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朋友和一個時代

鐘瑜婷

身邊朋友對杜琪峰敬愛的程度遠超出我想象。一直以來不太了解男人之間微妙的友誼，有限的采訪經驗里，我也很少聽到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之感——一種當下腐女可能已經陌生的男性情義。

有時杜琪峰感冒，林雪會打電話到他辦公室問候。林雪顯然是一個非常感性的人，反復地說，只要杜導需要他，他就在。其實他一直自卑，本該是在片場打雜工的命運，因為杜琪峰改變了。作為銀河映像常用的配角，他一直都心有惶恐——怕被否定、怕在外丟杜導的臉，但就像一個怪圈，他忍不住回去演。他跟其他演藝圈的人基本也沒來往，唯有杜琪峰，幫他還債，罵他沒進步。

跟杜琪峰在一起的古天樂一點都不像個大明星。他對魏君子說，杜琪峰怎么對王天林，他就怎么對杜琪峰。這句話含義復雜——以至于他的宣傳不允許我在采訪中提起。古天樂前幾年自己出來做電影公司了，杜琪峰則一直說要找個好角色，畢竟古天樂還沒拿過影帝。

全程表情緊繃的徒弟游乃海，一說到杜琪峰在海邊玩水的樣子，終于笑了。

兩位影評人舒琪和魏君子也是杜琪峰的朋友。記者提到對銀河映像未來的憂慮，舒琪急于呵護，他似乎永遠對杜琪峰有信心。“電影好壞和公司沒什么關系，換了公司，杜琪峰的電影還是杜琪峰的電影。有段時間銀河產量很大，靠著這些產量才能維持運作。環境不一樣了，以前要古天樂的檔期，古天樂一定會給他。像《PTU》一拍三年，他再不能這樣要求，他不能說，因為是我你才紅，你得給我檔期，不能啊。”也是年歲漸大，他淡淡看待人生，“你說一個人的起伏有什么關系，他不需要向人交代的，除非他越拍越糟糕。但他不會的。”

魏君子流露出對老友的擔心。“一個人不能沒有自信，一但沒有自信，就會慌。”他真誠地希望杜琪峰盡快找到一條能適應今天困局的新路。

銀河映像有太明顯的杜琪峰印記——“杜家班”不是一家普通的電影公司。不難發現這個在一起近二十年的電影團隊的共同點：他們都不是那種會竭力擠出社交笑容的人，更不會滔滔不絕。但談到電影，他們會掩蓋不住激動。3個人都很犟，都真誠。

現代化社會講股權架構，講利益分成。講道義的江湖，已經逝去了。“友誼讓人有壓力。不如利益簡單。”

到底是利益簡單，還是友情簡單？哪個更可貴？

聽起來有點矯情，有點古老——他們因為電影走在一起。杜琪峰說過，“電影不是攝制最大，而是創作最大，不是在現場的才叫導演，那件東西是大家一同創作出來的，在這個情況下，不能說導演是杜琪峰，韋家輝就不是，我覺得兩人都是導演。大部分作品是我跟韋家輝從零開始發展，創意上的決定，影響了電影將來的成績，所以我覺得作品是兩個人而不是一個人，如果是現場的才叫作導演我絕對不贊同。”

有才華的人，怎么才能合作二十年？命運像齒輪一樣咬合在一起，道理恐怕只有上帝知道。不過少不了志同道合——都是為戲瘋癲的人。

說兩個八卦。當年杜琪峰跟太太求婚，“反正沒時間談戀愛，結婚吧。”韋家輝和第一任妻子離婚，也是因為太忙于電影。

“堅持”一詞，聽起來很平庸，實現起來，還真噴發了能量，太難了。能堅持的人，內在都強硬。劉青云說過，大家都覺得杜琪峰作風強硬，其實不然，真正強硬的是韋家輝，杜琪峰在現場經常罵人，但休息吃飯時，又覺得沒事一樣。韋家輝雖然不會罵人，但他一旦認為對的，任何人都改變不了，他很堅持。

人如作品。我最喜歡銀河映像的槍戰片諸如《PTU》、《槍火》……劇情特簡單，簡筆畫一樣，卻充滿樂趣和奧妙。學者雅各布斯那句話深得我心，“槍戰戲中最深切的欲望、最深層的樂趣，在于抗爭的意愿，那種哪怕形勢無比絕望都要掌控自己人生的意愿。”我在銀河映像創作者身上看到了這種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