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剛
一方面,山西各類煤企負責人期盼有效化解過剩產能,另一方面,他們又希望第一個“被切”的不是自己。
2016年3月起,歷經近4年的煤市寒冬,中國煤炭市場終于開始回暖。
中國煤炭運銷協會的數據顯示,2016年3~7月,煤炭主產區動力煤價格每噸回升約60元,煉焦煤價格每噸回升100~150元。
2013年初至2016年3月,煤市持續走低,進入漫長的“寒冬”。這令山西經濟遭受重創。
為扭轉局面,山西省力推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打出了政策組合拳。
“隨著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實施,市場信心將得到進一步提振。”業內人士稱。
而今,隨著市場的回暖及產業調整,山西究竟何時才能走出煤業困局,依然令人關注。
重典之下去產能
事實上,2016年,煤市雖有回暖跡象,山西卻仍未走出煤炭困局。
2016年《山西省政府工作報告》中提到,第一季度,山西煤炭銷量同比增加600多萬噸,但收入同比減少700多億元,共計虧損9億多元。
山西煤礦安全監察局局長卜昌森撰文稱,山西省2015年的煤炭產量比2000年增長了294.3%,年均增長19.62%,遠遠高于同期GDP增長率,從而導致煤炭產能過剩。
“如果不把過剩產能消除掉,價格起不來,煤炭經濟就會長期在低位運行。”卜昌森稱,“只有一批相對落后的煤炭企業倒閉,資源聚集到少數優勢企業手中,此次危機才能結束。”
困境之中,山西開始艱難救贖。
2016年4月,山西省政府提出,未來5年,山西將通過“五個一批”化解煤炭過剩產能。
2016年4月24日,《山西省煤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實施意見》(下簡稱《實施意見》)正式發布不久,32個配套實施細則出臺。
業內人士指出,細則比國家政策還要嚴苛。2016年初,國務院印發的《關于煤炭行業化解過剩產能實現脫困發展的意見》提出,從2016年起,3年內原則上停止審批新建煤礦項目、新增產能的技術改造項目和產能核增項目;確需新建煤礦的,一律實行減量置換。
山西的規定則是,2020年前,原則上停止核準新建煤礦項目,停止審批新增產能的技術改造項目,不再進行煤礦生產能力核增項目審批。
重典之下,效果明顯。
山西省副省長付建華曾公開表示,2016年1~6月份,山西原煤產量3.94億噸,同比減少6880萬噸,下降14.87%。
另據《山西日報》報道,2016年上半年,山西減產的原煤,幾乎是內蒙古、陜西、安徽、河南4省區之和,占全國去產能總量的37.3%。
2016年7月,國家發改委副主任連維良說:2016年上半年,全國煤炭消費18.2億噸,同比下降5.1%。而全國煤炭產量為16.3億噸,同比下降9.7%。“因為去產能、控產量,煤炭產量比需求下降得更多,所以煤價漲了。”
“大力去產能,山西將率先走出‘以量補價的惡性競爭,這將推動整個煤炭行業脫困,同時,也會倒逼山西各級官員和煤企老板拋掉煤炭依賴,下決心轉型。”一位業內人士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堅守“276個工作日”
山西煤炭廳總工程師武玉祥表示,山西煤炭去產能主要采取“三大措施”——276個工作日,關停16座違法違規建設礦井,停產整頓一批整合礦井。其中,最為有效的是“276個工作日”。
“276個工作日”是指煤礦276天減量化生產。具體算法是用每年365天減去52個星期日、再減去11個國家法定節假日。

2016年9月6日,山西焦煤集團白家莊礦南坑井,工人從成堆的井下回收設備旁走過
業內人士解釋說,“一年中,煤礦只能生產276天,周日和節假日煤礦必須停產。”
呂梁市離石區煤炭局副局長張生旺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從控制生產天數來控制產能,是一個最為有效的方式。”
張生旺算了一筆賬:離石區有12個煤礦,其中7個煤礦正常生產,“目前,7個煤礦的總產能是600萬噸,如果將它們的生產天數從365天壓縮至276天,至少能壓掉100萬噸產能,相當于關閉一個90萬噸的中型礦井。”
呂梁離石區煤炭糾察分隊(下簡稱糾察分隊)隊長雒新平則對《瞭望東方周刊》坦言:讓煤企自覺執行“276個工作日”絕非易事,因為“壓產能就是在壓錢,煤老板有抵觸情緒”。
而為了保證“276個工作日”得到執行,煤炭部門“除了派專人駐守煤礦外,還加大了監察力度”。
糾察分隊糾察一股股長馮鐵貞告訴《瞭望東方周刊》,糾察分隊隊員會在每個周日、節假日對轄區內煤礦進行隨機性突擊檢查。
據《山西日報》報道,按照“276個工作日”,山西年產能凈減少1.4548億噸,相當于2015年山東省全年的原煤產量。
轉型求生
盡管煤價開始上漲,但山西東泰能源集團有限公司(下簡稱東泰公司)董事長王江平還是備感焦慮——目前噸煤成本250元,其中至少有100元是財務成本,這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2014年,認為煤價已經觸底的王江平以60億元的價格收購了呂梁永寧煤焦集團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永寧公司),一舉成名。
如今,陷入困境的他卻要把這個昔日為其帶來榮耀的“光環”賣出去,“哪怕賠5億元出手也行”。有了這筆資金,他便可以推動企業轉型。
王江平認為,只有轉型才能重生。他計劃投建一個電解鋁廠。
“建一個50萬噸的電解鋁廠至少需要30億元,資金是大問題,但無論如何都要咬牙堅持下去。與其低價等死,不如轉型求生。”王江平說。
宋衛國(化名)也持有同樣看法。
46歲的宋衛國在呂梁擁有一家240萬噸產能的大型焦化廠。呂梁是全國最大的優質主焦煤基地,山西占全國焦炭產量四分之一,而呂梁則占山西的四分之一。這里產出的主焦煤會被焦化廠煉成焦炭,“深加工”讓主焦煤的價值得到大幅提升。
然而,作為煤炭的下游產業,焦炭龐大的產能帶來的負面效應也已顯露。
“2012年下半年到2016年3月,煤市下泄,焦炭價格也一跌再跌,最慘時賣一噸賠100~200元。”宋衛國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2016年3月之后,隨著煤市回暖,焦炭市場也出現升溫,“截至8月中旬,1級焦炭賣到1000元/噸,上漲240~250元/噸,企業有了微利。”宋衛國說。
但在業內人士看來,難以維持。
呂梁市離石區煤炭糾察分隊隊長雒新平告訴《瞭望東方周刊》,2013年之后,呂梁大部分焦化廠相繼消亡,究其原因,“環保政策日益嚴苛,一部分違規焦化廠被關閉。更致命的是,呂梁焦炭、焦煤的銷路以河北鋼鐵廠為主,河北大量取締小鋼廠,這讓呂梁大量焦炭斷了銷路。”
但雒新平也表示,雖然焦炭賠錢,焦油、煤氣等20多種焦化副產品都有盈利,銷路還一直不錯,“少數焦化廠是靠這些焦化副產品才逃過一劫”。
“山西焦化企業普遍存在重‘焦輕‘化的現象,化產回收、精制技術與國際領先水平相差較大,造成很大的資源浪費、環境污染和經濟損失。”山西省委一位官員告訴本刊記者,“只有通過科技創新實現以焦為主向焦化并舉、以化為主的轉變,焦化產業才能走出困境,從而幫助消解上游煤炭行業的過剩產能。”
知情人說,山西煤老板轉型可分為兩個階段:2008年前,在煤焦產業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部分人考慮到資源的不可再生性,主動轉向“可持續發展”之路;2008年后,由于國際金融危機的市場倒逼效應,大量煤老板被迫集體轉型。
如今,旅游、房地產、醫藥、酒業、農業、餐飲、機械制造等領域都有山西煤老板的身影,“他們正成為山西的新經濟力量。”
如何甩掉債務包袱
2008年,出于安全生產等方面的考量,山西官方力推煤改。按計劃,山西省內煤礦由2600座整合為1078座,小煤窯成為歷史。
煤改中,各類煤企鯨吞大量小煤窯,然而,僅過兩三年,煤市即出現斷崖式下滑,煤炭一度無人問津,高價買來的小煤礦不僅被無限期擱置一邊,還成了一個個沉重的負擔。
“沉重的債務正將煤企推向絕境,如何甩掉這個包袱生死攸關。”山西大土河焦化有限責任公司(下簡稱大土河公司)副總經理劉云扣說。
大土河公司創建于1985年,創始人是賈廷亮。他曾登上胡潤百富榜單,一躍成為2006年的山西首富。
目前,大土河公司擁有25家下屬企業,員工超過一萬人。公司經營項目從焦化拓展到采煤、選煤、發電、化工、運輸、房地產、教育等多個領域。
為編織和維系這張龐大的產業網,大土河公司也背上了沉重債務。
2014年,賈廷亮在接受本刊專訪時坦承:“身背80億元貸款,一年8億元的利息。”
一位知情人說,在呂梁,70%的煤企為民營企業,2010~2013年,幾乎所有煤老板都向銀行借貸,至少70%的煤老板同時還在民間融資。
呂梁市一位官員對本刊記者表示,2013年之后,煤價下跌不止,煤礦嚴重貶值,煤老板的債務越滾越大,一些企業甚至連利息都還不起。
在山西,“高負債”是煤企通病。占山西原煤總產量半數以上的七大煤企2016年一季度末,負債總額已達1.2萬億元,與山西2015年全省生產總值1.28萬億元幾乎相當。知情人指出,債務多來自上一輪“煤改”,六成在銀行。
為化解危機,山西官方推出一系列措施。
2016年4月,山西宣布,山西省政府計劃為七大煤企提供增信擔保,額度或達350億元;8月5日,中國銀監會山西監管局局長張安順表示,2016年9月底,七大煤企的銀行貸款將全部重組為轉型升級中長期專項貸款,涉及資金4000多億元。
“希望過剩的產能盡快消解掉,這樣優質的企業就能逐漸扛過寒冬。”劉云扣說。而這也是整個行業的期望。
揮之不去的煤炭情結
盡管舉步維艱,但對于這個曾經讓不少人走上巔峰的行業,多數人仍然難以棄之而去。59歲的煤老板王天涯(化名)就是煤業最堅定的擁躉。
因為貸款少,財務成本低,王天涯的煤礦沒有出現大的虧損。
就在煤老板們痛苦掙扎的時候,王天涯反而作出了一個冒險決定:將煤礦產能從90萬噸提升至150萬噸。為達成這個目標需投入5億~6億元,而這筆巨款是他的全部身家。
是因為王天涯認為,經營煤礦還是一件很有前途的事情,“煤炭暴利時代不會再有,但仍有微利,只要控制好成本,不盲目擴張,煤礦還是個好行當,為它押上身家性命,值得。”
實際上,對于山西省政府力推的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山西煤企負責人多存在“心理矛盾”。業內人士告訴本刊記者:一方面,山西各類煤企負責人期盼有效化解過剩產能,另一方面,他們又希望第一個“被切”的不是自己。
劉云扣把化解困境的希望寄托于上市。他說,大型民營煤企脫困,只有“上市”一條路可走,“我們正朝這個方向努力,希望政府能在政策方面推動一下,讓民營煤企順利進入資本市場。”
2016年 8月,山西副省長王一新在北京拜會中國證監會副主席姜洋。王一新希望中國證監會幫助山西企業發揮好資本市場作用,助推山西轉型升級。姜洋則表示,證監會將積極幫助山西企業,支持山西經濟社會發展。
這令許多煤企重燃了堅守的希望。
不僅是煤老板們,山西人對于煤炭的情結,在巨大的產業工人群體中也揮之不去。
43歲的齊利生(化名)是一名礦工,他的工作是在距地面140米的地下深處與采煤機一起挖掘煤炭。
多年來,齊利生一直拿著每月7000元左右的高薪。然而,2012年之后,隨著煤價走低,齊利生的境遇發生了變化——單調的井下工作還在周而復始地繼續,但工資卻越發越晚,“2013~2015年,煤礦陸續拖欠了10個月工資。”
2016年8月11日,山西官方推出意在幫助下崗職工再就業的政策,包括發放配套補貼的職業培訓和創業培訓等。
盡管如此,齊利生依然沒有離去的意愿。
這不僅是因為礦工們沒多少文化、不好找工作,還因為在煤礦掙慣了高工資的工人們不愿意去“低就”別的工作。
因此,很多礦工即使被拖欠工資也還在煤礦里堅守,期待著煤市回暖,能再過上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