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璐+劉佳璇
我們已經養成了不分青紅皂白的高效率,對文學作品的要求竟然也是同樣,以至于形成慣性思維。
大部分讀者是因小說認識池莉的,人們會談起她筆下的武漢街頭,以及那些鮮活的市井人物。
池莉的名字與文學界的新寫實主義相聯系,成了20世紀80年代后女性寫作的重要標識。自1990年以來,池莉的作品深受青睞,而《來來往往》等作品被影視改編后,池莉更為廣泛地被大眾所熟知。
2016年夏天,池莉出版了她的第一本也是最后一本詩集,《池莉詩集·69》,收錄了69首個人詩歌作品。有評論者認為:“這些作品里,有作為女人、母親、愛人、寫作者、個體生命的私語和詩情。充滿了豐富的物象和想象,植根于日常生活,又時不時遨游在午夜夢回的靈魂飛地;既有楚辭的大膽浪漫,又有女性的搖曳多姿。”
池莉說,自己身上有種“不合時宜”的特質。她是末代知青出身,卻遲至2000年才發表了第一部知青題材作品《懷念聲名狼藉的日子》,而非傷痕文學熱門之時;她自幼愛詩,卻遲至2016年才第一次出版詩集,而非詩歌最熱的20世紀80年代。
“我們太熱鬧了,太追潮了。”在接受《瞭望東方周刊》專訪時,池莉表現出快人快語、不惑不懼的直爽。
創作中,池莉用這份“不合時宜”的冷靜剖析著現代生活。現代生活物象和日常情景,如“智能手機”和“高跟鞋”,皆被池莉自如地放進了詩中,在《池莉詩集·69》第一輯“現在”里,出現了這樣的詩歌題目:《連看電影都不解乏了》《總是路上堵車了》。
“現實生活永遠需要更貼切的表達,這是我每天醒來就會有的意識,也是每逢下筆的清醒意識。”池莉說。在池莉的寫作里,沒有對文學式樣的偏好,只要哪一種式樣更適合表達的貼切,她就選擇它。
靈魂出竅,鬼使神差
《瞭望東方周刊》:這是你第一次將詩歌作品結集出版。馬拉美說:詩歌是舞蹈,散文是漫步。你怎么定義詩歌?作為作家,你如何保持語言的純粹和輕靈?
池莉:“在某些瞬間某些靈魂出竅某些鬼使神差的文字現身手指”——這就是我對詩的定義。
馬拉美作為19世紀法國詩人,他的時間和地點,注定了他說什么。20世紀美國詩人艾倫·金斯堡認為詩歌是“嚎叫”。葡萄牙當代詩人埃烏熱尼奧·德·安德拉德,則認為人與詩句應該“懷著夏日母性的心腸/成為一棵樹”等等。不同時空的詩人都會有自己對詩的理解和闡釋,都很美妙,都值得我們去悉心閱讀。
我正是通過不斷地大量閱讀和寫作,保持自己的個性語言,同時有意識地學習和訓練更加符合自己母語的精妙表達。

池莉
《瞭望東方周刊》:在2016年的里約奧運會上,兩位女演員朗誦了一位巴西詩人的詩作《惡心與花》,隨后該詩引起了熱烈討論,你如何看待此事?
池莉:我當然很開心。還記得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我在圈內開玩笑,建議朗誦唐詩宋詞,例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或“大江東去浪淘盡”,被嘲笑得一塌糊涂。我覺得這次里約奧運會為我出了一口氣。多年來,國內讀者對文學詩歌的熱情,一般都是靠外國作品或諾貝爾文學獎來激發,這次也不例外,不是新鮮事。但無論如何,能夠熱烈討論一首詩,總是大好事。
文學寫作不是新聞報道
《瞭望東方周刊》:你的創作似乎并沒有“高效”地回應文壇熱潮,而是打了一個時間差,這是一種“不合時宜”嗎?
池莉:文學寫作是透視、沉思與審美,不是第一時間的新聞報道。我的寫作視線何時聚焦成像、作品何時瓜熟蒂落,題材與書寫時間沒有必然聯系,比如二戰題材,全世界的作家們至今還在寫。
有意思的是這個問題,讓我再一次佩服我們中國人的高效率。我們已經養成了不分青紅皂白的高效率,對文學作品的要求竟然也是同樣,以至于形成慣性思維。總是有人這么對我說:我們公司做得很好,我們鄉做得很好,我們的產品已經走向世界了,請你來體驗一下生活,給我們寫個小說。我啞口無言。我的“不合時宜”命中注定。
《瞭望東方周刊》:你在小說中塑造的角色,哪一個與你本人最為相近?
池莉:你覺得哪一個像我都可以。如果要我告訴你,那么我在我的小說中是粉身碎骨的,每個小說中都有我的一點點,都沒有很多。
《瞭望東方周刊》:在中外文學史上,你有最喜歡的一位作家或一部作品嗎?
池莉:中國文學史嚴重不全面,又嚴重不真實,太多以訛傳訛了,導致我不喜歡中國文人。不過喜愛的作品卻很多,沒有“最”,都同樣喜歡,從《詩經》到屈原的《九歌》,從諸子百家到唐詩宋詞元小令,從明清小說到民國雜文,正如我喜歡玫瑰也喜歡牡丹,喜歡梅花也喜歡桂花,還喜歡蘆葦和青草。
外國文學史的問題在于,我外語不好,不能閱讀原文。通過翻譯與介紹吧,一是盲人摸象,二是有許多誤導,導致我不知道應該喜歡誰。不過喜愛的作品也是很多,也是沒有“最”,也是都同樣喜歡。
我倒是很納悶這個提問:一個人,特別是作家,最喜歡的文學作品,怎么可能只有一部呢?文學作品是百花園又不是金字塔啊。
停止刷屏,讀詩、靜坐
《瞭望東方周刊》:《池莉詩集·69》的宣傳活動極少,這種“隱遁”是一種選擇嗎?有趣的是,很多自媒體公號都自發地引用了其中的詩句,你是否留意過?
池莉:是的,我注意到了,這些自媒體與民間熱愛我作品的讀者,很給我鼓舞。現在的宣傳大都流于“裝”和“假”,為潔身自好,是的,我自愿選擇隱遁。
我的靜心已經不需要使勁去辦,靜心就是我的生命狀態和生活方式。
第一,天生如此:我從小就討厭急躁熱鬧起哄。
第二,通過經歷頓悟: 在人到中年的時候,忽然回眸一瞥,奮斗人生的艱難坎坷、得失輪回皆清晰可見,只覺得一顆心咯噔落下,踏踏實實了,從此自絕于文壇江湖,把所有心思和精力,全部集中于自己身心,修補自己的生命缺陷,建設自己的生命本源。
其實也不那么難,對于一個成名作家,只要不怕被冷落和遺忘,就不容易浮躁了。
《瞭望東方周刊》:研究表明,碎片化的手機閱讀使人的注意力分散,加重焦慮。你會有被裹挾進碎片化閱讀的時刻嗎?在嘈雜和焦慮中,該如何保留一息尚存的詩意?

由池莉小說《生活秀》改編的同名電影劇照
池莉:就算是大面積流行病,也會有人擁有免疫力,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不存在碎片化閱讀。沉迷于刷屏、沉迷于物質、沉迷于拜金、歷史也曾沉迷于鴉片——當一個族群沒有了精神追求,就容易麻木,麻木了就容易沉迷,我們這個族群已經喪失自我意識千百年了。
保存詩意的辦法說難很難,說易也易。日常生活中不妨偶爾試試:停止數錢,停止刷屏,停止打麻將。讀詩,靜坐;靜坐,讀詩;讀詩,靜坐——你會有驚喜的。我們太愛熱鬧了,太追潮了,被太多垃圾擁塞大腦了,別說保不住一息尚存的詩意,我看保住一息尚存的健康呼吸都難。
《瞭望東方周刊》:聽聞最近你驚異于男女老少都在引用“生活還應該有詩與遠方”。網絡語言的流行,是否在某種意義上統一了人們的表達方式?
池莉:我只能遺憾地說,中國連網絡語言都更有自己的性格脾性。現在年輕人對于網語的創造和運用,盡管很有才,卻也更凌虐,專橫地橫掃一切個人表達,然后造成男女老少眾口一詞千人一面趨之若鶩,人人都以會說同樣的網語為時髦。我承認一再被驚呆。當一個耄耋老人、一個癌癥晚期青年、一個公務員、一個銀行職員、一個漢繡的繡花學徒,上來都稱呼我“親”時,我何止被驚呆,我崩潰!儼然在瘋人院。
《瞭望東方周刊》:很多文學青年借由媒介的改變尋找到了文學上升路徑,他們可能運用自媒體發表自己的作品,而不必依賴文學期刊的認可。在新的媒介條件下,有志于創作的后來者如何能夠順利成長?
池莉:文學作品可以從竹簡刻字到羊皮紙卷書到鋼筆書寫到電腦打字,可以從手抄本到口口相傳到印刷出版到電子網絡,歷史在進步,工具在進步,發表形式自然會不同,這個極其正常,不必糾結。最關鍵在于文學作品是否能夠表達作家個人智慧和人類靈魂,有志于文學寫作的青年們,也要從根本上意識到這一點,或許才能夠順利成長。
有志于創作的后來者,其實還是需要靜心寫作,需要埋頭寫作,管它冬夏與春秋。唯有這樣,才能夠出好作品。至于出了好作品會不會紅?這可是不一定的。我建議,把紅不紅交給命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