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晶晶
為什么土著社會就不能有電線桿,為什么修車工人拉小提琴就能成為新聞,為什么華人在美國電影中總是被戲弄的角色?臺灣歷史人類學家王明珂在最近出版的著作《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一書中指出,我們不易察覺的偏見,不只來自于社會現實與個人身份認同﹐甚至還得到學術研究的強化。在這本書中,他從反思史學的角度,解釋偏見的由來。
人物PORTRAIT = P
王明珂 = W
P:反思史學和一般史學最大的區別在于哪里?它的現實意義是什么?
W:我不愿將反思史學與一般史學作對立、區分,很難說何為一般史學。反思史學希望取代或對抗的是缺乏反思性的歷史知識與相關史學,因此它只與這種史學有區分。這種缺乏反思性的史學,也是“威權史學”,產生于研究者自身的族群、國族、國家、性別、地域、社會階層等等認同偏見下。其研究目的在追求及爭論過去的“歷史事實”,并以這些歷史事實來合理化當前社會人群的認同與區分,這樣的“歷史”也受到權威群體的支持。或者,研究者對其所建構的“歷史”與其身所處之社會現實間的關系毫無所知,或漠不關心,宣稱自己所做的是純學術研究。
缺乏反思的傳統史學創造的歷史知識,讓人們生活在“歷史”所建構的社會表象里而不自知,反思史學的目的便在于讓人們了解“歷史”與社會本相之間的關系,對于當代社會現實有深切的認識與反思,因此有反思性行動反應。這便如《西游記》里的唐僧與八戒、沙和尚等看不見妖魔或菩薩的本相,因此毫無作為,而孫悟空卻能以其火眼金睛見著妖魔或菩薩的本相,而能以實際行動來應對。反思史學希望以新的知識體系創造具有“火眼金睛”因而有行動能力的當代人。
P:從反思史學的視角出發,你認為現代社會中一些習以為常的偏見是怎樣形成的?
W:簡單地說,知識、常識、學術霸權,以及它們與社會現實之間的循環相生。譬如,我們對少數民族與原住民的偏見,源于西方世界的人類學、民族學與進化史觀。這些知識及相關概念(如民族)進入中國后,透過學術考察、研究,一個個少數民族與原住民族群類別被建立起來,并在國家法制下成為社會現實。這樣的現實,讓人們易于接受相關的民族與歷史知識,如此知識被簡化為常識。既為常識,更讓相關人類學與史學法則成為無可動搖的學術霸權。
P:你在書中提到典范歷史的概念,置身于典范歷史而不自覺的危險是什么?
W:譬如,以“游牧部族犯邊掠邊,華夏英雄保衛長城”為主軸的長城史便是一種典范歷史。它是一種基于中原歷史記憶與華夏認同立場的“歷史”。這種“歷史”不能解釋為何今日長城成為國際觀光景點,以及蒙古族、滿族等北方民族今皆為中國人與中國民族的一部份。這樣的“歷史”難以讓一個蒙古族人以此為榮。我所強調的反思性歷史是,由人類生態角度,檢討及反思長城隔斷南北人群生存資源流動的昨日之非,以及說明長城在其內外人群努力下(包括單于攻打長城的努力,以及漢與匈奴貧民跨越長城的努力)由防御工具成為國際觀光景點之歷史過程。又譬如,“一個殷商的王子,箕子,遠奔于朝鮮而成為開化朝鮮人的英雄祖先”,這樣的典范歷史,常讓古今中國人瞧不起朝鮮半島之人,也常讓朝鮮半島上的人不甘被邊緣化,而與中國爭文化正統。
P:為何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的歷史敘述中,都會有“英雄祖先”的故事模式,它如何影響著我們現在的行為?
W:若我們了解這世界上有些人群,他們所說的人群“歷史”永遠循著“最早有幾個弟兄到這兒來”這樣的敘事模式,我們才能理解自己所深信不疑的英雄祖先歷史也是一種模式化的歷史記憶與敘事。英雄祖先歷史,讓相信此歷史的人們接受相關的社會人群區分—誰是英雄的嫡傳后裔,誰是英雄的支庶或姻親之后,誰是被英雄征服、驅逐的原住民或少數民族之后,誰是與英雄無關的后來者、外來者。
因此在美國,一個歐裔白人至上主義者,即使是十分年輕仍認為自己是美國真正的主人,而瞧不起一位老華人,該社會所界定的外來者。在美國電影《冥界警局》中,老降魔戰警自己變身為金發美女,被戲弄的新人戰警被賦予的俗世之身則是一老華人,并有他拿著香蕉當槍的搞笑情節。為何編劇、導演會創作出這樣的“對比”?不幸的是,由網上的評論看來,許多美國華人與中國觀眾也覺得這些電影情節精采好笑。
P:你在書中提到一則臺灣媒體的新聞,一位熱愛拉小提琴的修車工人,在你看來,這種新聞報道的頻繁出現究竟是打破了刻板印象,還是加深了刻板印象?
W:若在此報道中只是介紹一位喜歡拉小提琴的修車工人,或這工人很有自信地在鏡頭前展現其琴藝,這報道可以成為打破人們刻板印象的社會記憶。但在這報道中媒體人向觀眾強調這工人有“很特別的喜好”,而這工人在鏡頭前忸怩的身體語言表現,都強化觀眾心目中的一些社會區分現實,這也是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曾提及的,工人的邊緣社會地位并不只是得自其在社會分工中的地位,更因其在社會區分中得到的習性。
P:你在一次講座中提到,曾在田野拍攝過一張照片:畫面主體是羌人用石頭建造的房子,左下角有一根與“土著社會”格格不入的電線桿,你很多次看到這張照片都有裁掉電線桿的沖動。為何經過學術訓練,依然都有這樣的偏見?
W:沒有錯。但我們不能說,“即使是”受過專業人類學訓練者都會有此沖動。事實上便因為人類學家刻板的“文化”概念,他們更容易遺漏或“裁掉”土著社會中的一些現象―描述一彝族村落社會文化,而完全無視于此村中有近三分之一的漢人。我有人類學專業背景,也有史學與社會學知識背景,多元的知識背景以及長期從事“邊緣”研究,或因此讓我注意自己對外物的感覺,解析自己的情感喜惡,藉此反思自己的偏見由來。譬如,我們為何覺得山坡上一群木石構筑的房子是一種美?為何其中有幾棟水泥房子就破壞了原生態之美?這樣的美學、美感與原生態概念由何而來,由誰建立、推廣,由誰來承受其所造成的現實?反思性研究的方法之一便是自我反思﹕“我們”都是被社會文化與學術教條塑造的個體。因此我們自己對外界事物的情緒、情感反應可作為一種研究參照(reference)。
P:你將典范歷史比喻為規律而洪亮的蛙鳴,邊緣歷史則是被忽略和被壓抑的蛙鳴,在你看來,互聯網時代,人人都可以記錄、書寫、發聲,對于邊緣歷史的擔憂還是必要的嗎?
W:我不認為在互聯網的時代,邊緣人及其歷史的聲音便能得到舒張。沒有錯,在互聯網的協助下,人人都可上網發表其意見,都可在網上聽許多他者的意見。但是因為發言者的社會身份是隱藏的,人們更容易發表偏激意見,更容易對意見不合于己者施以集體霸凌,也因此人們傾向于在網上尋找“我群”。譬如,近年來 IS 靠著互聯網而壯大發展,那些在歐美社會中透過社群網頁傳遞訊息、猜疑與仇恨最終投入IS的年輕戰士,難道他們透過互聯網常接受多元觀點、多元信息嗎?我不認為如此。
互聯網、社群網反而讓許多人附和群體中的意見權威,缺乏反思性。我認為,這是當代民主社會最應面對及反思的問題﹕互聯網究竟能增強溝通,讓民主更被徹底實踐?或者它可能造成一種并非建立在一個個“社會人”的反思性行動抉擇上的民主,而是人們盲從于網絡“社會主流意見”數據,以“懶人包”來簡化包裹復雜議題的虛擬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