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純陽之地:沈陽
黃河以北的大城市,以“陽”命名的只有沈陽。茲證明此城傍水,筑于水的北岸,岸北為陽。水名渾河,又叫沈水。渾河得名于元代,蒙古語——“渾都愣”河,意謂“橫置的大河”。對征戰者來說,河都橫著。此城后來稱“盛京”,好名,大都之謂也。再后來改“奉天”,散發皇權氣味。叫沈陽之后,一叫就叫穩了。“陽”字透露這里的住民生機勃發,一點都不陰險。在沈陽的工廠,我見龍門吊把一個火車頭懸吊起來,不免驚訝。車間闊大高敞,四、五個火車頭像甲蟲被縛在空中等候修理,陽吧?沈陽鐵西區有的工廠上萬人,一個車間上千人。計劃經濟時代的清晨,上萬工人騎自行車從一個大門駛入,車圈爍爍,鋁飯盒閃光,陽吧?沈陽馬路寬闊,桔黃路燈一瞬放光之際,我作為騎車人每每想放喉高唱,對鋼鐵、廠房和工人階級加以謳歌。在這里,小里小氣的東西譬如我之小文化散文上不了臺面。下館子,點什么鴨腸、鯰魚須子、炸魚鱗——STOP!別侮辱我們的嘴和腸道!上肘子、上大塑料盆的黃蜆子!沈陽人不用壯陽,滿城潛陽。他們高大、豪邁、粗一點兒——沈陽音樂學院、魯迅美術學院、博物館和劇場都沒把他們磨細,隨遇、隨酒、隨氣候而安。不安時咆哮呼喊,比如看球。球員在沈陽球迷的呼喊中堅持踢90分鐘真是不容易。一位剛做完闌尾手術的球迷,沒票,爬上樹吶喊,刀口迸裂(手術線質量可疑),捂著肚子還喊。
這兩年,我騎自行車漫游沈陽,看到了許多跑步看不到的景致。上二環一氣騎八十公里,回家屁股不敢坐沙發。街樹啊,馬路啊,馬路上方橋上的火車啊,感到這個城市血管粗,肺活量大。我三次踏勘鐵西老面粉廠舊址。六十年前,我父親與戰友到此激戰。他說:“白面袋子當掩體,血噴上面一會兒就黑了。”面粉廠早沒了,面袋子更沒了。我找到了一個他提過的地方,叫“余糧堡”,離寧官高速出口不遠。
在街上走,觀賞各單位牌子引發遐思。如“減速機廠”,意味雋永,和咱們說的加速、躍進反著。毛澤東說過:“發明大躍進這個詞的人有功勞,發博士頭銜帽子,第一頂發給他。”這里在減速,我想進去請教為什么生產減速機,沒敢。還有“××區心算管理中心”,沒錯,心算也要管理。當然這是小單位。大單位如鐵路局,在原日本關東軍司令部內。有人說,那樓里的電話接口多得驚人,現在也沒弄清楚。撬開地板用線一接一個電話。這一地帶叫太原街,日據時期開發。原來叫“春田町”,還有這町那町。當年日本一批前衛建筑師來沈陽設計一大片洋房,幢幢新穎。
現今的市政府大樓是偽滿時期建的“市政公署”。“八·一五”光復那天,蔣介石、宋美齡和國民政府領導人登此樓頂宣告抗戰勝利,廣場民眾喧騰。當其時,蔣為光復后的沈陽街道起了許多新名,解放后更改。未改的“文革”中再廢止,但未改盡。他起的“明廉、克儉、同澤、集賢”等街名依然叫著,紅衛兵沒想到這是蔣起的街名,沒換。市府旁側有廣場,綠地噴泉。到晚上,攢聚八方人士,百樣玩耍,千般熱鬧,嘆光陰。
中山廣場矗立保存完好的毛澤東塑像。此雕像群代表著國內最高的雕塑水平(另兩處是四川收租院展覽和北京農展館群雕)。當年,領袖朝向成了難題。面東,與太陽相對不妥。北面是蘇修,當然不要對他們揮手。向南,首都在國土北方,為什么向南?后來塑像面西。西面是鐵西區重工業群。到了鐵西,一個人心底潛藏的詞語—比如雄偉、宏大、壯觀等等全被激活。這些詞在蘇州一輩子也用不上,在義烏兩輩子也用不上。沈陽官方回顧歷史時,給這座城市起了一些磅礡的新名:東方魯爾、共和國長子、共和國總裝備部。雖然沒叫出去,卻為豪情找到一個出口。今天的鐵西新區,所說的大而舊的企業消失了,代之以高新企業。眼觀雖不豪邁,但整潔,更GDP。
沈陽的人和城,按舊學的字眼,屬純陽之地,條達生發,火力壯。有的城市像村寨,有的城市像舟船,有的城市像超市,有的城市像郊區,而沈陽像一列掛著無盡車廂的蒸汽機車,轟隆前行……
音樂沈陽
我情愿把沈陽看作是一座音樂的城市。
當年趙紫陽訪問墨西哥,在歡迎宴會上用豫北口音致答謝辭——“蜜(墨)西哥的國土是美麗的國土,蜜西哥的人民是偉大的人民。”后來,他去美國訪問,也用這一句式,省事,但蜜西哥換成了美利堅。套用這一句式——“沈陽的市土是美麗的市土,沈陽的人民是音樂的人民。”
從廣義的生活美學說,所有的人民都喜愛音樂,然而又有地域上的區別。比如說,中國少數民族更愿意用音樂抒發情感,漢人會弱一些。但河南人對豫劇、陜西人對秦腔的依賴性很強。同樣是漢人,上海人說不上依賴滬劇和越劇。我的意思是說,地域的、文化的、城市性格的差異,影響到那里的人的音樂態度。
沈陽人民喜歡音樂就像喜歡足球、喜歡看人打架、喜歡亂燉(“亂”讀“爛”,一種烹飪方法,把手邊擁有的一切食物原材料放入鍋中文火煮之,彼此借味)、喜歡光膀子喝啤酒、喜歡扭秧歌一樣。但有必要說明,沈陽人并不喜歡二人轉,即使沈陽城里開八百個二人轉劇場,觀摩的人也是外地與農村的人。沈陽人——比如我接觸過的地位最低微的沈陽人——均對二人轉嗤之以鼻,認為這種東西太下賤。我也琢磨過,你一個吃低保的,身穿兒子淘汰的校服的下崗工人,憑什么瞧不起二人轉?他們正所謂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二人轉也談不上富貴威武),說,二人轉算啥?那是地蹦子。
地蹦子是二人轉的原名,遼北鄉間的農閑時分,農民坐熱炕上,看二人轉藝人在地下裝神弄鬼、打情罵俏,曰地蹦子,又曰蹦蹦戲。
下崗工人說,二人轉那算啥?糟賤自己,太埋汰,不算藝術。埋汰,東北話,臟。沈陽的下層勞動者很好地區分開藝術與非藝術的界限。其實二人轉也有一點點藝術的含量,譬如正經藝人唱的《馬前潑水》等唱段。這些唱腔是河北灤南一帶大口落子的變種。但現在的二人轉藝人沒多少人會唱了。他們上場就互相侮辱對方的祖宗,然后翻幾個跟頭,模仿一下流行歌星的唱段,別的來不了。二人轉有班,但無科。沒有類似京劇的“坐科”的系統教育。如果你拿一張報紙讓目前最走紅的二人轉藝人念一段,難為他們了。彼等基本不認字。可見九年制普及教育在我國城鄉仍有一些盲區。大工業氣氛下的沈陽人與這種城鄉結合部的鄉村浪曲不兼容。
沈陽人喜歡什么?歌曲。
沈陽人好唱,唱的是歌曲。歌曲中有戲曲和小調兒無法比擬的大情感,有旋律和節奏,有貼近生活的歌詞。如果一幫人在一起合唱,彼此的情感都被提升。爵士能嗎?越劇能嗎?答:不能。唱歌把老的少的臉唱得紅撲撲的,心跳加快、微循環加快、去甲腎上腺素分泌加快,唱歌的運動量跟跑步差不多。唱二人轉如果把人臉唱紅,只能是唱詞的作用。在沈陽大大小小的公園綠地與傍晚的街頭,有許多人在唱歌。學術稱謂叫“歌唱”。他們把美好的歌曲從心里取出來每天唱一遍,唱不夠。散伙后,他們用筆在小紙片上抄新歌,邊抄邊旁若無人地唱起來。我想過,如果每天早上把一些好歌,如《天路》、《青藏高原》、《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唱一遍,一天將如何?一天將美好。如果晚上把這些歌再唱一遍呢?一夜將美好。愛歌唱的人們,都是熱愛美好生活的人,跟蜜西哥與美利堅人民一樣偉大。
一首歌如果可以在林間或草地上放聲歌唱,一定是美好的歌曲。“一定”這個限制語絕對了一些,但確乎如此。作曲家們應該從自己的作品是否能讓大眾放聲高唱來裁定旋律的優美與節奏的準確。反過來講那些陰暗的、晦澀的、低級的歌沒辦法大聲唱,這是一個規律。在窯子鋪里吟唱的小調或二人轉沒辦法在公園大聲唱,唱不出來。
沈陽出過許多有名的作曲家和歌手。
李劫夫,吉林農安人,沈陽音樂學院原院長。傳說李劫夫不識簡譜,但他的創作熱情據行家說可達到人類作曲史上的頂端部分。他生年61歲,造歌曲二千多首。維瓦爾弟稱自己作了八十多首協奏曲,后人統計發現,維瓦爾弟神父是在吹牛×,他只作了七八首協奏曲。李劫夫歌曲兩千是事實,寫進中國歌曲編年史的就有五百多首。代表作有《歌唱二小放牛郎》、《我們走在大路上》、《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蝶戀花·答李淑一》(不是李谷一。有一個大型晚會主持人把此曲說成答李谷一)以及毛主席語錄歌。
李劫夫是個傳奇人物,其語錄歌的譜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們共產黨人》采用湖南花鼓戲素材,《蝶戀花·答李淑一》采用蘇州評彈素材,《沁園春·雪》京劇素材。僅就這三首歌曲由戲到歌的轉化,就可謂前無古人。旋律優美,情深意長,充滿天才的印記。此人第二項能力是對歌詞的處理能力。除穆索爾斯基外無第二人。林彪為毛主席語錄寫的《再版前言》竟被他譜成歌。林彪乘機外逃之后,李劫夫誤判形勢,擬作一首《緊跟林主席向前進》,他以為林彪接班了。此歌一個音符也沒寫,被他妻子張洛揭發出來,成為罪證,李劫夫最后心梗死在審查學習班里。
安波,山東牟平人,曾任沈陽音樂學院院長,中國民歌集大成者。另一位在民間音樂收集方面可與其比肩者為楊蔭瀏。安波的音樂成就可用偉大、渾厚來形容。他收集1500多首民歌,是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的音樂總負責人。他改編和創作了《牧歌》、《繡金匾》、《兄妹開荒》、《公祭志丹同志》(現今之哀樂)。他是越南當代音樂的奠基人,安波當過遼寧省委宣傳部文化處長,后任中國音樂學院首任院長。他主動降級,把好房子讓給別人,大部分工資交了黨費,死后被文革小將掘墓鞭尸。他的同事張志新正因為看到安波之墓被掘,產生了對“文革”的極大憎恨。沈陽應該為安波立一塊紀念碑,以增加這個城市的光榮。
丁鳴和秦詠誠是沈陽音樂學院的繼任院長。丁鳴有音樂教育專著《歌曲創作教程》。秦詠誠是電影《創業》的作曲,代表作有《我為祖國獻石油》。沈陽還有釗邦創作的《我為偉大祖國站崗》,曉丹的《齊天大圣》。
當年的沈陽音樂學院院長,幾乎是大音樂家的別稱,他們用作品發言。如今不同了,音樂學院、故宮博物院、遼寧博物館和社科院的領導都是革命螺絲釘,擰到哪里均無不可。
改革開放之后,沈陽出了毛寧、艾敬、張曉梅、李春波、龐龍。那英不是沈陽人,是遼西之朝陽人,當過朝重的工人。沈陽由作曲家的城市變成了歌手的城市。可惜這個城市攏不住這些歌手,星散各地。沈陽有一個遼寧交響樂團。沈陽出生的小澤征爾跟他們排練之后對記者說:“遼交的樂手具有精湛的技藝,卻缺少起碼的訓練。”沒訓練還能精湛嗎?日本人說話讓人聽了糊涂。
沈陽的“大老爺們”情結
沈陽男人對男人的看法,一言以蔽之曰:老爺們兒。
“老爺們兒”這個詞的所指不僅僅是男性,還包括陽剛、忍耐、用糙、孔武、悲壯、慷慨等含義。套用日語的語法術語說,這個詞不達意是敬稱。然而外域的敬稱是幼對長、卑對尊使用的,而沈陽的老爺們對自己也稱“老爺們兒”,非常自尊。
另一個有趣的現象是,使用“老爺們兒”頻率最高的,不是男人,而是沈陽女人。換言之,“老爺們”是沈陽女人衡量男人的一把尺子。她們用這把尺子塑造著沈陽男人。事實上,任何城市的男人都是女人塑造的。當沈陽女人即沈陽的“老娘們兒”說“老爺們兒樣兒”的時候,表達的多是對“非老爺們”情態的鄙夷厭惡,包括偏狹、猥瑣、小雞肚腸、吝嗇、體格弱小、遇事退縮、刺碎、絮叨等等。當患有上述人格病態的人被女人鄙夷之際,已經被革除男人之列,即“不像老爺們兒樣”。這是很可悲的一件事情。被異性認為你已經不是異性的時候,當然很可悲。
彌漫經久的“老爺們兒”情結,在沈陽城的大街小巷游蕩著。這是一個工業城市,唯有“老爺們兒”能夠安身立命。沈陽的工廠,制造著各種匪夷所思的鋼鐵巨獸,譬如火車頭。當你來到鐵路機車車輛廠的車間,除了“目瞪口呆”這個成語,找不到其它貼切的話來形容感受。火車頭被龍門吊車拎起來,拆卸、組裝,人像昆蟲一樣圍著火車頭忙碌。不難理解,崇尚“大”成了這個重工業基地給人制訂的第一個標準。人在這些鋼鐵的、巨大的、噴氣如怒吼的工業產品面前,所激發的必然是豪邁、宏偉、氣壯山河這些一般在戰場上才容易產生的情感。懷揣著這些情感的男人是一些什么人呢?——老爺們兒。這是些在北中國的冰天雪地里用粗糙的大手為當代中國制造重型機械設備的人。他們和東南沿海制作和批發鈕扣、皮帶與乳罩的南方男人當然不同,甚至走路的步姿和說話的嗓門都不同。一個人的工作,包括他每日面對的產品,當然會影響一個人的心智與個性。
那么,這些“老爺們兒”在工作之余會做什么呢?自然不是唱昆曲,也不是在一根頭發上刻六首唐詩,包括“月落烏啼霜滿天……”,也不是邊洗菜邊在菜葉上找蟲子咬過的窟窿。沈陽男人最喜歡從事的事情是看球:進球,他們激情澎湃;失球,他們沮喪。一場球,讓他們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人生悲喜。順便說,沈陽男人如果不是一個球迷,就有點做人直不起腰桿的感覺。球迷們當然要喝酒,不論輸贏都喝。沈陽男人即使沒有球,也喜杯中物,常常哨聚一桌,推杯換盞。如果有人問他們:老喝酒干啥?回答差不多是統一的,即曰“呆著干啥呀?”因為人的豪情只能由酒點燃,其它如飲品,無論是毛尖、可樂、魚頭牛腩湯甚至止咳糖漿都不會使人飲后心情激蕩。
沈陽男人的豪情還和身處關外以及他們的根有關。所謂沈陽人,多數是山東人。山東對中國的最大貢獻就是使各地充滿了山東人,帶去了他們的口音、吃苦耐勞的精神和充沛的生育力。山東人原本就豪放,他們移民來到沃野千里、滴水成冰的東北之后,豪情有增無減。當然也減去了一些優勢,譬如山東人尊詩書、重信用的傳統在關東后裔身上已經弱了,霸氣卻強了。東北的蠻荒使移民們的血性更加奔放。從張作霖到時下各種“帶有黑社會性質”的爛仔,都有一股強項之氣。其實,這并不是地域氣候造成的,東北的原住民——滿族人,雖然是騎馬民族,在進關之后,則成為精致生活的頂級高手。中國的京劇、烹飪文化、工藝品——特別是雕刻工藝品,是在滿族人的催化下,達到了頂峰。而移民們,即所謂沈陽人對譚家菜、蟈蟈白菜玉雕并無興趣,他們和滿族人的旨趣大相徑庭。他們覺得胡說海塞更近于人生真諦。“豬肉燉粉條子”竟成了沈陽人的寫照。山東移民到了哈爾濱,在東正教文化的熏染下所養成的優雅習慣,譬如吃飯要在桌上鋪臺布、吃俄國大餐,聽音樂會,這在沈陽永遠形不成風氣。雖然沈陽的城市人口已經接近七百萬,比瑞典全國人口還多,雖然開車走出沈陽需要花一兩個小時。但是,它還不太像一個城市。它的城市功能近年來在政府的努力下,開始一點點完善,譬如修路,包括機動車道與人行道,疏浚拓寬人工河。對沈陽最準確的說法,還是那句老話:重工業基地,它和倉庫、工地、貨場沒什么區別,只是人口和占地面積更大而已,和城市——譬如城市文化、城市性格,區別于鄉村的思維方式與生活習慣——相距仍然很遠。中國最像城市的唯有上海。沈陽在計劃經濟時期的計劃上,有許多大學,包括音樂和美術學院,有中科院的研究所以及交響樂團、芭蕾舞團,但主流文化仍然是“老爺們兒”氣息。與文化無關,而且恥談文化。沈陽的人文學科,譬如大學中文系和社科院精英們,似乎從來沒有獲得與核心話語進行對話的機會。它在美術界的最高成就是廣遷勃的《鋼水·汗水》,立在中國美術館的入口處,它獲得了與羅中立《父親》同樣的殊榮。在流行音樂上出了那英和毛寧,與音樂學院也沒有關系。在文學上,沈陽的文豪大多寫過膾炙人口的歌詞,《我為祖國守大橋》、《腳印》等等。這與龍門吊、火車頭、戰斗機的生產制造相比,顯得羞澀了一些。因此,在這個城市里當一個“老爺們兒”更踏實,不會使自己的豪情落空。
洗一洗,玩吧
沈陽的洗浴規模之大之精之美,為全國人民知曉,獨我不知。我以為城城如此。到外邊旅行,人知我乃沈陽人,就對話。最早的對話是:沈陽重工業真發達啊!我答耶。又幾年人說,沈陽真亂啊,我答耶。再過幾年,人說,沈陽出不少歌星啊,我答耶。這幾年,人說,沈陽洗浴真發達啊,我問是嗎?
我答的“耶”與“是嗎”,只是順口搭腔,彼此誰都抵達不了真相。但我真不知道沈陽洗浴(實為東北洗浴)已受到國人的關注。我不在主流之中,就像沒參與過重工業建設,回答不令人滿意。
我之洗浴是每天早上洗冷水浴,堅持了十幾年,并拉幾個人下水。冷水浴有怎樣的好處,我沒辦法從生理學上給予答復。年輕時,我讀報讀到馬寅初洗冷水浴,即效仿之。我并非讀了報之后什么都效仿,買官賣官,我想效仿也沒這能力。冷水浴自然是越冷越好。我住二樓,開花灑約有一分三十秒的屋內水,不涼。之后是地下水,涼得狠,特別在寒冬臘月。沖完,身上爽啊,沖的時候不爽,骨頭疼。我私下以為,人每天不妨遭一點點小罪。如果每天遭一點可以由自己控制時間長度的罪,做人會變得謙卑客氣一點。包括每天餓過、渴過、累過,這樣的人比較正常,比較像人類。
對比金碧輝煌的沈陽洗浴業,我之冷水浴那簡直是狗屁,沐猴而冠而已。我到外地出差,刻意看外地街上的牌匾,這個吃、那個喝,洗浴的地方真不如沈陽多。沈陽的洗浴中心,又曰洗浴宮,是比兄弟城市數量多,規模大。其它的浴池、養汗(或養生)館、汗蒸(疑從粉蒸肉而來)房就更多了。
沈陽的大洗浴中心——就我到過的而言——比大型超市譬如樂購大得多,據說還有比這更大的。里面每層的內容都不同,泡澡一層,足療頭療一層,躺床上看電視曰休息大廳一層。吃自助餐一層,身穿印有××中心短衣褲的男女終于在此匯合。
我相信三皇五帝及遜帝溥儀都沒享受過這么好的泡澡堂子,他們雖然有大理石池子,但沒有意大利產花灑,也沒有韓國洗發水。我見過的洗浴中心有七、八個大理石池子,砌成桃心形、新月形、蘇丹紅鴨蛋黃形,里邊配置電動涌泉。浴客如死鱉一樣肚皮朝上躺著,目無所思,頭冒虛汗。爾后到墻根一排花灑下沖洗,再爾后找身瘦力足的揚州師傅搓泥。其實人身的污垢不需大動干戈洗之。垢者,表皮脫落的細胞,汗液與浮土的沉積物。為洗就這么點玩意,到如此堂皇的地方來搞,太囂張了。有識之士教我,這是一種文化(什么文化?他沒說)。此文化拿資本把一切瑣屑事放大成規模,分出檔次,進而達成消費。一個湖南人說,洗浴有什么卵文化?亂彈琴。我說你說對了,這里正是卵文化教育基地。
洗浴中心里的人幾乎都是胖子,他們體重不一定超重,但體態大多走形了。如果古希臘的人體雕塑可以做人類模板的話,洗浴中心的人幾乎都是廢品。我算個體育生理學的業余愛好者。從人體形態說,如今的人不僅被脂肪所包裹,還缺少起碼的肌肉,這對男人來說十分不堪。多數人的肌肉只剩下呼吸肌、心肌、尿肌和拉屎肌還工作,其它的肌肉幾乎都退化了。如果是糖尿病患者,他們的肌肉被當作蛋白質而吞噬,情形更糟糕。
在澡堂子,我看到過這么幾種胖人。一為手腕腳腕細如麻桿,肚子膨起。肚子胖也分兩種,上腹鼓與下腹垂。如果一個人的肚臍眼(中醫謂之神闕穴)胖成一條縫,甚至于脂肪蓋住了這條縫,腰圍一定超過了一百公分。二為脖子粗、腚大。有人的脂肪長滿脖子,再上竄后腦勺。如果剃光頭,這類人的頭皮會生出可怕的橫豎深紋,像沒刮干凈的豬頭。腚是脂肪的主要載體,男人不生孩子卻長一副魯本斯筆下尼德蘭風情的大腚,仿佛另有用心。一個人再能拉屎,也用不上這么大的腚盤子,這都是脂肪搞的鬼。
這樣的景象,真也沒什么可看。但在人間某一個地方,人赤條條走來走去,手拎一條毛巾,也有趣。這場景帶給人一種錯覺——人的種種官階、種種爭斗、種種尊卑、種種貧富皆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人不過是一種肥胖的動物。如果胖給人帶來蠢的印象,從洗浴中心可以看到我們都很蠢,必須用衣服遮擋。否則誰也不賜給我們工作機會,不相信我們說的話,不借給我們錢用。除了孩子,裸體的人顯得一點信用都沒有。
人說洗浴中心包含各種色情侍陪項目,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老板們發現,色情項目安全性低,利潤并不高,逐漸淘汰了這個項目。這一行的從業人員好像都出國發展了。我聽一個縣長說,他的縣有二十多萬女青年在東南亞和日本從事性服務,寄回的錢催生了當地的房地產業。
有的人喜歡在洗浴中心睡覺,這真是奇特的習慣。大廳里燈光昏暗,電視上演武俠劇。這些短衣短褲的浴客在榻上睡得很香。不知他們是哪類人,但不會是農民工,也不是搓背工。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他們大多是政府與企業的官員。官員者,到處被人找。辦公室累、酒桌累、家里更累。洗浴中心至少是一個手機關機別人找不到的地方。
洗浴中心還有其它功能,我聽說官員在這里受賄比較安全,沒法暗藏錄音機。肚皮對肚皮,不管應答多少話都算不上證據。
人說中國的每一個城市都是水資源匱乏的城市。洗浴中心每天揮霍的水算不算浪費呢?從純粹的市場經濟說,只要與買賣搭上鉤,所有的資源都無所謂浪費。事實上,居民家庭大都安裝了洗浴設施,但有人認為上洗浴中心才有品位。這的確是一種文化。
洗浴中心算不上大眾消費,此處停放的大量豪華車證明了這一點。沈陽新開張一家更大的洗浴中心,朋友說進住這個中心半個月不出來都沒事。“沒事”的意思是說里邊不僅有浴池,還有電影院,有麻將房、賭博機、歌廳和包房。我對朋友說,這么好的地方何苦半個月出來,一年不出來才好。朋友說,只要有錢,后半輩子在里邊呆著算了。
人有了錢,如果認為不需要曬太陽,不需要體育運動,不需要工作并不需要家庭,在洗浴中心里活著也挺別致。香奈爾就有家不回,常年住希爾頓飯店。
生活中還有一些人,他們喜歡風吹在身上,喜歡樹葉的聲音和小鳥的歌唱,喜歡行走與流汗。他們絲毫不覺得洗浴中心有什么文化,否則文化局為什么不搬到洗浴中心辦公呢?
沈陽啊,沈陽
“沈陽啊,沈陽啊,我的故鄉,馬路上燈火輝煌。”
這首流行于民間的《沈陽之歌》,年齡大一點的沈陽人都會唱,唱的時候飽含情感。這首三拍子的歌曲旋律富于贊美性,寄托對故鄉——一個超大型工業城市的愛。雖然這首歌來自于朝鮮電影《南江村的婦女》,但把這首歌唱了成千上萬遍的沈陽人早已忘記了它是外國歌曲,只覺得它每一個音符都在唱沈陽,纏綿、依戀、純潔,有如贊美天堂。“沈陽之歌”誕生于“文革”時期,被趕到農村的沈陽知識青年套用《南江村的婦女》填詞創作了這首歌,風靡城鄉。
沈陽是誰的故鄉?它是人數眾多,如今大多下崗的產業工人的故鄉,是根在山東的東北人的故鄉,如今也是打工者的故鄉。自1931年9月18日始,日本軍人3天占領沈陽全城,一周占領東北全境,裝備精良的東北軍竟然沒開一槍,這是世界軍事史上絕無僅有的戰例。東北軍在故鄉國土淪喪之際竟然沒做過一點點跟“軍”字有關的事情,他們的任務是撤退——沒交火就撤退,這也是中國史上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如果東北軍的首領定不上漢奸,中文里就應該取消漢奸二字。沈陽人從此在日本人的統治下渡過了14年亡國奴的生活。如今東北有沒有紀念14年亡國奴的活動?沒有。這讓人感到奇怪,就像日本軍人沒宣戰就進入東北占領東北一樣讓人感到奇怪。等到華北的盧溝橋事變,中日軍人交火,才算宣戰。這是弱國的下場,不宣戰就打你,而你挨了打還不敢宣戰,太可悲了!最可悲的是東北有軍隊,他們號稱東北軍,卻跟東北無關,跟軍也無關,卻跟漢奸有關。中國人不愿意回憶這些,據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直視民族的瘡疤,乃至榮辱不分。
沈陽更早是滿州人的故鄉,那時候叫作盛京。傳說努爾哈赤看中了這塊地方,看作是龍興之地。滿族軍事力量在這里積蓄實力,出關奪取中原的天下。清朝的統治力量屬于來自長白山的建州女真人,滿族這個稱謂只是一個大的框架。這些人在北京坐上了金鑾殿后,回東北祭祖是回沈陽而非長白山。沈陽是滿州貴族與皇室的根脈所系,沈陽是他們的故鄉。
從歷史遺留的印記來說,滿州貴族在沈陽只留下一座故宮,其他的看不到了。滿族上層貴族是軍事力量集團,他們所建立的城市講究營盤。皇太極建都盛京,首先看中了沈陽南邊的河流。此河名渾都愣河,這是蒙古人起的名字,意謂“橫置的大河”。說來很怪,內蒙古和新疆有許多河流都叫渾都愣河,這些河都橫置。可是,天下哪有不橫置的河流呢?河流擋住了來訪者的去路,此謂橫也。沈陽的渾河是輸送長白山木材的水道,當年的渾河為皇太極運送成船的馬匹和造兵器的礦石,這是軍事集團所需的物資。沈陽周邊有平川良田,可為龐大的軍旅供應糧草。由沈陽至山海關之間的幾百里平川可作戰略緩沖地帶。而后退,滿州軍人可以退到遼東山區。北方騎馬民族喜歡進攻或者叫襲擊富庶的農耕民族的平原地帶,而后退則要退回山里,與森林野獸為伍,誰也抓不到他們。這都是軍事首領建都所要考慮的地理條件。滿族人崇尚榮譽,他們認為榮譽來自于戰場,各式各樣的“巴圖魯”的榮譽是對軍人和他們家人的最高獎賞。譬如攻城第一名,雖被亂箭射死,會被授予巴圖魯——英雄。在盛京時期的沈陽,渾河北岸十分繁榮,這里是漕運碼頭,也是兵器與車輛、馬具的制造區域,城里各營區按八旗駐扎,拱衛皇宮。那時候,商業已開始興盛,由天津到營口的海路貿易為盛京的繁榮奠定了基礎。而從長白山下來的參茸山貨也由營口運往內地。如果沒有貿易,滿州軍事集團就無法積累戰爭所需要的大量資金。拒絕商業的政權早晚會滅亡。
沈陽現時留存的歷史遺跡有一個中街,這是上世紀初山東商人,特別是黃縣、掖縣商人建造的商圈,德式洋樓在中街分立兩廂,分別是布莊、絲綢莊和銀樓。這些樓房現時仍然壯觀。很難想像這些挑筐闖關東而來的山東移民為建立這些家業花費了多少心血,爾后易主。如今這里生意仍然興隆。這些舊式商鋪解放后讓位于新中國的工業。新中國建立后的沈陽變成巨大的工廠聚集地,它的城市特征和功能開始弱化,完全為工業讓路。在鐵西區,每一個大型企業占地無邊,上萬工人的工廠不在少數。上下班時分,鐵西區寬闊的大馬路上涌動的全是工人,工人,工人……。他們的自行車流比河流更寬廣,更漫長。到十幾年前,這條工人的河流在馬路上干涸了。鐵西區廠房凋敝,大白天馬路上看不到人。近十幾年鐵西區進行了“改造”,高層住宅樓和商店拔地而起,取代了原來熱火朝天的工廠以及后來蕭條的工業區。制造這樣一個商業住宅區并不難,這是扒樓和賣地的結果。政府把鐵西區破產企業的地賣給開發商,于是有了商業街和住宅樓盤。賣地是天下最實惠的買賣,賣工廠的地不需要付給下崗工人錢,又沒什么住宅動遷任務,這是一個前無古人的便宜事,新鐵西就這樣誕生了。鐵西區改造由當時的區委書記谷春立主持完成,他改造鐵西區有功,升任鞍山市長,到那里大拆大扒。鞍山幾乎被拆得千瘡百孔,但新樓新園區并沒完全建設起來,老百姓給他送了個“谷扒”的外號。他帶著這個外號高升到外省當副省長去了。
沈陽已經看不到那種巨無霸的廠房,這些遺跡隨著計劃經濟的終結而終結。據說當年高層研究沈陽國企破產的時候很緊張,怕下崗工人鬧事造反,然而沈陽的產業工人沒鬧事造反,也沒餓死。雖然高層為此事捏了一把汗,但這把汗對沈陽工人來說是多余的,他們像野草一樣活過來了,誰也不知他們是怎么活的,就像沒人知道野草怎么活但野草年年春風吹又生。我路過鐵西區的時候,看到那些有可能當年是產業工人的人已經老了,在曬太陽或聊天,他們的兒女——鐵二代做小生意或于街頭閑立。就是這樣。
沈陽當年作為東北局所在地,留下了許多蘇聯式建筑。我去俄羅斯遠東地區,發現那里的住宅樓和沈陽的舊住宅樓一模一樣,以為他們在模仿沈陽的建筑,一了解才知這是中國向蘇聯學到的蓋住宅樓的模式。在蘇聯教中國人蓋普通居民住的家屬樓之前,中國人不會蓋普通人住的住宅樓,而蘇式住宅樓連接成片,可以住成千上萬人,這也是沈陽一大景觀。而今這些樓拆得差不多了,只剩黎明飛機公司還有一大片。在沈陽保留的蘇式建筑還有遼寧大廈和遼寧工業展覽館,這些建筑結實寬大,它體現了蘇聯當時作為疆域最大的極權政體所顯示的極度自信。
日本人當年攻占沈陽之后,陸續帶去了許多移民,他們是普通的日本老百姓,到沈陽生活。而日本一大批前衛的建筑設計師在沈陽找到了施展想像力的天地。據說這些日本設計師的作品由于前衛不允許在日本建造,他們把作品蓋到了沈陽,沈陽和平區有一些獨門獨院的洋樓,就是這些作品。看上去并不怪,只是不太規則而已。音樂家小澤征爾就誕生在沈陽這樣的樓房里。建國后這些樓房分給了領導干部居住。“文革”中,領導干部被打倒,每幢樓入住三、五戶,七、八戶工人階級家庭,如今這樣的洋房已所剩無幾。
上面說的是沈陽在建筑方面的歷史痕跡。如果沒這些痕跡,它與其他城市并無區別。像有人說,當今中國的縣城南北模樣同一,省城也彼此差不多。不一樣的是歷史,一樣的是政府賣地招商帶來的建筑垃圾。
下面來說一下沈陽人。天下原無沈陽人,就像沒有南京人、天津人、南昌人一樣。所有的城市都意味著八方之人咸集于斯,多樣性與流動性是它的特征。村子則不同,尤其如閩南的村落由于封閉性強,之后保留了文化特征與人的種族特征。話雖這樣說,沈陽人還是與天津人不同,而南京人與南昌人不一樣。各地的人在文化匯合中創造了新的城市文化并將其作為特征。沈陽人的特征或者叫好惡是什么樣子,大而化之說,他們比較豪爽、大氣,這和大工業城市有關,跟大部分沈陽人是山東人后裔也有關。然而山東人崇尚詩書,重秩序到刻板程度,沈陽人并不拘泥于此。或者說,粗鄙常常會是沈陽的主要文化特征,正因為如此,原本流竄于遼北田間炕頭的二人轉在沈陽火起來。雖然沈陽有遼寧芭蕾舞團、遼寧交響樂團、遼寧歌劇院、遼寧兒童劇院、遼寧人民藝術劇院,但都不火,正在奄奄一息,上述院團未奄其息時也不火。在沈陽,人們上劇院看劇以及看畫展是極為少見的事,比下雹子下了一個金蛋的概率還要小。如果是足球賽,沈陽則是滿城沸騰。看球并不粗鄙,這是大工業城市居民尋找磅礴的發泄口的最佳樣式,可惜中國足球界的孫子們把可愛的沈陽球迷都坑了,他們心灰意冷,無所歸依。我說的粗鄙是指今天沈陽的二、三級馬路仍然有白日撒尿的人,剛才我就看見倆。我居沈陽多年,此景一直未絕跡。爭吵叫罵也見于沈陽街市,這與工業與山東都沒關系,只跟粗鄙有關。不拘小節(實為教化未逮)是東北人的特征之一,或者叫假豪邁真粗鄙。如果人的教化達不到水準,對城市一定是傷害。城市是秩序的產物,也是信用的產物。而粗鄙只適于鄉村,當然也是教化未逮之鄉村。做生意的人常常說東北人信用不好,對這個命題我觀察過,結論是,一部分東北商人基本是騙子,他們沒想遵守商業道德,信用是他們的障礙。故此,東北商人,包括沈陽商人做企業并不長久。信用是經商做企業的命根子,他們對此并不認同。
沈陽人仍然是可愛的,他們中間的底層人士酷愛關心國家大事。中央懲辦貪官污吏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場及時雨。沈陽人喜歡夏夜于街頭光膀子喝啤酒。沈陽人幽默,任何人在沈陽說一個包袱都不會浪費。但他們的幽默是直接的,不像相聲的三番四抖,所以在沈陽說相聲也不靈,包袱響得太慢,不痛快。
沈陽的城市面貌正一點點改變,街樹多了,道路也不再坑坑洼洼,開始展現一個脫離計劃經濟模式的新城。城南城北的渾河蒲河沿岸整治得有如花園。進入冬季,暖氣溫度不夠使許多沈陽人嘆息,但他們慶幸城市空氣質量比北京還要好。這座老城充滿活力,生活著樂觀頑強的沈陽人。如果有人在街道上唱“沈陽啊,沈陽啊,我的故鄉”,很快就有人接上“馬路上燈火輝煌”。他們雖不相識,但他們都愛自己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