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俊峰
上世紀八十年代,李建民大學畢業后,學術興趣逐漸集中到中國醫療史上,這一選擇與當時臺灣史學界醫療史漸興的風氣轉變緊密相關。其后,李建民陸續著有《中國古代游藝史—樂舞百戲與社會生活之研究》(一九九三)、 《方術·醫學·歷史》(二○○○)、《死生之域——周秦漢脈學之源流》(二○○○)、《生命史學—從醫療看中國歷史》(二○○五)、《旅行者的史學—中國醫學史的旅行》(二○○九)、《華佗隱藏的手術—外科的中國醫學史》(二○一一)、《從中醫看中國文化》(二○一六)等。他嘗試在“醫學史、社會史、文化史(中)尋求交集,另辟新領域”,并表示其研究的初衷是希望讀者能夠“獲得對中國歷史與中國文化的熱情與委身”。由此可見李建民的文化關懷。但這樣的關懷在近些年臺灣社會的時空環境中,已經逐漸地被邊緣化了。時代風向的瞬息萬變讓他敏感的心靈陷入了掙扎矛盾的痛苦當中,《隔岸繁花—一個歷史學家的心靈之旅》便是這一心靈軌跡的文字記錄,該書收集了李建民一九九九至二○○九年發表在《校園》雜志的五十篇學術隨筆,是作者寫給“青春”最優雅的五十封情書,內容上涵蓋了“信仰、親情、愛情及家國的戀戀情深”(《隔岸繁花·自序》,下引此書只注頁碼)。雖然其中有一定的虛構情節,但文字背后所流露出的對生命和文化的關懷依然清晰可見。
李建民的祖父十三歲時到臺灣定居、經商,生意做得很大。一九三六年,他的父親隨祖母回到廣東梅縣養病,隨即日本侵華戰爭爆發,八年之后才得返臺灣。回到臺灣的李父因不會閩南語而被人目為外省人,而他也自嘲說自己也算個新外省人吧。李建民生于一九六二年,童年時代家庭不斷遷徙,頻繁改換住地對他的性格產生了影響—缺少安全感。六十年代之于他的記憶還有當局發起的“中華文化復興運動”,“我不知道日后的歷史學家如何評價這個運動,至少我這根羽毛是在這種現實與想象的氛圍中,培養起中國文化的理想主義情愫”(38頁)。
中學時代的李建民成績平平,家中“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氣味”(75頁),因此他養成了閱讀、看電影、進教堂的習慣。他開始閱讀茨威格等人的作品。七十年代留給他的另一層記憶是鄉土思想,“但當年在我心中萌芽的‘鄉土思想是帶著濃厚的中國性的”(43頁),他們所關心的是中國的前途和命運,但這一文化性的鄉土認同隨著時代的發展很快被政治性的本土認同給淹沒,臺灣社會中的認同分裂也愈發顯現。
結束服役后,李建民進入臺大歷史系讀書,“一心以為讀史可以解答生命之中的困惑,一心以為讀史可以指引中國未來之路向”(107頁)。“興滅繼絕”是中國傳統知識人可貴的精神,李建民與他同時代的人一樣,在面對當局蠻橫地焚燒《雷震日記》時起而反抗,發動聯署,雖然無果而終,但也可看出他身體中的一腔熱血與正義感。八十年代末期,臺灣地區結束了漫長的戒嚴時期,也開啟了民主化思想在制度層面落實的歷程。但臺灣的民主化運動自始便夾雜著本土化的訴求,并且隨之呈現出一種民主化逐漸被本土化綁架的態勢。在九十年代以來的話語體系中,本土化的論述就意味著政治正確。“有人早就放棄了理想,大部分人向現實妥協,當年躲在書房里專心著述的人,現在喊起‘愛臺灣比誰都大聲;臺灣終于變成了一個無從指認的社會。”(111頁)
九十年代以來,本土化思潮擴及臺灣社會的各個層面。老一輩學人逐漸凋落,對他們的評價也顯示出學術領域的分裂。以錢穆為例,他所代表的民族本位文化史觀的話語空間日趨逼仄,對中國歷史與文化的認同受到質疑與揚棄,然而,李建民說:“恰恰相反,我年過中年,對錢先生的治學與人格的敬愛卻是與時俱增。少數知識人利用既成的政治聲勢與力量,并根本質疑中國文化的超越層面,應該是近年來臺灣社會不斷動亂甚至崩裂的造因吧。”(152頁)當本土化的話語與認知逐漸成為潮流所向之時,堅守對中國文化超越層面的認同便逐漸地被邊緣化了。“絕大部分的人隨波逐流甚至趨炎附勢,不合時宜的人命定是要寂寞了。”(172頁)一九九六年是李建民對臺灣社會觀察的一個轉折點,這一歷程中“夾雜著期待與破滅、疏離與代禱、悔改與逃避”(191頁),他開始對史家的誠實問題產生新的認知:“‘學術民粹主義是意識形態的牢籠;而歷史學者可說是追求‘真實最大的敵人。”(《生死之域》簡體字版導言)“歷史往往迫于現實需要不斷重寫,而基于政治考量可以隱藏、變造歷史真相也是常有的事。一個訓練有素的歷史家當然不會故意虛造史實,但唯有他/她們自覺地體會‘誠實的艱難,歷史才可能說出真話。換言之,歷史家在‘自律的創作狀態,充分發揮其專業能力與想象力,并不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事。”(193頁)李建民的這段話自然有所指,他認為有些史學工作者在進行相關論述時已經背離了基本的職業操守。
時代背景鑄造的語境處處提醒著他要選擇自己的定位與姿態,如果缺少一定的獨立思維,可能他也早已在眾聲喧嘩中隨波逐流了。對于兩岸因政治對立產生的種種亂象,作為歷史學家的他,想到的是歷史的遺留。“這十年來,我們無日無之的政治紛爭將為后代子孫留下什么?資產或負債?我們的路是愈走愈開闊還是困坐愁城?”(237頁)這樣的問題至今仍然值得直面而深思。
在香港客座講學期間,李建民寫作了《隔岸繁花》一文,兩個故鄉,一邊是廣東梅縣,一邊是屏東萬巒,這兩個故鄉在這個時代仿佛是一種矛盾的存在。當讀到報端的文字“如果一個地方連國家認同都有分歧,則民權的行使必然扣緊主權問題而失去它應有的秩序”時,他又一次陷入了沉思。因為在他身處的臺灣社會,民主建設已經深深地被本土訴求給綁架了。在這個裂變時代,他的心靈是痛苦的,他反復吟誦著聞一多的《祈禱》:
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
啟示我,如何把記憶抱緊;
請告訴我這民族的偉大,
輕輕告訴我,不要喧嘩。
其實,李建民也是幸運的,生命史學的研究,恰到好處地將他對生命與文化的認知結合到了一起。他對生命意義的感悟和認知是深刻而多元的,帶著這種對現實生命的體認進入到千年相續的古史當中,他的收獲一定是足以自娛娛人的。“我人在其中又仿佛置身事外,被生命的剎那與永恒吸引著;既陶醉其間,又不時想抽身遠離。唯一不變的是我對中國史的衷情與熱愛吧。”(《生命史學·自序》)
(《隔岸繁花—一個歷史學家的心靈之旅》,臺北校園書房出版社二○一一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