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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躬的挽歌

2016-08-10 23:09:44毛美權
四川文學 2016年8期

毛美權

太陽從21號工地遠方的天邊升起。

老躬丟下飯碗,回到工棚,坐在床前的矮凳上,從褲兜里挖出煙袋,打開,右手從袋里夾出兩片煙葉,裹了一支,栽進煙斗點著。他用力叭了幾口,煙頭便亮起來。老躬抽著煙,又拿他的全家福看起來。每天上班前,老躬都會這樣過個煙癮,看看他的全家福。今年一定要回去,他說。

老躬與煙有緣。五歲時,他爹拿煙逗他,老躬接過煙來用豬搶食的勁頭吞了一大口煙下肚,爹娘因此干了一架。不過第二次,老躬他娘便不再與男人干架,改為夸老躬聰明了。我們的領導,那個二十多歲的羅總,曾被老躬排放的煙霧害得很慘,逃到十米以外,跳起腳喊,那尼古丁,別吃了。老躬不理他,說不懂啥尼古丁,又說那10塊20塊一包的東西,不過癮。

“你那‘雞圈門沒關好,想放它出找菜吃了?”我提醒老躬。那是一條我丟掉的褲子,裝在垃圾袋里,沒來得及摔,老躬看見了,說幫我拿去丟。結果丟在了他的身上。我這一說,老躬有點難為情,起身背轉身去關雞圈門。之后,又回到矮凳上繼續抽煙。

飯后一支煙,賽過活神仙。不過,今天他抽著抽著臉色卻難看起來了。我在他旁邊,拿手機看圈子里的人吹牛,沒太注意老躬。本來嘛,他個子就不高,站著時上半身又有些前傾,背上的脊梁骨,只是按他的意思竭力把世界撐住。他坐在矮凳子上,就越發的不起眼了——這與他在人們心中的印象相符。我注意到他臉色的變化,也是偶然的,是我的眼睛對手機屏幕厭倦時對他的一種照顧,并無其他企圖。

老躬突然叫了一聲。聲音太急,嚇了我一跳,我一下子站起身來。他的煙斗掉到了地上,身子更加前傾,雙手護在身前,像女人保護腹中的胎兒。老躬的面容很是痛苦。我想,這家伙身上有毛病了。上了點年紀的人,是應該有點毛病才對,但他昨晚在澡堂時,還握著他胯下那被肥皂泡淹沒了的雄赳赳的玩意兒吹牛說,他沒住過院,藥都很少吃。

我把老躬扶正,問怎么了,不行就別上班了,我找羅總請假。老躬說,沒啥,一會就好了。我想,還得給羅總說說,平時沒什么好匯報的,老躬剛才叫的那聲,大概也可算個事兒。

羅總戴著安全帽,正在21號工地上趕他的部隊上陣沖鋒。按他的說法,叫一個個爬上樓去為家里的婆娘抱人民幣。這個架著眼鏡,一副知識分子派頭的小家伙大概還沒結婚,說話時倒是挺關心別人的婆娘的。我給羅總說了老躬的情況,他啥都沒說,直接朝工棚里鉆,看了老躬兩眼,從身上摸出500塊錢,遞給我說,拖他到醫院去看看。這人聰明,他私下給我說過,找來的工人,身體要過硬,不然手里還拿著錘子,身子已硬成錘子了。

我心里暗笑,這羅總也太那個了。人家就叫了一聲,現在看起來也沒事了,還朝醫院跑啥,還讓我跟著跑。好在我這算公差,有工資的。不過朝醫院跑總不是好事,我寧愿過在太陽底下汗水把褲襠打濕的日子。

院里的醫生跟算命先生一樣,簡單問幾句,他心里就對你的富貴生死都有數了。大概為了保險起見,或者為了證明自己下的斷章不是瞎蒙的,醫生整得比算命先生牢靠,開兩個單子,一張化驗,一張拿去問儀器的意見。各處跑下來之后,醫生說,先回去吧,下午來拿結果。老躬聽這話,與自己的計劃有左。他以為,到醫院,把自己腦殼還是屁股痛給醫生說了,醫生手指尖一動,畫張藥單子,甚至單子都不用畫,抓幾顆丸子給他沖上開水灌進腸子就了事了。哪想到,醫生整得這么麻煩,比老家的醫生啰嗦多了。下午才拿結果,全天的活就都干不成了,那得多損失一下午的工資,上百元呢。老躬腦子靈活,他有想法。他把我拉到醫院的轉角處,那里沒人,他的話在理不在理都沒人聽到。當然我除外,他本就是說給我聽的。老躬的話確實不合理,他自己生病,卻要我在醫院待著,給他拿檢查結果,他提前回去,下午好掙錢。他的理由是,我是羅總派來的,我出來一天兩天羅總都得開我工資,他不一樣,他少干一小時的活,就少一個鐘頭的錢。

我對老躬打這樣的算盤心里不舒服。城里雖然好玩,但玩雖不要命,卻是要錢的。何況,我身上沒錢。羅總拿的錢已用得差不多了,我還得花點車費才能把這哥們打發走。老躬這家伙摳得要命,到醫院車費都是我開的。他以為,他的病是替羅總生的,羅總拿的錢就是他的車費和藥費。身上沒錢時活在城里,這種活是受罪。遇著老躬這樣的家伙,這罪是得受了。

我想,沒錢,可以到狐貍那兒去坐坐。坐坐是不要錢的。那地方消費太貴。消費?算了。

從縣醫院沿河北走兩公里過橋,直行200米,再向北走過兩條街右拐進入一條胡同,狐貍的窩就在那兒。狐貍的員工還在休息,只有狐貍一個人,和她那堆要死不活的肉呆在門口。

狐貍見了我,只是打個招呼,一點不像見著客人的樣子。這態度不大友好。她以前不是這樣的。應該是我發給她的圖片把她惹惱了——一只黃毛黑嘴的小狗,戴個袖章,像個執法者一樣,揪著一只雞審問:說,為什么去做雞?這圖片發給別人有趣,但發給她玩笑就開大了,她惱火也是應該的。我向她解釋說,只是想逗她,沒惡意的。她反倒笑了,說,做我們這行的,就是這命,人家把你吃了,還嫌你賤。男人就跟狗一樣,開始大口大口地吃屎,走時邊舔嘴邊叫臭。這話很惡心。

我知道,狐貍這話是在罵我。我不想跟她爭論。我確實在心底里把她們這些人,把她們的生活與高貴區別開來,兩者之間有一條跨不過去的溝。她們與普通人相比,也還低幾個臺階。沒辦法,眼睛雖是自己生的,眼睛識別事物的能力,卻是社會給我的。

我們這些在底層干苦工的力士的生活與別人不一樣。我們的不一樣,不只是活有多重,而是前一秒還在高樓邊敲打,后一秒已進入另一個世界的危險;是一群公牛下班后,牛眼只能見著一個同性世界的難以排解的寂寞。老躬曾望著工地上蒼茫的天空這樣罵——

這狗日的地方,天上飛的麻雀兒都是公的。

老躬的罵語像一首詩,震撼了一群公牛的心。白天干活,晚上數星星月亮的生活,實在單調。困守在工地上沒有出路,下班后,得走出去找點樂子。于是,這群公牛便找到了狐貍這地方。他們的一部分生活,便與狐貍這里有了聯系。這些人,太陽照著時干的事確實十分陽光,太陽下山后也不比狐貍她們高尚。

狐貍的笑聲讓我不樂,在她這地方呆著傷心。人家是個營業場所,你在這地方老坐著,不與人家談“生意”,那樣不合適。我本就沒在此消費的欲望,狐貍的話更讓我覺得有一種被嘲笑的味道。這婆娘今天嘴巴太損,吐出來的東西,像空中潑來的鐵水,讓你全身都被燙傷。我瞟了一眼狐貍倒來的茶,她這樣禮節性的待遇未能激起我在此呆下去的欲望。我也沒打算舔一下她的茶,屁股從嘎嘎作響的凳子上抬起來,甩腿就朝巷子外走。

這種做法是打擊狐貍的情緒的。她一定感到意外,在我屁股后問咋啥都不吃就走了。我應付式地回答她還要辦事。她說那下次來玩好點。她的貓叫聲一直追著我直到我拐出巷子。

老躬看來得死了,郭醫生嚴肅的表情告訴了我。理論上講拖幾個月是沒問題的,醫生這話毫無意義。想到昨晚老躬在澡堂的話,實在笑不起來。他媽的,生活就是開玩笑。

一路上,我像一個漏了氣的車胎。我很奇怪,一個檢查報告會把我禍害成這個樣子。這樣子很不受看,比我自己得病時還要糟糕幾倍。我知道,我很難向老躬解釋清楚我身上揣的這張單子,這單子寫得過于清楚,沒給我解釋的余地。如果加個問號,我還可以說,只是估計,也許結果根本不是這樣。但是,單子上沒有問號,沒有問號就是確診。醫生在幾個小時內就給老躬這么個結論,下手夠毒的。

我把老躬叫出來。我得找個安靜的地方,把身上的東西交給他。下車后,我買了點水果、瓜子。我不知道,辦老躬的招待,還有幾次。

小草最討厭的東西是牛蹄,我有這個感覺。小時趕牛上山,牛兒走過的地方,總會留下堅實的蹄印,小草在牛蹄下頓時斃命。人類喜歡綠色,小草也把人當成朋友。在草地上坐坐,小草應該不會反對。我喜歡坐在草地上,看遠山,聽流水叮咚,想家鄉的人和事。老躬沒我這么復雜。他也喜歡草地,他倒在草地上,接受太陽的烘烤,在太陽底下打呼嚕。

我們在常來的那塊草地上坐下來。老躬望著天邊的云霞,邊啃著蘋果邊問,是個啥結果。老躬說,下午的活,掙了100多塊錢。他覺得,他提前回來,算盤珠子撥對了。他不知道,他得再去一趟。鑒于他的病情,有些事醫生要專門交待一下。“醫院要你再去一下。”

“去做啥?本來就沒什么,醫院是想多整點錢。”老躬這么認為。看來,老躬確實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啥問題。這不奇怪,很多人對自己身上的毛病都是說不清的。只要能吃能喝,能干活,大家便也認為,這個人是健康的。“還是去一下吧,這是對自己負責。”我勸老躬。“我先看一下檢查結果再說。”老躬說。看來那東西只有給他了。“復查一下更好,也許這次不準”。我說。

老躬拿著那東西,臉上迅速像一塊板結的土地。他一句話不說,眼只是看著那張紙。紙上的字并不多,他應該早就看完了。他其實也用不著全看,只看最后的診斷結論就行。這結果,他絕對沒想到。他的手慢慢地下滑,失去了力量,連那張紙也捏不住了。診斷書滑落到了草地上。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此刻的我,跟老躬一樣心里無法平靜。我不忍心看他,把臉轉過去,眼看遠方。遠處的小山、樹木、莊稼,都與我們沒有任何關系,四周死一般的寂靜,連下山的夕陽也那么冷清。

不能就這么坐著,這局面必須打破。我把地上的診斷書撿起來,交給老躬拿著,說:“這東西,復查還得用。再去查一下吧,也許這次弄錯了,也說不定。”

老躬眼里的淚水終于沒有憋著,沿著鼻子兩邊的山溝奔流下來。我把中午在城里吃飯時撈來的餐巾紙遞給他。老躬沒要。他抬起右手,手背將眼角的淚水抹去。他狠勁咬了一口蘋果,像要咬掉身上的病。老躬嚼著蘋果說:“還有啥查的。醫生都跟算命的一樣,好的看不到,壞的一看就準。”我苦笑,老躬說的倒是實話。我只能找一些我自己都承認是廢話的話來應付他。我說醫生也有可能誤診,我叫他一定要挺住,再難的病也可能發生奇跡。有專家研究過,女人的話百分之九十是廢話。我覺得我也成了女人。

老躬對我的話根本不理,看著遠處的山頭出神。這樣干坐著,我們都覺得累。我說:“還是回去吧。”老躬站起來,一個人埋著頭前走,好像我有啥得罪了他似的。臨到工地時,老躬停下來,對我說:“別往外說。”我嗯了一聲。老躬轉過頭,徑直朝他的屋子走。

老躬這幾天都在上班,沒有去復查,跟沒事的樣子。沾上“癌”的病,任何人都一樣,心里不可能沒事。表面沒事,那是裝的。我不好問他,問了也幫不上什么忙。

有了毛病不醫治,還繼續干活,這完全是自殺,讓自己提前到達那個終點。畢竟多年的交道,又是同鄉,他現在的情況只有我知道,他這樣,不僅在折磨自己,也在折磨我。到第五天,我忍不住了,跑到他屋里,譴責他。

與老躬同住的那個家伙陳幺娃子,為了夜間好玩,一個月前搬出去了。他晚上出去快活,老躬收拾過他兩次,把門栓上,讓他在外過夜,陳幺娃子斗不過老躬,又耐不住寂寞,只好自尋出路。

老躬坐在床邊,還抽他的葉子煙。床頭邊的旅行箱上,泡了一大杯茶。老躬晚上,除了抽煙、喝茶,就是睡覺,其他沒什么事可干了。

我說:“你這樣不行。”

老躬抽了口煙說:“咋不行?”

“越拖越糟糕。”

“醫不醫都是一回事。”老躬對我的話似乎毫無興趣。

“有藥控制,總能緩一段時間。”

“外面還欠6000塊錢。我都這樣了,死前總得把賬跟人家結清。”老躬頓了一下,說,“你想,錢拿去醫病、吃藥了,哪來還賬?”

老躬說話的語氣有些不耐煩。我跟他很難再聊下去,我不可能勸他把賬背到墳墓里去。我很怕他再在我面前提“死”的字眼,只能勸他早點休息。

羅總出去幾天,下午剛回來。我得把帶老躬檢查的情況給他匯報一下。遵照老躬的意見,我不能說實話,但又不能說他沒病,否則我的開支無法處理。我跟羅總說,老躬有高血壓,還有點腸炎。羅總不相信,40來歲的人,咋就有高血壓?我說,20多歲得腎衰的也有呢。羅總笑了,那倒是。

羅總喝著茶,站在窗前看著工地。工地邊是一排工棚。在樓上看,夜色下的工棚又矮又暗。那里面住著的,是跟老躬一樣的工人。就是這些人,將在這片空地上建起一幢幢幾十層的高樓。這些樓,高大、威武、帥氣,小區里會鋪上青青的草坪,植上名貴的樹木,種上各種鮮花。這樣的小區建成后,不用在這里居住,在里面走一走,也十分舒服。但是,他們連走的機會都沒有,完工前,大部分人就得轉戰其他工地。

羅總忽然問,你們咋叫他“老躬”?

我笑了,還有尊稱他“躬師傅”的呢,你沒發現他的身子朝前沖的?羅總也笑:“遺傳么?”“以前人家可是個挺伸展的人呢。都是這些年在工地上干這該死的活落下的。”我說,“扛兩百多斤的鋼筋,經常躬著腰干活,連續幾個小時。這樣的活,有幾根脊梁骨撐得住?”

羅總點頭,問:“這么叫,他不生氣么?”“開始大家是取笑他,他當然不高興。時間長了,也沒取笑的意思了。他也習慣了,改叫名字,倒不習慣了。”

羅總看著前方地上正在生長的高樓,像在想什么。屋里電話響了,羅總轉身進屋,邊走邊說:“明天別讓他上樓干活了。”“為啥?”我問,“他可是靠這掙錢還賬呢。”“自己想。”這家伙沒耐心,“想干重活,地上也有。”于是,我開始思考。能力所限,想不透。女孩子的心思不能猜,領導的心思沒法猜。

老躬對不能上樓干活是有意見的。我向他宣布這個決定時,他的臉上像掛了十二個夜壺。我必須離他遠一些。稍不注意,夜壺就會扯破臉皮,掉下來,濺得人一身尿臭。

為了執行上級的安排,為了大家都能找到錢,并且不出亂子,我說話有時很難聽,常把老子和娘掛在嘴邊。老躬也沒少挨我的罵。有兩次,我把拳頭都舉起來了,簡直想揍他。他歪著腦袋,眼看著我,像一頭寧被宰死,也不退縮的犟牛。我的拳頭當真打下去,他說不定還會狠勁地還我一牛角。我只能把拳頭收起,要他好好給老子記著。他啥子屁都不放,但肯定把仇恨記在心里了。他并不是個好惹的東西。

在21號工地上,家鄉人雖多,但老躬卻沒有朋友。老躬性格古怪,一群站著走路的兩腳動物,就他這只喜歡獨跑,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悶頭抽煙,別人的話,他很少搭白。因此,大家都承認他是個好人,又一并承認他是個怪物,不喜歡和他耍,也不想過問他的事。也就是我,作為他的上級,與他接觸多些,他有啥事,也只能找我商量。

老躬就是這樣,心里恨我,又不能沒有我。對他而言,離了我,太陽硬是不會轉。

我并不喜歡干讓人傷心的事,但我作為領導,也得跟羅總一樣,有個領導的樣子,不能過多考慮下屬的情緒。我畢竟是老躬的上司,官雖不大,但他清楚,我完全有能力像個流氓村官一樣欺負他這個小老百姓。他對我,也只能不滿而已,我的安排,他還得聽。

我也沒虧待他,地面的活,任他選。他這人要錢不要命,明知身上有病,還專挑搬鋼筋、運水泥的重體力活干。

今天剛發了工資,陳幺娃子和江二毛、李田幾個下班后伙起,朝城里跑。他們邀我,我沒去,我知道他們去干什么。陳幺娃子那張二流子臉上冒出來的話讓人有成就感:

“人家光哥胃口吃高了。”

老躬就在我身邊,沒人邀他。他們曉得,老躬除了有能力感嘆這地方天上飛的麻雀兒都是公的之外,不會再有什么作為。江二毛曾在我面前擔心:老躬這人,一年四季那東西就關在籠子里閑著,時間長了會不會生銹報廢?我叫他把老躬的褲子脫開看看,這小子就約了陳幺娃子和李田準備執行這項計劃。我警告他們,依老躬的脾氣,你們得整上幾瓶五糧春,再弄些花生、瓜子、牛肉干、水果之類的把老躬哄舒服了,讓他自愿才行。若蠻干,惹毛了不好收場。幾個小子一算,得花好幾百塊錢,知道這游戲不好玩,至今未能實現。

老躬問,他們做啥去?我奇怪,你不知道。老躬說,我不是領導,他們不給我匯報。我說,他們進城找女人。我開玩笑:“你想去不?”老躬搖頭:“自己家里有的,為什么要這樣?”“遠水難解近渴啊。”我嘆道,“難道你沒這感覺?”老躬不再言語。他本來話就不多,去過醫院后,話更少了,說不上幾句,就不再理人,好像誰借他谷子還他糠頭似的。

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你有啥心愿沒有?”老躬臉上木然:“我這號人,想法不多。走之前,把賬還清,不讓人家到墳頭上問,就不錯了。”“再有一個月,就清了嘛。”我說,“這不算啥,其他呢?”“我想下個月工資下來后,請我們一個村的來吃個飯。”老躬說。

老躬這心愿,我倒感到意外。他從沒請過別人吃飯,別人叫他吃飯,他都不去。因此,別人都覺得他怪。有幾次,別人在背后說他,我還罵他們,人家老躬雖背了賬,但很成才,哪像你們這些混帳,掙幾個錢,全他媽塞進腸子里或撒到牌桌上了。

“你咋想到這了?”老躬抽口煙,有些難為情地說:“我家的情況,你知道的。我對不起弟兄們。”我認為明白老躬的心思,不再問他原因,說:“大伙吃個飯,好事。”“你得幫我招呼一下。”“你自己叫他們就行了,想叫誰就叫誰。”我認為,叫人吃飯,何需要我?

老躬手撫額頭,面露難色。我忽然意識到,這事對他真不是小事,他去叫,人家還不一定來。便說,行,到時給我說一聲就行了。老躬又高興了。人混到他這個樣子,也夠凄涼的。

我準備回屋。老躬忽然說:“別叫他。”“誰?”我問。“陳幺娃子。”我笑。老躬這要求,不好操作啊。

老躬真把他說的話當成了一回事,領到工資就找我商量,要跟老鄉吃一臺。他說,他啥都不懂,這事就交我一手操辦。我知道,老躬干這事,就跟大姑娘出嫁一樣,確實是初次。加上他現在的情況,我只有為他這個“人民”服務了。

我問老躬,到時喝點啥酒。老躬說,來好的吧。我說,這里能買到的最好的酒,就是咱老家的五糧液了。老躬眼睛發亮,五糧液,好啊。我笑,五糧液,一瓶1000多元呢。老躬馬上收住笑容,不言語。一會,老躬苦笑,1000多元,得干好多天活呢。我也笑,都是家鄉人,不整那樣的。老躬便敢扯開牙門笑了,說,還是不能太差。

我理解,老躬不想讓人覺得他舍不得。其實,出門打工的人,大家的情況雖不一樣,也沒見誰家里好到哪里去,每月掙的也就那幾個子兒,誰都不敢真去當“操哥”,請人吃喝真還得算著點來。要不然,開店的還沒養肥,自己卻早給掏空了。

我說,能找到家鄉那邊的泡酒最好,沒有就用瀘州老窖。老躬說行,又強調,菜也弄好點。像領導在安排工作。我說,找家川菜館,想吃的都能找到。老躬嘆,有一年多沒進過館子了。我問老躬準備請哪些人。這問題他其實是說過的,但他說得不具體。

讓老躬來答這個問題,比當年可惡的老師叫我解二次方程還難。我就讓他報上幾個名字,這些人他都認識的,就是個選擇題嘛,我還給他提示,你覺得哪些好,就叫哪些。他埋著頭,像個思想家,想了半天,在我的催逼下,才吐出幾個字來,都一個地方的,都好。廢物嘴里必然是廢話。廢物最后把事踹給我,就叫一桌,人員我定。我知道,擁有這權力不好玩,人員還得老躬來定。我找張紙,從最常見面的寫起,寫上十來個名字,交給老躬,說你覺得誰不合適就劃去。老躬不看名字,說,你定了就行。我說,那就這樣定了。

老躬忽然問,有沒有姓陳那個?我笑,有啊。老躬不樂了,說了不叫他嘛。我說,那幾個家伙成天在一起,不叫他,不好辦啊。老躬說,我曉得。不能叫他。我納悶,你兩個到底有多大的仇?沒仇。就是不喜歡。不就嘴有點賤嘛,人還不算壞。成天把女人掛在嘴邊。干了那事跟中了獎一樣興奮,一天都在說,要把人煩死。陳幺娃子這德性,確實臭。

這是一個精細工程。為了避開陳幺娃子,我得一個個給弟兄伙打電話。因為各有各的事情,我不得不幾次更改時間。為了把人喊到一起,打電話時,我只能說我找他們。這群人,我的賬還是會買的。

馬六子最后一個下班。他聽到川菜館三個字,掛了電話就沖過來了。王二郎送他一腳,叫他滾出門去,把身上的灰塵收拾干凈,別影響大伙兒的食欲。馬六子明知王二郎說的在理,但不服他那一腳,嘴里操著娘,故意把自己脫下來的那層皮教訓得啪啪作響。王二郎挨著我,低聲說,就你狗日的面子大,把老躬都請來了,送了他幾百塊的紅包吧?

人到齊了。我叫老躬把酒給大伙倒上。我向大家說明,今天這桌子的酒錢、飯錢、菜錢都由老躬承擔了,這是他的一片心意。大伙頓感意外,王二郎反應更強烈,硬在我屁股上揍了一拳。為了讓大家的酒喝得舒暢,考慮到老躬的情況,我須得在言語上給這群人一點安撫。盡管大家平日里都是虎狼的食欲,但場合不合適,他們還是會選擇客氣。川娃子就是這么傲氣。畢竟人不像狗,見有吃的就搖尾巴。

我站起來,即興向老家的弟兄們發表至今唯一一次演講。這是一個莊重的場合,我得叫老躬的本名“德誠”。先給弟兄們說說德誠的家庭情況,他全家七口人,老婆和兩個娃娃都沒有土地,祖母八十多歲,老爹六十有余,患有多年的心臟病,老娘兩腿都是風濕,行走不便。大娃子孝仁今年初中畢業,繼續讀書還是找其他事做還說不清。老二孝義才入小學,全家就德誠和他老婆兩個勞動力。老婆小蘭在家種地,喂些牲口,照料老小,就靠德誠一人在外找錢,供娃娃讀書,給老人治病,還要打理人情往來,買化肥、種子,冬天還要買煤炭。他一個人的收入,要解決一家人的開支,有多難,可以想象。

我很少在人多的場合提別人的家事,這是個小圈子,我想說說。我沒想到,一桌子弟兄竟然聽得很認真,比上班時講安全紀律還要安靜。我就再說幾句。盡管如此難,德誠挺過來了,他把這個家撐了起來。他全家人都很和睦,與鄰居的關系也處得很好。當然,他確實苦。德誠有好幾年沒回家了,連他老二出生時,他也沒回去,至今,他只見過老二一次。說到這里,我眼睛里有一股熱流在涌動。“為了節省回家和返程的車費,也為了賺放假期間看工地這點錢,他們兩口子,已經五年沒有見過面。”

“這么久沒回家了啊?”江二毛和李田似乎不信。對多數人而言,這確實是一個漫長的時間。馬六子扳著指頭算:“硬是有五年了。”

我得一口氣把該說的話說完。德誠付出是有回報的。家里如此重的負擔,他們一家人還是共同努力,把房子改建了。雖然背了賬,但通過幾年的努力,這個月,他終于還清了。因為家庭情況特殊,德誠平日里不可能跟我們一樣吃喝玩耍,有時處事難免有讓大家感到不合適的地方。今天,就借這個機會,他向弟兄伙賠個不是。

老躬一直站著,低著頭和大伙一起聽我的演講。我很感意外,他的經歷連我都越說越感動,他倒很平靜。不過,在我提到他處事可能讓大家感到不合適時,那股溫泉終于從他眼里冒出來了。我沒有想到我有這樣的演講能力。我一直以為老躬給我的是個難辦的差事,我不能泄露他的病情,也不能以他生病為由叫大家喝酒,他平日里和大家伙又沒有啥來往,但我居然恰當地以他的經歷來解釋他的行為,并且,從反應看,弟兄們是認可我的演講的。重要的是,把老躬整哭了,這是額外的收成。

硬是見鬼,先前拿大拳揍我屁股的王二郎,居然從座位上起來,走到老躬身邊,安慰他。馬六子也抽出幾張餐巾紙,試圖堵住老躬發出的洪水。這倆小子,平時心腸可是跟木棒似的。男人,也有軟和的時候。

我提議,德誠與大家共飲一杯,一是表達他對諸位的歉意,二是大家也對他還清了修房子的欠款表示祝賀。弟兄們都舉起杯,一齊說祝賀。老躬抬起頭,把臉上收拾干凈,把杯端起,一一碰杯。完畢,老躬說:“我真的對不住弟兄們,不敢請你們原諒。”老躬說著,一口把杯里的酒喝了。放下杯子,老躬又說:“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們。”說著一個躬下去,額頭碰在茶杯上,杯子受不了,跳到一邊去,杯里的茶水,跑到桌子上,向四面流去。老躬似沒感覺,額和鼻都泡在茶水里,頭頂的白發一根根堅強地立著。這些白發抱成團,霸占了原來黑發生長的大部分地盤。

這是一種儀式。應該讓老躬把心里的情緒放泄出來。稍頃,我把老躬扶起,讓老躬坐下。我把酒喝了,以空杯示意大家。于是,眾人均舉杯,將酒喝了。王二郎邊舉杯,邊說:“德誠,以后有事就跟兄弟們說一聲。”老躬顯然沒料到王二郎會這么說,未敢直視王二郎,愣了片刻,嘴動了兩下,終于啥都沒說出來,但眼角又濕潤了。他輕輕站起,向王二郎鞠了一躬,隨后又轉向眾人,向大家鞠躬。

老這么下去,太嚴肅。我招呼老躬,也是招呼各位弟兄說:“行了。”老躬坐下。農二哥出身,吃東西沒啥講究,一切受胃的喜好支配,各人的筷子向桌子上的東西全面開火。我提醒各位,杯子里的也得整起來。于是眾人紛紛舉杯,與老躬碰杯,倒把我晾在一邊。喝酒的理由自然都能成立,馬六子的理由最充分,說小學時曾把老躬買的鞋帶悄悄借了送給同桌的女生,至今沒還。眾人俱笑。我說,大家相互喝吧,也別都盯著德誠,他平時不怎么喝的。沒想到德誠倒有點脾氣,說:“沒事,我喝,我跟你們每人喝一下。”我沒想到,老躬有這干勁。他有這心,眾人也認,得進行下去。

老躬先到我跟前。他的臉上是笑容,喝了一些酒后輕松的笑容。看得出來,他放開了。今天喝這酒,他確實高興。我提醒:“少喝點。”老躬說:“好,不多喝,喝個痛快就是了。”

痛快的標準是什么?

這群人,都是山里來的,改不了山雀的習性,在哪里都鬧哄哄的。幾杯酒下去后,大家猜起拳來,輸了的喝酒又唱歌。王二郎這一拳沒整住,他抓起杯里的酒對著嘴灌下去,放下杯就扯開嘴巴吼:“妹妹你坐船頭,哥哥你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蕩悠悠—”老躬也搶著吼。他不會跳舞,卻邁起了舞步。眾人一齊鼓掌,叫老躬唱下去。老躬笑,“就會兩三句。”我想,這家伙,今天整多了。

馬六子突然問:“老躬,想你女人不?”老躬笑而不語。馬六子說:“等會和兄弟伙一起去弄一個。”眾人鼓掌:“弄一個。”老躬止住笑:“那不行。”王二郎問:“那個不行了?”眾人又笑。老躬說:“我有老婆的。”

馬六子的手機突然叫起來了。他接通電話就吼:“幺娃子,跟老子跑步過來,陪弟兄們喝二兩。”他掛了電話說:“幺娃子馬上過來。”江二毛說:“嗯,咋沒叫到這屁娃兒呢。”

我知道問題來了,真沒想到會出這故障。老躬臉上的笑容早已撤去。眾人似沒注意到他臉色的變化,仍繼續各自游戲。老躬坐不住,把我拉到外邊說:“我先走。”我說:“你走了,咋收場?”老躬說:“你給我處理好就是了。”

確實沒更好的辦法。我回座說:“他喝高了,先回去了。”王二郎附在我耳邊說:“錘子,他肯定是借口。”我奇怪:“你啥意思。”王二郎暗笑,伸出左手小指說:“不感冒。”我故意問:“小指頭和他有啥?”當然,我也不是完全明白。王二郎正要說話,那個人已到了。陳幺娃子人沒坐下,就指著馬六子說:“喝酒也不喊老子。”

我想示意馬六子,但不知咋開口。正猶豫,馬六子已把話抖出來了:“老躬喊的。”

“老躬?”陳幺娃子把整個屋子掃了一圈,說:“咦,躲我啊?”“他喝多了,已回去了。”我解釋:“我代他跟你喝一杯。”陳幺娃子打兩個哼哼,勉強端起杯:“光哥的面子,我給。”

夜已深。陳幺娃子和江二毛、李田挾著一身的酒氣,又去尋找快樂去了。周圍店子已關門,但老鼠總能在黑暗中找到想走的路。

王二郎說,老躬該睡醒一覺了。按時間算,應該是這樣。“或許,正在下第三只豬兒呢。”我說,“他可是灌了好幾桶馬尿的。”今天他是有些顛狂,走的時候跟鴨子散步一樣,說不定,都吐了一地了。現在,他的屋子里,肯定鋪蓋里的棉花扯出來都是一股酒氣。王二郎突然說:“得去看看,別他媽醉死了。那樣我們都貓玩糍粑,脫不了爪爪。”

這個時間,我最想干的事只有一個,扒光自己,上床困覺。不知哪個該死的讓王二郎這個粗人也開始細心,他的話害得我背心的幾百根汗毛也開始發虛。夜光下,兩個鬼影跳著舞向老躬的窩竄去。

“你那話啥意思?”我想起,那問題沒完全解決。“啥?—狗日的。”王二郎跳起來罵。一塊石頭被他踢飛,砸到鐵皮上鐺鐺作響。“不感冒。”我撿他的話說。“你想,一個幾年沒睡到老婆的男人,對女人會是一種啥感覺?人家硬憋著。幺娃這蠢貨,倒在他面前擺闊,每次去逛了來都在人家面前吹,今天那女的臉有多俊、胸前那對奶有多大,還要公布戰斗堅持了多久,如何發起沖鋒。這不有意招人家恨么?”我曉得陳幺娃子嘴碎,但不知道他這么不要臉。這人欠打。

“老躬咋就這么挺得住呢?”我說,不想從王二郎處得答案,我都不知道,他?

“沒錢,玩不起唄。”王二郎很肯定。也許是這樣的,沒理由反駁。

老躬開門時,臉上有股憤怒的火焰,見是我和王二郎,那焰頭才矮下去。那火,應該是他從飯店回來時跟著他的腳后跟來的。老躬用他的濃茶招待我們。他的茶喝下去,可以連續上24小時的班,不打瞌睡。他的屋里,除了這東西,也沒更高檔的可以招待我們了。我不能抵抗這東西的威力,與他閑扯幾句,便囑他好好休息,我也回屋壓床去。

車到醫院的時候,夜幕已撤去大部。

在我睡下不久,美夢正要開始的時候,老躬這家伙跑到我那里來,鬼敲門一樣,把幾間屋的人都驚醒。他說他身上又痛了,比以前還厲害。我罵他痛得太不是時候,讓人覺都沒法睡。老躬一臉的慚愧,說爹娘給他的身子太不爭氣,這段時間老是感覺不對勁。命不好,遇上這霉斷腿的事,我只能連夜把老躬送到醫院去。

醫院還沒上班,我們得先吃點東西。我問老躬吃點什么?他說一碗稀飯,一個包子。這點東西對他顯然不夠。我知道,肚子里的錢裝多了,他心疼。

我放下筷子起身,準備叫老躬。他還在慢條斯理地喝著稀飯。這人平時吃飯挺快的,今天在磨啥呢?

老躬桌子對面是個姑娘。這人挺浪費,離桌時盤子里還剩下兩個半包子。包子味道也許不好,但也丟得太多了。姑娘剛走幾步。老躬側臉向四周看了一下,大家都忙著處理自己面前的東西,誰都不會在意他。老躬輕輕站起,迅速把姑娘剩下的包子搬到了自己面前。這過程,跟做賊沒啥區別。老躬拿起姑娘吃過的半個包子咬了一口。味道看來不錯。老躬臉上流露出一種撿到小便宜的幸福。

“我的包子呢?”姑娘拿個盒子,回到座前。她不講文明,聲音太大,把周圍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老躬正享受著那一口包子,突然聽到姑娘的聲音,整得很難堪。他使勁把嘴里的東西吞進肚里,把盤子里的兩個包子推給姑娘,說:“我以為你吃過了的。”手背把手里的包子掩著,似是不準備還人家了。

姑娘大概沒見過這種情況,開始吃驚,接著笑了。她撿了一個包子,留下一個給老躬:“我吃過了,這是給狗準備的。你吃吧。”老躬馬上又愉快起來,弄得連多謝都忘記說了。

給老躬看病的老頭,還是前次碰到的那個郭醫生。這醫生記性比別人的命還牢,他一見到老躬,就問這段時間怎么醫的。當他聽老躬說沒有醫的時候,一臉驚愕。不過病情馬上就見好轉,說:“現在的兒女,對爹娘的死活都不怎么在意。”聽他這話,世事見得多了。

郭醫生叫老躬坐下,他要查找老躬的毛病。距離應該還有些遠,至少有兩尺吧,他就跟觸了電似的,把他那頭,連同那花白的頭發,一起撤了回去,嘴里射出的,是一股憤怒的火。“這樣的病,還喝上了酒?”

老躬一副挨批的樣。“他很少喝的,這次也不是特別多。”我想給老躬減輕錯誤。“不是特別多?”這壞脾氣老頭臉上堆著讓我厭惡的笑,“早走的人身邊總跟著幾個忠實的損友。”

要在二十年前,就是我英雄氣概暴漲的年代,我會把這老家伙抬出去好好教育一下的。不過今天,歲月和磚頭水泥等伙起把我的英雄氣裝進蛇皮口袋扔上了垃圾車。我拖著一個殘存的軀體在這個復雜的世界里用一雙賊眼看著周圍的一切,一切都會讓我感到害怕。但我在所帶的人面前,為了唬著他們,我必須裝著比他們厲害,讓他們心里認定需要我,得圍著我轉。比如,老躬現在就得靠我,我必須讓他認清,我是承擔得起他那一百多斤的。因而,我現在得讓這老頭發泄,不與他計較,讓他趕快把老躬的痛收了,然后回工地去。

醫生一邊抱怨,一邊工作。他的工作其實好簡單,坐著,看看、摸摸、問問、想一想,其實也沒怎么想,然后整個單子,弄幾味藥給人家就了事。完了,他還要嘮叨一句,是說給那一個聽的:“有些問題,得自己把握。我們醫生無能為力。”

車跟人一樣沒素質,在距工地還有一支煙路程的地方就調轉屁股跑了。我只能陪著身邊這位大爺,用最健康的辦法把自己運回去。我雖無丈量天下的志氣,但并不怕走路。只是,身邊拖個病鴨子,沒法提速。這就是個惱火事兒。

老躬這先生,由于他的意志鋼鐵般的堅強,從第一次我陪他檢查以來,沒有服過半粒藥。不過,他這段時間來,身上也有一些變化,吃飯沒那么帶勁,身上日漸消瘦。羅總還在我面前說,老躬這段時間干活沒以前下力,想減他工資。我知道魔鬼放了根巨大的吸管,正在一天天把老躬身上的能量吸走,他的生命正在朝一個黑洞作不可逆的運動 。在這段時間我只能多一點耐心,陪他一天算一天。

老躬在一棵樹下停住,屁股交給露出地面的樹根。“坐會兒再走。”不是商量 ,是決定。

“快黑了。”我說,沒有停腳的想法,腳還是停了下來。“這狗日的腳,不大爭氣。”老躬說。我看問題不在腳上。“你得多吃點東西。”我蹲下來,提醒老躬,臉上瘦了。“我都下力了。”老躬說,現在肚皮小了,裝不了以前那么多東西。這事也不能怪肚皮。

“要不然你還是回去吧。”我認為是該讓這哥們休息了。回去還能和家人共聚一段時間。“不成!”老躬完全沒認識到我的好意,“這個時候咋回去?”“外邊不是沒賬了嘛?”“這樣回去能做什么事?還不把人氣死。”“再拖下去,他們更氣。”“那也少氣一段時間。”這倒也是。老躬把開的藥摸出來看,說:“不知效果怎樣。”“至少能控制一下吧。”我說。“這狗日的藥,太貴了。”老躬罵,自語,“再拖兩個月就行了。”“咋這樣說?”我望著老躬。

“閻王總該給我點時間,讓我掙點錢,能把自己埋著吧。”

老躬這話,還像自語,但我卻沒法平靜了。我原本認為,老躬只是想把賬還清就行了,原來這只是他想了結的第一件事。我沒想到,這時候了,他還在想找錢,找錢的目的,就是能埋上自己。

我第一次見到拼著老命找錢埋自己的人。這個老躬,是有點特別。

除了找錢埋自己,他還有什么愿望呢?“哎,你還有啥想辦的事?”我想趁機把它掏出來。“這—”老躬或許沒想好,或許不好說。

羅總抱著他那個寶貝茶杯,向我宣布對老躬的口頭嘉獎。愛憎分明是這個年輕人最明顯的風格——前些天,老躬干活沒勁,他就想訓訓老躬;這兩天,老躬玩命地干活,羅總心里馬上又認為老躬是個好兵了。

老躬這兩天看上去確實蠻有干勁,這或許應該算郭老頭開的藥產生的效果。這個醫生醫術看來還不錯,以后身上有啥毛病也找他去。我這算啥追求?

人家老躬的追求才別致,老躬在找錢埋自己呢。

我不愿朝這方面想。但是,我沒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我開始懷疑,老躬現在的狀態,到底是服藥產生的效果,還是他在作最后的拼命?照他這樣拼法,兩個月后,他就能拼夠自己的棺材錢,給自己置上老衣、壽錢。修墳山不行,但還可請道士做個簡單的道場。我居然在想像道士們在他家里拖腔帶調的場景。不過,閻王會讓他這樣拼上兩月嗎?

老天對老躬還是照顧的。老天爺沒法不讓老躬生病,但大概還是希望盡量滿足老躬的心愿,讓他把處理自己后事的錢找到。千百年來,人們都在感謝老天爺,這老天爺確實還算仁慈厚道。這些天老躬為了完成自己的人生計劃,表現得乖巧、聽話,每天按醫生的安排按時吃藥,煙也抽得少了。當然干活時還是那么努力。我知道他賣力干活對身體沒有好處,但我更知道他為啥如此拼老本錢,因此只能痛在心里,沒有別的辦法。

大概就因為老天爺的關照,老躬的干勁沒有繼續下降,這樣持續了一個段時間。我心里為老躬高興,再扛一段時間,他就能完成他的那個偉大的計劃。重要的是,看樣子,他的計劃不僅能夠完成,還沒多大阻力,甚至可能超額完成任務,多造一些壽錢,給他走的時候添些風光,到另一個世界后家境好些,不像今生這么辛苦,為了生計,背井離鄉,拋妻別子,與家人幾年不能團圓。

我再次幫老躬計算,他硬是有五年沒有挨自己婆娘睡覺了,再朝前的幾年,他的老婆,他也沒怎么睡。老躬是個干活的狂人,但對自己的婆娘,他可沒整巴適,對不起人家,也對不起自己這個男人的身份。這家伙是個死腦筋,饑寒交迫的時候,誰不會打點野味充饑?他其實沒必要這樣硬撐著,偷雞摸狗的事,別像陳幺娃子那樣不曉得用遮羞布就行了。

難道,這老躬對那事兒沒有興趣,擺個女人在他身邊,他都不會碰人家身子?天上飛的麻雀兒都是公的,這可是他的感嘆。莫非幾年下來,那事兒對他已不是個事兒了?真要那樣,他就真不是個男人了。 有機會得考查一下老躬,別讓生活把人弄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了。

陳幺娃子這混蛋,下個月工資下來,得叫他辦個招待。他跟老躬的戰斗,要是沒得弟兄伙扎起,出手救援,說不定他褲襠里的雀兒都讓老躬弄飛了。這幺娃子惹了禍,弟兄伙些保了他,他沒事了,我還得繼續蹲點,把老躬安撫好。羅總有令,屙痢多了要惹事的,就扎好褲衩滾回蜀國去。我要為這伙人的口糧負責。

陳幺娃子欠打,老躬的火氣也夠高。那時,老躬正享受他的幸福生活——自泡的濃茶。陳幺娃子伙起馬六子、江二毛、李田進城。誰都曉得他們進城干啥。馬六子見我和老躬,過來打招呼。這無非是個禮節,馬六子是愛面子的。去那些地方,他不敢在我面前停留,停下來我會理抹他。他老爹對我是有交待的,要我盯著他點。陳幺娃子不識相,偏要走過來,在一個找死的距離里,邀我和老躬一起去找“雞婆”。我說哥現在沒興趣。老躬面無表情,啥也沒說,這等于是給陳幺娃子答復了。這陳幺娃子大概因為與老躬間的梗阻未治好吧,狗嘴里凈吐魚刺。見老躬不甩他,便指著老躬對我們說:

“痿哥,用偉哥都沒用的。”

陳幺娃子說著轉身,是準備走了的。老躬不讓他走了,他聽得懂幺娃子話里的意思。他那杯還冒著熱氣的茶,甩手就撲到陳幺娃子的身上。陳幺娃子還沒回過神來,老躬那搬鋼筋水泥的手,已把他扳倒在地。老躬跟上去按倒陳幺娃子,就扯他的褲子。陳幺娃子嘴殼子討厭,但手腳上的功夫硬是沒法跟老躬比,落在老躬手里,他算死定了。只是,我們此時都是菩薩心腸,不忍心看他就這么死去,我和馬六子兩個人的手把老躬正要向陳幺娃子的褲襠沖擊的手給搶了回來。陳幺娃子從地上爬起,雙手提著那其實并沒拉垮的褲子走了。幺娃子雖是走,蹄子卻邁得很急,臭嘴也沒忘丟一句狠話:咱們走著瞧!

老躬被我和馬六子拉住,像一只憤怒的家犬,努力地要掙脫套在身上的繩子。不過他雙拳難抵四手,干不過我們,只能瞪著他射著火的眼睛,兩只腳沖大地發氣,最后他飛起右腳,腳沒飛出去,腳上破了幫的鞋飛出去了。馬六子跑過去把鞋撿了,丟給老躬,吼一聲:老子去收拾他,便攆陳幺娃子去了。這小子,會耍滑頭。老躬這根骨頭,就歸我啃了。

老躬把鞋套上,沖陳幺娃子跑的方向罵了句:“狗日的!”老躬在這群人里,可歸入文明人,并為首席,他一般不罵人的,惹煩了也就來句“狗日的”。這點就跟四川人吃肉一樣,開口就叫“回鍋肉”。但四川人除了回鍋肉,還吃別的菜,老躬除了那句罵言之外,再沒了。

我固然不喜歡罵人,沒事罵人做啥呢。但罵人卻是四川人的一套本事。一條灣里,兩個婆娘,為一坨狗屎,可以坐下來,媽天娘地從早到晚,把姐妹、祖宗八代造一個遍,要是問題沒有解決,睡一覺起來,臉都不洗,撿一個生紅苕啃起,趁左鄰右舍的聽眾都沒出門,又開始罵仇家的貓都不咬耗子,狗給強盜放哨。罵人就是四川人做人的基本功。“川罵”是一種藝術,一門學問,是非物質文化遺產,高校應開設這門學科,加以發揚光大。

老躬吃了幾十年糧食,罵人只能來那一句“三字經”,頂天了就是幼兒班的水平,人活到這樣也夠沒出息的。這樣的人,中醫可以診斷為發育異常。發育異常的人,腦殼有問題,說話、干事、思想都跟常人不一樣。老躬不大合群,根源居然不在這里。他沒有掌握到做人的基本要領,所以活起來很麻煩,稍有不適就會出現異常反應。他看別人都是一身毛病,別人看他也是異類。

我把老躬像個孩子一樣哄進屋內。老躬對我的付出并無感謝之意,只是自個兒把他那地上的茶杯拾起,重新放了茶葉,倒上開水泡上。“他就像個青溝子娃娃,啥都不懂的,不必與他斗氣。”用貶低對方來安撫面前的人,是我的德性。“啥都不懂,吃喝嫖賭他哪樣不會?”老躬似乎是要和我辯論。老躬的辯論對手,一直局限于我一個人。別的人可能水平太低,他沒看起。“不止吃喝嫖賭,還有抽呢。”我替他補充。我認為,在外打工的男人,這幾種愛好也好,毛病也罷,總會沾點的。大家都是那毬樣,也就不值得奇怪。

“我也不覺得怪,”老躬說,“都流行了。”這倒讓我奇怪了,原來我們觀點一致呀。

“你還想做點什么?”我想起這個問題。“想做的事?”老躬沒想到我會提出這么個問題,至少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提到,他沒思想準備,像個小學生思考起來。

“想做的事多呢。”老躬說,“房子沒裝修,兒子沒找到媳婦,爸爸和嬸嬸的墳山該修了,棺木也該割了……只是……只是我……怕沒時間做了。”這些事情,到時自然會處理好。“你該想想你個人的事情。”老躬這人,以前是在為別人活,剛才他說的,還是在為別人想。似乎,他就沒有自己的事情。我只聽他說過一個偉大的計劃,自己找錢埋自己,這個,其實是兒女的事。他應該想點別的,自己生前就能享受到的,真正想辦的事。

“特別想的嘛……。”老躬有點不好意思了,“就是想女人,想婆娘。”老躬這話很真實,我一點不懷疑。我說:“這個簡單,回去就行了。早就希望你回去了嘛。”“不行。”老躬還是那句話,“我還要找錢,現在還不夠。”是,老躬現在回去,自己的計劃沒有完成。“可是到那時,你才回去,怕什么都做不了了。”老躬能聽懂我的意思。

“時間到了才回去。”“那個事,你真不想?你這樣,最后一次都沒有了。”

“……誰不想呢?”老躬悶了半天,說,“那些到處跑的不就為那事么?”呵呵,我想,老躬心里挺有數的么。“那些地方,你肯定不會去的。”“當然不去。”老躬十分驕傲,努力把脊梁骨挺起,“我不是那種人。”

老躬給我整了包煙來,這讓我激動,跟我當年第一次見到睡在我身邊的人一樣。我敢肯定,老躬給我的是很不一般的待遇,其他的弟兄,只在他請吃飯那天享受過他手里遞出的煙。老躬不知道,那煙還是我自己帶去的,我沒算錢,整忘了,挺虧的。

我希望老躬閑時多在外走走,少窩在屋里。他能來找我耍,尤其帶著煙來,這是跨越式的進步。當然,我不希望他閑了就來找我,那也麻煩。他這人太特別,圈子太小,不是請別人吃了頓飯他就有膽量去找別人耍,也不是別人吃了他一頓飯就會歡迎他去耍。因此,我的憂慮不是多余的。在這個地方,我恐怕是他活下去,至少是他待下去的一個重要理由。

老躬把煙很認真地塞進我的衣袋里,這體現了他的誠意。這么費勁其實沒有必要,隨便丟在桌上即可。不是我介意,我不介意,我只是在假意客氣時隨便瞟了一下,那東西比我平時抽的略為便宜那么一些。我決不會把它丟在垃圾袋,那樣不合做人的基本規矩。我會很快就把它與弟兄們分享了。弟兄們平時抽的也就是這貨,我賞他們一支,他們不至于感動三天,也能做一下暫時的活神仙。

抽煙的快活了,我還難說。老躬不會平白無故給我送煙的,他這包煙或許是感謝我前期的功勞,或者又有啥事要麻煩我。“有事么?”我習慣正面面對問題。委婉是自找煩惱,藥丸含在嘴里遠沒有下狠心吞下去舒服。“沒,沒有啥事情。”老躬說,就坐坐。“那你坐,我出去走走。”“也有點事。”老躬見我要出去,忙說,“也不是大事。”估計也沒多大點事。

老躬在我的記憶中,跟村里的大多數人一樣,基本是重復老一代人走的路。他跟我從珙桐花村跑出來,也是經他爹找人算了幾回八字,他娘在山王菩薩面前上了幾回香,獻過豬蹄和刀頭才幫他湊夠膽量的。出山十年來,老躬一直都跟犯過錯的狗一樣,夾著尾巴過日子。敢把陳幺娃子掀倒搗他褲襠里的卵蛋,看上去倒有條敢咬人的公狗的架勢,不過這對他而言已算是驚天動地了。“說吧。”我坐下來,挖他的問題。

老躬身子靠在桌子上,眼盯著自己的腳。他的右腳尖在地上碾著什么。“再磨,你把我的時間都磨成豆漿了。”“不知道咋說。”老躬抬眼看了下我,吐出一句話,眼睛又回到他的腳上。看樣子,我的形象還沒他腳上的開口膠鞋耐看,或者,他擔心我看上他腳上那玩意兒?

我不會猜謎,也沒興趣看老躬這吞吞吐吐的樣子。這樣的人無論在鄉下還是城里,都缺乏觀賞價值。我雖不能算急性子,但坐著等待給一個連自己有啥問題都沒弄伸展或者不愿把問題告訴你的人解決問題,這實在是很愚蠢的。我說:“那我還是先出去轉轉。”

“那好。”老躬感覺很對不起我,他退出門外,站在一邊,給我讓道。其實,他用不著這樣,他如此找我辦事,雖然考慮欠周,但到底沒給我帶來什么損失,還賺了二十支過濾嘴。那東西,男人們還是不反感的,我撒出去,可招待不少人呢。

從21號工地走出去,幾百米,就踩上了種滿蔬菜的土地。附近的農民學過數學,眼見這里外來的人越來越多,每天嘴里都要吞下許多菜才能讓這些人留下來,于是他們把水田放干,改成菜園。這樣,比種糧食更劃算。農民伯伯確實不一般,他們要把這些外來人在這塊地上找的錢,通過這種方式收一些回去。他們不僅有數學頭腦,更有商業頭腦。據說,現在成功的商人,把族譜翻出來看,其祖上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農民。

根據學者的研究,我目前這種狀況可算半工半農。我有條件把那件叫作“農二皮”的充滿鄉土氣息的汗衫徹底扒下,換上城鎮居民的以名牌西裝、領帶、白襯衣、锃亮皮鞋為標志的外殼。換個殼子,是有好處的,那樣走在大街上,能讓那些剛把前任男人蹬出門的或正計劃把男人升級換代的女人們,以及家里留有千金的大媽們多看我幾眼。就算她們最終嗅出我身上特有的深層的原生態體味和腔調也無所謂,當今這個社會,本來就要城鄉結合,土洋搭配,傳統與現代兼具才夠得上奇葩,才能提高關注度,才不與時代脫節。

但我至今還是穿著我幾十年來習慣穿的衣服。并且,估計我將來也不會從珙桐花村搬進城里。我這樣頑固,不是我不喜歡城市,不喜歡城里人。城市很好,城里人也很友善,比我們有學問。我雖然羨慕城市里的生活,但是我到底還是農村人,是個農民,我是從農村來的。我雖然身在城里,但根在農村,農村有我的父母,有我的土地,有我兒時的玩伴和趕著牛翻越過的大山。我就算在城里掙下千萬資產,也不能忘了家鄉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爹娘。我們更不能丟下耕種千年的土地。種地的人是很不起眼的,但種地的人,比任何人都重要。

我很欣慰,跟著我從村里跑出來的這群人,雖然各有各的缺點,但沒有一個出門就把家鄉丟了的。我們在這塊土地上找的錢,相當一部分都流回了老家。每年國慶節過后,不少人就在做回家過年的計劃。我們不僅要想方設法回家,還要體體面面地回家,干活時穿臟衣服、爛衣服,回家時得弄套新衣服,打扮得跟珙桐花一樣美麗、精神,讓家人高興,給村里添光。

老躬幾年沒回家了,他是特例,是唯一。但是,他找的錢除了養活他自己外,全流回了他的家里,養活了一大家人。老躬對自己的家庭,對自己的家鄉的感情,是最忠誠的。

嗐,想到家鄉就想到了老躬。老躬這人,應該不久就會回家了。他一旦回去,就永遠不會再出來。他到底還有什么問題沒解決呢?

21號工地的工程在按預定的計劃進行,老躬的身體狀況也在沿正常的方向發展。前天他又出現疼痛。這不奇怪,痛總會有的。老躬服藥之后,痛就減輕了。老躬昨天中午吃不下飯。我見到他時,飯已涼了。我以為他的痛又發作了。他說如果是痛倒好。我疑惑,痛都沒啥,還有啥讓人飯都吃不下?老躬說,羅總問他,咋看上去瘦了?

羅總的眼力好,老躬本來就瘦了。我知道是什么原因,所以不用問。一起干活的,應該都有同感,不過,人們沒聽說老躬有什么病,他每天照樣干活,加上他也沒有什么相好的哥們,因此也就沒人真正關心他肥了還是瘦了。

這不能怪人心冷漠。要說冷漠,是老躬自己,他對自己的身體就談不上關心,他基本是放任死亡的逼近。他唯一關心的是,在小鬼提著鏈子套著他去那個世界報到之前,他還有些什么該處理的事情沒有處理。他吃藥,除了減輕一下疼痛外,更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給自己處理這些事情留夠時間。拋開這些事情,對他個人而言,他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存在多長時間似乎一點不重要,甚至根本就沒意義。我懷疑老躬有沒有純自己的個人愛好和享受。除他現在仍喝的濃茶和已戒的葉子煙外,我沒發現他有其他什么個人愛好和追求。

他那天想說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我雖有好奇心,但他不愿說,我也不問。他心里想的,雖然不可能是什么大事,但不是大事也不意味著就很簡單。在沒有別的人可以托付的情況下,他的事情,少往自己身上攬。我對他的事開始有顧慮了。

又是一個好的天氣,好的黃昏。老躬邀我到外邊走走。我們沿著工地外的爛公路,一直走到田野中間。在這里,能感受到鄉村氣息。

“你有沒有有什么遺憾的事?”奇怪,老躬主動向我發問。依他的性格,對別人的事他是漠不關心的,他對自己也不關心。“遺憾的事?”我們在田埂上坐下來,遺憾的事多了。

我是一個欲望較多的人,欲望多,遺憾也多。比如,小學老師換得太多,造成我連有些老師的名字都記不住。又如,初中時,學校管得太嚴,我心里喜歡的女生,不敢向她表白,怕她告狀,幾年前得到她的電話給她發信息時,人家已有了孩子,那孩子的爹回我信息,說看老子弄死你,害我幾天做惡夢。還有,現在自己這個老婆,人雖然不錯,但脾氣太大,考驗我的抗打擊能力,更遺憾的是,她還隨時不在身邊。這樣雖然不被她打擊,但有些事就不那么方便了。老躬笑了,他的笑十分難得。“知足吧,你們還可以出去偷嘴。”我也笑:“只是偶爾。”我開始同情老躬,“你確實比我更不容易。”“唉。”老躬嘆氣,把頭埋下去。

“想女人了?”“你知道,都五年了。”老躬抬頭說,“說實話,我這樣子,想別的都沒什么意思了。但在走之前,還是想和老婆睡上一覺。”老躬這話是很平靜地說出來的。我們完全是在閑談,他的聲音和平時說話沒什么區別,只是說得較慢而已。不過,他的話確實讓我感到意外。“這就是你那天想說的問題?”“那天—”

“現在回去還不晚。”我說。老躬搖頭。我明白 ,現在回去,他還沒找齊埋掉自己的錢。“但是,到時你怕就真的不行了。”我記得,向他說過我的擔心。老躬臉上顯出無奈的、痛苦的表情。要不,打電話叫她過來陪你幾天?我建議。“不行,不行!”老躬著急,身子還站了起來,好像我馬上就會把他老婆弄到他身邊一樣。我笑,我意識到這建議十分愚蠢。

“沒辦法,只能找個替代的了。”我發現,我的腦子還是很靈活的。但老躬不明白,他的眼睛盯著我,期待我能把話說明白點。“就像他們一樣,進城去找一個。”

老躬又把頭低下去。我知道,他心里有顧慮,睡別的女人,跟睡自己的老婆,干的雖是相同的事,意義并不一樣。不過,看問題得分情況。老婆在身邊的時候,如果男人還出去打野食,這樣的男人真該抓起來跪起問他這樣做有何意義,想把家庭拆散還是皮子犯癢,想挨對方的男人揍。但是像老躬這樣,離開老婆多年還像個大家閨秀一樣守身如玉,本就值得格外尊重,如今拖他的小鬼都已提著鏈子走到半路,他與老婆仍不能團聚,與女人間那點事的最后一次都無法在他們夫妻間實現,這更是一個天大的遺憾。找個替代的,雖不能算夫妻間的最后一次,但至少是男女間那點事的最后一次。這樣,可降低老躬的遺憾。對這種情況不能用忠誠之類堂皇的詞語來衡量。

我想,我應該說服老躬大膽一點。都這個時候了,還有啥放不開的呢?男人嘛,只要心在家里就行了。“出門這么多年,你過的日子你知道。五六年不挨女人身子,就這樣走了,你憑什么這樣虐待自己?這不是一個男人應該有的態度。男人頂天立地,敢做敢為。這點事都不敢去做,還叫男人!你不回去,也不讓老婆過來,你和她一起睡一晚上的機會都沒有了。你為了家里,把命都拼上了,難道,你就不能在最后的日子為自己大膽一回?”我這話是有道理的。

“你要認識到,你這不是背叛老婆,背叛婚姻,你這只是在最后做一回男人而已。”我怕老躬認不清事實真相,只能把話盡量說明白些。“替代的是因為你老婆不能來才去找,人家是在代替你老婆盡責任。你為家里拼了命,老婆在你最后時也該盡點責任。你不讓她來,又不另外想辦法,帶著遺憾上路,她知道都會痛苦。你憑什么給你老婆留下痛苦呢?”我這理論比較高深。我忽然發現,我做思想工作還是有些理論水平的,應該比許多鄉鎮干部好。起碼我有耐心,能坐下來慢慢地向工作對象解釋說明,不會像有些人,擺著個CCTV那大褲衩樣的架子,見了人就對人家幾大牛聲吼去,似乎是見著找了幾十年的仇人似的。

凡事總得以理服人。我是在勸老躬,可是我說著說著,自己都要哭了,那帶有咸味的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轉。我來不及分析,到底是被自己的話感動了,還是被老躬的情況感動了。

老躬大概理解了我的話,不過還是有顧慮:“不能讓她知道。我死了也不能。”“這還有啥說的。除了你我,誰都不會知道。”老躬說:“誰都不認識,沒法找。”“這個好辦,我來想辦法。”我想起狐貍,找她安排就是了。回去的路上我哼起了歌,我有點自豪。幫老躬實現這樣一個特殊的愿望,這大概可以算作一種功德。我得點支煙,犒勞自己。

老躬從前面走了,他那包煙早就化成灰了。他給我買煙是找我辦事,我連是什么事都沒弄清就把人家送的大禮解決了。應該就是為這事吧,他還有什么事呢?我想起,老躬大概說過,誰都對那事兒有興趣。我笑了,原來我的功勞并不如此前想的那么大,有些人,或許早有賊心,差點賊膽。不過,我還是認為我的觀點是正確的。他把一切都獻給了家庭,玩個女人不算啥。何況,老躬那天在他屋里,只是說他想女人,想婆娘。男人誰不想呢,他想就更正常了。進城里找,這是我給他指的光明道路。

狐貍見到我,馬上就把她屁股下的凳子扯出來,讓給我。她拿水杯到飲水機前去放開水,她說,先喝口水,給我安排個美女。她說話的聲音,跟小學老師教的一個詞一樣,叫甜美。狐貍心里一定在想,狗改不了吃屎,生意還是來了。

但我這人,就習慣冷臉貼人熱屁股。我說,今天沒胃口。狐貍心里便有些失望。她正端著開水向我走來,腳步略停了約半秒。她馬上就恢復神智,把水送到我手里,這是一個久經沙場的女人應有的素質,總不能人家不買你的東西,就換一張臉待人吧。

“我給你介紹個客人來。”接過開水,我講明我的主要工作。我這人,辦事歷來很實在。都是這些人,不必假裝正經。“你還給我帶生意來?”我的話讓狐貍神經興奮,她的眼睛里出現了一只小雞,捕獲獵物是狐貍的本性。我對狐貍說星期六,我把客人帶來,狐貍的嘴在我臉上啃了一下,表示達成了協議。這種別的場合無法見到的慶祝方式,雖然并不期待,但我未覺意外,甚至覺得受用。多往深山野外跑,總會遭遇別致的風景,與潑婦混久之后,少女也會嘗試罵街,并從中獲得快感。

“安排個好的。”我特別囑咐。“沒問題。”狐貍十分爽快。“要是不行,我叫他上你。”狐貍無語。我猜,她心里一定在罵該死的流氓。本來也是。進入社會以后,經過若干年的歷練,我承認,我至今還算個人,還有人性。但某些時候,細辨還是有些走樣。

老躬對我的功勞十分感激,在我向他報告事情安排妥當后,他硬是把我拉到那家招牌為“四川面館”的店子,給我煮了二兩宜賓燃面。我知道這里的燃面和地道的宜賓燃面相比,純屬冒牌貨,因此盡管努力調節情緒,胃口也未能調動起來。我抓起桌上的餐巾紙在嘴上打掃衛生的時候,心里有些失落。本來,這時候我該和馬六子他們一起喝酒的。

我忽然覺得,老躬對那事兒是相當渴望的。修了五年,還是個俗人,沒成神嘛。

我帶著老躬上了車。我覺得,我干的事比較神圣,這或許能減輕身上的罪孽。在世上混了這么多年,身上總會有些骯臟之物,不是沐浴露可以去除的。老躬的態度有些讓人掃興,什么事都是我在操心,好像不關他的事兒。我理解,這種特殊的地方,他不知道操作程序,甚至門在哪里都不知道。他雖然識字,但我沒見過哪個窯主扯著橫幅書上“熱烈歡迎XX嫖客光臨”,相反,他們都相當低調,窩子都在很不起眼的地方。這個行業連賣“吼貨”的都不如,吼哥雖無店面,至少還會弄個喇叭禍害別人耳朵。我理解老躬作為新手的特殊,但激情總是該有的,他卻連激情都沒有,像一個怯場的公雞,要死不活的。我懷疑,他迎娶自己婆娘那天,是不是也是這樣。男人這樣可不好,會讓女人失望的。

狐貍就跟老躬大不一樣。她見我們來到,就跟見到上帝一般,那過分化妝的臉上,涂上去的那層東西興奮得要跳下地來。的確,我記得,某個大師說過,顧客就是上帝。但今天這上帝比較寒酸,一直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臨死前有些不甘心,壯起膽跟著我來到這骯臟的角落,尋找一下做男人的感覺。

狐貍一邊倒水,一邊打量老躬。這是多余的,在這樣的地方,主動權在顧客手里。狐貍手上的東西,都要出售的。不管你是穿西裝打領帶的,還是整條短褲打了補丁的,也不管你是外表整得光鮮亮麗的,還是剛從煤礦里鉆出來滿面塵灰的,甚至剛從乞討市場收工,滿身汗臭,揣著要來的一堆零錢就來逛窯子的,你只需表達出購買的意思,賣家都會把你需要的東西奉上來。顧客的義務,就是付款消費。或許,干這行的,對男人都有興趣。男人不只是上帝,男人其實是他媽的“送財童子”。男人到那個地方,都是去送錢的,這已經滿足了人家的需要,至于顧客的身份、文化、職業乃至外表氣質、衣著衛生,人家并不在意,遇著講究點的就視為享受,遇著不講究的,大不了就當吃虧點,主動把自己剝光,閉上眼讓人家上。痛苦很快就會過去,或許要不了電視劇插播廣告的時間。

狐貍把牡丹叫到我們面前。她說:“新來的,滿意吧?”牡丹低著頭,好像害羞。

我看到牡丹時,眼睛便不愿看狐貍那張本來還說得過去的臉了。我想,的確年輕才是本錢。這個年代,還是要錢才識貨。考慮到老躬的情況 ,我替老躬財大氣粗了一回,狐貍就把鎮店之寶拿出來了。但此時,我卻在扇自己的耳光,自己以前遇到的,算什么玩意兒?

老躬的反應比我還強烈些。我感覺他的身子明顯地震了一下,就跟夢里被地震搖醒了一樣。老躬有這樣的反應,太正常了。這是一個渴了五年的人突然見著甘泉的反應,是放牛娃遇上仙女的反應。這么想,我心里便不平衡,便有些嫉妒老躬了—這人憑啥有這狗屎運?眼前這牡丹可比他屋里那老鹽菜開胃多了。他在臨死前還有這樣的艷遇,這是他平日修得好呢,還是因為他遇上了我這個熱心的貴人?不然,就得刨他家祖墳找原因了。

老躬大概是沒經歷過什么好事,遇到這樣的事都不知道咋辦了,把臉側向了一邊,回避眼前的事情。我隨口說了句:“咋是這個樣子?”這讓狐貍意外,她以為我沒看上。牡丹也沮喪,任何時候,被男人輕視都是女人的失敗。狐貍到底老練,對我說:“你知道的,最好的菜我都上了。要吃更好的,你們得上省城去……那價錢也不一樣了。”我知道她理解錯了,趕緊說,其實是說給旁邊那人聽:“已經很好了!我們剛從莊稼地里出來,忽然見著這么艷麗的花,被香氣熏著了。”

這話看來受聽,牡丹和狐貍臉上的氣色都好起來了。我往死里佩服我的說話水平。媽的,一個土坯跟一群土坯混上幾年后,猛不丁整兩句話出來,還沾著點文氣,能讓要謝的花朵恢復生機,這也真是怪事。狐貍當然不會放過時機,用嘴巴拍我屁股說:“我就說嘛,你是很有眼光的。”隨著把牡丹往我們跟前推。我像見著火一般,趕緊把身子往旁邊一挪,在我和老躬之間挪出一個位子來。

牡丹挨我坐下。我不情愿地站起身來。狐貍知道自己工作疏忽了,急用指頭向牡丹示意。牡丹便明白自己搞錯了對象,失望地挪向老躬,露出一張痛苦的臉。狐貍的臉色很平靜,示意牡丹,要講究職業道德,顧客都是上帝,不可挑把揀瘦。

我能品出牡丹的心情。我對眼前這女子的心情復雜起來。喜歡嗎?是個男人見到她時都會有這種反應,何況,她對我和老躬的態度已經證明她是很有眼光的。老躬雖說按我的要求收拾了一下,但畢竟原材料就這樣子,與他相比,我當歸入“高大上”,堪稱“才俊”。不過,處于這個場所中的女人,男人們對她的喜歡,我敢肯定,是保守的,很膚淺的,停留在肉體上,就是那種積極想“上”的感覺。我也是個庸俗的人,跟別的男人相比,我的精神境界高不到哪里去。然而,當我看到牡丹那痛苦的臉,想到她那樣年輕,或許還沒結婚的時候,我的心里的確是痛苦的。

牡丹勉強把老躬牽了起來,朝房間里走。老躬在牡丹身后,有點不知所措,他用有些迷茫的眼睛看著我,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見,是順從,還是拒絕?狐貍在給老躬鼓勁:“包你滿意!”我暗笑,在老躬屁股上給他一腳:“去!”

我把老躬扔給狐貍和牡丹,抽空出去,把頭上那堆茅草處理一下。我們農村娃,洗頭發本來很簡單的,舀盆水,把腦殼沉到水里去浸透,提起來,抓把洗衣粉,或者弄塊香皂,在頭發上抹幾下,打開五爪,在頭皮上來回耕耘,然后把盆里的水澆到頭上,弄得遍地污濁橫流時,頭上便清凈了。理發店里的女服務員硬是麻煩,她們不這么干。這些人先把你當頭挨刀的豬,趕到洗頭床上,放倒,然后由她們隨便打整。洗頭就洗頭嘛,她們還要摸下你的后頸窩,掏你的耳朵,這里揉揉,那里捏捏,還給你來個好聽的名字——按摩,按著按著就把人給按死過去了。就在我要死定的時候,腰上的手機呱呱呱叫起來,把我從死里給搶了回來。我對這救命的叫聲并無好感,摸出手機瞇著眼睛找接聽鍵,要死不活地“喂”了一聲。對方嘻皮笑臉,拖著聲音問:“祝光哥,在跟哪個美女快活呢?有好事咋不叫上兄弟呢?”

狗日的陳幺娃子。他又進城了?“在理發呢。”我說,“來吧,找個美女給你推個光頭。”“哄別個!兄弟自己想辦法去了。拜拜!”陳幺娃子拖著腔說。牙齒都要酸下來了。

我從理發店收拾好出來,去找老躬。狐貍說,你那兄弟已出去了。我沿著來時的路找過去。老躬這人,在城里不可能亂跑,亂跑肯定跑丟。讓我上失物招領處找他,大家都沒面子。

我追上老躬的時候,他正在新打的街邊東張西望。雖說我帶他進過幾次城,但每次都是跟小娃娃看書一樣,一晃而過。這個地方,老躬值得懷念。從村里出來后,老躬雖曾隨我轉戰過幾個地方,但這里可是混得最久的。他對這里有貢獻,這地方也讓他賺到了他想賺的錢。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時間,老躬應該在這里多轉轉。再不轉,或許就沒機會了。

或許是了卻了他憋了很長時間的一個心愿吧,再加上遇到一朵意外的鮮花,老躬此時心情不錯,他居然十分難得地哼起了歌。老躬對流行歌曲沒研究,哼的還是小時老師教的歌曲。他是個天才,一首歌唱了三十來年,至今仍能唱來不在調上,并且還整得津津有味,以至我后來后悔了很長一段時間,不該打斷他,讓他醉到自然醒多好!

我那一巴掌拍在老躬的肩上的時候,用力并不大。我沒想到會產生那么大的威力,他像是突遇持刀的搶劫犯或者鬼魂一樣,身子明顯地抖兩下,直到轉過身,認定是我之后,才放下心來,說:“嚇死我了。”“大白天的,你還怕搶?”我說。“我又沒錢。”“那為啥?”“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老躬說,“反正,你那一下很嚇人的。”我哈哈一笑,哪有那么夸張。

不過,老躬或許真的受驚了,此后,連續好幾天,老躬心里都悶悶不樂。

工地新來的李總見老躬的樣子,問我:“這人看上去像條瘦狗,老是沒有精神,是不是有啥病。”老躬確實比以前又瘦了好多,但考慮到他的情況,我還是對李總說:“沒聽說他有啥病啊,只是血壓有點高。”“你還沒聽說?”陳幺娃子剛好從我們身邊經過,嘻皮笑臉地說,“我都曉得了。”“啥病。”李總問。“艾滋病。”我送出一腳,罵:“能不能正經點?”

吃過午飯,村里來的人,圍在一起吹牛。手機響了,是老躬的老婆黃小蘭打來的,我叫老躬:“你老婆來電話了。”老躬說:“你幫我接吧。”我笑,這人,老婆的事也叫別人干。

黃小蘭話不多,問,身體怎樣。這話溫暖,有這樣的老婆好,但是別人的老婆。我叫老躬:“人家問你身體好不好。”老躬沒說,我幫他答了,身體好著哩。“我夢見他病了。”對方話里藏著擔憂。我瞟老躬一眼說,夢是假的。“他這段時間匯的錢咋比以前少了?”這算是正題,管經濟的過問經濟了。“問你錢咋個少了。”我笑著對老躬說。

“拿去嫖婆娘去了。”陳幺娃子高聲幫老躬回答。眾人一陣哄笑。

“他說什么?”電話那頭問。“人家開玩笑呢。”我趕緊說,又編借口向她解釋,這段時間活不夠做,大家的工資都少了些。對方存疑:“他要在外邊晃,就不讓他進家門。”

老躬和陳幺娃子,已像兩頭公牛,扭在一起。陳幺娃子頭上那蔸亂草被老躬從后狠勁地抓住,陳幺娃子左手撐在地上,右手從老躬褲襠下繞過,扳住老躬的右腿。現場著實險象環生,如果陳幺娃子使勁撐起身來,老躬可能弄個仰八叉,而老躬如往死里抓,完全能把陳幺娃子的茅草拔起,把他頭上的地皮也帶翻。老躬和陳幺娃子都不是打斗的高手,但他們斗起來,卻出現了高手間過招的效果,誰都沒法一下子把對方收拾了,只能僵持在那兒。但高手僵持,給人的都是一股子英雄氣概。老躬和陳幺娃子有所不同。在陳幺娃子眼中,老躬平時都是他言語取樂的對象,現在反過來被對方揪住了,他臉上便有了虎落平陽的痛苦。更糟的是,旁邊還有不嫌事多的幾個家伙觀戰,并樂見他的痛苦。陳幺娃子的心里,除了痛苦之外,又多了一份凄涼。老躬不一樣,他從一開始眼里就噴發著一股怒火。這股怒火,從噴發時起,一直就沒有減退,并隨時有大爆發的危險,稍不注意,就會傷及周圍的生靈。雖然腿被人家反扳,自己隨時有被扳倒的危險,但老躬那被怒火點燃的斗志,使他沒法在這場決斗中停下來,他的臉上除了憤怒,并無恐懼,似乎在告訴眾人,就算倒下,也要把對方熔化。

這樣的兩個人遇在一起,要他們自行結束那是不可能的,他們都不是省油的燈。相反的,旁人努力要把他們拆開的時候,他們用在對方身上的力更加地足了。我若不在場,簡直是沒法收場了,或者,要等著警察跟法醫來給他們收場了。我不敢肯定這時候他們眼中還有我,但我得先吼兩聲再說。“要打架,給老子滾回家去打。你兩個狗日的再不放手,老子馬上把工資宰了,買票拖你們回四川去!”

我一著急又爆粗口了。但是,收拾粗人有時爆粗口特別有效。我估計,我話中的粗口比獅吼威力更大,也更有效,確實把兩個混蛋給鎮住了。老躬先松了手。陳幺娃子感覺獲得了解放,趕緊也把扳老躬腿的手收回來,迅速爬起來逃命似地跑到一邊。

老躬雖然松了手,但怒氣未消,眼里的火還在噴射。這事是陳幺娃子不對,我得批評他兩句,算是給老躬一個安慰。“沒事你瞎說個屁!”“哪個瞎說?他沒嫖婆娘嗎?”陳幺娃子不服,指著老躬沖我嚷。我糊涂了。老躬臉上更加難看,雙手握成拳頭,那拳頭又要沖陳幺娃子去。幸好王二郎手快,一把抓住了他,大概用力過大,連帶把他衣衫也拉破了。衣服撕破的聲音,讓老躬停了下來。

“你見著他嫖婆娘了?”王二郎也見不得了。“你真的見著了?”旁邊幾個老鄉也問。不過,不是質問,取笑的成分多些。陳幺娃子打兩個哼哼,瞟老躬一眼,說:“病都惹上了。”

陳幺娃子是瞎說了。我立即吼他:“哪個都可能生病。你沒生過病?”老躬比以前瘦了好多,只是,除我和他自己之外,沒人知道他到底是啥病。密不外傳給了人瞎猜胡說的空間。陳幺娃子沖我來了,說:“怎么回事,你比我清楚。”

大家一齊看著我。老躬也看著我,表現出明顯的緊張。

我走向陳幺娃子。他大概以為我要打他,退了兩步,見我沒有打的意思的時候,停下,站穩了,擺出一副啥都不怕的樣子。我伸出右手的老二、老三,警告他:“還想在這里干,就不要打胡亂說!”陳幺娃子顯然看出我生氣了,于是他對眾人說:“算了,算我啥都沒說。”邊說,邊轉身朝他住的方向走。“老是管不好嘴巴!”我沖著陳幺娃子的背說。

“以后還有好戲看。”陳幺娃子走了幾米,又轉身說。

“沒臉見人了。”老躬帶著哭腔說。我對老躬說,心情不好就先回去休息一下。

把老躬打發走后,我跑步去工地。馬六子攔住我。“你怎么把他都拉下水了?”“你說啥。”我疑惑。“你還裝,陳幺娃子早就說了。怕只有你們兩個不曉得。”“他說啥?”“就是你們進城做的事啊。說你們都去了好多次了,還說他染上梅毒了。”“梅毒?人家還說艾滋病呢。那張臭嘴放出來的屁,你也信。”話越說越可怕,我得趕快離開。“別學那家伙,到處亂說。”我警告。“我不說,有人說。”

這陳幺娃子,他咋曉得老躬那事呢?我想起他給我打的電話,馬上警覺起來,得問一下。

狐貍說,那天,陳幺娃子確實去過她那個地方,不過我帶去的“客人”那時已出去了。“你那個兄弟真快!”這狐貍還有心思開玩笑。“出啥事了?”這就不是她該問的了。

并無真憑實據嘛,還是在打冒詐。這陳幺娃子,我放心了。

十一

我到老躬屋里去,是想再安慰他一下,但是沒必要了,他已經把東西喝下去了。

這場景我絕對沒想到。我以為,他對陳幺娃子不服,休息一下午就過去了;或者,找我們出面,要陳幺娃子以后別再亂說;實在不行,他再和陳幺娃子干一架也可以。我撲到老躬身上問:“你咋就想不開呢?”“沒臉見人……活著做啥……反正,反正都是死。”

“幺娃子是亂說的。”我說。“那天在城里……有個人……像是他。”他說。

我想起那天我拍他時他的驚恐,以及隨后他的精神不振。這說明,那天,他們互相都注意到對方了。這是啥運氣!說那些都沒用了,我得馬上打電話給李總,還要叫幾個老鄉來把他拖到醫院去,還好他可能剛喝下去不久。“醫院……不去。”老躬反對我的決定。

“必須去,綁都綁起去!”李總心情煩躁,大聲嚷嚷,“都快過年了,還鬧這樣的事。”李總打電話叫車,邊撥電話邊向我們嘆氣,“媽的,一年的辛苦全泡湯了。”

我叫人扶老躬起來,準備上車。老躬毛焦:“再逼……我,全喝了。”我把被子掀開,他手里還捏著一個農藥瓶。這事難辦,我找李總商量,李總罵:“想死的,誰都阻止不了。隨他吧。”我進屋去,勸老躬,再不去醫院,就沒時間了。老躬把臉側過去,不想理人。我們只有干著急。過了一會,老躬轉過臉看著我。我湊過身去,老躬示意我,讓其他人出去。

我用手示意他們,圍觀的便退出去了,還有個王二郎。我說:“他可以留下來。”老躬嘴角流出一絲笑。此時,我心里平靜了,拉了凳子,坐在老躬床邊,說:“你想說啥,就說吧。”

老躬眼望著掛在壁上的那個塑料袋子。我把袋子取下來,里面除了那張全家福,就沒啥東西了。這張全家福,是老躬最近一次隨我出門時照的,他一直帶在身邊,沒事時拿出來看。這些年他就這樣與老婆、孩子、父母見面。

我把全家福放在老躬面前。他的眼睛一直盯著相片,不愿離開。這應該是他最后一次看全家福了,他要看個夠。他要與祖母、爹娘、孩子告個別,要與老婆說說情話,算算賬,這些年虧欠了她多少,還要找根擔子,讓老婆扛上,把這個家全交給她。

老躬說:“這相片……給我帶回去。”我點頭,這是承諾。

李總叫來了村醫生。村醫生撿起地上的農藥瓶看了看,又看了他嘴上冒出來的東西,搖搖頭:“這劑量,加上他的體質,神仙也沒有辦法。抓緊時間,他有啥想說的,快讓他說了吧。”我回屋,想聽老躬還有啥交待的,他卻不說了,他的眼睛固定在全家福上,似雕塑。

其他人就在屋外等著,等待那個時刻到來。十多分鐘后,老躬最后一次醒過來,我只能把耳朵挨到他嘴邊聽他說話了。他費了最后的力,才擠出幾個字:“老墳山……合葬……小蘭……”這應該是他最想說的話了。

李總報了派出所。他反復叮囑,說話要考慮清楚,不能影響單位,不然工資都得靠起。

案情并不復雜,在工地上隨便問哪個人,說法都是一致的,老躬喝了農藥死了,吃農藥前與陳幺娃子干了一架。警察便去找陳幺娃子。

陳幺娃子已經畏罪潛逃,但他沒那些腐敗官員的本事,逃不到外國去。他的工資沒領到手,跑回老家的路費都沒有。他只能冒著寒冷,頂著臭味,去那個一般人不愿久呆的地方—廁所,在廁所的后頭躲一會兒。警察找到他的時候,晚飯時間已過。他呆的地方,不時有東西流出來,陳幺娃子便知道,有些人那個肉袋已經裝滿快撐破了,但他還是得忍著別人排出的垃圾的臭味流口水。人在落泊時,比狗還難。狗可以不要臉大膽飽餐一頓,再舔嘴離開,人為了所謂斯文,只能呆在那里等待餓死。

警察一點不兇,“手表”都沒給陳幺娃子戴,隨便問了幾句,就放了。我想,事情就這么完了?沒完。李總找我談話了。我一進門,他“砰”一聲把門撞上,劈頭蓋腦地指著我罵:“你干的好事!”我莫明其妙,只能低聲問,“啥子事?”李總以為我裝傻,更為不滿,說:“沒有你,他有膽量跑到那鬼地方去?”我大概明白了,說:“就一次,何況,也沒別的人曉得。”李總冷笑:“才一次,一次就搞起病了?沒有人曉得?人家陳幺娃子看到他從那地方出來的。”我說:“陳幺娃子嘴賤,他不到處亂說,就沒這事。”李總搖頭:“怕沒這么簡單。他的藥早就弄好了的吧!我認為應該是他不檢點染起病了,沒臉見人。這樣說對大家是不是更好?”

老躬喝的農藥到底是何時買的,我確實不清楚。我并不能排除此前他就產生了自殺的想法,但是他畢竟沒有那么做,而且還努力干活。何況,他雖有病,但根本不是他們所說的那樣的病。因此,我只能佩服李總精明,老躬的死,想怎么說就怎么說,但說他沒臉見人,這話太傷人了。我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是李總想的那樣。

李總叫我去找工人開會。我叫大家都小心點,別給自己惹麻煩。陳幺娃子便把腦袋縮到褲襠里去。李總應該是班主任出身,罵人一套一套的,就是少了老師罵人的那點文氣。沒辦法,這人看上去就是吃粗糧長大的。李總罵舒服后,公布案件調查結果。這個結果是他個人調查加上他自己的邏輯分析的結果,公安人員不會有這么偉大的結論。

李總說,胡德誠這人原本是十分老實的,但是被某些人帶壞了,去了那些不該去的地方(分明是說我嘛),終于染上了那種病。那種病是要命的,所以他短時間就瘦下來了。他這臭事被某人知道了,這人嘴巴子討厭,又給說出去了。胡德誠本來就病得不行,要見閻王了的,這段時間他媽的痛得難受,早就有死的心了,終于找著個嫁禍于人的機會。他自己兩腿一伸走了,給單位留下一攤子事。公安說了,這明顯是自殺,不可能抓誰去坐牢。他們沒事了,我們的事沒完,一個人就這么沒有了,家屬肯定想不通,如果說是你們哪個人惹出來的禍事,家屬肯定要討說法。他們不找你們,你們都他媽窮光蛋,仰起睡有條毬,趴下去毬都沒得。他們就找單位鬧,找單位鬧,無非是要單位出錢。把單位掏空了,你們干了白干。沒錢,發不了工資,你能把單位怎樣?生氣了把砌的磚拆下來背回家去,磚頭能當飯吃 ?

下面便開始議論起來。有人說,這老躬真不會選地方,你死在窯子里那些女人的肚皮上,不是就風流死了?還有人說,你要死,何必吃農藥,牽連我們,投河多干脆?

李總見時機到了,抬起手,開始扳指頭,他的模樣,硬是像個領導:“大家要自覺做到:第一,對這件事,不傳播,不議論;第二,死者家屬到了后,形式上要熱情、要安慰,實際上要敬而遠之,少與其接觸;第三,家屬問起這事時,要統一口徑,就說他是突發心臟病死亡;四、為了嚴肅紀律,本月工資,暫時不發,待事情完畢后補發。違反規定的,工資全部充作罰款;未違反規定的,每人發200元獎金。這獎金,大家可以馬上簽字領取。”

聽說不發本月工資時,工人們開始有意見,在下面輕聲議論。他們的議論像做賊,不時得抬眼看看李總注意他們沒有。聽說有200元獎金可以馬上領,這對工人是個不小的安慰,議論少了下來。但馬六子還是有意見,發牢騷說,本來是吃農藥,為什么要說是心臟病?王二郎責備馬六子,不嫌事多,傳出去好聽呀?馬六子說,老子腦殼就是笨。

李總叫我負責通知家屬,家屬到了,也由我負責接待。他還警告我,不要有什么意見,工人是我帶來的,那地方也是我帶去的。照這樣說,我還真是個罪人。按李總的意思,這事單位完全沒有責任。這我承認。但李總知道,遇上這樣的事,有無責任,單位都得出點血,不然沒法把家屬打發走。在他眼里,家屬都是無賴,單位與他們耗不起,這事不能說老躬是吃農藥死的,要堅持是得疾病死的,這樣,單位從人道出發,出20000元安葬費,也是情義。

“萬一人家知道吃農藥后咋辦?”我問。“這事你自己考慮。”

李總說,他已安排人把老躬拖到殯儀館。并告訴我,家屬哪天能到,要我提前告訴他。家屬到之前,照常上班,家屬來的頭天下午,他就停工,把工人和管理人員撤走,工地上就留我和幾個老鄉,再留下辦公室劉主任,協助我處理此事。我這算個什么官?

“事情辦好了,你這個月的工資加倍。”李總表態。意思是這個月,我能掙一萬多元。這一萬多元,考驗我的人格,我本能地覺得骯臟。但是,這事除了按李總的意思辦,還有啥更好的辦法呢?我不知道,總不能把事情辦來扯上自己,危及自身吧?

十二

黃小蘭聽說老躬生病,并不覺得驚訝。她的夢給了她暗示,老躬若啥事沒有,反倒不對頭。但當我要她到這邊來時,黃小蘭犯難了。她的困難很具體: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她一根扁擔挑著兩頭,還要照管雞啊狗啊豬啊的。我承認黃小蘭的困難,狗還好說,可以跑到別人家里偷嘴;雞也可以自己出去啄兩個蟲蟲;豬不好辦,雖然也可以放到山上讓它自己拱點東西吃,但放了可能就跑到人家的豬圈里去了—豬不像狗,記不得回家的路,不然人家就不會叫它笨豬。不過,困難歸困難,我向黃小蘭說明,她必須過來,家里的事先克服一下。

其實,我心里清楚,黃小蘭最大的困難是沒出過遠門。她一個人出門,是有可能弄丟的。因此,我個人決定,讓她找個人陪她來。黃小蘭說,多一個人得多好幾百塊錢車費呢。我說,車費我幫忙找單位報了。報點車費,不算什么大事。老躬睡在殯儀館里,每天都是開支,早一天把他打發走,就是找錢,這賬單位比我清楚。黃小蘭對我連說幾個多謝,說叫她的妹陪她來。我頭痛。兩個女的,到時哭成一堆咋個辦?

李總叫我專門處理老躬的事情,我得格外上心。在工地上不好耍,我想進城里去。我找李總說,老躬在殯儀館,家屬來了,工也不必停,我直接到車站接家屬,在城里處理就行了。李總在我肩上用力打了一拳,打著哈哈說,這樣家屬連老鄉都見不著了,她男人工作過的地方也看不到了,你比老子心還狠!我無地自容,硬著頭皮說,到時帶幾個可靠老鄉過去。李總倒是爽快,想要的兵都點去。

城里玩的地方應該不少,但我熟悉的地方不多。轉了半天,沒人理我。別人都不認識我,我也沒摸人家錢包,讓人家停下來理我,這也說不過去。這城里,我稍熟悉點的地方,就是我陪老躬去過的醫院,還有就是狐貍那兒。去醫院的都有病,我可沒病。狐貍那兒,還可說兩句話。另外,我還想去見見牡丹,同時告訴狐貍,牡丹不是什么吉祥物,還是遠離她好。

“沒想到這么快。”狐貍的意思,似乎早料到我要來似的。“想見見那位美女,當然還有你。”對女人,我沒想得罪誰。“意思是,我只是附帶的。”還是把人得罪了。“沒那意思。”“那啥意思?”這女人總會犯女人的毛病,老愛跟帥哥糾纏。“意思嘛。”我把煙點燃,“就是,一個大美女,一個小美女。男人都喜歡。”因為都可稱老狐貍了,她應該知道我這話中“大”“小”的意思。聰明女人都寧愿在表面的東西中陶醉,對贊歌,她們沒有男人那種追根到底也是自尋煩惱的精神,所以女人比男人長壽。狐貍對我稱她大美女表示受用,說:“那就先陪大美女聊聊唄。”這女人,把我當成一件衣服,雖然不是她的,也要控在身邊,飽個眼福,再扔給別人。我懷疑,她是不是還想扯過去,套到身上,暖暖身子。這個,我沒心情。

與狐貍吹了半個小時,她損失了兩杯開水。我感覺再與她談下去,將會與她損失的東西一樣,雖不損健康,但也寡淡無味。我想見的那個人一直沒出來。在一個女人的面前反復提你想見的另一個女人,是有失禮節的。我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會做出沒有禮節的事。在這糟糕的狀況將要出現的時候,她終于出手,迅速扭轉了局面。

“你帶來的那個龔師傅咋那么不老實?”“咋這么說呢?”這話,表面批別人,意在說我嘛。我不知道如何答復,只能說,人家就是個老實人,哪里不老實了?“我也不知道,他跟牡丹說了些什么,讓她不安心了。”終于提到她了。“咋就不安心了?”“從那天起,她對工作就有抵觸情緒。”“也許人家在非常時期。”“開始我也這樣認為。但不是這樣的嘛。”“我給你勸勸她嘛。你知道,我很會做工作的。”“這工作,你做不了。”狐貍站起身來,說,“是想上人家了吧。”這就小看人了。不過,我還是順著她的意思:“你這里的水果都是鮮嫩可口的。”“是嘛?你可說過我像老南瓜。”“你給人的感覺就是甜嘛。”我打個哈哈,感覺氣氛好了許多。

趁著狐貍進屋的機會,我把身子坐正,衣服理伸。我低頭看,腳上的皮鞋是剛買不久的,來時在街上擦過,腳背上黑得發亮。我明白,我比較討女人喜歡,與我平時做的功課是分不開的。哥們就是注重細節。對這個牡丹,雖說我只是想和她說幾句話,與她說說老躬的事,讓她為老躬傷心片刻,但我卻想讓她一輩子都記得我。又沒打算與她生活,還有這樣的想法,我的心其實挺黑的。

狐貍一個人出來。難道,她不想見我?“你見不著她了。”“我有什么事傷人家了嗎?”“不關你的事,她已經走了。”我的計劃落空了。

狐貍說著話,打開挎在肩上的包,從包里拿出一個牛皮信封。她看了一下信封,似是在確認什么,然后遞給我,說:“把這個轉給他。”“啥東西?”我邊接邊問。“牡丹委托我轉給他的。”狐貍說,“我不曉得他還到這里來不,只有托你轉給他了。”我接過信封,見上面寫著:“煩交 : 龔師傅 收”我笑。這兩個女人,都把我稱的“躬師傅”當成“龔師傅”了。

“這事還真得麻煩我了。”我說,“他已回去了,再不會到你這里來了。”“打工的其實真不容易,人在外邊,家里有什么事放不下,就得回去。”狐貍說。“誰說不是呢!”我站起身來。想見的人見不著了,想說的話不用說了,我對這地方失去了興趣。

“你一定要親手交給他。”狐貍強調,“我答應了牡丹的。”

我心里不悅,不信任嘛。不過,事情可不好辦。

十三

我把黃小蘭帶到賓館。黃小蘭問,為啥不直接去醫院,她想馬上見到她老公。我說不急,吃過飯再說。黃小蘭說:“你不急我急。”我說:“這事,急也沒用。并且,其他的事都安排好了,不那么急了。”黃小梅,也就是黃小蘭的妹妹說,只要過了危險期,倒也沒多大關系。我說,就是,危險期早過了。黃小蘭勉強答應吃飯。

思來想去,這事還得劉主任出面說,我作為老鄉,從中勸解、安慰,比較適宜。劉主任口才好,辦事穩重,待人和善。這些優點,正好在這種事情上發揮作用。李總同意我的意見。我叫了王二郎、馬六子等幾個老鄉。身邊多兩個人,到時好做工作。這事雖說考慮得夠全面了,但是否順利,還難得說。畢竟我們一直告訴黃小蘭的,都是老躬生病,現在,人沒了,誰都會要求你給個說法,這不過分。雖是兩個女人,耍起脾氣來,恐怕也難打發。但越難打發越要早打發。李總指示,吃過飯休息下就談。

劉主任叫我們到一間小屋子里坐下。他掃了大家一眼說,你們都是工人或者工人家屬,單位就我一個人,各位都要體諒我的難處。話中有話,這家伙!“不去醫院,把我們叫到這里,啥意思?”黃小蘭看著我問。我示意她聽劉主任說。劉主任問了黃小蘭、黃小梅與老躬間的關系,對老躬進行了一番露骨的表揚,說胡德誠同志勤勞樸實、忠厚顧家,不惹事生非,有責任心,敢擔當——能戴的帽子都戴上了。隨后,劉主任話語一轉,用低沉的聲音說,我們的好朋友、好同事、好兄弟胡德誠同志突發疾病,不幸去世,望家屬……劉主任話未說完,黃小蘭猛地站起來,身子明顯地晃了幾下。黃小梅起身扶住她。黃小蘭努力站穩,指著我急促地說:“你……你不是說……說是生病嗎?”

我知道她會這么問的。我不想馬上回答,等她平靜一下再作解釋。劉主任似乎胸有成竹,他讓黃小梅扶黃小蘭坐下,很平靜地說:“我與德誠兄弟說過幾次話,他說他家里有個好妻子,今天看來你們感情確實不一般。這對你來說是個悲痛的消息,你的悲痛誰都理解,你的悲痛需要發泄。你哭吧,不要把眼淚憋住。為失去自己的親人痛哭,并不丟人。”

黃小蘭撲在桌上,她的眼淚像洪水一樣,奔涌而來。黃小梅一手扶她的姐姐,另一手也跟著抹淚。我相信,黃小蘭縱然吃了再多的苦,但這場淚雨,一定是她成年以后最酣暢淋漓、最痛徹心扉的。她的淚水中,有一半是血。一群男人,靜靜坐著,陪她走過這最艱難的時刻。

待黃小蘭哭聲低下去,節奏放緩,劉主任說,不幸已經發生了,請家屬節哀。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處理好德誠同志的善后事宜,讓他入土為安。我們單位方面會盡力協助家屬處理好相關事務。你們有合理的要求可以提出來,我們盡量給予考慮。

黃小蘭抽泣著,說不出話。黃小梅把我叫到一邊,問:“到底是病死的,還是工傷?”黃小蘭找對人了,她妹居然知道工傷。一個農村山區女子知道這個概念,確實該算有文化的人。好在這事確實不是工傷。我說,人命關天,誰敢開玩笑。我順便向黃小梅解釋,電話里有所保留,是怕她姐姐和家里人受不了,出現意外。“這有啥區別?”黃小梅問。“家里人先聽說生病,這樣他們有一定的心理準備,比突然給他一個死亡的消息要好一些。”“你曉得,德誠他爹也有心臟病。”我抓住一個有力的東西。黃小梅似乎理解并且相信了。

劉主任把我和黃小梅叫過去,說鑒于德誠同志家屬目前的狀況,需要暫時休息一下,待心情平復后再談。他告訴黃小蘭、黃小梅,有什么事可找我,他有事先出去一下。劉主任說完,便出去了。這劉主任,想溜?

黃小蘭坐了一會,叫黃小梅給我說,她想去看看德誠。這事我不能做主。我打電話問李總。李總夸獎我,你他媽的夠蠢,這樣的事也打電話來問,協議簽了,到火葬場再看。黃小蘭一聽我說火葬場,忍不住又哭起來了。黃小梅問:“不燒可以嗎?”在我們老家,農村是實行土葬的,有個完整的遺體,在親屬眼里,是對逝者的尊重。我說,這事我作不了主。但我不敢再給李總打電話,因此只能說,這事下一步再說。

“你剛才說,要寫什么協議?”黃小梅問。“要寫個協議,錢物當面結清。你們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來。”黃小蘭止住哭,說:“病死的,我也沒啥要求,能不火化就好了。”我沒想到黃小蘭會這樣說,這個時候怎能沒要求呢?我趕緊把黃小梅叫到一邊說,你姐是糊涂的,得幫她想著點。這事單位雖說沒責任,你們找點理由 ,想辦法叫苦,我們圓一下,單位或許會考慮點資金,至少安葬費是會解決的。黃小梅明白我的意思,說,多謝。

黃小蘭的確固執,說單位能解決安埋費當然好,最重要的還是,不要火化。我不敢問李總,只好找劉主任。劉主任問我,記得李總說的三步走順序不?簽協議、火化、付款。我只得跟黃小蘭說,不火化,錢就要黃。“那就不要錢了。”黃小蘭說,“只要不火化就行。”我不得不又打電話給劉主任,叫他親自與家屬協商。劉主任笑了,人家這樣老實,還用本主任出面嗎,告訴她們兩個字—政策,啥問題都解決了。把協議擬好,提大印來蓋章就行了。劉主任的頭腦,的確不是一般的,跟這樣的人混久了,會變壞。當我告訴黃小蘭,火化是國家政策時,黃小蘭又哭了,雖然不如開始那樣痛苦,但卻是極為失望的。

手機響起提示音,是劉主任發來的信息:農民兄弟不容易,一定要說服她接受安葬費。遺體運輸特別麻煩,單位不會承擔這筆費用,那樣會給他們造成更大的損失。第二條接著來了:連你安排三個人陪她們回去。還有一條:有愿意一起回去的,也可報來。

我只得繼續給黃小蘭做工作,告訴她不火化不僅不合政策,而且遺體運輸得自己想辦法,成本太高。工友們聽說黃小蘭的想法,都覺得不妥當,那樣單位不僅不會補助,還要倒花上萬元的錢運遺體。黃小蘭聽說運費要上萬元,淚又來了,哭訴:“這是啥命啊!”

我擬好協議,讓黃小蘭看。黃小蘭叫妹妹幫她看。黃小梅說,兩萬元有點少,能不能再增加點。我說,20000元單位還未必都答應呢。黃小蘭說,安葬費倒不一定要這么多,也許萬把塊就夠了。黃小梅說,想得簡單,現在修個墳山都要幾千甚至上萬。黃小蘭說,墳山原本就是自家的事。黃小梅說,姐姐真是老實。

我把協議發給劉主任看。劉主任回復:可以。這人果然厲害,當他把單位的大印蓋在協議上時,我知道,過會兒那把火一點燃,此事便已塵埃落定。

我相信,同樣的盒子,在不同的人手中,感覺是不一樣的。黃小蘭現在就抱著那個盒子。

我大著膽子看了老躬最后一眼,他睡在那個地方,沒有痛苦。本以為,這里會出現一場悲痛畫面,但是沒有出現。黃小蘭神情木然,看了老躬一會兒,又蹲下去,在他身上撫了一下,然后起身說,就這樣吧。

我和王二郎陪著黃小蘭跟老躬整理遺容。全新的面料把他裹得嚴嚴實實,這應該是他穿得最奢侈的一次。他馬上就會風風光光地去另一個地方。馬六子他們在墻角里點燃了紙錢,響起了火炮。這邊,空中飄起了一股青煙。青煙散去,我和黃小蘭一起把那些灰燼捧入盒子。

黃小蘭抱起盒子時,還是那樣木然。她的臉上,自然不可能有歡樂,但也沒看出明顯的痛苦。或許,她相信死生是命,既然是命,痛苦有什么用呢,面對好了。

我們訂了當天晚上發四川的火車票。在老躬火化前,我已經打電話回村里叫村主任將德誠去世的消息告訴他的父母,做好安慰工作,讓他們家里做好德誠回家的準備。

吃飯前,我把遺物交給黃小蘭。老躬的遺物其實也沒啥,就一些生活用品,真正有意義的就是那張全家福和那根煙斗,那個茶杯。黃小蘭看著那張全家福,默默無語。

“他要求葬在老墳山”,我把德誠的遺言告訴黃小蘭,“還有,跟你合葬。”

王二郎從小蘭手中拿過全家福來看,看后哈哈笑了,并把相片遞給我看。我接過來,見相片背面有首詩,應該是老躬寫的:“我的婆娘人姓黃,結婚穿件紅衣裳。我跟婆娘睡過覺,婆娘給我生個郎。”這根本不能算詩嘛。

“他對你的感情,真是沒說的。”王二郎感嘆。黃小蘭淺淺地笑了一下。我從她的淺笑看到了一點溫暖和幸福。

十四

老躬的大兒子胡孝仁剛從家鄉的完全小學混到一個初中文憑,隨他媽在家中學做了幾個月的莊稼。孝仁以后干什么,一家人還沒想清楚。老躬對此也沒給家里人一個明示,就匆匆地走了。不,老躬回家了,他說過,他今年要回家的。很快,全家人就可團圓了。

按照爺爺的安排,孝仁和鄰居一起,到鎮上迎接他爹。這孩子頭上頂著那標志性的白布,傻乎乎的,見著他娘手里的盒子,便撲通跪了下去,啥也不說,既沒有眼淚,也沒有哭聲,從他娘手里把盒子接過來抱在面前,便往回走。

炮聲在家門口響起。早在椅子里候著的老奶奶首先發出悲聲。黃小蘭見著奶奶,跪在地上,伏在老人懷里,下起雨來。德誠娘拖著酸痛的腿,一邊安慰小蘭,一邊用手抹自己眼里滾出的淚。德誠爹胡揚善眼里的淚順面而下,滲入花白的胡須叢里,他不能直視孝仁手里的盒子,轉到壩子邊上,背著眾人,右手撩起面前的圍腰布,抹去臉上的濕物。

原以為,今年是個暖冬。沒想到,就在我們回到村里的頭一天下午,天上漫天飛雪。一夜過去,山上的竹木和地里的莊稼,都穿上了厚厚的一層白衣。在冰天雪地里迎接德誠回家,更讓人感到無限的凄冷。

管事的說,期已看好,也給親友說了,后天早上還山安葬。我想到老躬囑托的事,把管事的喊著,向揚善爹交待說,德誠要葬在老墳山上,還要建成雙棺,讓小蘭以后也與他在一起。揚善說,當然得葬在老墳山。

午后,屋外陽光明朗。我邀王二郎一起到山上看看安葬老躬的地方。胡家的老墳山遠近有名,近兩百年來,胡家族人的逝者都安息在這里。這里談不上風水寶地,葬在這里的先人沒保佑他們的子孫當上高官,連在鄉上領工資的人都很罕見,也沒有保佑子孫們發財,至今連一個稱得上土豪的人都找不到。但是,胡家的人很敬重這片墳山,每年清明前后這里都會熱鬧一段時間。而族人中有新故的,也以能在這里獲得一個安葬之地為光榮。

作為一個喜歡思考的人,我曾經研究過這片土地的神秘,為何胡姓的人都想進入這里,難道這里真能通向天堂?結果我發現,這里胡姓人家原本只有幾戶,現在已有二百多戶了,成了村里第一大姓。人們常說人財兩發,胡姓人家至少實現了第一步。此外,胡家的人,雖沒干上什么大事,但也沒人犯錯坐牢,沒有人家出現大災大難,整個族人都尊崇傳統,孝老敬親,勤儉持家,這些都是吉祥之兆。農村人,本來就十分樸素,鄰里友好,家人和睦,順順利利地過日子,就是幸福。這種簡單幸福的日子,也不是想過就能過的。胡家族人懂得這個道理,他們看重這片墳山,尊重故去的祖先,他們相信這塊土地有靈氣,祖先在保佑他們。

德誠想住進這里,他是胡家的子孫。這要求并不高,德誠卻作為遺言托我,沒必要。

我從胡家墳山上回到德誠家里時,金貴正和德誠他爹說著什么,看得出,他很是氣憤。而德誠他爹,則顯得十分的窘迫,像個犯錯的孩子。管事的告訴我:“小蘭她爹不知從哪里聽說的,說他女婿是在外逛窯子染起了病,無法醫治吃農藥死的。”

小蘭看見了我,哭著過來,像審問犯人一樣對我說:“他到底咋死的。”我說:“就是心臟病死的嘛。”黃金貴說她女:“你跟他說啥,你哥說他威信縣的朋友圈里都傳遍了,說還有照片。”這老頭,把手機里的東西當成地名了。

胡揚善一生絕對沒遇過如此復雜的事情。兒子突然死亡就已經夠不幸了,現在又弄出兒子逛窯子的事,這話在親家面前咋說呢?但無論如何,你都得給人家一個交待。他把管事的和胡家的長輩叫到屋里商量。管事的看著我說:“這事你一定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你說說。”

“這事兒,具體是怎么生的,并不重要。”說話的是胡家的族長,他抽著葉子煙,說:我們錯了就錯了,但不能再錯下去。揚善作為當爹的,如何對待黃家,要有明確的態度。”揚善說:“這我知道,做人不能含糊。我當著你們的面,表明我的態度。”管事的出去叫小蘭和她爹,揚善老伴也一同進來。揚善讓金貴坐下。小蘭不坐,站在她爹身邊。她本來已是胡家的人,突然出來的事,讓她的身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當著族長和各長輩的面,先給小蘭道歉,德誠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們全家都對不起你。”揚善說著,竟流起淚來。揚善努力在忍,但終究未能忍住,還是哭出了聲。我不理解,德誠縱然不對,對不起小蘭,但德誠畢竟已走了。看樣子,此時的揚善,比他見著裝著德誠的盒子時還痛苦。

族長吧嗒著煙,對揚善說,你那眼淚不能解決問題。揚善止住哭,對金貴父女及族中長輩說:“你們怎么收拾他,我都沒意見。”族長說:“這事,首先是你們家庭內部的事,怎么處理,還是你自己拿主意。”揚善便又哭了:“我咋說呢?這敗家子,想給小蘭合葬,他不配;進胡家老墳山,也不配。”揚善說完,抹著淚進自己房間去,掩上門,在床上抽泣。

金貴的意思,只是過來問一下,沒想到弄出這樣的事來。他起身向胡家長輩告罪說:“我今天不該來的。這是你們胡家的事,我走了。”族長說:“你走可以。小蘭也走么?”眾人討論揚善的話。管事的說:“德誠雖有錯,但不讓入老墳山,是不是重了。”幾個長輩也說是有些重,傳出去也不好。對于合葬,德誠她媽說,小蘭與德誠是夫妻,得由小蘭來定,他爹說的不算。我認為,德誠媽還是有一種護犢子的心理,甚至,還有其他目的。

族長一直在抽煙,眾人說得差不多了,他敲著煙斗,對小蘭說:“這德誠確實傷你心了,但他爹娘這么大年紀了,以后咋辦?”小蘭未及說話,德誠媽一下子就跪在地上了,哭著說:“你是我兒媳,今天起我就把你當我女兒了。答應媽,你還有兩個孩子,他們也是我的孫子。”我忽然發現,這才是真正重要的問題,女人似乎真的比男人心細。

這下兩個女人又哭成一堆了。金貴把德誠媽和自己女兒扶起,說你們一直把小蘭當自己孩子待的。小蘭止住哭說:“媽,他對不起我,我不能對不起你們,只要你們認我,這里就還是我的家。”“我說了,你是我的女兒了。”德誠媽破涕為笑,似乎取得了一場戰斗的勝利。

意見基本統一,德誠可以葬在老墳山,是否合葬,以后由小蘭定。族長到底穩沉,說這事還得揚善來定。“我不同意。”揚善從屋里出來,“你們可以原諒他,我不能原諒。讓這敗家子住進老墳山里,我咋向先人交待?孝仁孝義都還是孩子,他們的爹犯了錯,這樣草草了事,以后咋個教育他們?”我有點明白剛才的疑惑了,在揚善眼里,有些問題,高于生死。

“揚善不糊涂。”族長支持說,“在這件事上認真點,我們胡氏家族更有希望。”最后族長建議,在距老墳山200米外給德誠找個地方。合葬的問題,雖然名義上仍由小蘭決定,但小蘭無論作為揚善的兒媳還是女兒,以后肯定是要進入老墳山的,因此事實上已不可能了。

十五

正月初二,小蘭就把孝仁帶到我家,要我把他帶出去見見世面。我說孝仁還小,況且,德誠剛走,是不是緩兩年。“我不小了,可以出去找錢了。”孝仁說。我說,再考慮一下吧。

我忽然想起,狐貍托我帶給德誠的東西,前些天忙于其他事,一直沒過問。當然,收件人不在了,想起也沒辦法送出去。雖然逝者還有親屬,但我認為交給誰都不合適。我想,趁著天氣好,上山去看看他,把那東西打開看看,告訴他是啥事兒吧。我也想知道,里面到底有啥秘密。我不想偷窺,這樣是無奈之舉。

德誠的歸宿地是個荒包。這里的風景不如老墳山美妙,老墳山相當于一個居民點,德誠卻一人獨居,這就讓他顯得格外突出。若干年內,他都會被胡氏族人作為典型,他的墓地有望開發為教育基地。

我在德誠的旁邊,搬塊石頭,盤腿坐下,告訴他,有人給他帶了點東西,現在當面打開,不管是啥東西,都給人家收下。我把信封輕輕地撕開,里面就一張信紙,另外,還有幾張百元額的鈔票,正好是狐貍給我說的德誠在那里消費的金額。信紙上也就幾句話:

“龔師傅:

我不知道你能否收到,就憑運氣了。自以為,憑年齡、臉蛋、身材,任何男人見了我都會動心。但是你卻以一句‘家里有老婆為由拒絕接觸我的身體,震動了我。我有大學文化,但我不能吃苦,又想盡快發財,就被人騙到了這地方,剛到幾天。你說這地方不是人呆的,會誤了我,其實我心里也很矛盾。你的話讓我下了決心,我會馬上離開。我會永遠記住,生命中遇到的最重要的男人,雖然我連你的真實名字都不知道。

牡丹”

這事太意外,我沒法向別人商量。那幾張錢,我只能說,是工友托我帶給德誠祖母的。揚善說,德誠交了這么好的兄弟,是胡家祖先積德了。他指著壩子邊上的孝仁說,這娃,還得煩你給帶一下。我抬頭看孝仁時,驚呆了。

孝仁坐在壩子邊的矮墻上,嘴里叼住他爹留下的那根煙斗,煙斗里的葉子煙已露出一層白灰。孝仁眼睛盯著左手上的那張全家福,屁股的右邊,他爹那個舊茶杯里,熱氣正向杯外慢慢升起。活脫脫又一個德誠啊。區別僅在于,這小子,向外走的愿望比他爹大了一些。

孝仁的身后,山上的珙桐已送來春天的氣息。再過幾十天,美麗的珙桐花又將開滿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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