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晨曦
神道是與日本民族的歷史文化、思想感情密切相關的原始宗教。它在日本列島出現的確切時間現已無從考證,一般估計在公元五世紀至八世紀前后。按照日本文學史家加藤周一的說法,當時是作為一種土著宗教出現的。神道至今尚無公認的經典教義,《古事記》和《日本書紀》等日本古代文獻,一直被視為神道的經典文本。這種宗教多以山川、樹木、森林等自然界的存在為崇拜物,曾經是日本人普遍的精神寄托。
神社與神宮是神道教徒祭祀的場所,類似基督教的教堂,它們何時出現在日本列島同樣不甚了了。祭祀據說最初是借助叢林間的一幢小屋進行,人們遂相信那里是神靈的居所而競相崇拜,后來逐漸發展為現今的各種神社。“二戰”以后,神社恢復了宗教法人團體的面目,至今仍是日本人生活中的一種重要存在。
如果日本的神道和神社只是停留在民間宗教信仰的層面,大約并沒有足夠的理由成為他者關注的一個重要話題。問題在于,日本在明治維新以后向外大肆擴張,寫下了侵略中國和東南亞許多國家的罪惡歷史;國家神道被套在了這架瘋狂的戰車上,成為與關東軍并駕齊驅的一種存在。戰爭的醞釀和準備至少要比歷史記載的開戰時間早了十年。所謂的“海外神社”的出現和產生也早于戰爭。人們在回顧“二戰”歷史的時候,一直存在著一個誤區,那便是過多地關注了關東軍的刺刀,而忽視了國家神道在侵略戰爭中的作用。
近代天皇制國家下的神社系統大體上分為四類:一是祭祀天皇、皇室的神社,例如
原神宮、平安神宮、明治神宮等;二是祭祀南北朝時代南朝忠臣的神社,例如湊川神社、阿倍野神社等;三是祭祀為建立近代天皇制國家而戰死者的神社,例如靖國神社、護國神社等;四是在殖民地、占領地創建的海外神社,例如在臺灣地區和朝鮮建的神社,以及在偽滿洲國的“建國神廟”等。也就是說,在國家主義神道出現之前,神道和神社的宗教面貌尚且是清晰可辨的,找不到更多的可以挑剔和否定的理由。此后性質則有了大變。一九三一年,由日本扶持和控制的傀儡政權偽滿洲國出現在中國的東北。在日本發動的這場侵華戰爭中,國家神社的地位又一次被人為地、強制性地突出出來。
據查,在日本學界,“海外神社”的提法是早于“九一八事變”出現的,首倡者是日本神道學家小笠原省三,此后又有外地神社、殖民地神社等若干提法出現。由于這些提法均不及“海外神社”在區分傳統神道與國家神道方面來得簡潔清晰,因此筆者采用小笠原省三說。
事實上,朝鮮淪為日本的殖民地是一九一○年的事情;日本占領中國臺灣的時間則更早一些,并且占據了半個世紀之久。就海外神社創建而言,依次出現的順序是臺灣地區神社、朝鮮神社和偽滿洲國的“建國神廟”。這樣,明治政府的思路便一目了然了:日本本土祭祀天照大神的伊勢神宮(伊勢神宮位于日本三重縣伊勢市,是祭祀日本神話中天照大神的國家神社)作為“總鎮守”,處于神社體系的頂端。在殖民地和占領地所建的海外神社,則處于從屬的地位。在明治政府看來,日本文化不但至高無上,而且放之四海而皆準。日本要打造的,顯然是清一色的日本式的神道文化,這種文化是建立在日本參與世界強國瓜分殖民地的利益基礎上的。國家神道是日本近代思想史界帶給人類的一大戕害,它的作用是絲毫不亞于關東軍的刺刀的。
明治時代雖然只有短短的四十余年,卻是近代日本天皇制形成的一個重要時期。明治政府為實現這一目標付出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努力,“唯神之道”成為彼時的一種強烈的噪音。在“日本國家利益”的旗幟下,一應的思潮、觀念和主張,無不染上了瘋狂的色彩,得到民眾的普遍響應。倡導這些思想的人也往往被視為高傲地佇立在東方其他民族血泊之上的大和民族“英雄”。
天皇制國家形成的初期,國內形勢極為嚴峻,確立政府的統治權威成為這個東方暴發戶最為緊迫的事情。為了使全國百姓無條件地服從天皇的權威和統治,使天皇達到擁有高于一切世俗權威的目的,明治政府的國家機器開足了馬力,著力建立一個清一色的、沒有人反對的國家,而用神道來取代佛教的宗教地位,建立了“祭政一致”的統治體制,遂成為明治政府的施政野心和文化綱領。在這一點上,明治天皇和法西斯狂人希特勒非常相像。除了千方百計神化自己以外,天皇還四處巡幸,以顯示其親民的一面。同時,明治政府從神社行政方面入手,在全國范圍內進行重新整合,通過強化和規范神社的社會功能來維護國家統一。
首先受到政府行為影響的是神祇官,它被置于百官之上,行政地位大大提高。一八七○年五月,明治政府發布了太政官布告,規定神社是國家宗祀之所。隨后,又宣告伊勢神宮為全國神社的本宗。七月,在民部省設社寺課, 管理有關神社的一應事務。之后又將社寺課納入大藏省的戶籍寮,并規定戶籍中需詳細登記個人的所屬信息,通過戶籍制度完備神社的社會功能。八月,設置了神祇省,強化對全國神社的控制。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末至七十年代末,明治政府通過改革神社事務行政機構、提升神職人員地位等措施,有意識地拉開傳統神道與民眾的關系和距離,以達到神道向皇室、國家靠攏的政治目的。
諸如此類的國家行為,還以法律的形式被認可。一八八九年,明治政府頒布《大日本帝國憲法》,規定:“大日本帝國由萬世一系之天皇統治”,“天皇神圣不可侵犯”。立法的理論基礎是日本傳統文化中可以利用的成分,《古事記》和《日本書紀》所形成的思想就這樣成了政府行為的注腳。
明治政府的所作所為及其獨特性,還體現在諸如將神話中皇室的祖先神奉為最高神,以及將歷史名人神格化等方面,用意都在于張揚明治天皇既是治理國家的親政君主,當然也是國家神道的最高祭祀者。就這樣,神社作為展現國民宗教信仰的場所升級為舉行國家祭祀的所在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日本著名宗教學者加藤玄智認為:“國家神道在外形上表現為神社神道,其精神作為國體神道在政治和教育方面被實行。”( [日]山口輝臣:《明治國家和宗教》,東京大學出版會一九九九年版)一八九○年,明治政府召開第一屆帝國議會,以天皇的名義頒布了《教育敕語》,其中提到“尊崇天皇”“扶翼天壤無窮之皇運”等內容,進一步將國家神道與思想教育結為一體。在對日本民眾張揚敬神愛國的同時,還將“復興皇道”和“天皇崇拜”作為具體要求,為日本近代社會建立天皇制國家政治體制做鋪墊。
在完成了神道乃尊皇之道的祭政一致體制后,軍隊成為明治政府實施國家神道主義的第二個犧牲品。“天皇國體觀”和“武備第一”的旋律開始在日本列島上空彌漫。由于明治政府在《大日本帝國憲法》中規定了天皇以國家元首的身份“總攬統治權”,“天皇統帥陸海軍”,這便意味著天皇成了軍隊的最高統帥。在一八七九年制定的《陸軍職制》中也曾明確規定:“帝國日本陸軍統一直屬于天皇陛下。”一八八二年頒布的《軍人敕諭》提出了“五條精神”,即“軍人當以盡忠盡節為本分”“軍人須以禮儀為重”“軍人當尚武勇”“軍人當以信義為重”“軍人應以質素為旨”的武士道信條,要求軍人無條件地忠于天皇和天皇制。這是明治政府和日本近代國家建設的又一重要舉措。
所謂的國家神道是“近代天皇制國家編造的國家宗教”,“是把神社神道和皇室神道結合起來,以宮廷祭祀為基礎,將(伊勢)神宮和神社的祭祀拼湊起來而形成的”(村上重良:《國家神道》,商務印書館一九九○年版)。神道就這樣一步一個腳印,上升為一種國家意識形態。甲午戰爭以后,“海外神社”與軍事侵略互為表里,開始入侵我國臺灣。
日本是浮在太平洋上的一個資源貧乏的島國,而在近代參與西方列強瓜分殖民地的競爭以后,它不但迅速染指中國、朝鮮半島,還擴張到東南亞和南亞廣大地區,諸如菲律賓、越南、老撾、柬埔寨、緬甸、泰國和印度,甚至包括庫頁島和夏威夷。
在這一擴張過程中,日本軍人的刺刀下掛著的理應是神社的圖騰。據不完全統計,日本的海外神社總計近四百處之多,包括臺灣地區的近七十座神社以及上百所社祠、遙拜所,朝鮮半島的二十余座,關東地區和偽滿洲國的二百九十余座,以及散落在東南亞、南洋諸島的零星部分。
為了日本的利益,明治政府在海外神社方面采取的是一種日本式的執拗與狡黠的文化策略。一方面標榜宗教信仰的自由,另一方面用天照大神將一切宗教主張,特別是敵對勢力和傾向統統排除,同時,加速了建立海外神社的進程與發展。以規則的頒布與實施為標志,日本的海外神社從此走向規范化及制度化。由《關滿神社規則》對神社外觀及神職人員的相關規定可以看出,海外神社無論是思想還是形式上都具備了國家宗祀的條件。不過,這種神社由日本統治者進行支配、運營、管理,與佛教、基督教,以及包括原始神道等在內的其他宗教在本質上有明顯的不同。
以臺灣地區為例,臺灣神社是全臺級別最高的神社,統管臺灣地區的其他神祠或神社。鼓勵神社參拜也是日本政府推進殖民地政策的重要一環。一九三○年以后,參拜神社的要求已不限于公立學校,而是廣及于各級學校,甚至青年團與其他團體也要參拜 (參見蔡錦堂:《日治時期日本神道在臺灣的傳播與局限》,載《東疆學刊》二○○四年十月第二十一卷第四期)。
日本在臺灣地區實行的所謂“皇民化”政策,是明治政府殖民地統治史上得意的一頁。在將殖民地人民改造成對天皇和日本保有絕對忠誠和順從的“良民”的過程中,國家神道立下了汗馬功勞,它也是日本政府認為的靈丹妙藥。這是國家神道反宗教本質的一個重要方面。
“皇民化”就是要把臺灣人民改造成為“天皇的子民”。說得更直接一些,這種帶有強制性的同化手段,就是千方百計地要把殖民地百姓最終變成被改造過的日本人。“七七事變”后的三四年間,是所謂的“國民精神”總動員時期,力圖從思想上消除臺灣人的祖國觀念,鑄就大日本臣民意識。國家神道趁機發展擴張,要求臺灣人取締傳統宗教信仰,改信日本的天照大神。一時間,臺灣地區改姓氏、拜天皇、學日語、去神社成為一種普遍現象,把島內外鬧得烏煙瘴氣。這種文化影響直至“二戰”以后仍然沒有完全消除。
一九三一年,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九一八事變”侵占了中國東北地區,并且在長春建立了傀儡政權偽滿洲國。“日本侵略者在中國東北占領區所采取的此種統治模式,有別于中國其他淪陷區,同時在世界帝國主義殖民史上,也是一個罕見的以‘國家面貌出現,實行實質的軍事殖民統治、掠奪的典型。” (解學詩:《偽滿洲國史新編》,吉林人民出版社二○一五年版)
傀儡皇帝溥儀在偽滿洲國成立后不久即去東京朝拜了天皇,回國之后便頒布了《回鑾訓民詔書》,強迫東北人民與日本侵略者“一德一心”,明確表示:“日本的宗教就是滿洲的宗教。”(溥儀:《我的前半生》,群眾出版社二○○七年版)“建國神廟”便是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出現的。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六日,日本外務省頒布了《在滿洲國以及中華民國神社規則》,將中國境內的全部神社納入外務省的管轄之下。未待全面侵華戰爭爆發,國家神道便捷足先登了。
一九四○年二月,偽滿當局開始落實“建國神廟”事宜,通過了建筑格局、祭祀方式、經費預算等議案。三月九日,在偽滿帝宮院內的皇宮花園東南角舉行了開工儀式,溥儀和日本關東軍司令梅津均參加了三月二十日舉行的上梁儀式。五月二十八日,“建國神廟”按預定時間竣工,總共占地三千多平方米,包括正殿、祝詞殿、祭祀庫、神儀所和拜殿。
就這樣,“建國神廟”成為宣傳日本國家神道思想的法西斯政治的物質實體,同時成為偽滿神社乃至整個海外神社體系的“本宗”,從真正意義上完成了日本海外神社體系的構建。與此同時,還效仿靖國神社的做法,營造了“建國忠靈廟”,祭祀自“九一八事變”以來被抗日軍民擊斃的所謂“忠國亡靈”。一九三八年,在吉林琿春張鼓峰事件和次年的諾門罕戰役中,曾有大批日軍陣亡,他們全部入祀“建國神廟”。
為了維護“建國神廟”的地位,溥儀還出臺了《對建國神廟及其攝廟不敬罪處罰法》。偽鐵嶺市長徐漸九在一次會議閑談中說,修建“建國神廟”無非是老張家祖宗硬要老李家也供奉,這番話被日本人獲知,于是,徐漸九被打入大牢,直到日本投降仍被關在監獄中。可見即便是偽滿的現役官僚,對日本神道不敬,也是要被嚴懲。
日本戰敗以后,溥儀曾如是交代:“日本一方面施行武力侵略,一方面施行宗教侵略。他們是企圖奴化全世界的,而把東三省視作神道侵略的試驗場。日本人不但封鎖了我的口和手,也剝奪了我的宗教信仰和自由。”“日本把神道擴展到他們的國家以外,首先是擴張到中國,然后更新擴展到亞洲全境,他們就憑借這種神道的擴展去達到支配別國人民的思想、精神和行為。”(王慶祥:《法庭上的皇帝—溥儀在遠東國際軍事審判中作證的始末》,吉林文史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
自古以來,神道作為日本的土著宗教得到信奉,在其文明發展的進程中一直發揮著重要作用。明治末期,日本的國情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除了軍事上的擴張以外,文化變革的最大舉動則體現在國家主義神道的出現。這不僅從根本上改變了神道固有的土著性質與島國本色,而且伴隨著對外發動侵略戰爭的腳步愈演愈烈。從鴉片戰爭至“二戰”結束,日本政府通過對神道行政機構的確立和制度的改革,最終完成了神道與國家、皇室的一體化。海外開教與神社創建活動,毫無疑問是一種與軍事侵略、經濟掠奪同步的文化侵略行為。神道的“變臉”不僅改變了日本的國民性,甚至為日本的近代文明帶來了難以估量的負能量,影響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