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興
布拉格,一個九月金色的午后,按照約定,我前去拜訪捷克著名小說家克里瑪。當時,他已年屆八十,但精神矍鑠,始終笑盈盈的樣子,讓你覺得格外的和藹和親切。在他寬敞的別墅里,我們的交談流暢而愉快。星燦和我主編的“克里瑪系列”就放在他書架顯要的位置上。他說能面向中國讀者,對他意義重大。至今,他已有七本書被譯成了中文。不久,花城出版社還將出版他好幾本書,其中有他自己相當看重的《我瘋狂的世紀》。
盡管經歷坎坷,但我知道,無論為人,還是作文,他總是那么的平靜。他說:“平靜能保護自己的心境。捷克五十年代最為糟糕。其他時候,生存都沒問題。我完全可以定居國外,但最終還是堅持留在了祖國。這里,我用母語寫作,自如而舒服,而且生活在親人和朋友中。政治高壓時期,我一無所有,但有大量的時間可以寫作。”如此,從一開始,寫作,于他,就成為一種呼吸,一種生命方式,一種自我拯救,一種抗衡灰暗的武器。
提起捷克當代文學,人們往往都會首先想到昆德拉。陰差陽錯,在世界各地無數讀者的心目中,昆德拉已然成為整個捷克文學的代表。有趣的是,一些土生土長、地地道道的捷克人對此卻頗不以為然。許多捷克評論家和作家甚至已不承認昆德拉是捷克作家。實際上,昆德拉本人也早就把自己當作法國作家并直接用法語寫作了。這里面自然涉及到不少文學及文學以外的因素,比如,特殊的民族心理和民族自尊,更為特殊的歷史淵源和社會背景,等等等等。捷克人最最推崇和喜愛的是幾個“始終沒有缺席的”作家。克里瑪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
克里瑪1931年出生于布拉格一個富裕的猶太家庭。二戰期間,曾有過三年多時間的集中營經歷。這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在相當程度上,決定了他的人生走向。同2002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伊姆雷一樣,克里瑪對集中營經歷也有著自己特殊的視角。他認為,除去恐怖,那段極端的經歷還給他帶來了對幸福和自由的全然不同的理解。他甚至覺得:“為了一種無與倫比、至高無上的自由的感覺,所有那么多年的剝奪是值得的。”也正是在集中營里,他首次聽從了寫作的召喚:“當我周圍的每一個人,包括我的父母和祖父母都一一死去時,我卻幸存了下來。這時,我被一種類似于責任和使命的情感所壓倒:去變成他們的聲音,去變成他們的叫喊,抗議將他們的生命從世上抹去的死亡的叫喊。”這樣的出發點實際上很容易讓人走向偏激和狹隘。但讓人驚奇的是,在克里瑪的作品中,我們卻幾乎看不到“仇恨”兩字,因為,克里瑪及時地悟到:極端的經歷并不打開通向智慧的道路。我們若是和自身的經歷保持一定的距離,我們才能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
這種開悟在將他的創作引向一種更高境界的同時,也激活了他內心源源不斷的創作力。在半個多世紀的寫作生涯中,他已出版了《我的初戀》、《我的金飯碗》、《愛情和垃圾》、《風流的夏天》、《被審判的法官》、《一日情人》、《愛情對話》、《絕對親昵》等幾十部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集。此外,還寫下不少劇本以及《布拉格精神》、《在安全和不安全之間》、《我瘋狂的世紀》等隨筆集和回憶錄。盡管“布拉格之春”后,他的作品在捷克遭禁,他本人也迫于生計,當過急救站護理員、土地測量員、小商販等等,但他的大量作品依然以地下讀物的形式同讀者見面,不少還傳到了海外。因而,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當他重返捷克文壇時,實際上已是一位在國際文壇上享有聲譽的作家了,作品被譯介到了五十多個國家。只不過當時,昆德拉正在中國迅猛走紅,讓我們對其他捷克作家視而不見。而歐美文學評論界早就將克里瑪和移居法國的昆德拉、當上總統的哈維爾以及已經故世的赫拉巴爾相提并論。
但同這幾位同胞相比,克里瑪走的顯然是另一種路子。他不象昆德拉那樣講究作品的結構、形式和哲學意味,不象哈維爾那樣注重文學的使命、職責和斗爭性,也不像赫拉巴爾那樣追求手法的創新和前衛。他顯然更看重質樸和自然,要在質樸和自然中貼近世界、生活和人性的本質。
克里瑪的小說手法簡樸,敘事從容,語調平靜,講述的往往是一些小人物的小故事,整體上看,作品似乎都很平淡,但平淡得很有韻味。一種大劫大難、大徹大悟后的樸實、自然和平靜。如果說昆德拉總是要突顯自己的話,克里瑪正好相反,總是千方百計地隱藏自己。昆德拉總是不斷地從小說背后跳出來,打斷讀者并引領讀者去沉思、去發問,自覺地扮演起導師的角色。這可能也是我每每讀到昆德拉,就會首先感到他的驕傲,他的炫耀,甚至他的自私的緣由。昆德拉是個文學野心很大的作家,他也的確取得了令人欽佩的文學成就。而克里瑪卻要謙卑得多,只誠懇地給你講幾個故事,一段生活,然后完全由你自己去回味、去琢磨。如果你覺得沒什么可琢磨、可回味的話,他也一點也不在意。他有從第一刻就消除同讀者之間距離的本事。他的作品無疑更加接近生活和世界的原貌。他筆下的人物一般都有極強的幽默感,有極強的忍耐力,喜歡尋歡作樂同時又不失善良的本性。而這些正是典型的捷克民族特性。沒有這樣的特性,一個弱小民族在長期的磨難中,恐怕早就消亡了。昆德拉就時時擔心自己的民族隨時都會滅亡。克里瑪相反。他相信捷克民族早就練就了一套對付生存的超級本領。讀讀哈謝克,認識一下那個胖乎乎的帥克,你就會同意他的看法。他在談到布拉格這個城市更愿談判,甚至投降,而不是反抗時,也正是在談論捷克這個民族。
克里瑪作品中有兩個基本點:情欲和死亡。情欲是宣泄口,是真實生活和生活意義的具體體現,也是調劑品。他小說中的主人公一般都有無數個情人,而且基本上一見面就做愛。做愛成為情人對話的特殊方式。在這一點上,他和昆德拉有著相同的策略。死亡則是前提,是背景,是潛在的敵手,是壓艙物,也是悲觀或樂觀的最好的理由,甚至還涉及到克里瑪最初的寫作動機:用創作來抗衡死亡。許多思考也都圍繞著這一前提展開。這兩個點恰恰最能反映人的微妙心理和精神風貌。它們既互相依賴、互相襯托,又互相抵觸、互相瓦解,形成一種張力。抓住這兩個點,我們就更容易理解克里瑪的小說,也更容易理解捷克民族。
《我的初戀》和《一日情人》都是克里瑪本人特別鐘愛的作品。他覺得,寫短篇小說更有愉悅感。得知我翻譯過《我的初戀》,他連忙問我喜歡哪幾篇。《米麗亞姆》和《真話游戲》,我回答。他說《我的初戀》和《一日情人》中的許多短篇都是他生命中真實的故事。《米麗亞姆》中的初戀故事就發生在集中營。當人處于饑餓狀態時,食品便最最重要。而一個能多給你食品的姑娘,你肯定會愛上她的。初戀就這樣同饑餓連接在了一起。故鄉,少年,青春期心理,女人,真實和虛幻,情愛和愛情,這些人生中的重要主題,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文學藝術中的重要主題。它們常常雜揉于一體,彼此糾結,有時又相互矛盾,以迷人卻又難解的方式,構成人生的交響。人生常常沒有答案。你可別試圖從這些故事中去尋找答案,克里瑪輕聲地提醒。沒有答案,卻有了小說。沒錯,這就是克里瑪,這就是克里瑪風格。許多小說家認為,小說僅僅提出問題并進行討論,并不提供答案。克里瑪更加干脆:提出問題后,連討論都顯得多余。他更愿意通過“原封不動地”描述一個個故事來呈現世界的悖謬和人性的錯綜。表面上“原封不動”,實則上卻有著對人生最精細的敏銳和最深切的感悟。他的那些有關愛情、婚姻、良知、忠誠和背叛、靈與肉等等主題的故事也因此更能貼近讀者的心靈。
光線在不知不覺中移動。我忽然意識到,我們的談話已持續了三個多小時。英國紅茶,捷克紅酒,夫人海倫娜制作的點心,自由自在的暢談,真是一個寧靜和奢侈的午后。機會難得,我想拍些照片。可以嗎,我問克里瑪。當然,他說。他很配合。換了好幾種姿勢。還建議到飯廳拍幾張。那里光線更好。桌上擺著一束鮮花。兩天前,他剛剛過完生日。他特別善解人意,說我們該合影留念。可屋子里就我們兩人。他說孫女海娜就住在隔壁,他可以請她來幫幫忙。海娜一走進書房,你就感到了她的活力。一位陽光、大方的美麗姑娘,笑起來,太迷人了,顯然是克里瑪的掌上明珠。她熱情地伸出手,用標準的美國英語發出問候。在捷克,我遇到好幾位年輕人,都說一口美國英語。在波黑,情形相同。我說要請你幫忙。她說:No problem.隨后又燦爛地笑。克里瑪也在笑。望著微笑的克里瑪,我想起了他說的一句話:“擺脫仇恨,你便能在內心打開一條通往幸福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