,可是,不自信又使她格外膽小、怯懦,連跟他說一句話的勇氣也沒有。這一點讓人格外地憐惜。平時,慕容秋總是在有意無意間給蟬香輸送一點信心,哪怕僅僅是為了聽起來舒服點兒。

桃花一舌頭挑過話頭:“那照你這么說,小燕生得白反而不好了?”

“臉白了當然好。好尋女婿。”金水仙出來倒水,接了口,隨口唱道:

“白格生生的臉臉太陽曬,

扎花的手手司起了鉆,

粉格生生的口唇白格生生的牙,

笑格嘻嘻的樣子招人愛,

洋煙開花那個四片片,

照見你的那個白臉臉”

眾人大笑,小燕紅著臉,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子龍一手端著一碗煎豆腐,筷子上插個饃饃,忽然想起了什么問:“誰見那一卷子鋼絲繩了?”

“沒見。”

“沒見?!?/p>

金水仙眨巴著大眼兒,半天回過神來似地問:“什么鋼絲繩?你是說那一窩子爛繩子?”

“不是爛繩子,是鋼絲繩?!弊育埡磺宓卣f。他吃飯下口深,一口下去半個饃饃,這會子嘴里好像藏著個青核桃,一鼓一鼓。

“哎呀,我的媽媽呀,我還以為你們不要了哩,又銹又爛跟黃蒿擰的繩繩似的?!苯鹚沙泽@地瞧著子龍。兩只眼睛圓溜溜好像算盤珠子。

“誰說不要了?”子龍嘴里含糊不清,一時還拌不過來,本來不大的眼睛忽然瞪得雞蛋一般。打從結了婚后,他變了很多,多了一份穩重氣??尚睦镆话l急,又忘記了穩重,毛毛躁躁地,嗓門也不由地高起來。

“哎呀,那可咋辦呀?”水仙手一拍大腿。

“咋啦,東西哪去了?”

“換了白面了?!?/p>

大伙兒這才明白,這幾天的好飯是從哪來的。驚疑中大伙兒大眼瞪小眼,一個看一個,一時沒有人接話。

雪蘭說:“不著急,咱們把面還回去不就行了嘛。”

水仙期期艾艾,大花眼睛“噗嚕、噗?!钡卣0停瑓s說不出話來,半天,咯囔一句:“面,面……”

“咱吃了些,短的給他補上。”雪蘭以為她是這個意思。

水仙艱難地點頭,目光彎彎曲曲,不敢和她對視,只是一個勁地往其他事情上扯。雪蘭還以為缺口大,便說:“沒事的,大家都吃了,想辦法補回來就對了?!?/p>

桂英一聽這話,不由地一陣心疼,這么說,一天黑水流汗地掙回來得四毛錢還落不到自己個的腰包里。忽然嗓子里一陣奇癢,猛烈咳嗽起來,似乎要把半個肺給咳嗽出來。

2

那半口袋白面丟了。

金水仙只說鋼絲繩換白面了,白面又丟了,中間的事兒一個字不提。真是吃了個搟面杖——橫豎都窩心。她再大性子,也覺得丟人,沒法兒給大伙兒交代。

離曹家渠不遠的張村,有個小手藝人,一口侉聲侉氣的河南腔。見人矮三輩,眼睛鼻子擠在一處就是個笑,大爺大嬸大姐大哥不離口,哪怕見了小孩子也是一臉甜兮兮地笑。笑得太多太用力,年紀輕輕臉上就爬滿了皺紋。

男人和女人不同,笑太多了招人討厭,女人們背后說他笑起來跟紅薯似的,甜不兮兮,甜里帶酸,酸里摻水。他平時擔上一副擔子走街串巷修鎖子、修鋼筆,捎帶著也收些廢舊書紙頭發什么的,人稱“河南擔”。

這天,到縣城回來,偏巧遇見金水仙。金水仙給“河南擔”叮嚀:明天上午來曹家渠收舊家什,想換點兒白面。都吃了好長時間的玉米面窩窩啦,一看見那黃黃的東西胃都泛酸。

“河南擔”就問:“那你家在曹渠哪塊兒?”

金水仙剛開始上班,正得意著,憋不住臉上顫巍巍地笑:“你到了曹渠,聽見哪里有轟隆轟隆的機器聲,哪里就能找到我!”說著拍拍豐滿的胸脯,一扭一擰地走了。

第二天,“河南擔”很順當地找見了金水仙。根本就不用找,井架上紅紅的三角旗,半空中呼啦啦飄,老遠就看見了。

“河南擔”一口一個大姐,先討一碗水喝。喝完水又夸大姐的一頭好頭發,黑油油的,能賣個好價錢。金水仙擱不住人夸,摸摸腦勺后的兩條大辮子,頭發當然不能賣,頭發黑更加顯得臉皮白,就指著這活人呢。但“河南擔”的夸贊令金水仙很是舒坦,跟撓癢癢似的,渾身的毛孔眼子全舒張開了。這些外路人嘴巴上抹著蜜似的,咋那么乖巧呢?自家的男人賀連鎖嘴巴上掛了一把鎖子似的,還生了銹,歪好不開口。結婚這么多年從來也沒有夸過她的頭發好,好像從來就沒看見過。哦,還是小伙子腦子機靈惹人愛。

她翻騰了一陣子,沒啥值錢的,卻抖起滿窯的灰塵。半晌,旮旯里拉出一窩子亂纏著的鐵絲繩,飛起的的灰塵沖鼻子。嗆得人直咳嗽?!昂幽蠐币娏藛枺骸鞍堰@個東西換給我,中不?”

金水仙猶猶豫豫地說:“不知道還用得上用不上?”

“河南擔”很肯定地拍拍癟塌進去的瘦胸膊:“我敢說,肯定不用了!哎呦,俺的大姐喲,公家人還稀罕這窩亂麻繩子?恁看看,恁看看,爛成啥了,恁大的油礦家大業大還缺這?”說著拿腳踢了一下,立刻又騰起一陣子灰塵,干辣面子一樣直嗆鼻子。

金水仙聽了還是猶豫?!昂幽蠐笨此龥]主意的樣子,便慫恿:“這個能給你多換些面。”他手腳利索,一陣子就盤好了。一邊往毛口袋里裝,一邊問:“大姐你干啥要白面?不經吃,玉米面更經吃?!?/p>

“你不曉得,我們苦重得很,玉米面吃得人胃酸,白面養人呢?!彼豢谝粋€“我們”“我們”的,儼然是主人的樣子。

“中中中!”“河南擔”很高興地和金水仙做了一筆順心買賣。

過了幾天,他挑著擔子,又拿了一盤豆腐說是自己做的,看還有啥東西換換。誰知金水仙老毛病又犯了,看見“河南擔”年輕嘴乖,姐姐、姐姐不離口,就撩撥他,故意站在門口梳頭,說:“你一個人出門在外,不想你媳婦?”

“河南擔”呆了一呆,隨即滿臉笑得都是花紋紋,只說:“媳婦還在丈母娘家里呢!”說著笑嘻嘻地瞧著金水仙。

她裝作沒看見,木梳一下一下地梳頭,黑油油的頭發散了一肩膀?!昂幽蠐毖b作驗看頭發,湊過去,口里嘖嘖稱贊:“姐姐你生的好頭發,能賣不少錢呢?!蹦檬钟昧Φ匚找晃?。

水仙裝作沒站穩,熟極而流地倚靠在“河南擔”干癟塌陷的胸腔子上。

她系好紐扣下炕的時候,還想,還是年輕人好,就是勁兒大。真過癮。心里甜汪汪的,喝了一罐蜜汁子似的,口里不由地哼哼起來:

“墻頭上跑馬調不轉個頭,

世上的女人要嫁男人,

馬里頭挑馬不一般高,

我看見你來哪搭都好?!?/p>

晌午做飯,忽然發現半口袋白面不見了,一眼望完的家當,根本不用找就知道叫“河南擔”提溜走了。還好,豆腐倒是留下一小塊。她拿起刀恨恨地朝豆腐上劈下去:娘的,他倒是一錘子買賣!

水仙理虧,這幾天抬不起頭來,只一個勁兒地拍大腿,嘆口氣說,原想給大伙兒改善改善……

桂英雖是忠厚人,一想到還要朝外倒掏這份外余的錢,一想起來就不由得心疼,直撮牙花子,一陣兒“滋兒”一下,一陣兒“滋兒”一下。四毛錢哩!桃花覺得那“河南擔”簡直就是老天爺派來給她報仇雪恨的,上次白白受了一回凍,現在不出這口氣還等什么?恨恨地扔出來一句:“什么改善,我看就是老毛病犯了,找個由頭和人家掛拉罷咧?!毙⊙嗾0椭劬?,不明白她說什么,悄悄扽一扽慕容秋的衣角:“啥叫掛拉?”蟬香一聽“嗤”地一笑,臉倒紅了。慕容秋瞪了她一眼,小燕知道不是好話,卻好奇得要命,就想知道,大眼睛轉來轉去,在眾人臉上搜尋答案。

思來想去,雪蘭打算糊糊麻麻就把這事抹平,廢舊鋼絲繩也不要上交,只說還用著,再也不提。至于金水仙嘛,還是叫做飯吧,誰叫她做飯好吃呢?誰做飯也沒她合適。這段時間再沒人喊肚子疼,以前常常是熱一頓冷一頓的,窩窩不是生的就是粘的。金水仙一雙巧手就是有本事把那粗糧做成細糧的滋味。

大伙兒想想也只好如此,桂英想著沒有倒掏錢,心里的疙瘩方才緩緩地松開,不用整天嘬著牙花子心疼錢了。

事情一過,金水仙就像沒那回事一般,腦袋撂過脊背心,該唱曲唱曲,該說笑說笑。人們拿“白面事件”和她開玩笑,也不惱,笑一笑:“黃鼬拉雞,狗也拉雞哩?!币馑际悄恰昂幽蠐备闪艘患殬I以外的事情。

李延礦一見她老遠就嚷嚷:“嗨呀,這個婆姨好活的,白面養得你臉臉越白了。”她也回一句:“就是要好活哩,人活一世圖個甚?”“吃慣的嘴,跑慣的腿,會吃吃一輩子,會喝喝一輩子,聽說你老??心鄄萘?。”“叫你說到溝里啦,咱們這是發善心哩?!薄肮悄阋步o我發一回善心?!痹趫龅娜藝W嘩笑著,男人們齜著牙,笑得滿臉黃燦燦,婆姨們一邊笑,一邊背過臉,罵一句:“不要眉眼!”

她是一種佐料,灑在白開水一樣的生活里,多少添一點滋味,干活時候,說著笑著也不覺得累。男人們似乎更有一種微妙的喜歡,愛和她在一起,說也有,笑也有,身體里似乎分泌出一種叫人格外亢奮的東西,這干活的力氣也就更大了。就連郝二娃也喜歡跟水仙撇個腔,開個玩笑。水仙呢,對誰都善善的,并不格外瞧得起誰或者瞧不起誰。就是見了老陳他們幾個,也是笑笑地上前打個招呼,看不出對哪個厚那個薄。

一個女人在男人堆里受歡迎,意味著在女人堆里就會被嫉妒??墒?,女人嫉妒她嗎?她有什么值得人眼紅的呢?男人沒本事,身體又不好,病病歪歪的,一風能刮個跟頭。俗話說的:“好婆姨憑的是男子漢。”一個女人活到這份上就算是走不到人頭里了,誰會眼紅她?

可是,日子再苦再難,她還是照樣笑著過,唱著過,從來就沒見過她哭哭啼啼?!昂幽蠐蹦羌乱矝]見她灰頭土臉。慕容秋想起來小時候,有一次爸爸曾經說過的一句話:“有的人嫁給了皇上也不好活,有的人嫁給了要飯吃的,還是唱著過?!蹦菚r候,媽媽總是抱怨一切,覺得世上的人都對不起她。難道金水仙就是爸爸眼里真正的好女人?想一想都覺得可笑,她自然不是個好女人,可是,她比好女人多了一個本事,會捏住男人的心。

一個女人捏不住男人的心,就像一張墻上的畫,再美,男人也不肯久留。

可她捏的是心嗎?好像也不是,她從來不追逐誰的心,或許她的胸膛里本來就沒有心。當然也沒有酸甜苦辣。一夕歡樂之后,各干各的,誰也不惦記誰。見了面打個招呼,老熟人似的。要是碰上哪個下流胚張揚出去,夸說哪夜哪夜和她好活來著,她也不惱,沒事人似的。婆姨們罵雖罵,可也沒人真的尋上門來,即便被一個潑婦當面唾了一臉唾沫,她也不羞不惱,擦干凈臉面,照樣腦袋撂在脊背上,進門唱,出門唱,那份快樂天性讓人羨慕。而其他婆姨們動不動就愛湊在一起大倒苦水:恨婆婆,罵小姑,怨男人,打娃娃,煎熬日月光景難過。說著說著,鼻子眼淚都出來了,擤一把鼻子,擦在鞋后跟上,再擤一把,掛在鞋頭上,鼻子眼淚就是不好活的見證。

她們是良家婦女,正經歸正經,賢良歸賢良,就是沒她快活。

慕容秋當然也看不起金水仙,她一湊過來說話,就覺得是把她當成一類人了,感到一種說不出的不悅,就怕旁人看見了??墒强粗旎畹臉幼?,又尋思也許她是對的,姐姐呼氏不就是在無望的等待中,被一年一年的秋風吹白了頭發的?臉皮也吹皺了,快成了老婆婆。男人到現在也沒有回來,也可能一輩子都不回來了。

有沒有呢?在世界上有那么一個人要你等?是不是每個人都在等?或者每個人都有人在等?有沒有呢?克里洛夫說過的話,還記在心里,那個模糊的影子閃過腦海,伸手要拉,卻撲個空。

晚上睡覺的時候,水仙笑著說天晚不回去了,和那個病秧子睡一個炕還不如和大家擠上一晚說說笑笑的快活。脫褂子露出肥肥白白的膀子。桂英瞧見了說:“看人家白的,肉皮光溜溜,毛孔眼子都沒有?!贝蠹乙磺?,真是貨比貨該扔,人比人該死。旁邊的蟬香和她一比簡直是碳堆里拉出來的,皮粗肉糙黑不溜溜的。水仙把褂子疊好,放在枕頭邊,“刺溜”一下鉆進被窩,丟出來一句:“黑嬌貴白尋吃,焦黃烏爛開當鋪。白了有甚好的?”

蟬香快要羨慕死了:“還是白了好,打眼,人堆里一眼就看見了。”

蟬香知道,即便現在,范青并沒有注意到她,更不知道她的心思。思來想去,長得不打眼也許是個重要原因。她多么盼望有一天,他能“看見”她,從千百個擦肩而過的人里面,一眼照見她,知道世界上有這么一個女子,滿懷著一腔深情,期待有朝一日像一朵花為他盛開。

金水仙打個長長的呵欠:“好妹子哩,沒用,女人家尋個好男人是最重要的,不然命苦的很哩?!焙芏嗄腥硕枷牒徒鹚绅ゐず魂囎?,可是,誰會真心待她呢?水仙是聰明人,怎么會不知道?只是豁達的天性使她寬容一切,更寬容自己。

一炕人誰也沒接話,慕容秋把自己緊緊地裹在被窩里,金水仙的話一字不落地進了耳朵,不由地又想到自己。克里洛夫是個蘇聯人,在另一個世界里,因為隔得遠,一切好像是個夢,就是那次舞會也缺乏真實感。

那次舞會之后,她眼里的天地就不一樣了,每天抬眼看見的月亮山都好像移動了位置。奇怪的是,周圍的人似乎都沒有發現這個巨大變化。男人是女人的火,微笑著,滿臉緋紅,伸手向火。暖融融,流遍周身。那些火也有炙烤下微微的刺痛,疼卻醉人。腳下傳遞著暖意,消融了雪,冰封的大地一路塌下去,塌下去,春水泱泱。

一想起那個晚上的他,就覺得心里盛滿了情意,那么美。她翻一個身,停一停,想起來在他的房間里,他像一張地質構造圖一樣,徐徐鋪陳開來。他的眼神里那么熱烈深沉,那么幽深寬廣,里面盛滿了情意。可是,一切越來越遠,就像往昔所有的日子一樣,漸漸沉淀在歲月里,變得不真實,夢幻一般。

他肯定她,欣賞她。她的自卑,她的自信,她的倔強,她的脆弱他全都懂。一個人懂得一個人,貼著心貼著肺,再怕也就不怕,再冷也就不冷。他就是一顆毒藥,也情愿一口吃下去。他就是一面懸崖,也情愿跳下去。

他送的海豹油是好東西,擦在手上臉上,果然就不開裂口子了,仿佛一雙溫暖的手,把外面的風雨給擋住了??墒?,他是蘇聯人,畢竟不是這一方土地上的人,遲早要回去,到遙遠的巴庫油田。他說,巴庫遠得很,廣播里常常說的西伯利亞寒流就在那里,多么遙遠,多么寒冷的地方!可是那畢竟是他的家鄉。對于將來,她一點把握都沒有。這么想著,肚子里千回百轉的,不由地長長嘆了一口氣。

大家脫衣服上炕說笑得正歡,這個說我的腿白那個說我的腰細,誰也沒聽見她的嘆氣。

金水仙不知說了啥笑話,大家笑得嘩嘩嘩。

快活的女人,這些細微的感受,她會體味到嗎?顯然,她不關心這個,她多么像一個梁山好漢,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多么快活多么通達。其實,她有她的好,和她說話,她從不一張嘴就是娃娃、男人、鍋臺、抹布。她心里沒有這些。她的世界要寬闊得多。

3

那蘇制“高加索牌”鉆機簡直就是一個高大威武的俊后生,往那兒一站,虎虎生氣。而油礦的“延安牌”鉆機是個丑老漢,個頭矮、模樣土,是生鐵、熟鐵、木頭三樣拼湊起來的土家伙。一眼洞穿油礦的窮家薄業,簡直跟人家高加索鉆機沒法比。

油礦就像迎接蘇聯專家一樣,迎接了這部來自蘇聯的鉆機。蘇聯專家決定打一口深井,油礦的“延安”牌鉆機沒那個打深井的本事。安迭戈涅夫專門向本國巴庫油田申請借用了這部鉆機。當然不是白借,打從它啟程的那天開始算,每天中方都要付出一千塊錢的費用。

劉書記天天往機修車間跑,催促大家趕緊把前期運來的套管整修好,一遍又一遍地給大家嘮叨:“這個大鐵家伙來了可不是吃素的,一天一千塊錢哩。可千萬不敢窩工啦。”然后見啥拿啥換算,能換多少斤韭菜啦,能換多少斤白蘿卜啦,能換多少個燒餅啦,能換多少斤豬肉啦,天天念叨。機修車間的人煩得要命,棒子也打不到耳朵里,只一個勁點頭卻不搭茬。

機修車間的能人巧人們不知道想了多少辦法,高樹林和胡勝利想了個好辦法,用千斤頂把套管上磕碰壞的地方彎的頂直,癟的頂圓,最后又拿火烤,總算把套管修整好了。多虧了他倆,十幾天下來,人累得又黑又瘦。樹林干脆晚上就睡在車間里,夜里想起個什么辦法,馬上起來試一試,這么折騰了幾十個日日夜夜,才琢磨出這個巧法子。

這天,終于出鉆。那“高加索”鉆機果然出手不凡,馬力大進度快,轟隆隆的吼喊聲里,一路所向披靡,土層、巖石紛紛土崩瓦解,鉆頭迅速向目的油層進發。礦上的人幾乎用腳趾頭都能想到,過不了幾天,威武的鉆機立刻會為油礦打出來幾個噴井,那黑乎乎的原油從地底下噴向半空中,然后一陣黑雨似的,灑在大地上,匯集成汩汩流淌的黑色油河……油礦咸魚大翻身,再也不用擔心有朝一日會被下馬了。

上次227井噴以后,劉書記天天念叨著想再抱個“金娃娃”,哪怕和上次一樣再賠上一件新衣服哩,天天巴著脖子盼呀盼的。當然不是他一個人盼望著,連家屬婆姨們都知道這個遠路而來的蘇聯大鉆機,大家深信不疑打出噴井是遲早的事。幾乎掐著指頭在等著!誰要是懷疑這個,就等于是懷疑太陽會不會從東邊出來。

連范青、夏志江他們也相信就要打出噴井了。不管按照什么理論,只要能找見油就是對的。俗話說:“條條大路通羅馬”。227井的成功只能說裂縫找油也只是其中一條,也許還有其他更寬廣的路通向那大地深處的那個神秘的鄂爾多斯油海。

子龍爺爺性子急更等不住,聯絡了好幾個老頭子,備好拾油苗的盆盆罐罐勺勺,還直擔心不夠用。只等哪一天廣播突然響了,王麗英像一只喜鵲似地“喳喳喳”一陣子叫喚,把這個好消息布散給油礦的角角落落,那時,他老頭子引上一大批白頭發白胡子親自上陣,大顯一番身手,管教那一滴滴油花都乖乖回到瓦罐子里。好讓子龍這個毛頭小子知道知道爺爺的本事,也讓唐部長知道知道他老頭子還是有兩把刷子的。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他老頭子也不是吃干飯的,油礦嘛,也少不了他們的一份力量。

一百米、兩百米、三百米……全礦的人腔子里的那顆心都牽連著鉆機的進尺,怦怦地跳著,仿佛進尺再深一點就探到好日子了。哎呀,那好日子就要來啦!感謝蘇聯老大哥!有了噴井就不要擔心卷鋪蓋回家啦!

按照莫里耶夫的要求,鉆井的同時,井場的地面工作就同步鋪開,這也是蘇聯巴庫油田的固定工作程式。而以往油礦的井場是等著出了油才開始平整。這是窮人家過日子的方法:萬一出不了油,干的活兒都是白搭。趙平和蘇聯專家們商量看能不能等到出油了再進行后面的作業。安迭戈涅夫搖搖頭:“趙礦長,那樣的話就來不及了,我們必須要講究效率。一完鉆馬上投產,你放心,這是一套成熟的油井操作規范體系,你們要跟著學習而不是隨心所欲地更改?!壁w平看他這樣有信心,也就把心放回了腔子里。

這幾天,大家說的是深井,想的是深井,天天盼著早早噴井。鄰家見面聊天,說不上三句話就扯到了這件事上頭,互相打探,快了嗎?快啦。嘿,真好!想想都要呲著牙笑出來,過不了幾天好日子就要來啦!

4

蟬香每天下了班就埋頭織毛衣,蘇制鉆機打深井,與她毫無關系。她打算等把毛衣織好,就送到范青手上。這是一份心愿,不知怎么,最近特別著急地要了卻,好像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在催促她早些完成。

對她來說,愛只是一個人的事,她只管完成自己要做的事,就像一朵花只管開放就好。結個什么樣的果子,那是老天爺安排的事。

可是,眼看著毛衣馬上收口,她的一項偉大工程就要完工了。心里還是感到了一種無法把握的惶恐。好像踩在春天的雞皮冰上,薄薄的、脆脆的,她真怕一腳踩空,跌進深淵里。她真想就這么一直織下去,永遠沒有收口的時候,一直織呀,織呀,只要一邊織,一邊想著他,就很滿足了。

她本來不會織毛衣,織毛衣先是從那些外地女青年興起,兩手舞弄著織毛衣的竹簽子,纖纖細指上下翻飛,毛線團在懷里蹦蹦跳跳的,幾天工夫,變魔術似地變出一件毛衣來。她心里很羨慕,靈光一閃想給范青也織一件毛衣。夜校里,看見他的毛衣袖口拖著長長的線頭子,爛了也沒人給補一補。一眼看見就是個沒人心疼的光棍漢!

她開始學著織毛衣,平針和反針經常弄錯,時不時錯了針、漏了針,窟窿越補越大,針腳歪歪扭扭越看越難看,急急忙忙找慕容秋補救??椀叫渥幽抢镆獪p針,更是離不開慕容秋,一錯針就趕緊叫她。

慕容秋也不怕麻煩,其實,心里還是很滿意蟬香對她的依賴,需要她幫忙,才說明她是重要的。她覺得被人需要是一種幸福??死锫宸蚋f過一句話:“我需要你!”她覺得這句話比世界上任何一句話都懇切。這句話烙鐵一樣烙在心上,怕是一輩子也不能忘記了。

需要,多么好的一個詞!什么話也不說,意思都在里面了。被人需要才是最快樂的!

實際上,這種需要也越來越廣泛。雪蘭結婚那會兒,她的剪花讓大家開了眼,梁淑芳說:沒想到咱們油礦能人巧人多得很,連慕容秋都會剪花哩。言下之意連這么個不起眼的人都有兩把刷子,那么其他人可想而知了。

打那以后,不管誰家需要剪花,都來叫她,她也從不推辭。需要,對于別人來說也許是一種麻煩,是一種勞累,可是對于她,卻是甘甜,是幸福。不管誰開口,她都會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

桂英破天荒地大方了一回,門市部上扯了一塊藏藍嗶嘰,說給大兒子做一條連體工裝褲。她一向把錢攥得緊緊的,能捏出水來,這么大方還真不多見。原來桂英在“高加索”鉆機打深井現場看見了穿著工裝的克里洛夫他們。

那些蘇聯專家的裝扮讓她眼前一亮。

“天啦!人家的工裝可真好看!”桂英給大家說。

克里洛夫穿著一條藏藍的連身工裝褲,手里拿著扳手熟練地擰螺絲,看上去那么帥氣,年輕、朝氣、時尚!安迭戈涅夫雖然肚子大,可是工裝褲一穿,倒顯得格外有派頭,一看就是個領導,那個碩大無比的肚子看著真有內涵,似乎他就得挺個大肚子才合適。再低頭看看自家的工衣,裁剪得真難看,蠢頭笨腦的,為什么不向人家蘇聯老大哥學習學習?桂英遺憾地咂咂嘴巴,那好看的連體工裝褲自己是沒想頭啦,她一個婆姨人家也沒有出風頭的想法,可是,給兒子做一件穿穿,也就能稍稍彌補一下遺憾啦。這么一想,工資一發,立刻跑到門市部扯了一塊布。

這塊布款款交給了慕容秋。桂英懇切地說,就愛人家的連體工裝褲,說什么也要給兒子做一件。讓娃娃在學校里念書也光榮些,他有個當石油工人的媽媽呢!可是自己又不會做,比劃了一下,還是不敢下剪子,害怕把布料裁壞了,實在沒辦法了,只好求慕容秋。

雖是一道難題,可是慕容秋并沒有推辭,還是接過了桂英手里的嗶嘰布料。被人需要,再難也要讓人家滿意。

這天,恰好蟬香的毛線沒了,便央著慕容秋一塊兒去買毛線。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來一件事,那些常??椕碌呐嗄杲淮^:萬一毛線不夠了要買的話,一定要扯一點線頭,拿到門市上細細比較,不然那色彩就有了差異,織出來兩個色怪難看的。

她的細心和苛刻讓慕容秋感到詫異,她簡直不是在織毛衣,而是在完成一項偉大的事業,容不得一點點馬虎。只好相跟著返回取線頭。

愛情使得這個姑娘換了個人似的,目光灼灼,眼窩深陷,沒瞌睡,沒飯量,干活的時候卻格外賣力。有時候異常沉默,有時候異常開朗。桂英有見識,背后便說這女子害了相思病了。老戲里繡樓的小姐上廟會拈香,見了讀書的秀才一面,回家便染病臥床,要等到那秀才考中狀元回來娶了她,那病才得好哩。

慕容秋深知蟬香的病。她憐惜地伸手替她攏一攏剛剪的頭發。蟬香雖然皮膚黑,但是有一頭烏油油的好頭發,前幾天忽然剪了,說是嫌頭發麻煩。其實,她是為了買毛線,把頭發賣給了那個“河南擔”。蟬香家里也不富裕,家里弟弟妹妹多,每月的錢自己用一半給家里寄一半,為了省錢,常?;ㄒ幻X買一大堆白蘿卜,然后腌了就飯吃,一頓實際上只花4分錢買一碗小米飯。

這個懂事、乖順的女子理應得到男人的愛。如果是愛上了礦上任何一個小伙子,那小伙子會喜出望外??墒瞧褪欠肚啵∷苴A得范青的青睞嗎?慕容秋恨不得自己變成范青,替他接受這份感情。可是,那個整天趴在圖紙上寫寫畫畫的工程師也許根本就不知道她的心思,也許他還沉浸在對上海姑娘的思念里,也許他根本就無意找個陜北女子。

蟬香好像知道她的擔心,反過來安慰她,說:“其實,早就想好了,不管范先生怎么樣,我就是完成一個心愿罷了?!毕s香固執得要命,總覺得還是按照農村人稱呼老師為“先生”更加好聽,“老師”這個詞是新興開的,農村人不習慣,拗口。

這么長時間的相處,慕容秋和她漸漸走得近切,深深地理解她,也慢慢尋找到了一種和大家相處融洽的方式,即便是桃花也沒有以前那種眼里有刺、難以容忍的感覺。她想,這些都是克里洛夫帶給她的成長。說到底,人往往是在愛情的滋養下成熟得最快。

小街上一番熱鬧景象。一個老頭兒從小街那頭走過來,兩只手籠在袖筒里,雙肩朝里縮著,臉膛黑里透紅,眼睛也跟著紅,好像害眼病。穿一件黑里透著灰,灰里透著黑,看不出顏色的翻花爛襖子,腰里纏一根牛韁繩,腳下拉著一雙前開窟窿后倒跟的鞋,見了人,高喉嚨大嗓子地問:“喂,鉆井隊在哪里啦?”

“就在油礦哩?!庇腥斯室庹f。一望而知老頭是從鄉里來,就想戲弄戲弄。

“我女子在哪里啦?”

“你的女子是個誰呀?”說話的那人笑嘻嘻的。老頭子東張西望,滿眼都是認不得的人,一臉茫然,不知道咋樣才能找見他的女子。

慕容秋就問:“你說的哪個鉆井隊?我們這里好幾個哩?!?/p>

“我女子的那個鉆井隊嘛?!崩项^子還是說不清。

“你女子是誰呀?”

“我女子叫個桃花嘛?!?/p>

5

桃花看見老頭兒,臉刷地紅了,紅到了耳朵尖尖上。等了一會兒,轉成了青色:“你咋來了?”

慕容秋注意到她很不自在,便拉著蟬香出門回避,看得出桃花是不想叫人看見。

蟬香卻起了好奇心,側耳傾聽。

“咦,看你問的,我就不能來看看你!”老頭兒大大咧咧脫了鞋上了炕,左右看看:“咦,你這住處不賴嘛?!闭f著,猛地一咳,吐出一口痰,“啪”一聲,清脆響亮地射在地上。

桃花被蝎子咬了一口似的,直喊叫:“下來,下來!你身上的灰操心弄到鋪蓋上!看你渾身臟的,就不知道穿得周正些!盡給我丟人!”

老頭兒沒想到剛進門就挨一頓沒好氣的呵斥,劈頭蓋臉的。又不知道哪里做得不合適,一臉的窘迫,訕訕地下了炕。桃花大概也覺得自己吼喊得有些失態,回補似地說:“你餓了吧?一會兒開飯了,我帶你去吃飯。”

“吃飯是小事,家里有急事我才來尋你。你大哥好不容易說下個婆姨,這次千萬不敢再耽擱了,多少東西都要出,要不你哥哥就要打一輩子光棍啦。你是知道咱家里的光景的,窮家薄業的,實在沒錢,我來尋一點錢。”老頭兒下了炕,費勁地彎腰提鞋,奈何那鞋子早已倒跟,根本就無法提起來。桃花看見了,口里又嘟囔:“出門也不說換上一件好衣服。盡給我丟人!”

“你大哥婆姨都說不下,我還顧上穿戴?要不是你出門當了工人,還能穿得這么好?”

“別說啦,也不嫌丟人!”桃花小聲制止,聲音雖小,口氣卻很嚴厲。

“我知道你公家門上掙錢多,要給家里幫襯哩,不敢光顧自己。我養活你這么大,也不容易哩。你大哥結婚,你總得湊點錢吧?不然我不是白養活了你一場!”老頭子啰啰嗦嗦地又提起錢的事。

“上次我媽看病你就捎話問我要錢,你一個錢都不出。你那么怕花錢,啥事都靠在我身上,我還活不活了?”

“好娃娃哩,前莊里,人家李老漢的娃娃也在油礦工作,每個月給家里都寄錢哩,我也不問你多要,十塊二十塊也行啊?!钡降资窍蛉私桢X,老頭子的口氣軟塌塌。

桃花原先話里話外只說家里光景好,不需要她寄錢幫襯,花錢也就大手大腳的。蟬香給家里一個月寄6塊錢,她還笑話過一回。給人說家里大哥已經結了婚,娶了個漂亮嫂子,又能干又賢惠,對她這個小姑子好得不得了。哦,原來這個嫂子還沒娶過哩。又說她大在莊子里威信最高,說大事,了小事,遠遠近近的人有了什么糾紛都來找他。原來是個穿著倒塌跟爛鞋,話都說不清楚的老頭子。

“嗯,不對,我聞著味兒不對,不像是她大?!毕s香說,慕容秋也說沒聽見她叫大,說話“你、你”的。蟬香這方面聰明,巴掌一拍,明白了。

這么一想,就徹底想通了,怪不得她的心思那么稠密,里面說不清的彎彎曲曲,原來都是在這樣的家庭里鍛煉出來的。怪不得那么爭氣要強,一心要找個條件好的。就像丑人就想找個俊人,矮子就像找個高個子,“條件”不好的,就格外想找個“條件”好的。一個人的性格總能在她的生活環境里找到蛛絲馬跡。

兩人說一回,嘆一回。慕容秋忽然體會到了這個渾身長刺的女子內心的軟弱和背后不為人知的可憐。心忽然發軟,平日里積攢的怨懟消冰似的,減少很多?;蛟S擱在自己頭上也是一樣的,那么一個不順眼的老頭兒,鼻涕一把,涎水一把的,叫大也真是為難。她心里替桃花辯護。

晚上再見到桃花的時候,她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壓根沒提起這個遠路風塵來借錢的后大,也不知道給錢了沒有。只是一個勁和人說說笑笑的,談論蘇聯專家的大鉆機,說是眼看進尺一千米啦,快出油啦。她的目光從慕容秋頭上掠過,并沒有停頓,顯得分外高傲,好像眼睛里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慕容秋身外分身地嘲笑自己:看把你好心的。

6

中午十二點,礦上的汽笛準時拉響,接著廣播應聲而起,電線桿子上正聊天的麻雀冷不防嚇一跳,“噗嚕?!憋w起來,灰灰麻麻的一大片碎點點,好像給天空里揚了一把芝麻。周圍附近山上送糞的農民聽見了,習慣性手搭涼棚朝油礦照一眼:“哦,中午了?!庇辛藦V播,就不用看日頭了。

中午汽笛一響,萬校長就會習慣性地抹下手腕上的表,一手執住,一手小心翼翼地撥那些細針針,再給它上上發條。忽然想起來一教室學生娃娃還在眼巴巴瞅著,便回過頭,喊一嗓子:“下課!”娃娃們跟放了羊似的,一哄而出,桌子板凳跟著“稀里嘩啦”響成一片。萬校長扯著嗓子喊:“慢些,慢些!狼攆上了!”狼倒是不攆,肚子餓得咕咕叫,恨不得長八條腿往家跑。

廣播一響,剛才還沒什么人的小街上憑空冒出來很多人,小伙子們餓得快,一下班腳底下安了哪吒的風火輪似的,拿了碗就朝五一食堂飛。平時吃飯的碗就隨身帶在車間,上班時候拿麻繩一頭把筷子一綁,另一頭纏在搪瓷碗座兒上,往墻上或者窗臺上一掛。到了飯時隨手取下來。

小伙子們一邊飛一邊不忘記拿筷子敲著洋瓷碗,叮叮當當地不成調兒,跟著廣播里哼哼時興的歌曲。瞥見年輕女職工,故意揚聲咳嗽一兩聲,女子們輕蔑地鼻孔里哼出一聲:“騷情?!弊允峭π靥ь^不理睬,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

那些年輕媳婦們心急燎亂地往家里跑,胸口憋得發疼,家里丟著吃奶的娃娃,沒人照看,只好炕角釘一根木橛子,一頭用布帶子拴著娃娃的腳腕兒,一頭拴在木橛子上,娃娃在炕上爬來爬去,屎尿免不了糊擦一炕。年輕媽媽回來又心疼又煩亂急急忙忙打掃。時間長了,娃娃們有了條件反射;廣播里一唱歌,媽媽就回來了。尤其那門上釕铞兒“嘩啦”一響,興奮地三爬兩爬到炕沿上,幾乎掉下去,虧得媽媽眼疾手快一把逮住。

高音喇叭里傳來播音員王麗英那甜美的嗓音:“通知,通知,職工家屬同志們:礦黨委今天下午兩點半在油礦大門口舉行歡迎儀式,迎接全國勞動模范高樹林載譽歸來,晚上七點,在大禮堂召開勞模先進事跡報告會,各單位組織職工家屬屆時參加?!?/p>

一連通知了三遍,想必旮旮旯旯都聽見了。

礦職工食堂里,碗筷敲擊夾雜著說笑,匯合成嗡嗡嗡的回響和食堂特有的那股油膩膩、濕嗒嗒、潮乎乎的味兒攪和在一起。打飯的小窗口前排著長隊,隊伍歪歪扭扭拐了幾個彎,從門外延伸出去。

南師傅的婚事順利解決,在梁淑芳梁主任的親切關懷下,已經成功地“配對”。一個煉油廠的女工,長得白胖富態,兩只眼睛花大花大,比慕容秋強多了。

結了婚心情好,自然有干勁。只見南師傅一手接過小窗口里遞過來的搪瓷碗,一手抄著大鐵勺,眨眼間扣上一勺子菜,第二勺迅速舀起,高高一揚,眼看就要扣到碗里,一個眼錯不見,卻在大鐵盆沿上“當當當”磕一陣子,眼見那半片肥肉,搖搖晃晃給晃出去了。剛來的人看得眼花繚亂——他簡直不是在打飯,而是在舞蹈。動腳抬手,手起勺落,那動作行云流水,瀟灑倜儻,一氣呵成。

食堂管理員直夸南師傅會工作,有辦法,一樣的菜,他的盆子上面總是花灑著令人眼饞的肉片子,而其他人的則少得多了。

工人們三三兩兩圪蹴成一個半圓形,飯碗就放在地上,一手拿饃饃,一手拿筷子夾菜。有的干脆把饃饃掰到碗里吃。飯菜的香氣夾雜著灶房里的煙熏氣混合著抹布、酸菜的味兒,也許還有腐爛的菜葉子發出的怪味兒縈繞在整個食堂。小孩子放學回家吃飯,一聞見那股子味兒就知道是五一食堂的杰作。

廣播里說高樹林回來了。全油礦的人都高興!他當了勞模,到北京參加全國勞模代表大會。真了不起!北京??!全國的首都,毛主席住在那城樓上。

大家圍在一起邊吃邊討論這個話題,小燕眨巴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問:“你們說,高師傅見到了毛主席,該說些啥?”

桃花吃飯喜歡門牙上挑個尖兒,比戲臺上的小姐還秀氣。只見她一邊用門牙嚼著雜合面饃饃,一邊說:“嗬,那還用問?見了毛主席肯定先要打招呼:‘毛主席,你吃過了嗎?”拿腔拿調地說著醋溜普通話。

“北京那么大的一個莊子,樹林就不怕走丟了?”桂英問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到縣城走一趟都尋不著路,何況北京哩!

話沒說完,蟬香“吭”一聲笑得嗆住了,一口米湯沒咽下去,猛烈地咳嗽,臉憋得通紅。姑娘們趕緊端碗朝一邊躲閃,嘩嘩笑著,惹得吃飯的人都朝這邊看。

“走丟了,那可就‘丟人啦!”

慕容秋心里默默想算著,高樹林的光榮什么時候能換成自己的?嗯,將來有一天我也要到北京那個大地方走一走。對,就像高樹林一樣,叫人好好羨慕上一回。

轟然而起的笑聲把她嚇了一跳,驚覺心里怎么有這么多念頭,比頭發都稠密,原先只想著到油礦出力氣干活,吃飽飯就不錯了,現在居然渴望到北京走一回。莫不是父親常常感嘆的一句話:“騎著騾子盼大馬”?貪心是不對的,可是,這個念頭如此的強烈,要拼命地按捺住,不叫它往出跑。到底是按住葫蘆起了瓢,那些念頭還是紛紛往出跑。

到底該不該得了一步想一步呢?是不是有點兒不知足?她忽然發現很不了解自己。那些令她吃驚的怪念頭不知道藏在哪里,總會時不時地冒出來。她半晌不言傳,吃了半天飯,什么味兒也沒吃出來。

子龍的爺爺更是高興,這幾天進門笑,出門笑,嘴就合不住。跟著老工人們一塊兒出去拾油苗,走著走著,“撲哧”嘴一咧,自己個兒先笑了。大家知道老王是得意,都跟他開玩笑:“啊呀,你徒弟比你還能行了,都上北京天安門上去啦!”

王老漢便替他謙虛一句:“不是他行,是毛主席人家抬舉咱們油礦!”

自己的榮譽是不好張揚的,可徒弟的榮譽“能”一下也不礙事。能見到毛主席!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解放了可不比邊區那會兒,毛主席住在北京要管全國的大事,多么忙啊,哪里還能見著他哩?想都不敢想呢!

多年前,當他還是個鉆井工人,曾見過毛主席一面。那是他一生里最榮耀的事。

那一年邊區政府格外困難,沒飯吃,沒衣服穿,冬天來了,戰士連棉衣也沒有,不少人沒被子蓋,日子艱難極了。毛主席號召“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在南泥灣開荒種地。油礦下了新任務,要拿咱們的油換吃穿用品,工人天天加班加點,沒黑沒白,吃住就在井場,累了倒頭就睡,醒來趕緊干活。就這樣,還是趕不上邊區對石油的需求。

一天,一個首長來到油礦視察,身穿敵人手里繳獲的黑色大氅,腰里別著一把手槍,看上去好不威風。首長對工人們說,你們一天多生產一桶油就省下80頭毛驢或者80個人工。為了支持抗戰,大家要加把勁!說著,走到王順才跟前:你叫個什么?王順才怕得要命,連名字也磕磕巴巴說不清楚。

首長叫礦長立了軍令狀:完不成任務就叫油礦散攤!要這么多白吃飯的干什么!

嚇得礦長當天就重新布置任務,那一年也沒過年,初一那天,吃了一頓雜面,就算把年給過了。

那一天是王順才一生最難忘的,跟往常沒有任何區別,長天老日頭的,工人們很疲累了,他是司鉆工不敢馬虎,不停地轉動鋼絲繩,調整鉆頭的方向,生怕一不留神鉆偏。

漸漸地他也感到眼皮沉重,有點抬不起來。忽然,井底“嗚兒”地一聲怪叫,瞬時,井口噴上來一股黑油,就像一條黑色的怪物從地底下鉆出來,夾雜著刺鼻的味道。霎時間天上下開了“黑雨”,太陽也被遮住尋不見了。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已經渾身烏漆麻黑,眼睛都睜不開。當時有人在叫喚“壓住井口!壓住井口!”他才反應過來,第一個念頭就是不敢叫油跑了。顧不得多想,整個身子往井口上壓,可是那黑怪物似乎有股子巨力,把人推得七倒八歪,根本站不住。又有人大喊:“快打壩!快打壩!”一句話提醒了大家,拿鐵锨的拿鐵锨,拿镢頭的拿镢頭,趕在油頭的前面攢起了一道土壩??墒歉静豁斒拢秃芸炻^了土壩,徑直流向洧水,洧水里蓋了一層黑油。井口的油還是源源不斷地向外奔涌,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最后不知道誰想出來的辦法,挖坑窖油。

整整一天一夜,工人們連軸轉,挖了個一丈見方多高的大坑,里面拿紅膠泥抹了一遍??偹惆汛蟛糠钟徒o截留下來了。但是流到洧水里的不少,黑乎乎、稠悶悶,給洧水蓋了個黑鍋蓋。

邊區政府得知打出了一口噴井,很是高興,決定嘉獎油礦。在那次頒獎大會上他見到了毛主席。

這是王順才一生的驕傲,總是在心里翻騰起這些往事,一個人的時候,自己給自己說一通,卻不好意思向人夸口。礦上得過嘉獎的人有一層哩,誰也不把過去的榮譽掛在嘴巴上。把獎來的毛巾、本子壓在箱子底,偶爾翻出來看看。旁邊有個人的話,捎帶的“能一能”,講一講毛主席發獎時候的情形。可是,得了榮譽憋在肚子里不說,實在是難受得很,就跟母雞想下蛋似地,憋了憋不住,忍不住給孫子嘮叨嘮叨。子龍一聽就皺眉頭:“爺爺你煩不煩??!那些車轱轆話,拿棒子也打不進耳朵門里?!焙薜盟毕胱嵋活D,忘了本的東西!

唉,那些都過去的事啦,榮耀一轉眼成了過眼云煙,一茬一茬的人就像一茬一茬的莊稼,年輕人成長起來,怪不得咱老啦,胡子也白了。一輩子就算交代在油礦手里啦。

想起過去的光榮歷史,老頭兒多多少少有些惆悵。

還不到兩點,油礦大門口已經是里三層外三層。路過的老鄉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湊過來,伸長脖子往里邊瞧,瞧不出什么越發有了興趣,干脆擠進來看紅火。左右兩側已經擺開了鑼鼓家什,一左一右兩邊大鼓,鐃兒鑼兒咚咚鏘鏘。小伙子們賣弄似地猛力敲打一陣兒,待眾人叫好了,卻偏偏放下鼓槌。有人央請“再來一個!”故意拉著臉不理不睬,擺擺架子,惹得眾人笑罵一陣。

趙平今天特意穿了一身嗶嘰藏藍中山裝。這是他出門開會的行頭。一般平時上班的時候,總是一身半舊的灰工衣。出門前,對于要不要穿這身行頭還猶豫了一番,穿上吧,顯得太正式了;不穿吧,又顯得太隨意了。一身舊舊的灰工衣穿上不那么精神,不那么嚴肅,顯得不夠重視似的。最后決定還是要嚴肅點,規格高一點,這可是油礦的一件大事,必須高度重視。

這身藏藍色中山裝一穿,立刻和大家有了區別,有點鶴立雞群的感覺,孤零零的。但他需要這種感覺,一礦之長總和普通人要區別開。劉書記呢,還是平時那老樣子,一身皺巴巴的工衣,肩背曬得發白,袖子肘部補著兩塊補丁,套兩個套袖。艱苦樸素慣了,有了新衣服也要壓在箱子底部好久,熏染了樟腦氣才肯拿出來穿。范青也穿著一身工衣,領口露出襯衣領子,軟塌塌的,似乎沒以前那么講究了??墒且徽驹谀抢?,蟬香一眼就從人群中將他剜出來了。

出門前,女工們都著實地講究了一陣子,雖然一邊梳洗一邊還會抱怨“真麻煩?!笨墒鞘值紫陆^對不會偷懶,總是加心在意地頭上一把,腳上一把,拿著小鏡子左照照,右照照,把頭發這么擺弄一下,再那么擺弄一下,嘖嘖嘖,怎么越看越別扭!

女子的心很微妙,要是男人的目光像鳥兒一樣從頭頂上飛過去,沒有落下來,就會微微失落,心沉下來,腔子里掛了一只秤砣,腳底下也跟著重了。要是男人的眼珠子瓷勾勾地盯著,棍子似的,又硬又直,連個彎子也不會拐,女子的臉就“刷”地放下來,跟門簾子一般,身子一扭,臉一別,哼!看什么看,真討厭!自是一派凜然正氣,心里卻喜歡得要冒泡泡。

金水仙卻不是那樣,臉上永遠是笑笑的,誰看她,她就給誰笑。那笑容里含著一個即將來臨的春天。

她喜歡熱鬧,哪里男人多哪里就會找見她。男人們散發出一種好聞的味道,讓她渾身不由地發餳發軟。身子漸漸化成水,化成泥,讓男人一口喝下肚子里或者被有力的大手揉來揉去,捏成圓的是圓的,捏成方的是方的,隨心所欲,百煉精鋼化作繞指柔。

不了解的人哪里能想到,她家里有一個病病歪歪的男人。只見她頭發用唾沫抿得光光的,一絲兒也不亂。穿著一件月蘭偏襟衫子,厚墩墩的身材又豐滿又結實。那偏襟子衫子緊欠,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直襟衣服一籠統,哪里有這個味兒?每一次出門,前襟后背總會粘上一大堆男人們熱熱的目光,擦根洋火就能點著。今天這個熱鬧場合,她的心里安放著一個火爐子,火苗兒呼啦呼啦地飄著,粉紅的舌頭一舔一舔,癢酥酥的,暖融融的,心里面顫巍巍地開了一朵水紅花。

她斜著眼睛瞧男人們,這個好,那個也好。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兩只眼睛忙不過來,只顧滴溜溜轉來轉去的。男子們被她意味深長的眼風一網打盡。好看的男人總會令她心花顫顫的,故意和這個搭個茬兒,和那個遞個笑兒,惹得眾人扭頭看。一看不要緊,脖子轉不回去了??墒欠肚嗖豢此?,只偏過腦袋和旁邊的人說話,嘴巴一張一合的,聽不清說什么。她恨不能眼睛里甩出一只鐵鉤,鉤過他的腦袋。

“哼,三年等你個閏臘月?!?/p>

得不到的才是好的。范青對她的忽略,激發起了她強烈的好勝心。一會兒臉上的笑容越發嬌艷,眼睛微微瞇縫著,說不盡的意思含在里面。一會兒見人家還是不理睬,便改變了策略,高喉嚨大嗓門地說笑,揚聲咳嗽一陣兒,肺子差點咳出來。

慕容秋站在最后一排,對面正好是食堂的南師傅,他也擠在人堆里看紅火,個子低,圓丟丟的腦袋努力地向上舉,露出兩個巨大的鼻孔,黑洞洞的。南師傅一眼看見了對面的慕容秋,本來準備朝她笑一笑,就在目光相遇的一瞬間,她卻一閃躲開。要是目光接住了,她會感到別扭??墒?,回頭一想又覺得沒必要這么小氣,不如大大方方地相視一笑,那塊冰也就化了。

這么想著,再朝南師傅看過去,可人家并沒有再朝這邊看。他扭轉腦袋,和旁邊的人說說笑笑,眉眼上的皺紋越加稠密了,可是那張臉卻看著飽脹了不少,向日葵盤子似的。她早就知道人家南師傅結婚了,真正是好馬配好鞍,英雄配佳人。

最前一排是萬校長領著的學生娃娃,手里拿著彩紙扎的花,紅紅綠綠煞是好看。萬校長一遍一遍地叮囑學生娃娃:“等一會車來了,咱們一二三,齊齊地喊,不敢喊亂了,記下了嗎?來預備,看我的手勢,一二三!”說著雙手揚起,娃娃們脆嫩的嗓子應聲而起:“歡迎,歡迎,熱烈歡迎!”個別娃娃用力過猛,掙得小臉兒通紅。唐部長一只手將萬校長推過去:“不行不行不行,這事離了我弄不成!”

唐部長指揮練習了好幾遍,覺得還不滿意,又要重來一遍,旁邊有人提醒:“對啦,不敢嗓子喊啞了,一會兒出不了聲兒啦?!币痪湓捥嵝蚜怂U谶@時,前面有人喊,“來啦,來啦!”一時間人們齊齊伸長了脖子往西邊看,敲鑼打鼓的也忘記了手里的營生。

不是誰喊了一句:“起!”鑼鼓手們醒悟過來,鉚足了勁敲打。唐部長的指揮權一不留神被人家奪走,有點兒不高興,卻也無可奈何。只聽“咚咚鏘、咚咚鏘”的鑼鼓聲震半空,對面的“崖娃娃”跟著學舌:“咚咚鏘、咚咚鏘”。在鑼鼓的渲染下,荒僻山野間的小小油礦頓時紅火異常,好像要把過年欠缺的熱鬧給補回來。

一輛蘇式小道吉緩緩停在大門前方,車頭上掛著大紅花。高樹林從司機樓里跳下來,他萬萬想不到油礦安排了這么大陣仗的歡迎儀式,一時有點不知所措。下了車,腳也邁不開,手也不知道該往哪里放,憨厚的方臉上掛著拘謹的笑容,紅騰騰地像一塊紅布。礦領導們快步上前迎接。

萬校長雙手猛地一揮,學生娃娃脆亮的嗓子有如呼啦啦飛起一片白鴿:“歡迎,歡迎,熱烈歡迎!”聲音此起彼伏還是喊亂了,急得唐部長直跺腳。

劉書記親手給他披紅戴花。樹林個子高,劉書記個子矮,探不上,只好踮腳奮力朝上探,樹林忙彎下腰俯就,旁邊的人看了就笑。盡管上了趟北京城,算是見過大世面了,樹林在這么大的陣仗面前,還是感到緊張不安,那臉上越發紅了,紅到了脖子上,紅中泛紫,紫中泛紅。和大家握手的時候格外用力,以這樣的方式表達激動之情。

桃花捅一捅旁邊的招弟,嘴一撇,下巴一揚:“看把他能的。”

招弟附在她耳朵上:“有本事你也叫毛主席接見一回?!?/p>

桃花鼻子里哼哼一聲:“見一回咋了?多長出來二斤肉啦?”

招弟沒聽真切,說:“哪里長肉了,你看都瘦啦!”

兩個人一遞一聲地拌嘴,淹沒在鑼鼓聲和人群的嗡嗡聲里。

樹林回來后,經常被人問到的一句話是:“你見過毛主席了?”他點點頭,似乎有點兒害羞,方方的腮幫子顫顫的,抑制不住的笑意。

“快給咱講一講!“那人央求。

樹林只好再講一回:“我們正在那里坐著,忽然聽見一陣拍巴掌聲嘩嘩嘩,跟下暴雨似的。大家歡呼起立,都伸長脖子朝那邊看。我也不知道咋了,跟著看,一會兒,出來一群人,也鼓掌哩,那底下的掌聲就更響亮,爆豆子似的。離得遠,我看不清。眼尖的人看清了,小聲說:‘毛主席、毛主席!原來毛主席來了!我掂起腳尖,哪里能看得見?人人都踮起腳尖看呢,那會兒,只恨個子還不高。后面的同志喊:‘坐下坐下!我怕大家對我有意見,急忙坐下,呼啦啦板凳椅子響成一片,人們趕緊坐下,毛主席要講話啦。”

“毛主席給我們講完話,周總理又講。大家把巴掌都拍紅了,很多人都掉淚了呢。”

那人打斷問:“那你呢?哭了沒有?”

樹林不好意思地說:“咋沒有,都哭了。”

“后來呢?”

“后來就是吃飯,上來的菜我都沒見過,一滿是吃不慣,肉菜里頭放著糖,吃不成。魚呀,蝦呀,腥得吃不成。周總理給勞模敬酒,到我這里,我慌忙站起來,人家給他介紹,說我是陜北油礦的,周總理叫服務員把酒盅盅倒滿,和我碰了杯,說感謝陜北油礦,給中國革命的勝利立下了大功,是功臣油礦呢!”

“再后來呢?”

“再后來我就回來了?!睒淞终f著,兩手一攤,嘴巴一咧,露出白生生的牙齒。那人意猶未盡,咂摸半天,方才走了。

頭幾天還可以,人家咋問咋答,蠻有耐心。好幾天以后,車轱轆話翻過來倒過去,覺得麻煩了。人家再問,就不愿意細細描述,三言兩語便打發了。人家不滿:“啊呀,把你能的,給我們說一說,也叫我們高興一下啊?!睙o奈又說一遍,回家給婆姨發牢騷:“麻煩死了,嘴皮子都磨薄了!”

婆姨不同意:“人家稀罕你才叫說哩,不稀罕人家也不聽。”又說:“等你老了,跟你師傅一樣把這個事講給學生娃娃聽聽?!?/p>

“罷了,罷了,我老了,天天抱住腦袋睡,把欠的覺都補回來,睡夠了就圪蹴在墻根曬暖陽,諞閑傳,才不跟師傅一樣哩?!?/p>

樹林的婆姨生罷娃娃以后就沒有回老家,也在礦上當臨工,天天跟上吊油隊拾油苗。

7

陜北漸漸綠了,柳樹的柔枝忽然長了很多,像王麗英的長辮子,在春風里甩來甩去。榆樹一貫地愛顯能,故意晾曬一下家私,挑個暖暖洋洋的天氣,把攢下的榆錢兒穿上枝頭,炫耀炫耀。

楊樹的葉苞鼓鼓囊囊的,懷著身孕,里面有個毛毛蟲破繭欲出。過不了幾天,真的有毛毛蟲爬滿地面,那是楊樹開的花。也許是世界上最不起眼的花。調皮孩子冷不丁地,把花丟進女孩子的脖子里,毛茸茸,涼絲絲,還以為是蟲子,嚇一跳,驚得快要哭起來。

現在,慕容秋已經成為一個熟練的司鉆工。她對司鉆著了迷,每每輪到她司鉆,便會仔細諦聽來自地底下那鉆頭的語言。她的耳朵似乎有一種特殊功能,能把各種各樣的聲音一一分開,絕不混淆,雜音被自動過濾,哪怕有人在耳邊跟她說話,也聽不見。只有鉆頭那純真的聲音直達耳膜。不錯,鉆頭就是會說話。有時候粗聲大氣,有時候嬌聲嬌氣,有時候受了傷還會呻吟、哭泣。只要你心里有它,眼里有它,它就會把大地的秘密一股腦告訴你。郝二娃說得對,鉆頭通靈性,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你心里沒有它,它也就不把你放在眼里。甚至故意出你的丑,耍個賴,叫你干著急,出一頭汗,求爺爺告奶奶,它躺在那里,理也不理你。你恨不得給它跪下,它此時此刻故意擺譜活像你的祖宗。

大家半開玩笑地說慕容秋是個半仙,明明誰都聽不見嘛,偏偏就她說鉆頭在說話!可是,只要她在司鉆崗,鉆頭的作業情況就一清二楚,從不出錯。土層下面是哪種巖石,巖石的堅硬程度,鉆頭偏沒偏,里頭有沒有落物,聲音的差異幾乎在微末之間。她側著耳朵聽過后,對地底下的秘密一清二楚,好像親眼看見一樣。撈砂筒一倒出來,不用看,就知道有沒有油砂石,鉆頭已經提前告訴她了。在她的司鉆記錄里,既沒有卡鉆,也沒有崩斷過鋼絲繩,剽悍的鉆頭在她的手里乖乖的,那么聽話。均勻地一起一落,發出愉悅的“嗵嗵嗵嗵”。大地微微地震顫,那么吉祥,那么安心。大家也覺得奇怪,怎么那個硬邦邦、死沉沉,生冷硬倔的鉆頭單單聽她的話呢?

說來也怪,那鉆頭就跟她好,對桃花、蟬香幾個人則什么也不說,啞巴似的。等出了故障,急得人火燒眉毛,鉆頭擺在那里一聲不吭,誰也沒辦法!害得蟬香抱怨,說這鉆頭也跟李延礦的車一樣認識人哩,偏三向四的。

現在,她們個個技術嫻熟,力氣大增,腰間摸上去緊繃繃的,冷不丁碰上去還以為是塊石頭,那么結實有力,腰上有勁就能干。臂力大大增加,撈沙筒輕輕一拉,再也用不著吃奶的力氣。只是個個臉蛋被風掃得失去了細膩、白皙,臉頰紅彤彤,像兩個紅蘋果,充滿了十足的山野氣息。

風從遠方吹來,輕寒拂面,毛孔舒張,不知道克里洛夫此時此刻在干什么!她的鉆頭在聲聲呼喚著他的名字。他能聽見嗎?他一定會聽見。二娃說了,心放在哪里,哪里就會有感應。鉆頭整天高喉嚨大嗓門地喊著他的名字,全世界都能聽見,他一定會聽見。

也許此刻,他在房間里,趴在桌子上,繪制那些奇怪的地圖,也許拿著放大鏡在端詳那些來自地層深處的巖芯。只要聽見那一聲呼喚,他一定會快步走到窗前,抬頭朝窗外瞭望,那個聲音的方向牽引著他,那里有一個人在念著他,他一定知道。

那個難忘的舞會上,慕容秋在他的房間里,看見成堆的圖紙,一直堆到天花板上。出于好奇想知道他究竟每天在忙什么,她抽出一張鋪展開來。天啦,上面彎彎曲曲的細線,密密麻麻的數字,勉強能認識幾個根本不知何意的標記,什么長2,長3,長7+8……因為看不懂,油然而生敬畏之情!敬畏那些圖紙里所呈現的陌生世界,更敬畏這個研究陌生世界的人??死锫宸蛘f,那些圖紙就是大地深處的秘密,他的工作就是解讀大地的秘密。

原來,在別人眼中,在天堂里生活,天天喝著香油的蘇聯專家們也有一份辛苦!他們在猜老天爺的謎。那是一種別樣的辛苦,普通工人們無法領會的辛苦??墒撬芏?,他的辛苦也是她的。

是的,活在這個世界上真好!

她忽然領悟,愛就是活在這個世界的信念!愛一個人很簡單,就是有什么好東西,都想著和他一起分享。哪怕是春風的陽光,哪怕是天空中深邃的藍,哪怕是腳下泛著綠色的青草,哪怕是一瞬間指尖掠過飛逝而去的風。

得知她每天挑三十幾擔水,他皺著濃密的眉毛咕噥:鉆井天生是男人的工作,勞動強度太大。這一行是不適合女人的。在他的眼里,女人就應該像《鄉村女教師》中的瓦連卡。嗨,也許教師是最合適女人的,和一群孩子在一起,永遠能保持一顆童真的心。

她沒有看過《鄉村女教師》,可是雪蘭、小燕們都看過,早幾年前在油礦放映過的,都說特別好看。美麗的姑娘瓦連卡和英俊少年馬瓦蒂諾夫在一次舞會上認識了,瓦連卡穿著布拉吉那么美麗、俊秀,她是舞會的焦點,馬瓦蒂諾夫對她一見鐘情。后來他被捕入獄,瓦連卡飽受思念煎熬,在偏遠落后的鄉村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多年以后,愛人犧牲在戰場上,而瓦連卡已經兩鬢斑白,陪伴她的是對愛情的無盡追憶……

愛情,不管在異國還是本鄉,不管是黃頭發藍眼睛還是黑頭發黃皮膚,總是人一輩子最值得珍惜的。就連雪蘭和小燕都感嘆,有這么一場瓦連卡式的愛情,一輩子也算是值得過了。瓦連卡是她們這群女子異國他鄉的知己。

她一次一次掉進時間里,掉進回憶里。和他一起的點點滴滴,一遍一遍回味,無止無休。那一眼能望到頭的一馬平川??!看得見的幸福生活??!只管朝前走,幸福朝她招手,就在前面,快要到啦!

那些說過的話,都收藏在心里,一字一金,字字不漏,馬上都要實現。這么想著,不由地浮出笑意,臉上微微地泛著光,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喜悅。

井場在轟隆隆的機器聲里,重復著往日的繁忙。春天來了,一切都要換成新的。人忙得頭也不抬,蟬香瞅見擔水的慕容秋,大聲笑問:“啥喜事呀,敢是路上拾得個大元寶?”

慕容秋擔著水小心翼翼走到方形水槽子那里,顧不上搭腔,先找個平地,慢慢放下水擔。因為灑下很多水,地上成了稀泥攤,人踩的腳印坑坑洼洼,弄不好辛辛苦苦擔來的水“嘩”一下就灑了。她放下水擔,臉上熱烘烘,胸脯一起一伏。

桂英一副過來人的口氣:“那還用問?有了暗喜啦?!?/p>

“什么暗喜?”小燕急急地問,眼睛睜得大大的。小燕的那對大花眼,毛茸茸的,眼睫毛又長又密,就像湖泊一圈栽種的小樹。因為眼睛睜得大,越發顯得清澈見底,似乎一眼能看到心里。真是個玻璃人兒。桂英不愿意讓慕容秋在小燕強烈的好奇心面前感到窘迫,就開玩笑地岔開話題:“你姐姐昨天拾了一塊元寶?!?/p>

小燕信以為真,忙忙嚷嚷開了:“快讓我看一看,我還沒見過呢?只聽見我媽說地主家才有。給我說在哪里拾的?我也要去。”

慕容秋笑了,待氣喘得平勻些,臉上的紅暈還沒有消退:“你信她?再不要信她們,操心把你這么個大姑娘給哄得賣了。”

桃花接住口:“她根本不要拾,家里藏著滿缸的大元寶呢?”

小燕的眼睛更大了:“真的嗎?”

“不信?地主成分!哼,隱瞞成分!”桃花笑著,聲音里卻使著一股子狠勁兒,一個字一把刀劈面甩過來,和她的笑容兩不相干。

“地主成分!”

這是隱藏最深的秘密,天知道她怎么就能刺探到?剛才還是滿腦子柔情蜜意,幾乎讓她忘情。桃花一句話就讓她掉進了嚴冬的冰窟窿。

毫不留情的揭露,簡直是對她發起的一場偷襲,好比當眾趴下衣服,讓人看見了身上最羞恥、最丑陋的傷疤。啊,原來她在報復!怨恨那天她引來了借錢的后大!讓她在眾人面前丟了人!讓人知道了她口里夸說的殷實家境背后那拮據寒酸的真面目!那會兒她還想著桃花會感激她對老頭兒的善待哩,想著以后能融洽相處,再不要暗自繃住勁搞敵對哩。真幼稚得可笑!

她感到全身在顫抖,牙關子“嗑嗑嗑”巨響,緊緊握了握扁擔,腳下卻沒動,只說:“你聽她胡唚!”

桃花聽見“胡唚”二字頓時變了臉色。在農村,說牲口嘔吐是“唚”。

“怎么?我說錯了?這可是你們村子里的人說的。青天白日紅口白牙明明白白!你還想隱瞞不成!”她在義正詞嚴地揭發她,雙目直視,滿臉正氣。好像面對一個騙子,一個偽裝成好人混進油礦里有著不可預測圖謀的壞分子。

她聽見血液汩汩上涌,瞬間頭暈目眩,一腳踢開扁擔,嘩啦一下水桶倒了,只幾步奔到她跟前,眾人還在愣神,抬手就扇了她兩個耳光。

那兩個耳光用盡了平生所有的力氣,只打得自己手痛。桃花的臉上立刻隆起了幾道深紅的印痕,分外刺目。沒想到這個根本沒拾到眼睛里的人居然敢打她!她片刻回過神來,瘋了似的,四下里抓尋,看見旁邊的工具箱,翻出一個大號扳手就要甩過去,桂英眼看著要出事,一把抱住她,瞬時,那扳手落下來,正好砸在桂英腳踝上?!鞍ミ稀睉K叫一聲,跌倒在地上。

小燕嚇呆了,剛才還說說笑笑的,怎么一轉眼就成了這樣子?

雪蘭忙停鉆,閘刀一拉,井場上的喧囂熱鬧立刻消失。大家都瓷丁丁地立在那里,不知道該干什么。桂英坐在地上,抱著腳,痛得直呻吟,眉眼七扭八歪的,抽搐成一團。桃花歪著臉,半邊迅速腫胖起來,紅紅紫紫的手指頭印子。小燕察覺是自己的一句話而引起了大禍,先哭起來。慕容秋咬緊牙關,憤怒、懊喪、羞愧螞蟻似的紛紛擾擾啃嚙著她的心。不過,決不流露出來。

嘎斯車剛好來送料,剛才的一幕李延礦全看見了。他嘴里叼著一根煙,倚在車頭,自言自語道:“三個女人一臺戲,這些婆姨的戲可真稠哪?!彼@個人最愛看熱鬧,巴不得“戲”再熱鬧些。要是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滾在地上,團成了土蛋蛋,那才好看哩?;氐V上給眾人學舌更有吸引力,他甚至想象到一圈子人圍住他,聽他細細描繪打架的場景。哈哈,女人哪,就是男人口里的佐料,閑來無事嚼嚼,日子就過得有味多了。那個慕容秋,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看她打人的兇狠樣子,就知道不是個省油的燈。給臉不要臉,上回在老子跟前裝正經,好像比黃花大閨女還值錢,哼!

一會兒,他看見雪蘭朝這邊招手,知道要車,便轉身上車,隆隆的馬達轟鳴中,車轱轆卷起一陣黃塵,穩穩當當地停在人群跟前,然后“嗤”一聲,輪胎底下卷起一股子稠嘟嘟的黃塵,夾雜著油味,熏得人干嘔,車身晃三晃才停穩。嗆人的黃塵里,大伙兒抬腿的抬腿,抱腰的抱腰,把桂英抬到駕駛樓里頭,慕容秋和雪蘭一邊一個扶著。臨起身,雪蘭手拍著車幫子,朝下面的人喊:“鉆機不敢停下來。”隨即車輪子又卷起一陣子黃塵,好像一條黃龍一口將人都吞進肚子里去了。

轉過一個彎子,看見金水仙正端著一簸箕東西出來,窯背上的煙囪里,咕嘟嘟地冒出來一股煙,看來她已經開始做飯了。哦,忘記告訴她少做些。這么想著,車早走遠了,背后追來一條大黃龍。

桂英的腳踝是軟組織挫傷,傷著了筋骨。腫得老高,不能吃勁兒,一接觸地皮就痛得牙縫子里“嘶嘶”響。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她需要養傷,慕容秋便留下照顧她。雪蘭先回井場了。叮囑要是別人問起,只說不小心碰傷了。這件事要是別人知道了,又能在人前人后美美地把這群女子笑話一陣子。

501隊一下子減員兩個人,頓時覺得人手更緊張,本來一天下來已經累得飯都不想吃,現在更是忙得丟下掃帚拿簸箕。桃花一時失手砸傷了桂英,連日來丟了魂似的,再也沒了往時的刻薄勁兒,正干著這個,又想起這個,沒頭蒼蠅似的,下了班悶悶的,不叫不言傳。

小燕也蔫了,蟬香把她叫到背人處狠狠地訓了一頓:“不是你舌頭長,哪來的這一場麻煩?你不說話,怕人家把你當啞巴賣了?少說一句不行嗎?能憋死你?”蟬香比她大兩歲,卻老成許多,從來溫溫和和的,話不打人,可是這次不同,話里帶著棍子,幾棍子打得小燕掉眼淚。也怪她不聽話,幾次叫她說話要過一過腦子。她全聽不進去,嘻嘻哈哈地只當耳旁風。

“這下好了,全是你這張簸箕嘴惹下這么大麻煩,該拿縫麻袋針給縫??!”說著,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她,恨不得手里立馬變出來一根針,三下五除二給她把嘴縫上。

小燕的大眼睛里轉著淚花花:“又不是我叫她們打架哩,我還以為桃花說的是真的。”

“人家給你個棒槌你就認成針了?”“人家叫你跳崖你跳不跳?”“人家說啥你信啥,你念書都念到狗肚子里啦?”小燕再也憋不住,眼淚撲簌簌落下來,打濕了衣裳襟子。

金水仙看到大家無精打采,也失去了說笑的興致,覺得滿不好盛,女人窩里呀,就是是是非非多,滿不如和男人們一塊說笑痛快。趁有空就獨自飄到后村尋開心去了。

慕容秋雖然沒有聽到桂英半句埋怨,但是她已經敏銳地感覺到大家對她有了看法。蟬香來看望桂英,雖沒沖她說半個不字,可是那種隱藏在沉默中的不滿,在她背轉身的時候,射向她的目光錐子一樣扎在肉里頭,一下,一下,無聲無息但真實地痛。蟬香生氣是有理由的,因為她們打架,害得桂英住院,干活的人手更少了,一天累得七死八活的,飯也不想吃。

可是這件事能怨我嗎?她滿心不服氣地跟她辯解。

如果桃花不揭人的短,一切都不會發生了。不明白她那樣一個人,也是肉眼凡胎的,怎么那樣可怕?好像腦勺子后面也長著一雙眼睛,什么事也休想瞞得過她。就連上次雪蘭結婚,范青在半路上給了她幾顆糖,她也嘰嘰咕咕地暗地里議論,真擔心萬一蟬香聽到會不會多心!憑什么刺探別人的生活?心里的自己紅頭脹臉地辯解。

難道就不能忍忍?另一個聲音不知從哪里冒上來,陌生人似地向她發問。

忍?憑什么!腦子里有兩個人在里面吵架。嘴唇不由自主地囁嚅。醫務所一個看病的人在她面前走過,看了她一眼,感到莫名其妙。又回過頭看了看她。

你就沒毛???那個聲音追問。這一句讓她頓時啞口,像氣球上扎了一針。是呀,誰沒有毛病呢?憑什么只苛求別人沒毛?。?/p>

我有什么錯!她還是感到不服。我沒有錯!她堅定地為自己辯護。忽然想起李一堅,要是她知道這件事該怎么說,

她想起進礦那天,李一堅臨走時候說的話:好好干,爭取立住腳。原先只當進了油礦,當了工人就等于掉進了福窩窩,誰曉得還有這么多煩惱!

克里洛夫呢,要是他知道了會怎么樣?會責備她嗎?

很久以前,跟他說起那個人人都拾不到眼皮里的金水仙,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告訴她,那個女人有權利安排自己的生活,因為身體是屬于自己的。他既然能理解那個荒唐鬼金水仙,也就能理解自己!

對,那個討厭的桃花活該挨打,誰叫她的舌頭那么長。這么想著,更覺得自己沒錯,一點錯縫縫也沒有!

越想越覺得自己沒錯,越想越覺得自己有理。她甚至覺得當時下手還不夠狠,要是再狠一點,再狠一點,該多么解氣解恨!

8

傍晚的山腳下,慕容秋等來了克里洛夫,這是他們約會的老地方。礦區的喧囂熱鬧被洧水隔住了,遠遠看著似乎不那么真實,好像小時候戲臺上的老戲,因為離得遠便有了一層氤氳的浪漫和詩意。近旁的農田里泛出了溫潤的顏色,地垅邊的河道柳揮舞著一把碧綠的大扇子,向對岸的活色生香的油礦打招呼。

只有這個時候,克里洛夫不再是那個白天拿著地質錘、羅盤儀奔波于野外,晚上在燈下伏案繪圖的地質勘探工作者,他又變回了自己,那么有趣、溫和。他聽完慕容秋的訴說,好久才問:“慕容,她說的是事實嗎?”

“是。”她感到無辜,最不想叫人知道的秘密,自卑的根源所在,現在早已呈現在光天化日之下。

“既然是事實,你為什么憤怒呢?”

她有些吃驚,這還要問嗎?

“那么,到底是你不能接受這個事情,還是別人?”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可是,她怎么能那樣做!”她開始自衛。

“是的,”他的口氣愈發溫和,拿手撫摸著她的頭發?!暗牵绻麆e人那樣做了,你的憤怒能解決什么問題?”

“可是,這個事讓人知道了,還能在礦上立足嗎?”這才是最擔憂的。萬一在礦上站不住腳,那只好打個包袱回家了,可是,往哪里去?

“沒有你想得那么可怕,實際上,沒有那么多人關注你?!?/p>

他的話略略讓她寬心。她也明白,能不能在這里站住腳,關鍵是看本事??墒?,疼處有傷,怕處有鬼。她比誰都害怕回家。

“一群人里不可能都喜歡你。如果你的敵人打你一個耳光,你就還她一個耳光,踢你一腳,你就踢她一腳。那么,你和她不就是一路貨嗎?”

停了一停,他又說:“我母親告訴我: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讓他打?!?/p>

她簡直要跳起來:“什么?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讓他打!哪來的這么些傻話?要我說,別人打右臉,你就得左右開弓,利上滾利!”

“這不是傻話,這是上帝的箴言。”

“上帝?”

“是的,我們隱忍,并不是懦弱,而只是不想變成我們厭惡的那種人。”他輕輕地摘下一朵紫花苜蓿,捏著細細的莖,轉來轉去。

這個道理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新鮮而生澀。她長久地陷入沉思。

“實際上,這個油礦是相當開放寬容的。你看看這里,既有精通四國外語的知識分子,也有一字不識的文盲。新舊生活方式并存,各式各樣的人和睦共處,他們都有自己的歷史,自己的秘密。有些當過叛徒,有些當過逃兵,他們的問題比你要大得多,油礦不是都能容得下嗎?我相信油礦也能接納你,包容你。關鍵是你有沒有足夠的心量去接納他們——尤其是那些你不喜歡的人。”

“那個給你造成傷害的姑娘,我猜,她或者在嫉妒你。而嫉妒可能因為你對她的傷害!”

她奪下他手里的紫花苜蓿,一把挼碎:“我沒有!”

“我的意思是說,你的某些優點讓她不舒服!”即便是批評,他的話也令人舒服。

“那也能算我的錯嗎?”

“當然不是,可是被嫉妒折磨,是最深的痛苦。所以,你要諒解她,要寬宏大量?!?/p>

他的話讓她發怔,“寬宏大量”四個字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竟有了不同的味道。

薄暮時分,遠處傳來布谷鳥悠悠的鳴唱。惆悵的音韻,讓人想起那些遺忘在時光深處的日子。

“我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們的國家發生了巨大的動蕩,大批俄羅斯人涌入中國避難,你是知道的,我以前告訴過你。那個在火車站臺上的獨腿老人永遠刻在我的腦子里,成為那個悲慘時代的記憶。我隨著親人流亡到哈爾濱,在那里度過了少年時代??墒呛镁安婚L,日本人侵占東北之后,我們再一次開始流亡,一路顛簸至上海,又從上海輾轉回到俄羅斯大地,我的家鄉。

“總以為回到自己的祖國就可以松一口氣了。那時候,一切看上去很好。父親后來當了工人,他唯一的毛病就是喜歡喝酒,不過不喝酒的時候,他可真是一個好人,母親在幼兒園照料孩子們,她很喜歡自己的工作。每逢周末,我們帶了面包給廣場上那些成群的鴿子喂食,忽然,呼啦啦它們一下子飛起來,陽光仿佛被烏云遮蔽了似的。后來陽光真的就被烏云遮蔽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家里充滿了一種說不清的恐懼,每一天都像陰天那么憋悶,父母親說話小心翼翼的,怕誰聽到似的,爸爸的手表媽媽的項鏈都藏起來了,說是上面不許穿戴這些資產階級的東西了。有一天夜里,爸爸悄悄在院子里里刨開一個深坑將自己的手表、自來水筆扔進去。媽媽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把一些好衣服扔了進去。平時他們不敢喝葡萄酒,不敢吃白面包,不敢喝牛奶,甚至連家里好一點的水壺也只能砸爛后再使用。

“有一天,來了一些陌生人拿走了我們家里幾乎所有的‘奢侈品,包括普通玻璃杯、塑料印花餐盤,不銹鋼刀叉,還有吊燈和自行車。我們的鄰居因為有日光燈,被肅反人員執行槍決。那砰砰的槍聲把我們嚇壞了,媽媽抱著我,爸爸抱著酒瓶,整整坐了一夜。

“我聽見媽媽不停地祈禱,感謝上帝,讓他們早早就把那些可怕的東西丟棄了,否則,鄰居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可是,有一天,我的父母親還是被他們帶走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

不知何時,一彎新月斜斜地掛在天上,濃稠的暮色覆蓋了大地。他們已經坐了很久很久。可她總覺得時間太快。他抬頭望著天上銀色的月牙兒,長久地不說話。

東山黑魆魆的,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感覺到春風拂過萬木,那蓬勃茂盛的姿態。寬廣的俄羅斯大地此刻也在一樣的月光里靜靜地入睡了。多么遙遠的家鄉啊,那里存放著他的一段人生,還有父母親的尸骨,還有再也打撈回不來的歲月,就如同人生沒有回頭的路。

“后來,我到了巴庫油田。那是一個荒涼無比,沒有人煙、沒有樹木,塵土飛揚、煙塵滾滾的地方,在那里生活比流放到西比利亞還要可怕,沒有人愿意去??墒?,我愿意,只要能活下去。在那里,我度過了人生最艱苦,最荒唐的一段日子?!?/p>

“有時候,我常常想,流浪到滿洲國,流浪到巴庫,從事了石油工作,仿佛只是為了一步一步走到這里,陜北高原,走到你身邊。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彼钌畹負硭霊?,開始尋找她的唇。布谷鳥還在慢悠悠地唱,四圍一片寂靜。克里洛夫難以窮盡的內心,她不能全部懂得,這也正是她陷入他的世界的根本原因。

9

“高加索”鉆機掙命般地嘶吼著,發出轟隆隆的巨響,向地心深處奮力開掘。過了1500米之后,人們的心漸漸提到了嗓子眼,只等那井里瞬間飛出一條黑油油的巨龍,張牙舞爪矯首向天。那一天將是整個油礦的節日!

也許下一刻就會出現!也許下一刻就會出現!

很多人默默地盼望著,生怕那個奇跡發生的時刻自己不在場給漏掉了。

可是,安迭戈涅夫的眉毛卻漸漸擰起來,顯然1500米這個深度已經足夠了,本區油藏埋藏淺,根本不需要打這么深的井??墒?,莫里耶夫挺能沉住氣,堅持還要打,他有他的道理,油層就像樓房一樣,有很多層,也許再打深一點點,也許只要再打一米,或許就會有奇跡發生。

他告訴克里洛夫,當年就是在巴庫油田,他們打過一口深井。到了目的油層之后,發現該油層不具備工業油流開采價值,本來就要停鉆了,他不死心,堅持再往深打一點點。誰知道三天之后真的發生了奇跡,他們打出了一口噴井!一天就生產200多噸原油。

現在情況多么相似,或許,我們只要再堅持那么一點點!

是的,再堅持那么一點點。

可是,奇跡沒有發生。

當“高加索”鉆入地心達2000米的時候,根據取出來的巖芯分析,油斑并沒有預測的那樣顯著密集。安迭戈涅夫果斷命令停鉆!

顯然,這個區塊不具備開采價值。

大家頭幾天憋得足足的歡樂興奮無處釋放,忽然一下就像氣球被扎了一針似地,“嗤”地一下子泄了氣,人整個就癟下去了。蕩悠悠的心飄在空中,風箏一樣無著無落的,尋不見個去處。見了面相互看看,張張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唉!重重地嘆口氣,彼此領會,就啥也不說了。

油雖然沒有打出來,可是該給鉆機付的錢一分也不能少。工時費、材料費,還有油沒打出來就建好的地面設施,林林總總加起來有一萬多。能買多少韭菜?多少雞蛋?多少蘿卜?多少洋芋?

劉書記心疼得要命,糟心啊,真是不過光景?。〖易影。∵@筆賬實在不敢算?。『喼笔悄缅X撇到洧水里去了,連個響聲也沒聽見!已經有老工人說話啦,這是不過光景的二流子的做法,多少錢夠這么糟蹋的!真正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貓咬尿脬空歡喜。

范青說: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大家覺得真有道理,早知道不該抱那么大的希望??墒?,那器宇軒昂的“高加索”怎能不讓人抱希望呢?

難道專家們也會弄錯嗎?

范青說,誰也不是神仙,那地底下的秘密還得一點一點弄清楚,任何科學理論對勘探的具體指導都需要從實際出發,根據具體區塊的實際情況而定??傊?,理論不是萬能鑰匙,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

莫里耶夫說,這是上帝故意制造的一個迷局,大概是想要嘲弄自以為聰明的人類。其實,作為石油勘探專家,他越來越感到迷惑。這個鄂爾多斯盆地簡直就是一個謎團,人類的智慧在它面前似乎有點無能為力了。

地質勘探討論會一個晚上接一個晚上地開,大家達成共識:鄂爾多斯盆地的地質構造非常復雜,不是某一種理論就能解決所有問題。構造找油也罷,裂縫找油也罷,只能是局部區塊的真理。

看來,巴庫油田的那一套做法在這里是行不通的。

10

桂英的腳傷還不能下地,這幾天憋壞了,躺在病床上翻烙餅,能吃能喝卻不能干活,對于一個忙慣了的人來說簡直是遭罪。想著不如趁空給娃娃們做幾雙鞋,就打發慕容秋到城里買幾雙鞋面子。

遇集天,路上的人三三兩兩撒豆子似的,撒了一路。騎自行車的人“叮鈴鈴”一摁鈴就是給人預告“我來啦!”。行人就自動閃到一邊,騎車子的回頭給后面的人笑笑,兼有感謝和炫耀的味兒。他的衣服下擺飄起來,一忽閃,一忽閃的。那份輕快,那份自得,真是歌里唱的“走路好像那水上飄”。看得人眼熱。

慕容秋就幻想著有朝一日也要騎個車子,風風光光地進城,也要讓別人羨慕一回。另一個自己卻自嘲:一個剛從農村爬出來的土包子,憑什么樣樣要跟人家比!自己便不服氣:哼,別人有的,咱也要有!

“叮鈴鈴”一聲,她本能地往路邊上靠,范青從后面閃前來,他輕快地下車,像鳥兒斂翅滑翔,熟極而流。

“進城嗎?我剛好要到城里買本書,捎你一段吧。”他說話慢慢的,文文雅雅的。

“哦,不用了,我還等個人哩?!彼γ[手,脫口而出。范青“哦”了一聲,微笑著轉身,返身上了車子,一會兒就不見了。

一句謊話脫口而出。

其實她并不等誰,可是連腦子都不過,張口就一句。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撒謊。

他有知識有文化,待人接物,文質彬彬。見人客氣,禮數周到,簡直是個完美的男子。難怪蟬香被他深深地吸引,沉浸在迷戀中??墒?,在她看來,一個人要是太完美,反而叫人不愿意接近。因為和完美的人在一起,只能讓自己相形見絀,缺點更加突出了。就像桃花死活不愿意和小燕一起出門,她的眼睛小,又是腫泡眼,活似冰草割開的一點細旮旯,和小燕的大眼睛一比,越發小得可憐。桃花只愿意和蟬香、桂英一起出門。蟬香生得黑,桂英生得老面,三人一起走路,那些年輕后生就只看她了。

桃花的小算盤自然逃不過慕容秋的眼睛,可是,在范青面前,自己還不是一樣?簡直是另一個桃花。

到了城里,已近正午,街道上挨挨擠擠的,格外紅火。遇集天也是縣城里婆姨們最忙時候,會過光景的婆姨往往在這一天拾便宜,少花錢多辦事,圪蹴在大大小小的筐子前,兩只手扒拉過來扒拉過去。這邊一個婆姨嫌雞蛋太小了,簡直是鴿子蛋,嚷著要降點價。賣主不言傳,經驗告訴他,嫌貨人才是買貨人,挑揀的越厲害說明越想要。自管自噙著煙袋不吱聲。那邊一個老婆兒又和賣韭菜的爭起來,嫌稱桿兒沒有高高地翹起來,硬是要多拿幾根找補,老漢不耐煩,揮揮手:拿去拿去。老婆兒滿面笑容地起身,好像撿了個大便宜。農村人嘀咕,這城里人看著臉面光光堂堂的,咋這么小氣,讓人瞧不起。

而農村人也讓城里人嫌棄,賣完東西,把擔子橫在肩上,腰彎成一張弓,兩只筐子晃悠著,就不知道避人。不留神便蹭在城里人的衣服上,干干凈凈的衣褲沾了灰,真討厭。遠遠見了農村的擔子,厭嫌地把頭一擺,身子一側。眉眼皺著,眼皮耷拉著,一臉不耐煩。農村人看不懂人家的表情,繼續大搖大擺。

賣完東西要買東西,擠進門市部瞧瞧稀罕,家里老婆的鞋面子啦,娃娃的作業本本啦,全要給買上。要不然回去了會遭埋怨,婆姨吊了臉子,娃娃撅個小嘴,最要緊的是老人的東西,不說你事多忘記了,偏說你心往下疼哩,忘了娘老子的恩情。出了門嘰嘰咕咕和鄰居們叨咕半天。要是今天掙的錢不多,不能一一滿足家里娃娃大小的需求,也會買回去幾個芝麻燒餅,一家人分著吃,大人舍不得,多半進了娃娃的嘴巴。老人還是會叨咕:哼,嘴都成了走水園子,吃得饞饞的,哪像我們小的時候?

趕集對油礦工人來說是一次消閑活動,拉家帶口地喜歡到集上買便宜新鮮的貨。慕容秋沒家沒業的,就是喜歡往人稠的地方擠擠,湊湊紅火,聞聞人氣。買不買先看一下,問問價錢,感受一下人間活色生香的煙火氣息。

忽然,一個人的背影讓她覺得眼熟,微微凸起的后腦勺上面有兩個旋兒,尖尖薄薄的耳朵支楞著。寬寬的肩背,微微有些聳著,老是放松不下來的樣子,沒由來地緊張,恨不得替他上前把兩只肩膀按下來。天已經熱起來了,可他上身依舊是黑襖子,腰里胡亂纏一根爛草繩,一雙爛鞋趿拉著,走一步,腳后跟靸拉一下。

貴貴!

一定是他,就憑那個尖尖的后腦勺子也能認得他。

那么熟悉的人,炒面捏成的人。她一眼把他從黑壓壓的人堆里挑了出來。心跳得突突突,忽然間那么膽小,怯怯地不知道該不該和他打個招呼。

貴貴沒看見她,仍是四下里張望,看得出毫無目的,既沒有買的,也沒有賣的。臉上灰蒙蒙的,掛著一層蛛網似的,一邊走一邊這里站站,那里停停,和以前一樣,離了母親的指派,不知道該做什么。

要不,回去問問你媽!她帶著一股惡意的快感想。

這個人曾經給了她一個棲身的窩卻又百般摧殘她,疼愛過她又折磨過她。而她,感激過他又記恨過他,忍氣吞聲伺候了他幾年最終卻拋下他另尋活路。如今,這個拼命打她來討好母親的人,又換了什么方式表達孝心?

而離婚讓他蒙受十里八鄉的嘲笑,種種不堪的猜測讓他難以抬頭。人淹在唾沫星子里,就這么整個灰下去,矮下去,和塵土混攪在一起。

如今,過去的日子都已經成了記憶,痛苦漸漸被稠密的日子稀釋。反倒是他的好漸漸浮上心頭。她忘記了他拿繩子抽她,一下一下,渾身火燒火燎一般地疼痛。忘記了揪著她的頭發往炕石板上磕,直到她暈過去。能想起來的,是他懷里偷偷揣著兩個熟雞蛋塞給她,叫她偷偷吃不要叫媽媽看見。是他知道她不慣于受苦勞動,總是找各種借口不讓她上山。可是在油礦,每次因為自己的特殊身份被人小看,那些仇恨還是得翻騰出來難受一番。恨他叫她落到這步田地。

過些時候卻又被自己說服:不要恨他吧,不要恨他吧??墒?,誰叫貴貴攤上這樣的媽呢!一個男人家,不管好主意壞主意都要有自己的主意,腦袋要長在自己的肩膀上??墒钦l有這樣的媽,恐怕都難免受掣肘。可是貴貴如果沒有這樣的媽媽,咋能長大成人?寡婦熬兒,世間最難的事情。她風里來,雨里去,口里挪,肚里省。受的恓惶煎熬,誰疼誰知道,貴貴能不孝順嗎?他做孝順兒子有錯嗎?沒錯。那么自己只有乖乖挨打受氣了??蓱{什么,命?我不信!那么,離婚受世人冷眼,就是鼻子流到口里的順事了?又是命!她狠命搖搖頭。不信自己就要落到命運編織的這個圈套里。

河對岸一群孩子在玩耍,其中一個孩子尖叫了一聲,惹得他朝那邊張望,一扭頭看見了她,愣了一下,大概以為眼花了,使勁兒揉揉眼睛,又睜開。本來離得很開的眼睛因為吃驚,分得更開了。猶猶豫豫地,畏畏縮縮地,不知道是該走過去還是裝作陌路人。她也呆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向他打招呼。她的猶豫,好像是給對方的鼓勵和默許。半晌,他先邁出一步,小小地,好像踩在陽春薄薄的雞皮冰上,生怕摔倒似地,怯怯地走過來。

大路下面常年有男人們在那里小便,太陽的熱氣蒸騰出一股子尿騷味兒混合著牲畜的皮騷氣、草料氣還有土地的泥腥氣。他路經那個地方,污穢的空氣使得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噴嚏?!鞍⑻?!”他的聲調兒很古怪,以前怎么沒覺得?她替他有點兒羞赧,好響亮!鄉下人的噴嚏。好在周圍一片“嗡嗡嗡”,誰也沒有注意他們。她心里一松,繃緊的神經一下子緩和下來。

貴貴聳著肩頭,一邊揉著鼻子,一邊往上走,鼻子頭紅紅的。以前不是這樣的吧?她努力地回憶先前的貴貴,腦子里卻模模糊糊。可能意識到自己的紅鼻子難看,貴貴的手不由地揉揉,再揉揉。她知道那是在遮擋,可是越這樣,越叫人不由地注意他的鼻子。他的嘴習慣地半張著,傻呵呵地,以前怎么沒覺得?半晌,尋不見個話兒,額前的抬頭紋也跟著湊熱鬧,一皺一皺的,厚嘴唇呶出一句:“你也來轉哩?”

“嗯!”慕容很用力地點頭,認真得很。

他又尋不上話了,半天呶出一句:“村里人說你在油礦上班了?”他把“上班”兩個字咬得很重,也許是說不慣,覺得拗口,也許在鄉下人看來,“上班”是個非同一般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被村里人遠遠地看著,看這個不認命的女子究竟會折騰個什么地步。雖然,那個遙遠的涼水崖再也和她沒關系了,但心里還是牽掛,有一根隱隱約約的線在兩頭牽著。

“嗯,我姐姐好不好?”這是她的關切。

呼氏和涼水崖好像遠遠地在另一個世界里,似乎她還在那里瞭望,手搭涼棚,滿目期待。而自己恍若隔了世,重新投了一次胎。離那個世界越來越遠,卻忍不住回頭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真的沒有關系了嗎?忽然間,鼻子一酸,淚水被眼眶滿滿噙住。她生怕眼淚掉下來,佯裝看地下,兩粒晶瑩的淚滴掉下來,落在鞋面子上,倏然不見了。

“好著哩,雄雄的媳婦也娶過了?!彼莻€粗心人,沒有注意到這些,只是笨拙地回答她,也沒有講那一場換親事故的曲曲折折,只說了一個結果。

她難過地吸一口氣,卻不由地替呼氏松一口氣。只要媳婦一娶,那就意味著一件人生大事完結了。本來娶媳婦是父親的事,父親欠兒子一個媳婦,兒子欠父親一副棺材??墒?,一切擔子都落在了呼氏瘦削的肩上。

“啊,好啦,她可以喘口氣啦?!彼M量讓音聲放得平靜些。

“貴貴,你還好吧?”她小心翼翼地問,同樣踩著陽春三月薄薄的雞皮冰,生怕一不小心滑倒。

“嗯,好著哩?!辟F貴嘴里咕嚕著,臉上是難過和羞恥交織在一起的表情,古怪而復雜。太陽穴旁邊的兩根青筋跟著脹起來。天氣漸漸熱起來,可是他還穿著棉襖,前腔子上又黑又明,似乎膏了一層油。袖口上露出一圈子棉花,眼睛朝下看著,腳底下那雙爛鞋里腳趾頭一動一動,泄露了他不平靜的內心。

她看著難過,嗓子眼里塞了什么東西似的,好什么好!他這落魄的樣子看上去完全是村子里的光棍打扮。她忙轉向另一個話題:“咱……哦,不,你媽好著不?”

他木木地點頭:“好著哩?!鳖D了頓:“還是腰疼,去年一冬天下不了炕?!?/p>

原先像大山一樣對她的恨,忽然很輕很輕。如果她還是那么潑辣,走起路來兩只小腳兒噔噔噔,罵起人來唾沫星子亂噴,如果她還是那么狠毒,慫恿著兒子:打!不信打不慫這個貨!嫌兒子的拳頭不狠,干脆把門栓子卸下來,塞進兒子手里。如果還是那么咋咋呼呼,一嗓子詈罵貫通前后莊子。如果還是那么不管不顧,前莊后莊地訕揚她的不是,那么她的恨意也會茁壯成長,長成粗壯的大樹,長成巨大的石頭,長成無數樹木和無數石頭疊加起來的一座山。

可是如今,她卻連炕也下不了。

可憐的人。

“貴貴,不要怨我?!彼曇粢贿臁?/p>

他分明聽見了,臉上通紅,半張的嘴巴更覺得傻氣,厚嘴唇微微抖動,半天擠出一句:“不怨你。命?!蹦_下跐著一塊小石片,跐來跐去,黑布鞋已經破得不像樣子,鞋頭翻花了,毛刺刺的,只看見腳趾頭一動一動。

半晌,他又補上一句:“村子里的人說,涼水崖盛不下你?!边@句話聽起來怪怪的,好像是為自己拿不住媳婦做辯解。人人都說,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墒菍λ麃碚f是個例外,怎么打也打不服帖,越打越硬。打來打去,雞飛蛋打,兩手空空。

“貴貴……”她的嗓子里酸痛異常,只覺得眼淚往喉嚨里流,再也難以開口。眼眶熱剌剌地燒著,又干又痛,卻沒有了半滴淚水。他們哪里知道,以為在油礦上班就是活成了人樣子,有了出息,進了天堂,殊不知這個天堂里還有那么多煩惱等著她。

貴貴木訥、遲鈍,面對慕容秋的難過,不知道該咋辦。期期艾艾地尋不上個話,半晌,咕噥一句:“我走了,要回家了?!?/p>

“唉?!彼c點頭,眼淚直流下來,忙轉身,擤了一把鼻子,待氣出得勻一點,忍不住回頭去看,卻見他已經混入了人群,兩個旋兒的腦袋匯入眾多的腦袋里,隨著他的腳步,一送一送的,在無數腦袋中一隱一現。黑棉襖混入了人流里,烏泱泱地漸漸漫漶成一片,難以分開了。

這么熱的天了,還穿著棉襖。

目送他的影子漸走漸遠,漸漸混成一片,再也無法找見,她的眼淚又下來了。

她是那么恨他們,想象著以各種方式把加在她身上的傷痛和羞恥還回去,可是如今一見面,那些大山一樣的仇恨卻消解了,像初春的消冰,一點一點,消融在陽光下,匯入在淙淙溪流中。那溪水在心里流淌,滋潤著心中那一片板結的田地。心漸漸清涼下來,平靜下來。

唉,可憐的人!她又想起那個躺在炕上不能動的小腳女人。

克里洛夫曾經說,不要去恨別人。以前聽不懂,現在,忽然明白了。

買了桂英需要的鞋面子還有幾樣東西,再也沒有看紅火熱鬧的心情,只覺得人來人往,紛紛擾擾滿眼煩亂。想去找找李一堅,又覺得她一天到晚的忙,也是消停不下來。算了,回吧。這么想著,只好回轉身。

路上的人漸漸多了,上午是從西向東流,下午變成了從東向西流。那些筐子不用挑了,便拴在扁擔一邊,肩膀上扛著,也有沒賣完的,一邊走還一邊吆喝一聲兒,眼睛朝四周圍溜一眼,要是碰到誰朝這邊瞅,立馬加大嗓門吆喝一聲。

回想著和貴貴見面的情形,心里又是鹽又是醋的,說不上什么味兒。

“不怨你。命。”幾個字也包含著他已經將她放下了的意思,釋然的輕快里又包著微微的失意。畢竟他們一個炕上睡了幾年,即使白天打她,晚上總還是要摟著她睡,不然睡不著。她無聲地發狠、反抗甚至咬。最后多半還是枕在他厚厚的膀子上睡,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額頭,像一對交頸而眠的燕子。直到今天,那下巴抵在額頭上的記憶還在,重重的,扎扎的,仿佛那只下巴還在那里抵著。

凉水崖那些年的日子,一堆亂麻一般纏纏繞繞,難以尋出一個頭緒。無論如何,便是一輩子都無法從記憶里摳掉了。

可是,他到底還是將她放下了。

“不怨你。命。”“涼水崖盛不下你。”便是最后的解釋,也許他認為這就是命運。一旦覺察出命運的無比強大,人就不和這個世界計較了,乖乖向命運繳械。同時,心也就灰了,爭強好勝的勁兒也就泄了。呼延大爺常常抖著銀白胡子念叨:“君子不與命爭?!逼鋵嵤亲晕野参?,一個人爭來爭去,沒爭出名堂,總要給自己一個交代。有了這個交代,心也平了,神也滅了,不和這個世界斗了。真真切切地服氣一句話,叫做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不怨你。命?!彼麖男睦锷嵯铝怂?,她已經不是他的了。可是私下里她又希望即使她不是他的了,他還要是她的,即便她已經心里有了別人,他還要乖乖站在原地,不能動。

她忽然想到,其實離婚是對這母子二人最殘酷的報復。在所有人眼里,她是挨打受氣的弱小者,可是她用離婚這個武器狠狠地回擊了他們,使得他不能在方圓幾十里抬起頭,徹底塌下去,灰下去,徹底淪為一個光棍漢。而他會將賬都算到母親的頭上,怨恨母親當初的挑唆和慫恿。想一想多么解氣,可是再想一想,忽然驚訝地發現:自己骨子竟然藏著一份從來沒有發現的歹毒。以前只看見桃花的歹毒,怎么就沒有覺察了自己的歹毒?

她忽然想起,有一次,克里洛夫咕噥著一句話:“你只看見你的兄弟眼中有刺,卻沒有看見自己眼中的梁木!”

責任編輯:魏建國

主站蜘蛛池模板: 999国产精品| 热九九精品| 亚洲欧洲美色一区二区三区| 中国丰满人妻无码束缚啪啪| 日本午夜三级| 国产手机在线观看| 国产国模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尤物亚洲最大AV无码网站| 日韩欧美在线观看| 亚洲V日韩V无码一区二区| 自拍中文字幕| 亚洲性视频网站| 国产成人三级| 亚洲男女天堂| 国产视频入口| 国产精品午夜福利麻豆| 亚洲va精品中文字幕| 制服丝袜无码每日更新| 亚洲一区黄色| 日本精品视频| 狠狠v日韩v欧美v| 欧美成人午夜视频| 精品国产福利在线| 99久久精品免费观看国产| 国产乱子精品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狠狠色丁香婷婷| 五月天久久综合国产一区二区| 国产97视频在线观看| 69综合网| 福利小视频在线播放| 亚洲 欧美 偷自乱 图片 | 国产真实乱了在线播放| a毛片在线免费观看| 国产亚洲精品yxsp| 亚欧美国产综合| 尤物成AV人片在线观看| 天天激情综合| 麻豆国产在线不卡一区二区| 国产白浆视频| 天天综合天天综合| 日韩天堂网| 日本精品一在线观看视频| 精品人妻一区无码视频| 97国产在线播放| 国产色爱av资源综合区| 国产精品自拍露脸视频| 亚洲人视频在线观看| 在线欧美一区| 亚洲精品在线影院| 亚洲天堂网在线观看视频| 国产精品9| 亚洲日韩精品无码专区97| 欧美日韩一区二区在线播放| 99国产精品国产高清一区二区| 一级毛片在线播放| 精品国产黑色丝袜高跟鞋 | 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人人软件| 亚洲色大成网站www国产| 四虎亚洲精品| 一本一道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 | 亚洲一欧洲中文字幕在线| 久996视频精品免费观看| 国产在线观看第二页| 2020精品极品国产色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人成在线播放| 日本人又色又爽的视频| 丰满人妻中出白浆| 99爱视频精品免视看| 欧美日韩国产综合视频在线观看| 老司机午夜精品网站在线观看| 高清不卡一区二区三区香蕉| 国产乱人免费视频| 大学生久久香蕉国产线观看| 国产精品爽爽va在线无码观看| 一本无码在线观看| 免费看久久精品99| 欧美福利在线| 亚洲美女AV免费一区| 99一级毛片| 日韩第一页在线| 中国成人在线视频| 国产一级二级在线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