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寒潔
1
老吳是我原單位的領導,一把手。
先說說我這個原單位——實際上就是我們市的藝術學校。可這個所謂學校卻不同于我所見過的任何學校,它沒有固定的校舍,沒有固定的師資,沒有固定的專業,甚至沒有固定的校名,上世紀五十年代建校之初叫藝專,“文革”中叫過樣板戲學習班、新魯藝、“五七”藝校,撥亂反正后又叫藝術職業學校,其間好像還叫過藝干班、戲專什么的,多得已經記不清了。人們常說部隊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學校似乎什么都不是鐵打的,什么都在“流”。記得學校還叫藝專的時候曾經掛過牌子,柏木的,白底黑字:“××市藝術專科學校”。很醒目。后來由于校址常在遷,校名常在變,加之時辦時停的,就干脆不掛牌了。原來的牌子被瘋子阿三抱走了。瘋子阿三是本校職工的家屬,門房老周的兒子,據說他小時候出麻疹吃錯了藥,造成腦子發育不健全。阿三平時最愛看學生練功,看得十分專注,從不搗亂,如見把桿晃動,他就主動上前用肩頂住;如見有人摔傷,無論男女,他或扶或扛立馬就往醫務室送。老師學生都喜歡他,從不覺得他多余。“文革”開始那幾年,學校停辦,阿三不干了,大鬧不休,說,你們不辦老子辦!他從傳達室門后找出那塊校牌,抱起就開跑。他把牌子掛到了老東門城隍廟大門口,又不知從哪兒吆喝來一幫流浪兒童,每天在廟門口的壩子里練功。阿三赤膊上陣當起了教練,虎著個臉,又喊又叫又比又劃地來回忙碌著,還滿像那么回事的。那些年什么消息都傳得快,瘋子辦藝專的事也很快被傳得沸沸揚揚五花八門,人們開初覺得很好笑,后來見滿世界都在瘋,也就慢慢習以為常了。藝專因此掙了個外號,叫“瘋專”。還有人編了個順口溜:瘋專瘋專,瘋子當教官,上課團團轉,走路打偏偏,誰要進此校,不瘋都要癲。順口溜一時間傳遍大街小巷,幾乎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若問本市人,說藝專、藝校很少有人知道,說瘋專知道的人多的是,直到現在還有人這么叫。單位名聲壞成這樣,辦學又一直沒個章法,所以誰都不愿去出這個“瘋頭”,一把手位子長期空缺,調誰誰不來,都找各種理由推諉。正當上級主管部門為此傷腦筋的時候,竟有人主動請纓,愿啃這根硌牙的骨頭,這個人就是老吳。
老吳大名叫吳天星,因為有了一官半職,所以名字使用率極低,好些人都不知道,不過他的外號“吳大頭”知道的人倒不少。其實他的頭也說不上有多大,只是因為他的身材碼子小,和頭不成比例,這就把頭襯大了。老吳以前當過我們市文化局的人事科長,反右時因為本系統的指標沒完成,要主要負責人負責,老吳雖不是主要負責人,因為具體工作都是人事科在做,大家便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他,就讓他頂了個缺。想到他當然另還有一層原因,這之前局里已經有傳言,說上面早逮著了老吳的“把柄”。其實他的這個所謂把柄,說穿了簡直是一個笑話,竟是打瞌睡打出來的。老吳人不胖,瞌睡卻多,工作起來沒事,一松弛下來便容易犯毛病,腦袋一耷拉就見周公去了。他上醫院檢查過,抽了幾管血,照了幾次光,渾身上下幾乎查了個遍,最后醫生說,一切未見異常,大概是因為頭重腳輕,身體平衡度差,腦袋就總愛耷拉著,一耷拉瞌睡就會趁機而入。沒有結果的結果,讓他更為焦慮,怕誤事啊。
這不就攤上大事了!事情發生在他的一次相親。那天他和女方去看電影,蘇聯七彩片《幸福的生活》。看到高興處,女方主動和他交流,他不搭理,一次兩次三次,都這樣。女方不知道他已沉入夢鄉,以為是他沒誠意,于是不等電影放完就生氣走了。對象沒談成,卻給他惹來了大麻煩。女方是本市44中的歷史教師,因為講了某農民運動領袖相貌丑陋而犯了“惡意丑化”罪,被打成右派,在搜查歷史教師的抽屜時,意外發現一封老吳給她的信。老吳寫信的本意是想解釋一下那天看電影所造成的誤會,妄圖重續緣分,他為表心曲,特意在信中夾帶了一句:“你是那天上的月,我是那月邊的寒星……”偏偏他那使用率極低的大名里就有個“星”字!這下事情就變嚴重了。一個黨員干部不跟著黨走,卻要去做資產階級右派身邊的“寒星”,什么立場!其實誰都知道這一句的出處,是抄襲的《夜半歌聲》歌詞,可在這種時候誰又敢站出來幫他辯解呢?在劫難逃,這“指標”于是非他莫屬了。
2
老吳的右派帽子其實沒戴多久,一年多一點就摘了,是在他勞動的那個農場全體職工的強烈要求下摘的。
他勞動的那個農場,是家以研究大田作物栽培技術為主的國營農場,條件比較好,食堂、澡堂、醫務室、俱樂部、小賣部啥都有,干的雖是和普通農民一樣的農活,但生活待遇并不比城里工人差。這樣條件的農場一般是不安排右派去的,怕達不到勞動改造的效果。正好當年農場要修水庫,發展水產養殖,當然主要還是為了蓄水,以解決枯水季節農田的灌溉問題。工程不算小,需要大量勞動力,在農場的再三要求下,上面最終同意把新補的右派安排給他們用。老吳就這樣去了那家農場。令他沒想到的是,農場場長竟是他多年不見的小學同學鐘平。老吳和鐘平小時候生活在同一個小縣城的同一條街,小學期間,兩人一直是很要好的玩伴,都喜歡打籃球,同是校籃球隊隊員。鐘平那時家里很窮,打球跑餓了就叫“大頭”,大頭見他臉色不好,渾身發抖,知道他又鬧饑荒了,忙把自己從家里帶來的爆米花往他嘴里塞——大頭父親是炒爆米花賣的小販——哪怕只有一根棒棒糖,也是你一口我一口地共同分享,從不吃獨食。鐘平一直記著大頭的這份情,曾經把它寫進一篇作文里,寫得情真意切,字字動心,國語老師拿到班里念,好些同學都感動得哭了。后來,大頭父親在一次日機大轟炸中遇難,父親死后不久,母親迫于生計含淚改嫁,母親要帶大頭走,他堅決不去,就自己回到小鎮跟爺爺過。兩個小伙伴從此失去了聯系。這一晃就是10多年。
鐘平從名單上看到有老吳的名字“吳天星”,先是一驚,不會是同名同姓吧?后來看了材料,他眼前一黑,心情無比難受,一方面覺得老同學這右派當得有點冤,一方面又覺得倒這樣的大霉恐怕和他的德性有關。大頭脾氣倔犟,處事不活絡,上小學時就不討老師喜歡。他數學不好,經常完不成作業,被罰站,挨手板心,老師罵他“腦袋生了銹”,挖苦他長了個科學家的大腦袋,里面卻全裝的空氣。鐘平為他難過,幾次主動拿作業給他抄,可大頭偏不領這個情,寧肯挨手板心被罰站吃零蛋,也從不作弊。他的倔犟勁,有時連鐘平都看不過去,鐘平吼他:“說你腦袋生銹,也不打點油擦擦!”長大成人后,鐘平雖沒有再見到過大頭,卻聽到過他的一些事,是他們小學同班的女同學叢霞親口講給他聽的。
叢霞是進省城讀高中時見到的大頭。
大頭回到小鎮后,沒再上學,白天幫著爺爺掃街,晚上跟著爺爺在鎮上打更,爺爺敲鑼,他敲竹梆,一邊敲著:“篤篤—咣咣—”,一邊喊著:“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寒潮來臨,關燈關門!”……大頭嗓子好,興致來時,還會唱上一兩句“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什么的,唱得有腔有調,鎮上的人都說,這娃比戲臺上演戲的還唱得好聽。后來,爺爺得心絞痛病去世,他就正式接了爺爺的槌,靠一面銅鑼維持生計。有天,一個高個子軍人來找到他,高個子軍人是解放軍文工團的,要買他的鑼,文工團原來的鑼敲破了,他跑遍全鎮都沒買著,就來找到大頭。大頭說什么也不賣,他說這是爺爺留給他的唯一遺產,爺爺交給他的時候說了,這鑼是他家的命根子,它陪伴了爺爺大半輩子,上面附著爺爺的魂。高個子軍人說:既然是這樣,我們就算租借吧,今后一定歸還。大頭想了想說,他爺爺五天前剛入土,還欠下對門藥房十塊大洋,他沒錢還,他愿意把自己一起搭上,就十塊大洋,任隨叫他做啥都可以,有口飯吃就行。高個子軍人聽了,二話不說就去對門藥房替他還了債,轉過身時,見大頭滿臉淚水跪在地上,一邊向他磕頭,一邊不停地喊著“大恩人”。高個子軍人的眼淚也忍不住流了下來,他邊扶起大頭邊對他說:“小兄弟,走,跟我當解放軍打反動派去!”大頭毫不遲疑,帶著銅鑼就跟高個子軍人走了。后來南征北戰負了傷,他才轉業回鄉。
叢霞見到大頭的時候,他已經脫下軍裝,在市電影隊當隊長,一次電影隊到叢霞學校放電影,他們才遇上的。叢霞愛看電影,就常去找大頭,漸漸倆人便產生了感情。叢霞父母知道后,堅決不同意他們再來往,叢霞父母說,一個放電影的能有多大出息,今后定成不了什么大器。叢霞一氣之下,就到處說她不是父母親生,所以父母事事卡她,對她不好。氣得她母親去上吊,所幸人沒有死,氣急中忘摘圍巾了。后來叢霞意識到自己做過了頭,哭著去向父母下跪道歉。到底是親生骨肉,父母最終原諒了女兒。可大頭卻不原諒叢霞,堅決要跟她分手,理由是:編造謊言的人不值得愛。叢霞哪里想得通?罵他腦袋已經銹成渣,是個不識人世的木頭人。叢霞對大頭由愛生恨,一扭身離他而去,頭也沒有回一下。叢霞后來就成了鐘平的妻子。鐘平沒有要為妻子出這口氣的意思,他能得到叢霞,內心還暗暗感激大頭。令鐘平不解的是,這人的腦袋怎么經過這么些年了還不開竅,還生銹?
念及舊情,鐘平也考慮了要對老同學略施照顧,讓這個倒霉蛋少吃點苦頭。安排這批右派工作的時候,鐘平主動提出,吃飯的人增多了,得抽兩個人去食堂。他親自出面去挑選,先挑了個女的,那女的當即表示“堅決服從分配”,忙就把已經扛上肩的鐵鍬撂下了。鐘平說還得要個男的,跑跑采購搬運之類的力氣活。他東瞅西瞅,最后就把目光落在了老吳身上,還故意問了句:“你叫什么?”老吳其實早就認出了眼前這人是誰,就像鐘平一眼認出他一樣,要好的朋友是怎么都忘不了的,但此刻他倆誰敢認誰?老吳明白鐘平這樣明知故問的意思,他把頭耷拉得更低了,小聲回答道,叫右派。鐘平提高了調門,我知道你叫右派,我是問你名字!老吳尷尬異常,聲音顫顫地回答:吳天星。鐘平重復了一遍“吳天星”三個字,然后用訓斥的口氣對他說:你緊張什么,你當你是根棒棒糖,我會把你吃了?說得其他右派都竊竊苦笑。老吳意會到鐘平話里傳遞出的信息,正琢磨間,鐘平又問他,會蹬三輪車嗎?老吳一直耷拉著的腦袋這才抬起來,他對鐘平很肯定地說,我從小愛打籃球,身體很好,就讓我去工地吧。老吳也巧妙地給鐘平傳遞過去一個信息,以示彼此心相知。鐘平一時沉默,他在想,這個大頭又不領他的情,還是當年拒抄作業那股倔勁啊。鐘平腦子里一下閃現出倆人童年的一些往事,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不過他很快控制住了情緒,借口說身體有點不適,轉身離開了。
老吳摘帽早,并不是因為鐘平做了什么手腳,相反,要不是鐘平干預,說不定摘得更早。老吳是工地上出了名的“拼命三郎”,攀崖架線、開山點炮,哪里危險他就出現在哪里。有次懸空作業,他在空中像鐘擺一樣來回晃蕩著,這畫面正好被一個前來工地采訪的記者撞見,記者一激動,也不問青紅皂白,舉起相機就稀里嘩啦一陣狂拍。照片后來登在了省里的報紙上,標題是:《人定勝天》。這就惹出麻煩來了。一個右派分子要勝誰的“天”?是妄想變天!由此引出的話題在報紙上鬧騰了好久,那個記者也差點被追補成右派,經過有關方面反復調查核實,確認這個記者真的不知道老吳的右派身份后,這才免于給他戴帽,只降了他兩級工資以示懲處。經過這場事,鐘平只好把群眾要求給老吳摘帽的呼聲先壓一壓,老吳本人也說不急,都戴得沒感覺了,不礙事的。摘帽的事就這樣拖后了。
直到老吳摘掉帽子準備離開農場的時候,鐘平才第一次單獨約見了老同學,彼此暢敘舊情。交談中,鐘平把老吳在農場的表現大大贊揚了一番,說他這是痛定思痛脫胎換骨結出的碩果,不僅為自己爭取到了重新做人的機會,也是對老同學的有力支持。老吳卻回答,我沒有想過這些,干活就只想如何干好活,就像在籃球場上一樣,打球就只想多進球,想多了,球就進不了籃圈。鐘平不相信,沒有思想動力會這樣革命加拼命地干嗎!老吳覺得好笑,說,你大概忘了我的老毛病了吧,不賣力氣我會打瞌睡的。說得鐘平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不太自然。
3
老吳是右派問題徹底改正后回的市文化局。機關是原來的,可人大多換成了新人,機構設置也變了,原來的科室全都升成了處。他心里不禁生出“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感慨。回來后,恢復了黨籍,補發了工資,分配了住房,政治上給予了處級待遇,總之落實政策沒打半點折扣,可就是沒事干。老吳過不慣一杯清茶一張報紙的清閑日子,他主動找到新局長,要求給他點事情做。他知道局里當時人滿為患,正副局、處級干部排了一長串,幾間辦公室都擠得像茶館了,一上班沒事干的這些領導們就只顧喝茶看報再加看手表。他為了不讓局長太為難,就主動提出,搞點收收發發也行呵。局長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你是要讓我犯錯誤吧,收收發發是門衛的事,門衛是工人編制,安排干部去做工人的活,是違反政策的!局長略加思考,對他說:這樣好了,你先去基層搞搞調研,本系統內愿去哪去哪,愿研啥研啥,不給你提任何硬性要求。老吳是官場上混過來的人,心里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就是說你別再滿腔熱血壯志凌云的啦,想干點啥干點啥、想吃點啥吃點啥,得過且過吧。可老吳不行,他得過且過不來,干事就要真槍實彈,決不來虛的,去哪里都無所謂,只要有實事干就行。他早聽說“瘋專”沒人愿去,就試探著提出能不能讓他去那里。這次,局領導辦事效率空前的高,老吳上午提出,下午就有了答復:同意他的請求!還出乎意料地讓他去當“一把手”。局長向他宣布這一決定的時候,顯得一身輕松,還當面贊揚鼓勵了他幾句:把你當年修紅旗渠那種干勁使出來,這個單位就一定能打好翻身仗!老吳一陣發懵,我什么時候去修過紅旗渠?他還沒出聲,局長又說話了:我看過那個紀錄片,《紅旗渠水繞太行》對吧?你懸在空中的鏡頭很感人呢。原來局長是把張飛和岳飛攪混在一起了。老吳忙作解釋,說他修的不是紅旗渠,紀錄片上的人當然不會是他。局長不太自然地笑笑說,都一樣,精神都一樣。
老吳到“瘋專”任職的消息傳出去后,不少人對局里的這一任命感到不解,摘帽右派也能當一把手?又有人說,反正那是個爛攤子,以爛為爛唄。這些話其實都傳到了老吳耳朵里,他當沒聽見。
老吳是“瘋專”有史以來任職最短的一把手,還不到一年就下臺了。原因是:民意支持度不高,告他狀的人不少。老吳不訓人、不整人,事事以身作則,要求別人也不算嚴苛,何以落得如此結果?問題就出在這個“以身作則”上。老吳在文化局分了住房,卻空著不住,非要堅持住到單位里。單位里沒有教職工宿舍,只在學生宿舍留了兩間,供值班人員輪流住。如果老吳住進來后就不再安排其他人值班,或減少值班人次,那情況肯定大不一樣。他卻沒有這樣做,反而強調要加強管理,值班人數只能增加不能減少。這就涼了不少人的心。單位里再沒有可住人的地方,能插針的縫早被單身無房戶老陶和我插上了,他只好每晚在辦公室里打地鋪。這也罷了,偏偏他生活習慣又好,早睡早起,起得比老陶和我早不足為怪,甚至比傳達室的老周父子還早。他每天起床后,先在院子里兜幾圈,這里看看那里查查,然后就拿起大掃帚打掃院子。老周起來看見了,心里老大不高興,嘴里不停嘀咕,領導不去坐辦公室,跑來搶我們的活干,這不是給人難堪打人臉嗎!瘋子阿三以為父親受了欺負,跳下床就開罵,啥雞巴領導,大右派!嚇得老周趕忙去堵他的嘴。老陶和我其實也不高興,老吳沒住進來時,一下班,我們想干啥干啥,啥都不想干時就擠到傳達室,邊抽煙喝茶邊聽老周豁著牙講前朝后寢那些稀奇事,那簡直是天上有地下無的快活日子。老吳搬進來后,他雖沒干涉過我們的任何事,有時還陪著我們聊天,可我們自由自在的舉止和言談,不知不覺間便收斂了許多,日子一下變得寡淡起來。
我們單位名聲不好,職工福利卻不差,補貼比哪個單位都多,能想得出來的名目幾乎都有,上下班交通費、誤餐費、電話費、書報費、假期旅游費、課時費、值班費、排練費、觀摩費、演出實習費、住房補貼、全勤獎、完成任務獎、突出成就獎……多得都記不清了。老吳來后發現,這個費那個獎的,幾乎成了人人有份的固定收入。比如老陶和我,長期免費住單位,照樣按月領取上下班交通費和住房補貼;老陶是教藝術史的,我是教語文的,這些都是公共課,和排練、實習毫不沾邊,卻照樣領排練費、實習費。問題在于,多拿了錢仍不好好干,不少人的主要精力都用去攬私活掙外快了,一上班不是自己病就是父母或孩子病。老吳實在看不下去,但因為涉及到眾多人的利益,事情就變得敏感和棘手了。老吳決定先從自己做起。他在一次黨內會議上表示,除了有政策規定的外,其余補貼他一分也不領。至于其他人該不該領,今后怎么辦,他一句都沒有講。這一表態迎來的不是掌聲,而是一片沉默。他這樣“以身作則”的結果,沒出現天塌地陷,卻讓他感到萬箭穿心。
他被人告了!
告老吳的事由五花八門。有人告他:“宣揚所謂‘瘋子精神,這不明明是武訓精神的翻版嗎?”事情是這樣的:有人問老吳為什么要主動爭取到這個學校來。他說,學校知名度高啊。問者說,那可是壞名聲,都是瘋子阿三搞出來的。老吳不同意,他說,那個年代敢說“你們不辦老子辦”,這是值得欽佩的,難能可貴啊。問者說,他是個瘋子,說的是瘋話。老吳說,人瘋話不瘋,人要干成事業,有時就得有點這種瘋子精神。老吳確實講過“瘋子精神”這話,他認。至于說到是什么“武訓精神”的翻版,老吳知道五十年代初期批判過電影《武訓傳》,但他沒看過這部電影,更不知道武訓有個什么精神。他說他沒想那么高深,搭上梯子也夠不著。
告他的事情還多。他有次到食堂打飯,因只顧和人談話忘記了給飯票,被說成“不廉潔”;有次內急跑錯了公廁門,被說成“品行不端”;因嗜睡被做出的文章就更是離奇古怪了,有人說他是迷上了警幻仙子,想做自己的“紅樓夢”。不過這些驢尾巴吊棒槌的事都沒能壓垮他,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又是那個歷史老師。
這真成了老吳的一樁孽緣。
4
老吳至今還是單身一人。摘帽后,留農場期間,鐘平曾托人幫他張羅過,說了幾個都不成。他成分太高,錢又太少,誰愿意睜起眼睛去跳崖?有個死過兩個男人的,拖倆崽,開始答應得很慷慨,愿意舍命陪君子,但一考慮到子女前途,思慮兩三,最后還是“懸崖勒馬”了。老吳很受打擊,找到鐘平說,求求你嘞,別再害人嘞,找對象門不當戶不對哪能成?別再白忙活了吧,我自有安排的。鐘平看出他還惦著那個歷史老師,便交待有關人員去了解,了解的結果是:歷史老師還沒摘帽,還在修鐵路。鐘平把這個信息告訴老吳,他沉默良久,然后很認真地說:“我等她。”
這真有點讓人不可思議。老吳和歷史老師就只有一面之交,而且還不歡而散,又受她連累,何以會如此一往情深?老吳下臺后,我和他有過很多交談,談到這個問題時,沒想到,他竟回答了我一句很有哲理的話:愛和接觸時間長短無關,而在于心靈感應。之后,他給我講了他這段感情經歷。
歷史老師叫呼俊美。老吳說他最先是從本市晚報上見到的這個名字,晚報副刊曾登過幾篇研究匈奴史的文章,作者就是呼俊美。文章觀點新穎,文采橫溢,老吳說他被作者的才華深深打動了,以致對匈奴人和匈奴史產生了特殊的興趣。一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民族,最后竟落得灰飛煙滅不知所終,這給人以神秘感。老吳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一首匈奴民歌:“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老吳說這是匈奴人失去家園后的仰天浩嘆,何等悲涼!他的話里明顯流露出對匈奴人的同情,已經不再有“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民族舊怨,相反還有想更多了解匈奴民族的欲望。呼姓是匈奴人姓氏呼衍的簡稱,老吳據此斷定呼俊美是匈奴人后裔。這一發現讓他興奮不已,他決心要找到這個最后的匈奴。老吳通過晚報,打聽到呼俊美的一些基本情況和聯系地址,就冒昧去了封信,信中簡單作了自我介紹后,就直說他如何喜歡歷史,對匈奴的歷史如何感興趣,想當面向老師請教,愿交老師做朋友。老吳承認,他想面見作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呼俊美這名字讓他產生了遐想,也可以說是對匈奴人的好奇吧,他渴求一睹廬山真面目。呼俊美很快回了信,很干脆地拒絕了他,說她已經有男朋友了,沒有精力和興趣再廣交朋友。還說她對歷史的認知完全是職業性的,無什么見解,要請教請另擇高明。老吳覺得對方是鬧了誤會,把他當成無聊的求愛者了,忙又去信解釋,說他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認識認識她這個匈奴人,還說他一直對匈奴民族懷有敬意。呼俊美回復他,是什么意思你自己最清楚,像你這樣的“請教者”我已經遇上不只一個了,沒見面時都說得很恭敬很動聽,一旦見了面,發現站在面前的人不是想象中的那個樣子時,就再不提請教的事了,對匈奴的好奇心比匈奴人消逝得還徹底。呼俊美的話說得很不客氣,老吳感到有些接受不了,他決不同于她說的那些“請教者”,雖然他也曾有過這樣那樣的念頭,但請教確實是真誠的,她沒有理由這樣來貶損他。看來這個匈奴人就是與眾不同。老吳倔勁一發,不肯輕易善罷甘休,于是倆人就這樣利用書信“吵”開了。呼俊美也怪,老吳每來一封信她都一次不落地回復,而且還很及時。經過幾個回合之后,老吳似乎感覺到了點什么,他突然休兵不再寫一個字。沒過幾天,呼俊美反而憋不住了,主動向他發起進攻,不過這次火力全收,而是友好地答應和他見一面。用詞是考究過的,“見一面”。
還真就只見了這一面。
老吳說,他明白了之前那些“請教者”為什么一見面就都匆匆離她而去,確實是因為她的相貌和名字存在著一定落差,就如她所說,站在面前的人不是想象中的那個樣子,一點沒有馬背上民族的那種颯爽英氣。她略顯瘦小,完全是一副弱女子形象。老吳還說,那天看電影實際上是呼俊美主動提出的,當時他還有些猶疑,遲遲不置可否,因為那個年代男女初次見面去看電影,是常用的一種戀愛方式,他怕給人造成不必要的誤會。呼俊美看出了老吳的心思,哈哈一笑說,是怕我男朋友不答應是嗎?告訴你吧,我那男朋友已經不再來向我“請教”了。老吳一下明白過來,尷尬地笑笑,就和呼俊美一起走進了電影院。
我覺得很奇怪,既然呼俊美外貌不如預想,性格又是那樣別扭,老吳為什么像中了魔一般久久放她不下?老吳說,他除了傾慕她的才華,再就是喜歡上了她的別扭,她說話不那么中聽,但不做作,不虛假,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這在他的周圍是很難見到的。他聽裝腔作勢、曲意逢迎的話太多太多了,和呼俊美對話哪怕是吵架,他覺得都是充滿人味的,這讓他感到既陌生又親切。還有,回到局里后有人私下里對他說過,當年文化局專案人員去提審呼俊美,當她聽出老吳受了她的連累時,非常悲憤,說這比殺了她難受,她以拳擊頭連呼三聲:“罪孽—罪孽—罪孽啊!”老吳聽后感動得淚水縱橫。這樣的患難知己,他能放下嗎?
老吳為此寫了一條座右銘: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我們單位的人后來見到了老吳寫的這條座右銘。很多人并不知道此語出自何處,也沒有鬧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只抓住了其中這個“知己”。有人隱約聽說過老吳和一個右派教師的事,這下就本能地敏感到這里有文章可做,于是便不辭辛勞地開始八方搜索老吳的“知己”來。
老吳自己當然也沒有懈怠,其實他早就在尋覓了。右派問題剛一改正,他就像白娘子脫離了雷峰塔的鎮壓一般,首先想到的就是要去見自己的“許大官人”。他興致勃勃又不無忐忑地去了呼俊美原來的44中,沒想到那所中學的建制已經撤銷,如今已改成了一所職業學校,原中學人員的去向門衛一無所知。他賡即去市教育局查詢,接待他的是人事處一個年輕女子。那女子告訴他,44中的人都分配到其他學校去了。老吳請她查查呼俊美分到了哪里,那女子查了半天沒查到,說這學校有姓胡的、姓傅的,就沒有姓呼的。老吳疑惑了,怎么會查不到?難道她的右派問題還沒有改正還在下面勞動改造?老吳本想把他的疑惑講出來,想了下,最終還是沒有講。他想去找44中原來的校長或老師打聽,便請求那女子給他提供聯系地址。那女子見他汗水都急出來了,就說:你不用親自去跑了,我馬上給他們校長打電話。那女子打完電話,告訴老吳:校長說呼俊美沒再回過學校,摘帽后她就直接從鐵路工地辦了退職,去了哪里不知道。老吳一下傻眼了,一個大活人怎么連丁點痕跡都沒留下就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他只好另尋線索。
老吳又去了晚報。原來的熟人已經調離了,他就直接找到副刊部。副刊部幾個編輯正在埋頭看稿,他一闖入,全部人都從稿子上抬起頭來睜大眼望著他。老吳向幾位胡亂點點頭,謙恭地問:請問哪位老師知道呼俊美?沒有人回答。他又補充說:是一位作者,曾經在你們副刊發表過文章的。還是沒有人回答。老吳的心像墜上了千斤石頭一下下往下沉,他有些語無倫次了:寫過匈奴文章的,44中的,女的,教歷史的……幾個編輯開始唧唧喳喳議論起來,有個中年女編輯突然說,是教高中歷史的吧?女的?右派?老吳跟著她的問話“是、是、是”地點著頭,下墜的心開始往上浮動起來。中年女編輯很肯定地說:死了,自殺的,我女兒在那所學校讀過初中,我聽她說過,死了。老吳馬上反駁道:不對!他們校長不是這樣說的,沒有說她死,只說她沒有再回過學校。中年女編輯咧了咧嘴:沒有再回過學校?死了怎么回?校長這是玩的講話藝術,你沒聽出來?一位中年男編輯問角落里一個一直埋頭不語的老先生:柯老師,那個作者好像是和你聯系的吧?真死了嗎?柯老師的視線從眼鏡上方邊框探出,掃掃老吳,又掃掃其他人,然后說:早沒聯系了,不知道。中年女編輯再次肯定:不用懷疑,千真萬確,死了!老吳正在往上浮動的心猛然又沉了下去,一落到底,差點沒昏倒在那里。
正在老吳痛苦不堪的時候,一天,他意外收到了一封沒留地址、沒留姓名的信,信上只寫了一句話:請不要再去打擾她,各自做自己的事吧。字跡蒼勁,不是呼俊美的筆跡。究竟是誰寫的?為什么如此神秘?老吳反復思索良久,最后他懷疑與晚報副刊部的人有關,很可能就是那個柯老師,因為呼俊美以前只和他有過聯系。老吳給柯老師去了封信,想從他那里了解更多呼俊美的信息。沒有回音。再寫,仍然是泥牛入海。他又仔細琢磨信中的話,“各自做自己的事”,這“各自”顯然指的是他和呼俊美,如果是這樣,那就應該是呼俊美生前對他的告誡,托柯老師轉告的。他于是決定誰也不去打擾了,做自己的事,以此來告慰呼俊美在天之靈!他主動要求到“瘋專”,就是借助的這個動力。沒曾想,卻因“以身作則”,處在了輿論中心,沒法做任何事,老吳只好自動下臺。他寫的辭職報告中,沒有為自己做任何辯解,也沒有說更多理由,就只說自己不適宜再做領導工作。上面當然也想把他撤下來,正考慮給他一個什么說法,現在他自己提出了,豈不更好,說法就成了“尊重他本人的意愿”。給他當初請求去“瘋專”一樣,這次的批復也很快,可謂來去無阻。
5
老吳下臺不久,我就離開了原單位,去了市文聯。原單位和新單位只隔兩條街,直線距離超不過兩百米,但我卻從來沒再回去過,關于“瘋專”的是是非非,關于老吳的起起落落,都成了逐漸遠去的記憶。要不是一次偶然的際遇,也許這些記憶就會像沙漠里的流水,漸漸匿跡銷聲。
有次,我隨我市作家代表團去西北參訪,在古稱涼州的武威參觀時,無意間聽見當地一位作家提到呼俊美的名字,說她寫了本關于匈奴的書,剛出版不久,賣得很火。我很吃驚,忙問這位作家,你認識呼俊美?他回答說不認識。這位作家在出版社工作,呼俊美的書就是在他們那里出的。我請他幫我問下呼俊美的聯系地址,他立即給社里打了個電話,結果讓人失望。呼俊美的稿子是自己送到出版社的,當時留下的聯系地址是她的租住地,人已經搬走了,原來的房東只聽她說過要去祁連山區采訪一段時間,具體去了哪里不知道。出版社也和她聯系不上,連樣書、稿酬都沒法寄。原來呼俊美還活著!這消息比什么都重要。我立馬打長途電話回原單位,從門房老周那里問到了老吳的電話。找到老吳后,我異常興奮地告訴他:特大喜訊!呼俊美沒有死,還活著,就在祁連山!出乎我意料的是,老吳并不像我那樣興奮,他很平靜地回了句,我知道。他告訴我,他退下來后柯老師寫信告訴了他呼俊美的情況,說死去的歷史老師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姓胡的女老師,“呼”“胡”被傳的人搞混了。我問他和呼俊美聯系了沒有?他說沒有,柯老師向他轉告了呼俊美的話:互不打擾,各自做自己的事,彼此心心相印就是最好的相愛。我問,呼俊美怎么知道你還惦著她?他回答得很有意思,我也不清楚,總之她對我的情況好像很了解,也許是有什么心靈感應吧。
我從西北回來后,曾幾次登門造訪老吳,都沒見著。問鄰居,誰也不清楚他的去向。有個大媽神秘兮兮地低聲對我說,有天早晨好像看見他提著旅行箱出去了,走親戚、旅游都有可能。一個人住套大屋子多冷清啊,出去走走好。我想也是,就沒再多問,沒去多想。也許老吳已經開始去“做自己的事”了吧,自此我便沒再去打擾他。
大約又過了兩年多,有天,我在大街上偶然遇見原單位的老陶,許久不見,就站在街邊和他多說了一陣話。他告訴我他正在活動跳槽的事,說再不換單位他都快瘋掉了。我無心打聽原單位那些牛打死馬、馬打死牛的頭疼事,只順便問了下老吳的情況。老陶吃驚地說,老吳都死去半年多了,你不知道?我腦袋頓時轟一聲響,表現得更為吃驚,大聲吼起來:你說的是真的?他忙把我拉到僻靜處,告訴了我有關老吳最后的一些情況。
老吳離家后,千里迢迢去了祁連山。老陶并不清楚他為何要去那里,我也沒講,他猜想可能和他愛過的那個匈奴人有關。老吳去祁連山后,在牧區辦起了馬背小學,教當地牧民的孩子讀書識字,他幾乎耗盡了全部積蓄,為那些孩子買書本和學習用具。還教孩子們打籃球,他們的籃球隊還得了縣區少年比賽的冠軍。半年前的一天,老吳上完課回帳篷休息,屁股剛落座,腦袋一耷拉就睡過去了,從此就再也沒有醒來。醫生趕來檢查,什么病因都沒有查出來,就說是累死的。原單位得到訊息后,馬上去人處理后事,老陶也跟著去了。老陶說,清理老吳的遺物時,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就只有一面銅鑼。一道去的向副部長看見這面銅鑼時十分感慨,他說這是老吳爺爺留給他的唯一遺產,老吳就是帶著這面銅鑼參加革命的。老陶感嘆道,來時一面鑼,去時仍只有這面鑼,真有些委屈他了……我心里一陣難過,想說點什么,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老陶沉默片刻,又接著說,葬禮辦得那才叫隆重啊,牧區蒙古族、裕固族牧民和孩子上千人為他祈禱、送葬,鼓樂震天,旌幡蔽日,好壯觀,好感人!說到這里,老陶的眼里閃出了瑩瑩淚光,他十分感慨地說,老吳這輩子啊,活得很不如意,可死得卻很輝煌,這也算是對他的一種補償吧。我問老陶,呼俊美參加葬禮了嗎?老陶睜大眼望著我:你是在說胡話吧,那個匈奴女人不是早死了嗎?我只好對他說了我后來得到的信息。老陶還是半信半疑,如果她還活在祁連山,就應該來參加老吳的葬禮,她確實沒有來啊。這事我也覺得有些不好理解了,老吳的一片真心,難道換來的是一顆無情鐵石?
后來,我受邀參加一家刊物主辦的“敦煌筆會”。筆會結束后,我特意去了祁連山老吳辦學的那個牧區。當地牧民知道我是吳老師的朋友后,對我非常熱情,前呼后擁地陪我去了老吳墓地。墳塋背靠白雪皚皚的祁連山,面向碧草茵茵的祁連大草原,頭頂藍天白云,四周鮮花環繞,我頓時在心里感嘆道,老吳,你真會找地方!墳頭像個蒙古包,墳頂是石板蓋的,似穹隆,墳腳用石塊砌了一圈基座,基座正面嵌了幾個玻磚匣子,正中的匣里放著那面銅鑼,緊挨著的左邊匣里放著一摞書,右邊匣里放著一個籃球,其余的匣里放著牧民和學生送的紀念品。牧民告訴我,鑼是吳老師的遺物,他的一個老戰友親自放上的;書是呼老師送來的,是她自己寫的書;籃球是一對自稱是吳老師同學的夫婦送來的。我不再多問,一切都明白于胸。我既來了,該為我這位可敬的老領導老朋友表示點什么?
我突然想到老吳墳前還缺一座碑,便向牧區領導提了為他立碑的想法,費用由我來出,碑文由我來寫,只請他們協助張羅。牧區領導告訴我,不立碑是吳老師生前囑咐過的,說他沒有資格為自己樹碑立傳,無論做了什么,也永遠不會為自己樹碑立傳。他還說,人活著是為了做好人,如果是為了立好傳而活著,這人就算不上好人了。
我于是只好打消念頭,卻在心里默默為老吳立了一座碑,一座高大雄偉的無字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