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衛平
二○一五年五月十八日,《朝日新聞》第一版報道:十七日川崎市兩棟“簡易宿舍”(廉租房)發生火災,燒死十一人。死者身份相同,幾十年前的日本農民工,依靠低保的孤老。
“簡易宿舍”多為違法搭建。建筑法規定只能蓋二層的木屋被加蓋了第三層,由此“實現”廉價租金,頗受孤老們的歡迎。事后市政府調查,該市“簡易宿舍”半數以上都是違法搭建。同年十一月十七日《朝日新聞》再次報道,在市政府檢查出的二十四棟違法建筑中僅有三棟“問題得到解決”,申請遷出“簡易宿舍”的六百二十八人中僅有六十八人獲得批準。至少有一百二十五人仍然居住在第三層。
我想起的是大約二十五年前的一件往事。在一對一的場合,一位日本學生突然問我,老師,知道(東京的)山谷地區嗎?當看到我一臉茫然后,他又問,知道南千住車站嗎?我點頭后,大牌銀行職員的他說,大學生的時候,去那里做過volunteer。那時漢語尚無“志愿者”一詞,他不得不再次解釋,新年前和其他志愿者去煮粥煮面,送給年邁無助的“勞動者”。以后我才知道密布廉租房的地區所在多有,山谷和大阪的釜崎最著名,川崎市一檔是小巫。
幾十年過去了,事態沒有多少變化。
不過,總有少數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士,想探尋社會背面的究竟。比如手上的這本 《核電站勞工》(原名:《原發勞動者》,以下略稱《勞工》)。
三十三歲的女作者寺尾紗穗尖銳地指出,仍在持續的反對核能與擁護核能的論戰中,兩者有一個相同點,幾乎沒有人聽取核電站第一線勞工的感受,了解第一線勞工的實況究竟如何(第13頁)。詢問被認為與基層民眾互動較多的地方議會中的日共議員,聽到的回答也是,與核電站勞工沒有聯系(第4頁) 。
寺尾申明,這本書聚焦的是平時在核電站干活的人們,“不是從作為社會(問題),而是從作為勞動現場的核企角度 , 反思核電”( 33頁) 。
寺尾是作曲家、歌手和散文作者,也是幼兒母親。她歷時四年,輾轉多地,完成了不滿十萬字的小書。其中至少六位(兩位化名)核電站勞工有詳細的采訪手記。讀者由此知曉了種種驚人的事實。
比如層層轉包制度。多重轉包已經為法律明令禁止,但仍然是企業運作的現實,或者說,在日本尤為突出的現實。那些名滿天下的車企、電企都是長年的踐行者。在最繁重最危險的第一線,長年勞作的,基本是無任何保險的臨時工。《勞工》中多位勞工的證言表明,核企的轉包何止一二次、三四次,六七次都不稀奇。獲得轉包的中小企業和打短工者,在大型壟斷電企前,成為任意宰割的羔羊。轉包過程勞工報酬的“克扣抽成”甚至不再是最嚴重的問題。比如,一旦發現員工受到核輻射超標,這名員工就會被送到另一家壟斷電企(按,日本的電企按地區設立),這樣,超標數額便被歸零,重新開始測算。再如,發生工傷事故時,承包公司首先考慮不要搞壞與轉包電企的關系,為避免政府監管部門調查,通常采取隱瞞不報、與勞工私了的做法。而沒有任何工傷和醫療保險的臨時工們,只能忍耐。為了完成苛刻的指標,勞工們常常關掉核輻射報警器而連續作業,而且有病通常并不配合醫生治療,因為被確診有病,就會請你走人。最終為這一切買單的總是弱勢勞工。
有正義感的律師如《勞工》提到的三浦直子律師,幫助采訪對象之一的勞工大川爭取到了失業補助。但是,前來咨詢的勞工幾無。因為打官司也就意味著自斷打工之路。書中嘆道,本該獲得法律援助的勞工們退縮了,或為謀生疲于奔命而無暇求助(196頁)。
再比如神秘的外國勞工。書中引用多位勞工的表述指出,二○一一年“三一一”核電站事故后,有大批神秘的外國勞工,而且是白種人,被集體帶入核輻射超標的作業現場,從事打撈丟棄物品、清除污染水的危險作業。有勞工看見“白人們”手握船票。有日本勞工聽說“白人們”收入極高,月收入在數百萬日元。有日本勞工在福島以外的核電站也見過“白人們”。但是,“白人們”與日本勞工完全隔離,匆匆來去。日本勞工能證實的只是,“白人們”不在職工名單之列,受到的核輻射量也不在統計數據之內。不過,從無知名媒體對此做過追究,也不見任何官方機構、壟斷電企對此做過說明。
另外,限于題材等原因《勞工》沒有涉及,而少數民間媒體揭露在核電站事故發生后,暴力團(黑社會)成了壟斷電企求之不得的存在。代為招工,發放報酬。既滿足對眾多勞動力的急需,又可規避危急情況下違反勞動法的追究。按日計酬即可,其他一概不管。這些從四面八方招募來的成千上萬的人們,都是沒有任何組織支援的失業者、打工者、負債者,甚至流浪漢,面對較高的薪酬,至少維持半年以上的“安穩”工作,生存需要驅使他們招之即來,當然,沒有也無暇考慮何時被揮之即去。在暴力團的軟(報酬)硬(暴力)兩手前,勞動者們無可選擇。而且在經濟下行的日本,招工并不困難,來到福島事故現場的,除了釜崎等傳統的臨時工聚集區,還有遠自沖繩的失業者,空前而又緊迫的核電站大事故處理能夠推進,正是由于眾多的打工者支撐(鈴木智彥:《暴力團與核事故》,文藝春秋出版社二○一一年版)。而勞工人數、由來、健康狀況的變化和黑社會勢力的存在,獨立新聞人獲得的只能是斷斷續續的信息——雖然這些信息與《勞工》一書的信息一樣驚人,一樣珍貴。
對中國讀者而言,也許會注意到作者的經歷。都立大學中文本科專業,東京大學碩士畢業,書中至少有兩處與專業背景有關:一、在述及核電勞工境遇時,作者引用了魯迅的名言:吃人(26頁)。二、采訪對象之一的弓場嘲笑作者的標準漢語是“鄉巴佬”的方言。而作者聽出弓場的漢語卻是“中國南方方言”。一問才知,弓場的職場里有很多來自東南亞的打工者。作者辛辣地寫道:在日本,圍繞英語教育的議論甚囂塵上,豈不知弓場的職場早已與國際接軌了,只不過使用的不是英語。
《勞工》一書從微觀層次揭開了今日世界—自然是底層世界的一個側面。與大數據、國際化的許多宏論似乎沒有交會的世界。其實,只要稍加關心,《勞工》中言及的外國勞工的慘狀,并非個例。二○一五年七月二十八日路透社發自日本的深度報道稱:富士重工的汽車在美國暢銷,而走進該公司和配套廠商云集的群馬縣太田市,看到了外國勞工支撐生產第一線的現實。都是沒有雇用保險的短工,甚至包括申請難民身份,禁止打工的尼泊爾和孟加拉國人。每小時工資四百零九日元(約合二十五元人民幣)至八百一十七日元(約合五十元人民幣),數以百計的中國研修生名義上為學習生產技能而來,實為一般打工者。每周工作五十小時,小時工資八百一十七日元。而且宿舍管理人警告研修生,誰對外講出這里的情況,就“全員解雇”。最新的例子是二○一六年四月,日本國會正在審議改訂“外國人研修制度”,日本律師聯合會批評這一行動是無視基本人權,并請來一位中國女研修生現身說法。她控訴說,自己在縫紉工廠打工,一年休息日僅有八天,月收入不到五萬日元。
《勞工》一書的敘述是從容的。作者如實記錄了采訪對象對于核能愛恨交織的思緒,也這樣自問,如果自己身處東京電力正式員工的位置,會憎恨上司的違法行為,會放棄正式員工的優厚待遇嗎?如果身居可以要求回扣的設計師地位,能夠拒絕此種誘惑嗎?作者寫道:能否不把勞工的遭遇視為“他人之事”,而暫時看成“我們的事”?如果這樣說是脫離現實,那么,“至少傾聽一下勞工的聲音,為他們改變現狀的努力做點事”(200頁)。作者主持的支援勞工個人演唱會迄今已經堅持六年之久。
《勞工》刊行后,除了二○一五年七月十二日《朝日新聞》書評欄發過一篇簡短的采訪外,對于書中揭露的種種事實,再無大牌媒體關注,更無政府的反應。讀者可以佩服作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但是,這個社會對真正病疴的普遍冷漠,不能不使人感慨系之。
(《原發勞動者》,寺尾紗穗著,講談社新書二○一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