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森林
桃樹開了花花,釣魚正是時候。太陽柔柔的手,把背心撓得癢癢的?;盥愤€埋在地里頭,莊稼人正悠悠地閑散。河邊邊上人,扛了釣竿,背了笆籠,紛紛來到河邊,找些小吃,尋些快活。
三月,正是鯽魚產卵季節。鯽魚產了卵,癆腸寡肚,像女人坐月子,就是見了月亮,也想咬兩口,正好釣。永寧水庫原來叫永寧河,攔腰扎起一道堤壩,就成了水庫。這水庫只管蓄水,不養魚。水里的魚兒,是沒娘的孩子,誰都可以伸條釣竿進去,撈上幾尾。
福貴老漢來河邊溜達一圈,生出了釣魚的念頭。
去年,老伴“蠻疙瘩”,駕鶴西去了。他在家里搞那份包產地,自由自在??善呤鲱^的人,一個人在鄉下,還干包產地,別人要說閑話,影響很負面。媳婦對這種負面影響,有清醒的認識,她跟男人李存豪一歪嘴巴,兒子就強拆釘子戶,死拉活拽把福貴接上了街。
上街的日子不自在。媳婦把家收拾得有條不紊,一塵不染。福貴的行為習慣,也要洗心革面跟上來。進門換鞋,漱口刷牙,三天兩頭洗澡,煩得很。媳婦管理家里的事務,也像對待鄉上婦聯的工作一樣,一絲不茍,處處都不留死角。丟個煙鍋巴在陽臺上,也找得出來,福貴雖然小心謹慎,問題還是一個接一個被挑出來。一出問題,婦聯主任的思想工作就跟上來了,福貴顯得處處被動。
漱口刷牙,換鞋洗腳,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說忍就忍了。要命的是,媳婦把少吃肥肉,戒煙戒酒之類,也提上了議事日程。不吃肥肉,簡直就是在要命。他幾天不吃肥肉,就心慌,清口水就要吞得咕嚕咕嚕響。他十二歲就開始燒葉子煙,能說戒就戒嗎?說吸煙有害健康,要得肺癌,打死他也不相信,他燒了幾十年煙,咋沒“癌”上?還不是活鮮鮮的,照樣下田栽秧,上山種地。老農民,只信眼見為實的東西。要說喝酒,有時候把持不住,多貪兩杯,要傷身子,倒是事實。幾十年養成的習慣,要他一下子痛改前非,難啊,跟挨刀差不多。
在福貴看來,這街上,到處都是刀光劍影,遠不如鄉下自在。在家里,一切規矩都圍著自己轉。口痰吐在地上,雞啄去吃了便是。三五天洗一回腳,全憑自己高興。要喝酒了,在壇子里舀二兩,還想喝,再來二兩。想吃肉了,割兩斤寶肋肉,熬兩碗蒜苗回鍋肉,慢慢吃。吃得嘴角流油,吃完了放兩個響屁,舒舒服服。有時候,一想到家的味道,他就有點懷念“蠻疙瘩”。要是老東西還在,他就可以留在老家,隨心所欲。在“蠻疙瘩”面前,他就是皇帝,咳嗽一聲都是圣旨。一上街,他就由皇帝變成了臣民。
在家里看電視,除了“夕陽紅”,全都指望不上,盡是年輕人在電視上打打鬧鬧,看不慣。上街喝茶吧,他又怕“喊茶”。鄉間小鎮,一進茶館,有人喊茶,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兒子當校長,媳婦是鄉干部,他進茶館,大家爭著給他喊茶。別人一聲:“李老太爺的茶錢,我給了?!备YF這邊,就很有面子了。李老太爺也得把面子繃起,給別人喊茶。一天喊來喊去,幾塊錢就喊進茶葉渣渣里去了。坐上桌子搞“小?!保故强梢月耦^不看人,不消給別人喊茶??伤洲D不過彎彎,牌桌子上,贏了是老子,輸了是孫子。一個個紅眉毛、綠眼睛,黑起屁眼兒,一心想整人,他做不出來。
釣魚是個不錯的選擇。去坐河邊,反正有些搞頭。釣上魚來,去了甲,破了肚,摳了腮幫,裹點芡粉。清油燒得青煙繚繞,放進去,慢慢地煎炸,炸出里面黃。咬一口,酥酥脆脆,再倒上一杯老白干,喝進喉嚨口,安逸到肚臍眼兒,打兩個飽嗝,飯不消吃,好不逍遙。那光景,想想都會流口水。
說干就干,福貴砍幾根斑竹,系了線,拴了鉤,來到河邊。
“冬釣沱,夏釣灘,不冷不熱釣中間?!边@點竅門,釣魚人懂。難怪桃花粉粉的臉一露,河邊邊上,便蹲滿了釣魚的人。來遲了,只好釣沱釣灘,眼鼓鼓看人家拉金扯銀,干吞口水。收竿時,不好意思,悄悄把笆籠藏在屁股后頭。福貴不懂這些,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來。
福貴那雙手,天生只能握鋤把,又粗又大,左右使喚不了咪咪小的針鉤。加上蛐蟮又不聽招呼,橫板豎跳,老在他手上挽圈圈,好像在反復練寫阿拉伯數字。左穿右穿穿不上,只好胡亂掛了。這蛐蟮,萬能餌料,本是釣魚的好東西,可一掛上福貴的魚鉤,就成了魚兒的美味佳肴。河里的魚兒,精靈得很,跟他斗智斗勇,只咬住蛐蟮頭尾拖,就是不咬要害機關。巴茅桿浮漂左搖右晃,上躥下跳,搞得福貴一次次驚心動魄,又一次次唉聲嘆氣。魚兒在水里,卻吃得歡天喜地,都差點給他寫感謝信了。氣得福貴直罵“日娘的”。當然,也有那種好像才從牢子里放出來的,拿捏不穩,吞下了福貴的魚鉤。這時候,福貴“呼”地拉起,甩上岸來。還自我解嘲:“喲,腦殼生蛆了嗦?”不論大小,他通通裝進笆籠。他可不像別人,要把小魚放回河里去。
一天下來,還是釣上了幾條鯽魚和幾條黃辣丁。魚小不除毛,反正是純收入,總比坐茶館強。福貴樂顛顛地回家,把魚放進盆里,舀幾瓢水,美滋滋地看魚兒搖頭擺尾,滿臉的成就感。
天剛亮,福貴早早地就出發了。剛下完釣,下起雨來。他還沒有帶雨具的經驗,只好光著頭,跟老天爺對抗。他心里老念叨著那句俗話:“花生酒吃不敗家當,毛毛雨打不濕衣裳?!笨衫咸鞝敽孟裼幸庖简炈幌拢延晗碌糜邪逵醒?。樹葉上,很快就集起了雨滴,一點一點,直往他那禿頭上砸。冰涼的水滴砸在頭上,搞得他一驚一乍的,很不受用。跟老天爺較勁,沒有什么好結果,不多一會兒,福貴敗下陣來,只好就近到張三娘家里躲雨。
張三娘認不得福貴,認不得不要緊,福貴自己介紹:“中學李存豪李校長認得噻?我兒子。”口氣像蘸了蜂糖。要是張三娘搖頭,他就會搬出在鄉上當婦聯主任的媳婦來。其實,用不著搬出婦聯主任,那個把學生當足球踢的李校長,已經大名鼎鼎了,張三娘哪能不認得?老太爺來家里,蓬蓽生輝。她忙給福貴倒開水,福貴雙手接了,猛喝一口。哎喲,像吞進了一把刀子,從嘴巴一直劃拉下去,又不好表現出來,真是難受死了。這要是“蠻疙瘩”端來的開水,他早就罵得她狗血淋頭了。福貴穩定了情緒,就跟張三娘閑扯。張家壩李家灣,喂豬養羊,各說一段。說到莊稼,就有了不少話題。張三娘男人死了幾年,兒女又在外頭打工,一個人干好幾畝地,仗著農藥化肥良種,主張種懶莊稼。福貴田土總共才兩三畝,則堅持精耕細作的傳統。孰是孰非,沒人評判。其實,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兩個人有了話題。說來奇怪,福貴一聞到這豬圈里的酸臭和糞坑里的糞臭,就像聞到了自己老家的味道,特別親切。
“枸芽尖,麥麩皮,紅苕坨坨釣鯉魚?!甭槎斠姼YF黃腳黃手,就來給他傳經送寶。麻二爺兒子在學校教書,傳點經驗給福貴,自然不是件壞事。福貴還是比較謙虛謹慎的,他很認真聽了麻二爺的建議。人家一天釣幾斤,他才釣幾兩,不謙虛能行?福貴明白了,原來,釣魚還有很多講究,學問大呢。麻二爺教的竅門,意思是:枸芽尖,好釣中層的草魚。撒麥麩,能釣淺層的白鰱。紅苕坨坨專釣深水的鯉魚。上中下三層,都有法子釣,簡直就是給魚布下了一張天羅地網,他一下子就看見了一條康莊大道。
福貴頂著稀落的星星,踢著一路的露水,來到河邊。他隨心所欲吐兩口痰,把板凳放好,坐下來,慢慢地裹葉子煙。在這兒,媳婦的條條框框不管用?!霸绯恳粭U煙,賽過活神仙”,他要好好燒兩桿煙,當兩回神仙。聽著此起彼伏的雞鳴,看著對岸朦朧的燈火和裊裊的炊煙,他心里掠過一絲凄楚。想到“蠻疙瘩”,他鼻子一酸,眼睛濕潤起來。
福貴朝河里簌簌地下一陣酒泡米雨,咚咚地把煮熟的紅苕坨坨甩進河里喂窩子。按麻二爺的方法下了釣,他長長地呼一口氣,再點燃一桿煙,悠悠地抽。今天,他是三管齊下,又掛紅苕,又鉤枸芽尖,又撒麥麩皮,樣樣都有了。心想,看狗日些有好狡猾,再狡猾也沒老子狡猾,在他詞典中,“狡猾”顯然是個褒義詞。
抽完煙,天透亮了。滿心的希望,就在那高高翹起的浮漂上了,他緊緊地盯著河面上的浮漂。河面“轟”地一聲,濺起高高的浪花,把浮漂推得翩翩起舞。福貴一陣興奮,心想,麻二爺果然有板眼,今天恐怕有好戲看了,他聚精會神看著河面。忽然,左手浮漂閃了兩下,福貴心里咚咚地跳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了。他抓住釣竿,等了好久,沒了動靜,空歡喜一場,只得又把煙點燃。
這天,他的浮頭倒是動了不少,紅苕換了一坨又一坨,米雨下了一遍又一遍,魚卻一條也沒有釣上來,還不如鉤蛐蟮。福貴罵麻二爺:“龜兒子,整冤枉?!逼鋵?,麻二爺是誠心誠意傳了真經的。俗話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光是釣紅苕,就有很多學問。紅苕煮的軟硬,切的大小,和拉鉤的火候,就有很多講究。當然,跟撒什么窩子,撒多少,間隔多少時間,也很有關系。人家麻二爺是教了他的。教多了,他記不住,他只記住點皮毛,當然只有這個結果了?;氐郊依?,福貴很不好意思,他輕腳輕手擱了釣竿,不聲不響溜進了房間。
吃飯的時候,福貴不說話,只埋頭呼呼喝稀飯。媳婦說:“白白拿糧食往河里撒,米塊多錢一斤呢。”存豪說:“釣魚最講究選位置,明天早點去,占個好位置?!?/p>
一早,學校的起床鐘都還沒有響,福貴就打起電筒出發了。河邊黑魆魆的,對岸農家的院落,還融在大山的陰影里。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叫。福貴毫不客氣就占了麻二爺的位置。麻二爺這位置,是這河邊的甲等甲座,他起這么早,就是放心不下這個地方。他占麻二爺的位置,有自己的道理:露天壩的飯,大家吃。外國當總統,還輪流坐莊呢。
福貴坐了那個甲等位置,甚是得意,好像已經是個凱旋而歸的戰士了。他一坐下來,就聞到一股魚腥味,心想,今天整對了。他明白了,麻二爺釣得多,原來是占了個好窩子。
麻二爺來了,福貴假裝沒看見,眼睛只在河面上掃來掃去。麻二爺笑一下,走了。
結果,福貴是占著茅廁不屙屎,不管他怎樣挖空心思,盡心盡力,魚兒就是不買他的賬。他的浮漂插在河心,像羊兒樁樁一樣,紋絲不動。有些魚還調皮搗蛋,蹦起老高,在他面前玩雜技,逗他玩兒。他恨不得把釣魚竿戳進河里,扎死那些該死的東西。難道麻二爺在這窩子里搞了什么名堂?“狗日的!”不知道福貴是在罵人呢,還是在罵河里的魚,總之,他罵得特別巴心巴肝。
學校晚自習的鐘聲響了,給河面送來一絲悠揚?!霸玑炋柤t,晚釣雞歇籠?!备YF要堅持釣完“雞歇籠”,其意義,也不過是陪魚兒多玩一會兒貓和老鼠的游戲。
收竿的時候,麻二爺從身邊走過,笆籠里又是鬧得鑼鼓喧天的,福貴看看那笆籠,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臟話。忽然,他叫住麻二爺,要買點魚回去掙個面子。他掏出身上僅有的五塊錢,五塊錢夠買兩斤,麻二爺給他笆籠里裝了三斤還多。
回到家里,孫子看著盆子里的魚,直叫:“爺爺踩狗屎了!”一家人都在夸獎,都是正面的臉色和意見,福貴也笑瞇瞇的,享受著幾張嘴巴的恭維,不過,他還是有點做賊心虛。
福貴挖空心思,始終沒有好收成,幾天加起來也就斤把魚,自己都很不好意思了。要是身上有錢,他還要找麻二爺再買點。
媳婦不高興了,她把積存了幾天的臉色,方方正正地擺在客廳,還右腿架到左腿上,雙手抄在胸前,把胸口上的山峰,聳得特別威風凜凜。福貴只好蔫頭耷腦溜進了房間。
最糟糕的不是媳婦的臉色,而是水庫承包給了馬老幺,人家要收釣魚費了。按人頭,一天二十元,不限制釣竿數量,你就是把釣竿插滿河邊,也是那個價。福貴為難了,就是不收費,他都釣不夠本錢,別說二十元了,就是家里有這筆預算,他也不會去。
魚是不能釣了,福貴只好呆在家里。在家里呆著,客廳進去是臥室,臥室出來是客廳,跟囚徒差不多。熬到十點過,福貴忍不住,逛上了街。在街上,他碰到了老家的李九九。李九九邀他去喝酒,他不好推辭。老太爺嘛,又住上了街,也不能太小氣。坐在酒館里,兩人有說有笑,時間好混,一晃就十二點過了。福貴正在跟九九爭論給老母豬配種的事,媳婦找來了。他趕緊跟李九九告辭,李九九一臉壞笑。
回到家里,媳婦從酒與健康的關系入手,加強對老同志的思想工作,落腳點是家庭經濟建設,強調厲行節約。成效是很明顯的,因為福貴在連連點頭。
街是不能逛了。他又怕打牌,又怕喊茶,又怕碰到熟人,又不能釣魚,就只好逛河邊了。
福貴邊看邊走,不知不覺,到了張三娘家門口。張三娘招呼他坐一會兒,就口氣上判斷,純粹是一種外交禮儀。福貴不懂外交,沒有客氣,進去了。他是個閑不住的人,搭手幫張三娘撕起玉米來。到了中午,張三娘留福貴吃飯,這句話也帶有相當的禮節性。福貴不想駁張三娘面子,很爽快地就答應了。桌子上,福貴全沒有把自己當外人,一杯一杯往深處喝,喝得特別青山綠水。
福貴喝醉了,爛醉如泥,張三娘好不容易才把他架到床上。
這就有故事了。在別人眼里,孤男寡女在一起,無異于干柴烈火。福貴跟張三娘兩堆干柴,在家里熊熊燃燒一天,早就被人看在眼里了。于是,就有了一個老年朋友不夠光彩的故事風生水起了。這個故事口口相傳,越傳越有細節,越傳越生動。就跟女人十月懷胎一樣,開始還只是個血肉模糊的胚胎,后來就長出了手腳,長出了鼻子眼睛耳朵和嘴巴,活靈活現了。這個故事,很快就傳進了婦聯主任的耳朵里。
婦聯主任找福貴老同志談話了。主題是老同志要保持晚節,兒子和媳婦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不能在他們臉上抹黑。福貴很是意外,他沒想到,在張三娘家干點活,喝點酒,會弄得這樣上綱上線。他不得不佩服媳婦,能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真是人民的好干部啊!
不過,他還是有話要說,他說:“人家張三娘才五十歲……”婦聯主任把手一揮,像在婦女大會上作報告。她告訴老同志,這年月,成分不是問題,年齡不是距離,有錢能使鬼推磨嘛。不管怎么說,孤男寡女在一起,就是沒有問題,也是問題。面對媳婦一副好口才,福貴無話可說。
福貴把自己關在家里,誠心誠意要整頓作風,與婦聯主任保持高度一致??墒?,那天晚上,一股魂牽夢繞的味道,把他的夢帶到了張三娘那里。實事求是地說,經媳婦一點撥,張三娘在他心中,還真有了半斤八兩的分量。早晨醒來,他躺在床上,慢慢回味昨晚的夢,很是甜蜜。于是,他又忘記了婦聯主任的教導,拐彎抹角,又到了張三娘家。張三娘還不知道他們已經有了故事,熱情地招呼他。福貴又幫張三娘干起活來,還恬不知恥,又留下來吃飯。喝酒的時候,說到今年是福貴的本命年,張三娘建議福貴穿紅衣裳,說可以辟邪消災。福貴面有難色,張三娘古道熱腸,說花不了幾個錢,她給他做一件。邊說就邊卡起了福貴身上的尺碼。福貴感動了,鼻子一酸,掉下了一溜鼻涕和兩行老淚。他趕緊拿袖子揩了那些表情物質,心想,管毬它,以后要多來幫張三娘干點活路。
婦聯主任,其實兼著鄉里情報主任的工作,鄉里的逸聞趣事,花邊新聞,都會長著翅膀,飛進她的辦公室。福貴一再到張三娘家,這些信息自然要到婦聯主任辦公室匯總。
婦聯主任又找老同志談話了。這次,態度就比較嚴肅了,口氣也不怎么委婉。她從人格、道德、法律、責任、家庭、社會諸多方面,給老同志作了深入的分析,指出了相當嚴重的危害性,目的是要挽救老同志,讓他懸崖勒馬。福貴聽得毛骨悚然。他拿出葉子煙,點燃,“梆——梆——”地抽。嘴上煙火,燃得陰森森的。
福貴穿上了紅衣裳。
媳婦追問衣裳的來路,福貴心中有鬼,吞吞吐吐。媳婦暴風驟雨般盤問,福貴慌了手腳,露了馬腳。媳婦很生氣了,拍桌子了,甚至罵出了“偷雞摸狗”、“道德敗壞”之類的話。
福貴收起了那件紅衣裳。他天天把自己關在家里,家里實在是沒多少意思。兒子一天到黑忙得屁顛屁顛的,也不知道學校里哪來那么多屁事。當個小小校長,就這么忙,國務院總理還不累死?他想好好跟兒子說兩句話,可指望不上。兒子回到家,像個啞巴,除了敲電腦,就是看手機。媳婦倒是有些時間,可她身上有一股讓人窒息的味道,指示又多,他受不了。孫子一回家就寫作業,連跟爺爺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有,他找不到說話的對象。要是再有一兒半女該多好啊,可 “蠻疙瘩”偏偏只生個存豪,就把肚子閑置起來,欠捶的東西!
他干脆老老實實躺在床上,苦練睡覺功夫。屋子里明晃晃的,拉上窗簾也刺眼,操場上學生鬧出的動靜,總是見縫插針地擠進屋子,加上老年人瞌睡少,迷糊一會兒就醒了,再練也是枉然。他只好天天瞪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數數。雪白的天花板,能夠數出什么名堂來?嘿,你還別說,他還真數出名堂來了。
有一天,福貴數著數著,數到九百九十九,就看見了屋里有個圓盤臉,大嘴巴,小眼睛,穿紅衣裳的女人。那女人總是朝他笑,笑得憨兮兮的。
福貴翻出了那件紅衣裳,穿在身上。
吃飯的時候,福貴全不把媳婦的訓誡放在眼里,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還故意牽了牽自己身上那件紅衣裳的下擺。媳婦臉色很難看了,她朝垃圾簍吐了口唾沫,埋頭吃飯,故意把筷子跟碗的關系搞得很緊張,老是發出響聲。
福貴講起了家里那個紅衣女人。
存豪說:“你分明是想媽想多了嘛。”
媳婦說:“心虛生內鬼?!?/p>
福貴一上桌子,就講那個紅衣女人的故事。越講內容越豐富,越講細節越生動,好像這個紅衣女人,真在這屋子里,而且無處不在。兒子被這個子虛烏有故事,攪得心煩意亂,便從科學的角度,給老同志進行無神論的思想啟蒙教育。媳婦忍無可忍了,她給老同志設了底線——再講就送瘋人院!
福貴似乎很想進瘋人院。他天天都穿著紅衣裳,逢人就講那個紅衣女人的故事。從家里講到學校,從學校講到街上,從街上講進茶館里。講得理直氣壯,神采飛揚。那些喝茶的熟人,都覺得李老太爺穿著紅衣裳,講紅衣女人的故事,有點古怪。
龍泉驛的桃花,正進入佳境。老師們要到龍泉驛去看桃花會。李校長想公私兼顧,順便把老頭子帶去玩一玩,免得他老在街上講那個紅衣女人的故事。他把老師安排好,卻到處找不到老頭子,老師學生把街上男女廁所都找遍了,還找到了張三娘家,都不見人影。大家正在焦頭爛額,麻二爺跑來說,他們在河里撈起了一件紅衣裳,估計是福貴的,叫李校長去看看。
李存豪來到河邊,仔細翻看了那件紅衣裳,果然是父親的,因為袖子上那個煙頭燒的洞,是他前天在客廳里捏著煙桿打瞌睡,留下的記號。
紅衣裳掛在桃樹上,人們圍著它指指點點。老人家到哪里去了?各種猜測,源源不斷。李存豪望著河面,手腳冰涼。
河面上的水霧,淡淡地繚繞。太陽紅紅的臉,柔柔的光,溫溫地灑在桃樹上。粉粉的桃花,越發顯得嬌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