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一介 許昆
當我回想起沙灘北大的學習生活時,我心中就會流出對那些教過我的教師們的無限崇敬之情。
廢名(馮文炳)先生教我們大一國文。第一堂課講魯迅的《狂人日記》,廢名先生一開頭就說:“我對《狂人日記》的理解比魯迅自己深刻得多。”這話使我大吃一驚,于是不得不仔細聽他講了。我們每月要作一次作文,不少學生都喜歡廢名先生的文章風格,寫作也就模仿他。先生發作文要一篇一篇地評論,有次我寫了篇題目是《雨》的散文,自以為寫得不錯,頗似先生風格。廢名先生發文說:你的文章有個別字句還可以,但全篇就像雨點落地一樣,全無章法。同學們哄堂大笑,我面紅耳赤。接著發一位女同學的文章,先生說:“你的文章最好,像我的文章,不僅形似,而且神似,優美、清新、簡練。”先生就是這樣可親、可敬、可愛。有—次廢名先生給我們講“煉句”,舉出他的小說《橋》的一段為例,這段是描寫夏日太陽當空照得大地非常非常熱,而在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下有個乘涼的人,他用了一句“日頭爭不入”來形容當時樹下的涼意,他說:“你們看,我這句構造得多么美妙呀!”馮文炳先生就是這樣一位天真的性情中人,他的喜怒哀樂都是那么可愛,那么自然。我聽季羨林先生講到廢名和熊十力先生的故事。在沙灘北大,他們住在松公府后院,兩門相對,常因對佛教的看法不同而爭吵。有一次兩人吵著吵著,忽然沒有聲音了,季先生很奇怪,走去一看,原來兩個互相卡住對方的脖子而發不出聲音了,真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使我神往。熊十力先生的哲學著作,廢名先生的詩、散文、小說,都無疑是那個時代的高峰。他們兩位又都無疑是那個時代的最有真性情的人。然而很可惜他們都在“文化大革命”中死于非命。
我選修梁思成先生的“中國建筑史”是由于有次在書攤上買到一本《營造法式》,讀到梁先生的文章,它引起了我很大興趣。梁先生講課生動、具體。有一次他講到他考察五臺山佛光寺的情況,給我非常深刻的印象。梁先生為了證實這座寺廟是我國現存的最早的木結構建筑,他就自己爬到大殿的梁上去找尋上面寫的年代,當他發現是唐代紀年,太高興了,不小心從上面摔下受傷。梁先生風趣地對我們說:“證實這座大殿是現存唐朝的木結構建筑對研究中國建筑史意義太大了,摔傷也值得。”經過近50年的風風雨雨,我當時上課記的筆記大多散失,而我記的梁先生“中國建筑史”的筆記至今還保存著,這大概是梁先生那種對自己學術事業的奉獻精神,使我特別珍視這本筆記吧!我作為一名哲學系的學生選修外語系“英國文學史”,困難自然是很大的。這門課是由俞大縝教授講,講課用英文,回答問題用英文,考試也要用英文,無論我如何用心聽課,還是有不少地方聽不懂。俞大縝先生知道我是哲學系的學生,常常特別問我聽懂沒有,我說不大懂,她就又給我們重講一遍。下了課她常把我們兩三個非外語系的學生留下,告訴我們回去讀教材的第幾頁到第幾頁,她還說:“你們有問題就問,我不會嫌麻煩。”俞先生為了讓我提高英文閱讀能力,把英文本的《維多利亞女王傳》借給我,叫我與中譯本對照看。在俞先生的幫助和鼓勵下,我總算堅持學下來,并且考試得了64 分。今天,我回想起沙灘的學生生活,俞大縝先生對學生的親切關懷,使我深深感到能遇到這樣的好教師真是天大的幸運!
有門課程我學得很糟,就是馮至先生的“德文快班”。這門課每周六學時,每天都要上課,而且馮先生很嚴格,每堂課都要提問。當時剛解放,我加入了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社會工作特別多,沒時間好好復習。因此每次上課都很緊張,怕問到我。選課的學生不多,被問到的機會就很多了,我常常答不上來,馮至先生就親切地說:“你學哲學,不懂德文怕不行吧!學外語要花時間,這是我的經驗。”聽這話,我感到很慚愧。這門課第一學期考了60 分,勉強及格,第二學期只有54 分了,沒及格。到80 年代,我開始有可能研究哲學了,但英語忘得差不多了,德語連字母也記不全,后悔也來不及了。我想,如果沒有那些把知識分子作為批判對象的政治運動,我也許可以成為一名小有所成的哲學家,而有更多的我的同齡人會成為有獨創性的大哲學家。
這里我還得介紹一下胡世華教授,我跟他學了三年,從“形式邏輯”到“數理邏輯”到“演繹科學方法論”,除了學到分析問題的能力外,他對我的鼓勵和幫助,尤其使我終生難忘。“數理邏輯”課要做很多習題,我對做習題很有興趣,課下做了很多,當我交給胡世華先生后,他就每題幫我修改,他修改的推導非常簡明且巧妙,常常成為非常優美的數字和符號的排列,使我感到這種近于數學的邏輯學真像美學一樣。聽胡先生的三門課的筆記,原來我一直保存著,可惜在“文化大革命”中丟失了。胡世華先生原希望我能跟著他研究“數理邏輯”,為此他勸我去選修數學系的課。但我在學“演繹科學方法論”時,已是三年級的學生了,再從微積分、高等代數等等學起,不知要學到何年何月,于是胡先生建議我試試先學與“數理邏輯”關系比較密切的“數論”。我選修了張禾瑞先生的“數論”,聽了幾堂課,我一點也沒聽懂,只記得張先生反復講“set”,可是我又抓不住“set ”的意義,越聽越感到自己太笨,只得退選。直到1956 年,胡先生在科學院計算所工作時,還想把我調去,希望我從“哲學”方面來研究“數理邏輯”,但我有自知之明,未敢應命,于是就回北大,開始研究中國哲學史了。
在大學四年里,我還修了不少其他課程。有鄭昕先生開的“哲學概論”,他實際上在講康德哲學;賀麟先生開的“西洋哲學史”,誰都知道賀先生是黑格爾哲學的專家;我父親湯用彤先生開的“歐洲大陸理性主義”和“英國經驗主義”,這使我比較系統地了解了歐洲哲學經驗主義和理性主義的兩大系統的不同;還有任繼愈先生開的“中國佛教哲學問題”等等。許德珩先生為我們開“社會學”,使我對孔德的實證主義有點了解,還初步接觸到了一點馬克思主義。楊振聲先生開設的“西方文學名著選讀”對我也很有幫助,我們要讀英文本的《希臘悲劇》,新中國成立后,我又上過何思敬先生開的“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這本書就是何先生翻譯的。還上過胡繩同志開的“論毛澤東思想”,艾思奇同志的“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這些課為我以后讀馬克思主義的書打下了一定基礎。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