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動機之夢

許志杰

在老家濰縣（今山東濰坊）東南鄉(xiāng)（坊子區(qū)一帶），對長輩的稱呼有些與眾不同。奶奶叫媽媽，曾祖母是老媽，曾祖父叫老爺，再高一輩的就喊老老爺。媽媽、老媽、老爺、老老爺都是平調(diào)。保東老爺，姓許名保東，論輩分我得管他叫老老爺，他比我的曾祖父還高一輩。不過，口語一般就叫到一個“老”字，所以，我們叫他保東老爺。

我們生活在一個村、一個大隊，又是一個生產(chǎn)小隊，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家和保東老爺只隔一條小街，他家院落又只用一些樹枝擋了擋，每次經(jīng)過都會瞅上幾眼。1970年前后，保東老爺在家研究起了永動機，他把生產(chǎn)隊一臺廢舊的水車（人力抽水機）抬回家，利用冬閑和下雨陰天不能下地的時間，在院子里搞起了科學研究。聽老人們說，保東老爺早年到東北做工，是一家工廠的技術工人。后來回到老家，但憑在工廠里學到的知識和熟練的技術，經(jīng)常做一些小手工玩意兒，算得上一位能工巧匠。我們那會兒上小學，聽說保東老爺研究起了永動機，十分好奇，放學就跑到他家院外看上一會兒。那幾年，國內(nèi)做永動機夢的人不少，保東老爺是其中之一。當然，并沒有人研究成功，保東老爺?shù)膲粢簿颓臒o聲息地結束了。

后來，他當了生產(chǎn)隊小隊長。我們小隊只有120口人，因為靠著膠濟鐵路、坊子煤礦、坊子酒廠這些大企業(yè)，在外當工人的多。我爺爺、父親都在鐵路上工作，生產(chǎn)隊里能干活的青壯勞動力更少。我們這些十幾歲的孩子，不上學的時候都要下地干活。保東老爺?shù)拇_不把自己當干部，分完活，一些人家不愿干或者沒人干的，就是他的。

小隊長不僅是全中國最小的有稱呼的干部，也是換得最頻繁的干部，比走馬燈還快。有的一年一換，有的一年好幾換，干還是不干，都不需要上級任命，遇上點什么解決不了的事，撂攤子就不干了。保東老爺卻一干就是四五年，要不是后來年紀大了，沒法帶著社員再干活，他還能干上幾年。那幾年，社員的收入提高不少，最好那年每人分了120斤小麥，年底還有3000元分紅。一家勞力多、掙工分高的得了四百多塊錢，兩個兒子當年都娶了媳婦。

保東老爺膝下無子，抱養(yǎng)了妻妹的一個男孩。孩子小名叫杭州，大約跟著保東老爺長到十歲，被父母接回黑龍江綏化市生活。不久，兩口子又抱回一個一歲多的小女孩，健康活潑，聰明伶俐，但長到快十歲時，卻在一次玩耍中不慎掉進一口廢棄的水井中。井下雖然沒水，卻因大量垃圾掉入而產(chǎn)生很強的沼氣，等人們把孩子搶救上來的時候，沼氣已經(jīng)把她嗆死了。這對已過八旬的寶東老爺和老伴來說，是個致命的打擊。

保東老爺個頭不高，在以山東大漢著稱的人堆里，屬中等偏下，但他長相俊美，并有一個保持到老的習慣——不論農(nóng)閑還是農(nóng)忙，他穿的衣服總是干凈整齊。他的愛干凈留下很多傳說，例如喝水前喜歡用兩個手指擦一下碗，甚至在地里干活時也這樣，結果手上的土都擦到了碗上。保東老爺主要是心干凈，據(jù)說，年輕時他曾與本村一位姑娘相戀，因在外省做工，回家一趟不易，姑娘家以此反對這門婚事。為了愛情，他辭掉來之不易的工人身份，回村當農(nóng)民，遺憾的是，那時姑娘已經(jīng)嫁人，保東老爺只能對天長嘆，感嘆老天對自己的捉弄。過了一段時間，他與后來的老伴成家，可能是為了彌補心中那份對愛的歉疚，保東老爺對有病在身不能生育的老伴一直愛護有加，不離不棄。

生產(chǎn)隊里對寶東老爺?shù)脑u價很高，加上他在村里輩分又高，給他拜年的人特別多。我也去看他，有時放下一二百塊錢，他總是推擋。最后一次見他是2008年春，他老伴去世，杭州也回村給姨媽處理后事。我離開村子幾十年了，雖然經(jīng)常回去，但畢竟時間短，有些事情知道不多。后來聽說，杭州回東北父母身邊后，不僅經(jīng)常給他姨和姨父寄錢，還隔一兩年就回來看他們。老伴去世后，杭州應姨父的請求帶上姨媽的骨灰和保東老爺?shù)浇椈募茵B(yǎng)老。

那天，我非常悲傷，看著即將遠去的保東老爺和他手里裹著老伴骨灰的包袱，想著此行肯定是一去不返了，就拿出相機，讓人給我們合影留念。回家翻看相機，不知為何卻啥也沒有，這最后的告別，留下了永遠的遺憾。

2013年春天，村里人把保東老爺去世的消息告訴了我，他是正月初九走的，享年89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