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是一種政治正確

李松蔚

一位朋友終于下定決心，放棄了優渥的待遇，辭職去做她喜歡的事情。前途并不確定，有很多想象得到的困難，但她對這件事真的充滿熱情。她對我們表態說：“大家放心，我一定會努力把它做好！”然后她愣了一下，說：“這句話有點怪怪的，其實我真正想表達的是，這件事我做得很快樂。”

我有點理解她說“怪怪的”感覺。當我們說“努力把一件事做好”的時候，我們往往在強調困難。因為困難，所以需要堅韌不拔的毅力和耐力。這里面有很大的自我對抗的成分。夸張一點說，甚至是沒有被充分表達的痛苦。為了把一件事做好，痛苦是必須付出的代價。其中隱藏著一層政治正確：不能讓痛苦妨礙了你的事業。痛苦是小我，而你的事業才是大我。你必須通過對抗痛苦來取得通向成功的政治資本，諸如“犧牲”、“堅守”、“克服困難”這些詞匯，從小時候的教科書一直到長大后的現實生活里，都具有至高的價值。

在“努力把一件事做好”的說法中，“我”和“這件事”之間，應該存在著某種對立。一個人很少說“努力玩游戲”、“努力喝咖啡”或“努力刷朋友圈”。因為這些事完全不需要與自己對抗。在我朋友說出“努力把它做好”的同時，她感覺到了這句話的暗示：她和這件事之間，需要有一點對立。

而她明明是出于自己的興趣，才做這件事的。

我其實先用了“熱愛”這個詞，后來才換成“興趣”。“熱愛”仍然有一點為國為民的宏大，但我這位朋友只是感覺這件事很快樂而已。世界上有很多事，作為事業來講或許很了不起，但它只是當事人的樂趣。樂趣是很私人的一件事，不一定有多了不起的意義。我們都喜歡隨手涂鴉，但不會想到要畫禿多少支筆，成為偉大的畫家。話說回來，一個人成為偉大的畫家，我們看到的也許是他畫禿了多少支筆，但是對人家來說，可能也只是單純好玩而已。

在我們的語境中，很難找到準確的、描述這種狀態的說法。有時我們會說一個人“玩著玩著就把事情做成了”。但這種說法中暗藏的褒貶，仍然有些曖昧。一些人會說這是天賦的差距，另一些人也許歸因到運氣或時機，但無論如何，這一類成功是不足師法的。主流的態度是，我們需要努力——換句話說，我們需要這個過程中的種種不容易：付出代價，克服困難，忍受痛苦。

我們的文化基因是呼喚痛苦的。某種程度上，我們相信快樂等同于“無價值”。一個人過著太舒服的生活，我們是隱約相信會招致惡果的，最起碼是好逸惡勞的惡評，也許還有“死于安樂”的風險。這些說法最有趣的一點是，它只強調“逸”和“勞”、“憂患”和“安樂”之間的情緒對立，卻暗暗在用這種對立判斷一個人行為的價值。仿佛一個人活得快樂，就等同于不做事，要么做的事低人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