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博
清廷的賑災持續了一年多,對于穩定災區經濟秩序起到了積極作用。
清咸豐五年六月(1855年7月),黃河下游普降大到暴雨,河水猛漲。
六月十九日(8月1日),開封附近的銅瓦廂大堤,再也抵擋不住洶涌洪水的反復沖刷,決口潰壩。僅僅一天時間,原本完好的堤壩,被沖出了七八十丈寬的口子。于是,黃河改道向北,直注直隸、山東境內,奪大清河入渤海。
正如已故清史專家李文海所述,銅瓦廂決口是“近代黃災史上之重大事件”。
一方面,災害波及范圍廣,瞬時沖擊力強,災情十分嚴重。直隸、河南、山東有40多個州縣受災,縣城淪為澤國,受災人口近千萬。另一方面,河道變遷后的幾年,蝗、旱災頻仍,疫病不斷、糧食歉收、饑荒時有發生。
自此,持續700多年的黃河奪淮入海成為歷史。
救災:緩不濟急
這不是清廷第一次遭遇洪澇災害了。統治這個水旱災害頻仍的帝國,清廷早已形成了一套成熟完備的救災機制。
六月二十五日(也就是決口后的第六天),咸豐帝收到了首批災情奏報,并于當日發布六道諭旨,部署防汛救災工作。此后一年里,咸豐先后發布了40多道諭旨。由于“南岸難以問渡,文報四日不通”,導致水情奏報延誤和滯后,使得官府報災被耽擱多日,救人的黃金72小時幾乎浪費。
按照規范的程序,清廷先是派員勘災,“確查黃水經由之處,將被水災黎妥為撫恤,無令一夫失所”。 災情勘定后,清廷就要著手發賑。問題來了:由于鎮壓太平天國花錢太猛,眼下的戶部只剩十幾萬兩存銀,形同破產。咸豐帝感慨“現在軍務未竣,部庫支絀,無從籌撥”,并非借口。
既然戶部沒錢,清廷只能另外想轍。九月十三日,咸豐從內務府撥款10萬兩銀子和2.5萬串寶鈔作為賑災款。十月十三日和二十六日,咸豐又連續傳旨,將途經山東運往京城的漕糧,截留26萬石就近接濟山東災民。至于災區的賦稅,既然根本收不上來,干脆蠲免。
此外,清廷還要求受災地區“設立捐局,無論銀錢米面,及土方秸料皆準報銷,米面可備賑需,土秸可供工用,并著遴委妥員,分路勸諭紳商捐辦口糧,接濟災民”。對捐輸額較大的紳商給予獎勵,允許州縣開倉放糧,捐銅鑄錢。
清廷的賑災持續了一年多,對于穩定災區經濟秩序還是起到了積極作用。翻閱受災州縣的雨雪糧價清單,在銅瓦廂決口后的一年里,受災州縣糧價基本平穩。在咸豐年間因戰爭需要而濫發紙鈔,導致惡性通貨膨脹的背景下,面對數百萬嗷嗷待哺的災民,能遏制糧價非理性上漲,殊屬不易。
稍加留意就會發現,清廷把“重視”掛在嘴上,可拿出賑災的真金白銀卻很有限。這說明,清廷財力不足,賑災能力受到局限。這些銀兩和糧食,對于數百萬災民來說,仍舊緩不濟急、杯水車薪。各地救災,指不上朝廷,只能靠自己。
困頓:發捻之禍
最令咸豐帝擔心的,不是災區的饑荒和疫病,而是活躍在黃淮地區的太平軍和捻軍。銅瓦廂決口導致黃河北徙,使山東防御“發捻”的天然屏障盡失,太平軍和捻軍北上活動的戰略空間擴大。
接到決口奏報的當天,咸豐帝就派左副都御史王履謙“于河口現有之兵體察情形,分布屯扎,嚴密扼守……勿令南路奸匪乘隙偷渡”。 十五天后,他又傳旨,要求河南巡撫英桂迅速取締豫北的“聯莊會”,避其聯絡抗洪一線的河工和災民。要求直隸總督桂良派重兵駐守黃河北岸蘭儀渡口。按照朝廷訓令,英桂統率三省軍隊,迅速鎮壓了“聯莊會”。
防范雖嚴,百密一疏。咸豐五年十二月,已經履新安徽巡撫的王履謙奏報:安徽一帶的捻軍重返河南,圍攻歸德(今河南商丘)。咸豐帝擔心捻軍由此東連山東災民,造成嚴重后果,只好加派援軍,加緊追剿。
此時,太平軍正忙于西征,在長江中下游跟湘軍激戰,無暇北顧。捻軍組織渙散,派系復雜,加之遭遇地方團練的圍追堵截,也沒能借機向北拓展地盤。這些恐怕是清廷最想聽到的消息。
發捻問題的根治,有賴區域防務的調整。同治二年(1863年)九月,清廷終于采納僧格林沁建議,將“新黃河以南地方,歸以南各州縣管理;以北地方,歸以北各州縣管理”。行政區劃的調整,使州縣的防務責任更加明確。其后,清軍用了五年時間,才將捻軍徹底鎮壓,恢復了華北地區的政治局勢。然而,為此付出的軍費卻高達3200萬兩銀子,相當于當時清廷一年的土地稅收入。
善后:疏堵之爭
決口來臨,為避免下游民眾長期遭殃,清代官府的常規做法,是在大水退去后逐步堵塞決口,重修堤壩。然而,銅瓦廂決口后,清廷卻決定“暫行緩堵”,這是怎么回事呢?

黃河干流洪水向下游演進。
銅瓦廂改道發生在清廷財力匱乏、戰事頻仍的尷尬時期。當時清廷的治國重點是緩解惡性通脹和鎮壓太平天國,維護國家統一和經濟穩定。黃河改道雖然會影響這個目標的實現,但畢竟不是心腹之患。危難關頭,魚和熊掌不能兼顧,咸豐帝只得做出取舍。
決口已過,災情解除,決口仍在,黃河依舊向北流去。對于是否將黃河徙歸故道,朝中大臣進行了長達30年的爭論。
最初,隨行勘災的前山東巡撫張亮基,在實地調研的基礎上提出了“治河三策”。一是“順河筑堰”,二是“堵塞支流”,三是“遇灣切灘”。既然咸豐帝要求“力求撙節”,那就少花錢、多辦事,順勢而為,減少對黃河河道的人為干預。因而得到朝廷首肯,迅速推廣。到咸豐十年(1860年),通過州縣官府“勸民筑埝,逐年補救”,災區農業生產基本恢復。
“治河三策”,只是清廷財力匱乏情況下的“補苴之術”。通過“攔得一邊漫水,則一方之耕鑿可安;斷得一股分支,則一路之室家可保”。 這并非任由黃水四處漫流的卸責之舉,而是尊重治水規律、總結治水經驗的應急之舉。
既然是臨時措施,總要有結束的那一天。“疏堵之爭”的關鍵,還是離不開地方利益的分野。山東巡撫丁寶楨和江蘇巡撫李鴻章,為這個問題爭得面紅耳赤。其實,都是不想讓黃河流經自家門口,帶來洪澇隱患。然而,長時間的爭論卻帶來了嚴重的社會后果。
銅瓦廂改道后,由于清廷國力不逮,導致黃河治理長期處于乏人問津的狀態。各地鄉紳只好自籌資金,各自修建“民埝”。然而,這些“民埝”沒有統一的建造標準,質量參差不齊,很難防御大洪災。官府的撥款也被截留、挪用,使得“民埝”的維護費用更得不到保障。
銅瓦廂改道后,運河江蘇段失去了黃河這一重要水源,很快就干涸和淤積,導致漕運中斷。為解決京城百萬軍民的吃飯問題,咸豐帝終于把道光年間試行但又廢除的“漕糧海運”拿出來嘗試。于是,漕運作為一個行業消失了,帶來的不光是上萬人的失業,還有運輸方式的革命性變革。
光緒十年(1884年),銅瓦廂決口終于合龍。然而,這次它沒再回歸故道,而是沿著新河道經山東注入大海。而黃河水災少了,季節性斷流的天數居然多了,令人唏噓。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