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霽
1.
厄里是平武最大的白馬人山寨。
5.12大地震前一年的那個秋天,我曾經作為游客去過厄里。下車,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深邃蔚藍的天空和耀眼的雪峰。空氣清冽,讓人忍不住要作深呼吸。屋頂炊煙慵懶,散布著燉臘肉的濃烈氣息,令每一個初來乍到者都對即將到來的夜晚充滿期待。
早有游客捷足先登。年輕人在路上騎馬,年紀稍大的在院壩里曬太陽,喝茶。我還在東張西望,又一輛大巴開進寨子。自動車門“嗤”地一聲打開,像是系緊的口袋松開了口子,拎著行囊的游客們一坨一坨,花花綠綠地被抖落出來。
但是,最初的新鮮勁一過,我發現,注入了太多旅游元素的厄里,并不能用來仔細打量。因為家家戶戶都開農家樂,大同小異的木樓,刻意模仿藏族風格。許多獨門獨院拼湊起來的村落,沒有土墻板壁,沒有柵欄或者圍墻環繞,與防御無關,與軍事無關,遠離了寨子的本義。厄里,它不再是寨子。
那么,厄里,除了新鮮空氣、莽莽大山、臘肉、野菜、白馬歌舞甚至流行歌曲,還有什么?
2.
馬年伊始,我獲準去白馬鄉掛職體驗生活,第一天就去了厄里。
那天是農歷大年初五。白馬的民俗活動,都在春節期間集中展現。初五,這是大年三十、初一之后,白馬人過年的第二個高潮。這是挨家挨戶拜年的日子,也是敬山神、跳曹蓋、圓圓舞和貓貓舞的日子。
這是白馬人的狂歡節。
村支書格汝直接把我領去了白該(巫師)塔汝家——他是白馬最負盛名的白該之一,也是寨子里各種民俗活動的靈魂人物之一。他一早就在家里忙開了。他先是洗手,焚香,念經,然后開始和面做祭品。面是青稞粉,加香油,捏成均勻的圓錐體,再拿印模“帕瑟”往上面稍壓一壓,就成了天神、地神、水神、火神、風神和雷神。各路神仙和十二生肖,一共要做一百二十個。過去是一個一個地捏,一絲不茍。現在用印模,簡化了,各路神靈變得抽象起來。即使如此,因為必須親力親為,也夠塔汝忙的了。
旁邊是塔汝的老助手扎依和幾個老人,以及村社干部,大家忙著削篾條、樹枝,用彩紙扎山神,剪風馬旗。一切準備停當,已經是下午了。一行人就敲鑼打鼓出門,一路游行,前往寨子里的才戈德格(村壩)。
鑼鼓是最強烈的信號,召喚著寨子所有的男女老少。
人們扶老攜幼地到來,壩子里很快就人山人海。每家人都帶來了一束柏香,一盒紙錢,一束老久樹枝。有的還帶了酒。老久樹枝上纏著彩帶,插在經堂外面的柵欄上。這有點像西方的圣誕樹,寄托著白馬人的美好心愿。
臨時的經堂早已搭好,就在平時聚會的壩子旁邊。篝火已經點燃,塔汝戴金冠,披紅袍,在牦牛皮上坐定,開始念經。他左上方吊著牛皮鼓,右邊放著搖鈴,面前擺放著經書。一個神就是一個單元。念一陣,他會敲響牛皮鼓,搖動搖鈴,表示敬畢一方神靈。相應的面捏神仙,也被塔汝取下,揉成面團。他是一絲不茍地在做減法。
敬山神必須殺羊。敬山神之后,這只羊的后半段是屬于白該的,其余將當場燉了,大家分食。現在白該的待遇已經貨幣化,就是說,如果一只羊值八百元,那么就將白該應得的半只羊作價四百元。這樣,就可以燉整羊了。集體吃羊是為了討個吉利,也是為晚上的歌舞助興。
今天的歌舞將通宵達旦。圓圓舞,貓貓舞,最激動人心的還是曹蓋舞。
曹蓋是白馬語,面具之意。它又叫達拉斯界,意即黑熊神。據說,它本是黑熊部落的圖騰,后來演化為所有白馬人的圖騰。不過,面具也不局限于黑熊,大熊貓、虎的形象也常常被用于曹蓋。
曹蓋舞大致應歸于“儺舞”。它源于遠古,屬于祭祀性的原始舞蹈。它與原始狩獵有關,與圖騰崇拜有關,與巫術意識有關,可能還與戰爭有關。可以說,曹蓋舞包含了人類原始舞蹈、音樂與戲劇的諸多元素。
跳曹蓋是為了攆鬼驅邪。所以,曹蓋面具造型夸張,大都青面獠牙,齜牙咧嘴,兇神惡煞。平時,家家戶戶的正門上方都要掛曹蓋。這有點像漢族人家貼的門神,但是分量和意義又遠非門神能比。
圓圓舞和貓貓舞是跳曹蓋的前奏。圓圓舞是白馬人最普及最經常的一種集體歌舞,不分男女老少,手牽手圍著沖天篝火載歌載舞。而貓貓舞是一種模仿動物動作的舞蹈,讓我們依稀看到遠古百獸率舞之古風。
入夜,當七個頭戴面具,反穿白色羊皮大褂,打著羊毛裹腿,手握木劍或執牦牛尾巴拂塵的舞者出現時,現場好比干柴遇到烈火,氣氛驟然拉高。人們自覺閃開,讓出通道,讓主角登場。
在火光的映照下,由大鑼大鼓伴奏,跳曹蓋的跟著塔汝的節奏,開始模仿黑熊、老虎等猛獸動作跳躍騰挪。舞步威猛,粗獷,急促,大起大落,有凜然肅殺之氣。
一只曹蓋面具幾十斤重,所以跳曹蓋的運動量很大,跳一次至少半小時,只有身強力壯的年輕猛男方可勝任。所以,跳曹蓋的小伙子歷來也最受美女們的追捧,如同女球迷追捧超級球星。現在,我看到用照相機和手機對準曹蓋舞者拍照的,幾乎是清一色的美女。
我想,有這么多“曹蓋寶貝”在場,也許,這就是小伙子們不知疲倦的根本原因?
3.
正月十五,是白馬人專門祭拜總山神葉西納瑪的“法定”日子。
大雪下了一個通宵。早晨,鉛灰的天空下,大雪覆蓋了原野。葉西納瑪神山銀盔銀甲,讓祭山更顯神秘、莊嚴,有特別的氣場。人們盛裝而來。尤其是那些華服美女,以其花枝招展和大紅大綠,照亮了陰晦的空間。
山腳插滿風馬旗。這些花花綠綠的紙幡,粘在箭竹竿上,一面就代表了一個人。這是白馬人在向山神報到。顯然,每一個人都相信,自己的虔誠和敬意一定能夠送達山神知道。洪水、暴雨、泥石流、蟲災以及生瘡害病這些災難,都會在山神的干預下遠離自己。
塔汝已經在山門里掛起牛皮鼓,親自點燃篝火。另一個白該格格,已經用青稞面捏好十二生肖和各路神仙。現在,他們坐在牦牛皮上,攤開經卷,帶領其他巫師一起念經。巫師們都半瞇了眼睛,身子隨著誦經的抑揚頓挫輕輕搖晃。他們似乎是在說唱一部長篇史詩,莊嚴宏大的敘事和感天動地的故事讓他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雪地上有兩只羊。一只老羊,身上纏繞了各色彩帶,像一位掛著綬帶的英雄。它就是神羊,是白馬人送給山神的寵物。榮任這個角色好幾年了,它似乎已經明白自己的地位特殊,所以它氣定神閑,對自己即將放歸山林心知肚明。
另外一只羊就悲催了。它被人提著,后腿觸地,一路拖到現場,然后拴在一邊的樹上。它顯然已經感到自己大難臨頭,叫聲凄切,哀求的目光讓人不忍直視。突然,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兩條狗,腰細腿長,一看就是獵狗。禁獵讓它們下崗太久,所以它們絕不放過這個假想敵,咆哮著發起沖擊。羊嚇得糞蛋蛋拉了一地,直到有人過來,將狗趕跑。
羊當然是獻給葉西納瑪的。
扎依也是白該。但每年這個時候,他的任務都是殺羊。他殺羊,耍魔術一樣麻利。他拍拍羊的腦袋,羊立刻變得像懷里的孩子一樣安靜,直到它的血放干,哼都沒有哼一聲。扎依將羊肚剖開,在騰騰熱氣中依次割下一小塊肝、腎、肺,和一小條背柳肉,放進小碗,再加一小撮羊毛。他以血淋淋的兩手,一手端起小碗,另一只手端起事先接好的一碗血——這就代表一只整羊了。他把兩只碗一起放在面向神山的亂石墻上,然后開始禱告。扎依告訴無所不能的葉西納瑪,羊送來了,寨子里的人都敬您來了,新的一年,請您繼續保佑我們白馬人,將災難像野狗一樣攆走,讓幸福跟著牛羊和馬群一起回家。敬畢,他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捧起紙扎的山神,一路敲鑼打鼓,嗬嗬吆喝著,從西邊上到山的三分之一處的祭祀點,恭恭敬敬放好供品,然后原路返回。
其實,葉西納瑪只享受了羊微不足道的一部分。這只羊最終是被切塊,扔進旁邊已經安好的大毛邊鍋里燉。按古習,今天在現場的人各自都可以分享一小塊羊肉。外出趕不回來的,家人可以用筷子穿一坨帶回家,表示他的靈魂在場,享受了山神賜予的全部待遇。
接下來就是跳舞了。圓圓舞。貓貓舞。人人都是舞者,也是歌者。這個氣場實在太大,有排山倒海的氣勢。或許,山神葉西納瑪都情不自禁,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手舞足蹈。最激動人心是曹蓋舞。它的功能是鎮邪,驅鬼,類似于儺,由最年輕英俊的七個小伙子頂著木刻面具,隨著鑼聲鼓點起舞。但凡祭拜葉西納瑪,就必然要跳曹蓋。這是整個祭祀活動的高潮。
4.
其實,不僅僅是正月十五。另外的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一,正月初五到初六,也是白馬人一年中最重要節點,與正月十五一起形成三大高潮。一個民族,他們的情感,都在這個時候集中釋放。許多的規矩,許多的儀式,許多的細節,都隨葉西納瑪的手勢起舞。
山神葉西納瑪,對所有白馬人而言,都是人生最大的背景。父母給孩子們的啟蒙教育,常常與葉西納瑪相關。從神山經過不能高聲喧嘩。不能朝神山扔石頭。不能上去游玩,更不能挖野菜、撿柴。這些都是紅線,是鐵的戒律。當然,還有反面教材相配合:那些上山砍柴、打獵、燒火取暖的,無一不受嚴懲。輕則大病一場,元氣大傷;重則打獵墜崖而死,甚至泥石流掩埋全家。
神山是白馬人的禁區,神圣不可侵犯。那些年,這個秘密,似乎連野獸也知道。老人們說,那時這一帶的盤羊、青羊們,被獵人攆急了,常常直奔神山。一旦進了神山,它們等于是進了一個葉西納瑪親自劃定的安全區。喘著粗氣的獵人,只能遠望著它們在神山悠然吃草而無可奈何。
5.
熱鬧過后,村支書格汝陪我在寨子里溜達。跳過千篇一律的那些旅游客棧,我們直接去了背后的厄繞扎姆神山。沒想到,小路曲曲折折,穿越了若干院落之后,來到山腳,斜坡上竟現出一片老房子來。
正是雪后初晴天氣,一棟棟舊式白馬民居,依地勢參差錯落,各自獨立又組團而居。橫七豎八的小路,就在生土夯筑的土屋和亂石壘砌的矮墻間隨意穿行。一些古稀老人穿著傳統的彩色長袍,倚靠著向陽的墻壁曬太陽。他們面孔黝黑如來自坦桑尼亞或者烏干達,神態安詳,表情憨厚,孩童一樣天真無邪。一個老太太用兩尺長的煙桿抽著蘭花煙,眼睛半閉,回味悠長。高鼻、深目、皺紋深刻的大臉,籠罩在淡藍的煙霧里,像一尊青銅塑像,慈祥而帶有幾分神秘感。她讓我想起曾經在南美某個印第安部落見到的老祖母。
站在半坡上,整個厄里盡收眼底。這是奪補河流域最大的一塊平地。據說,它得益于1976年松(潘)平(武)大地震后,德陽縣的鼎力支援。幾十臺推土機作業,削峰填谷,推出一片小平原,顯示了“農業學大寨”背景下人定勝天的力量。
可以肯定,人類都喜歡平地,包括白馬人。也許,因為生存于幾大強勢民族夾縫之中,白馬人對平壩有更強烈的向往。
半個多世紀前,每逢大年三十,白馬的老人們常常要唱起一首悲愴的古歌:
藏人從上面壓我們
漢人從下面攆我們
草原被藏人占了
平原被漢人搶了
我們是一潭死水找不到出路
我們像一株垂柳抬不起頭
寨子里的老人說,我們最早居住在江油的平壩地區,諸葛亮騙我們,要我們讓出一箭之地。哪知他派人將箭事先插到平武的兩河堡。白馬人守信用,只好退居那里,搭建窩棚,燃起篝火,開始刀耕火種。定居下來后,其中的幾個獵人繼續沿奪補河而上。到厄里,見這里環境地勢不錯,就有幾分喜歡。有人隨身揣了一把青稞,就隨手丟在地上。還有人喜歡抽蘭花煙,隨身帶了幾粒種子,也丟在地上。第二年,他們繼續打獵來到這里,見青稞已經長了一大片,蘭花煙也長得茂盛,證明這里宜居,于是就正式定居這里了。
當然,這只能是傳說。因為我在稿斯瑙,甚至還有別的白馬山寨,也有老人講訴類似的故事。也許,這也是白馬人關于歷史的集體記憶吧。
的確,少數民族差不多都住在高地上。那是無奈之舉,是被強勢民族擠壓的結果。一旦進入平地成為可能,都會一擁而上。厄里人也是這樣。旅游興起,人們紛紛離開老屋,在平地上大興土木。
于是,原始、稚拙、古舊之美,就被晾在了一邊。
兩個厄里,一新一舊,互為陪襯,它們同時在對方身上找到存在的理由。
6.
前面是一片亂墳崗。我猛然想起,上世紀四十年代的白馬番官楊汝,就是這個寨子的人。
楊汝,白馬語叫約若,生于1908年,死于1953年。就是說,現今,只有七十歲以上的人才可能對他留有記憶。對一個只有幾十年識字歷史的民族而言,楊汝,已經是白馬人集體記憶的極限。或者說,是他們能夠抵達的歷史的最遠端。
原藏區區長朝寶,是少數幾個至今對楊汝留有清晰記憶的老人。那年過年,他九歲,奉母親之命去給番官拜年。他背了一個碩大的豬頭,從十里外的雅日塊寨家里出發,踏著厚厚的積雪,經人指引,終于找到番官的家。那是一個偌大的院子,大得在整個白馬也鶴立雞群,幾根原木大柱就把他輕易鎮住。他剛走到門口,一陣槍響把他嚇了一跳。原來,給番官拜年的人很多。那個時刻,恰好是一個漢人袍哥大爺來了,番官的嘍啰們朝天鳴槍以示歡迎。
番官隆重接待一個黑白兩道通吃的漢人。對一個來自其他寨子的怯生生的孩子,他也沒有表現出好大的傲慢。按照事先被母親多次培訓并且演示過的那樣,朝寶給坐在熊皮上的番官磕了頭,說了句“帕瑪扎涅德”(白馬語,給長輩拜年之意),就讓人把他引到一邊。旁邊是一個大毛邊鍋,里面噗嚕嚕煮著羊肉和牛肉。一個女人走過來,用木碗舀了一碗肉,遞給他。從天而降的幸福,讓平時很難吃到肉的窮孩子吃得滿頭大汗,舌頭上被燙起了泡也渾然不覺。吃完了,準備離開。正躺在矮榻上燒大煙的番官把他叫住,順手摳了一小坨煙膏,搓圓了,拿一張油紙包好,讓他揣進懷里,說你千萬別弄丟了,回去就交給你阿媽。
這一小坨煙土,讓阿媽感激不盡,也讓朝寶記憶終身。
那時的白馬人社會,實行的是土司——番官——頭人三級管理系統。土司是漢人,統治著平武所有的白馬人,自南宋開始已經世襲了七百年。番官是寨子里的白馬人,具體管理十八個寨子,也是世襲,他是土司的代理人,白馬部落的實際統治者。頭人,還有大頭人和小頭人之分。大頭人管兩個以上的寨子,小頭人只管一個寨子,都不世襲,由土司、番官在白馬的能人中選拔。
番官也是世襲,采用嫡長子繼承制。楊汝不過是番官的遠親,一個下苦力的背腳子,想當番官,無異于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是,他很有心計,絕頂聰明,加之經常往來于平武和南坪之間,會漢話,有口才,因此他可以創造奇跡:原番官介瓦因病撒手而去,丟下一個四十多歲的遺孀,他抓住機會成功地把自己“嫁”了過去。雖是老妻少夫,但原番官的老婆連帶番官的交椅、家產,他一并據為己有,造就了一步登天的傳奇。
當年的白馬路,除楊汝外,還有曹、張兩個番官,都是厄里寨的人。曹番官的地盤是厄里、羅通壩和交西崗,張番官轄地在自一里一帶。楊汝縱橫捭闔,兼并了他們的地盤,統治了整個白馬路。1949年末,在大革命的疾風暴雨中,他隨機應變,與土司王蜀屏一起起義,迎接解放。建國后,楊汝很受重視,甚至被當時在川北行署主政的胡耀邦欣賞,幾次親自帶信要他到設在南充的川北行署開會,見面。但楊汝多疑,怕有去無回,都稱病婉拒。即使這樣,胡耀邦對他依然很寬容,讓人轉告楊汝,打消顧慮,到南充來。他也知道楊汝鴉片煙癮很大,于是為楊汝專門開了口子,說大煙沒有戒掉,也可以帶上嘛。在胡耀邦幾次口信勸說下,楊汝終于帶著大煙,動身去了南充,參加第二次各界人士代表大會聯席會議。胡耀邦親自到平武小組座談,詢問白馬人的相關情況。聽了楊汝匯報,胡耀邦很高興,表揚他,說你這個代表當得不錯嘛。至此,楊汝顧慮逐漸打消。會后的宴會上,胡耀邦特別點名楊汝代表少數民族講幾句話,楊汝很激動。他站到椅子上說,我今天來參加會議,我已不是過去騎在人民頭上的楊汝,現在我是為人民說話的楊汝。胡耀邦對他的講話很滿意,提著酒瓶給他敬酒,見他真的不會喝酒,就往他碗里他夾菜。
1950年夏天,楊汝被安排為平武縣藏族自治委員會副主任。1951年10月,他到北京參加國慶盛典,受到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領導人的接見。
看起來,這時的楊汝,已經完成了從白馬番官到新政權官員的華麗轉身。但是,誰也想不到,這時,他的死期已經迫近。
奪他性命的,是鴉片,也是他的性格。
平武山區,包括白馬地區,從清末民初開始大面積種植鴉片。鴉片種植帶動了鴉片消費。解放前夕,全縣有癮君子兩萬多人,縣城龍安鎮煙館多達五十六家。煙、匪是當時最大公害。待新政權鞏固,禁煙禁毒迅速提上日程。縣里于1950年底開始啟動禁煙運動,查禁煙客、毒品,鏟除煙苗,查封所有煙館。1952年7月,縣里又成立禁煙禁毒工作團,打擊少數“制、販、運、窩、種”的大犯要犯。禁煙禁毒運動如泰山壓頂,風卷落葉。風聲越來越緊,煙土越來越難搞到。但是楊汝貴為番官,現在的平武藏族自治區副區長,后來還當了區長,哪里還缺得了煙土?在家里自然可以吞云吐霧,遇上在外面開會,他就將煙土藏在氈帽里,煙癮發作時,鬼鬼祟祟地躲在茅房里,從氈帽里摳那么一點點,救急,撐過難熬的時光。偶爾,他也讓某個上門的心腹和他并排躺在熊皮上,讓他們過一把癮。終于,紙包不住火,他私藏煙土被人告發,從厄里家中查抄出上千兩煙土。消息傳來,楊汝正在政府開會,立刻崩潰。私藏鴉片,問題本身就很嚴重。加上漢區的土改如火如荼,許多昔日的強人,關的關,殺的殺,其中很多是他熟悉并且走得很近的人。兔死狐悲,讓他早就是驚弓之鳥。再聯想到任番官時所做的壞事,甚至還有命案,歷史問題,現實問題,都被他多疑的性格一一放大,他感到驚恐萬分。心想與其落入法網,不如自行了斷。于是,他最后一次走進茅房,取下氈帽。這次,他不再是用指甲蓋摳那么一點點,而是將氈帽里所藏煙土全部吞進了肚子。
楊汝,白馬的一代梟雄,叱咤風云的大番官,就這樣走完了他四十五年的人生,徹底退出了白馬的舞臺。
我想找到楊汝的墓。但是格汝說,白馬人不像漢人重視喪葬。不管死什么人,安葬都很簡單,連碑都不立一塊。并且,白馬人也不興春節、清明祭祖之類。久而久之,荒草叢生,地貌改變,連自己父母墳墓也搞不清楚,誰還關心他人墓地?他只知道,楊汝就埋在這個山坡上。荒草叢中的一個個墳堆,全部沒有姓名、來歷不明,無法與他們的親人建立對應關系。于是,哪怕是最顯赫的人物,比如楊汝,在這個山坡上,也只能還原于普通的白馬人身份。作為一個傳奇,楊汝的故事已經變得模糊。
白馬人重視的是當下,不知道什么來世。他們是自然之子,敬畏自然,依存于自然,死了回歸自然。他們不擔心死者在天堂或者地獄的命運,只擔心死人一不小心由人變鬼。他們深信,越是親人,變鬼后越是可怕,因為它們首先要害的就是最親的人。所以,代表最強大自然力量的山神和人轉化而成的鬼,是白馬人冥冥中的正反兩極。所以,敬神驅鬼的白該自古以來就是最熱門的職業,跳曹蓋也順理成章,成為一個民族最激動人心的狂歡。所以格汝說,我們不燒紙,燒的紙多,招的鬼多。
從山上下來,我們去了楊汝孫子家。他叫齊汝塔,住在寨子的前面山腳下。房子兩層,四五百平方,也在做旅游生意,有幾十個床位。敲開門,齊汝塔兩口子都在火塘邊閑坐。齊汝塔個子不算高,但長相剽悍、俊朗。他老婆格瑛,是托洛加原大頭人查拜的孫女,長相秀氣甜美。查拜有武功,是神槍手,也是當年白馬部落的傳奇人物。我說,你們都是白馬的名人之后啊。兩口子互相看看,笑了。齊汝塔的母親波爾,楊汝的獨生女,曾經是白馬的絕代美人。她已去世四年,活了七十七歲。他姐姐也嫁在本寨子,姐夫就是厄里這個生產隊的隊長格繞塔。齊汝塔和格瑛有一子二女,兒子在蘭州部隊當兵,大女兒在一個景區藝術團跳舞,小女兒十六歲,還在平武讀初中。他們享受著實實在在的幸福。大番官楊汝也好,大頭人查拜也好,他們就在山上看著這人世的滄桑巨變,但至少一點,在白馬人看來,他們沒有變鬼,加害于自己的后人。
7.
因為是番官所在的寨子,厄里人很為自己的寨子自豪。白馬部落其他寨子的人,帶著歷史的慣性,對厄里,也或多或少地懷有敬意。
但是,在鄰近的寨子稿斯瑙,人們卻毫不掩飾地對厄里表示不屑。
厄里和稿斯瑙,兩個寨子都是大寨。相鄰,人口相近,從來都互不服氣,也就少不了口水戰。
說起厄里,稿史瑙人就會說起番官頂子的故事。
番官實行的是世襲制,據說朝廷賜有頂子。頂子平時并不戴在頭上,而是藏于密室。它是番官的憑據,就像土司的印信。稿斯瑙人說,番官一直屬于稿史瑙,但后來卻讓厄里人當了,其原因,是厄里人竊取了稿斯瑙的番官頂子。
大約在清朝某個時期,兵荒馬亂,也波及白馬。每逢戰事,稿斯瑙人在躲進深山老林之前,就將頂子藏在一個亂石崖里。一天晚上,危險剛剛過去,厄里一對情侶迫不及待,相約到一處荒野幽會。突然,他們看見不遠處有東西閃閃發光。小伙子感到驚奇,但也不敢輕舉妄動,就折了兩根柳枝,三點成一線,對準發光的地方插著。第二天白天,他回到原處,按照柳枝指的方向找過去,毫不費力地在亂石堆里找出了頂子。昨晚閃閃發光的東西,原來是頂子上的夜明珠。得到頂子,厄里人欣喜若狂,就來和稿斯瑙爭番官位子。雙方爭執不下,就請龍安府官斷案。府官很犯難,他內心偏向稿斯瑙,但是厄里有頂子為憑。無奈,他最終還是將番官斷給厄里。不過,他讓勝方發了毒誓,如果頂子屬于攫取他人之物,做了番官一定要短壽,活不過四十五歲。
從此,厄里人就做起了番官,但毒誓也應驗了——番官們都沒有活過四十五歲,包括末代番官楊汝。
解放后,番官沒有了。但是,似乎毒誓并沒有失效。相關家族的人,但凡當了領導,都難逃魔咒。前些年,為了避禍,有的人不到四十歲就辭去公職,及時將自己還原為一個平頭百姓,以平安度過余生。
現在,番官頂子早已不知所蹤。只是稿斯瑙和厄里的嘴仗還在繼續。稿斯瑙人奚落厄里人是“賊娃子”,厄里人就譏諷稿斯瑙人“瓜娃子”,
以上故事,真真假假,姑妄聽之。
白馬的大寨子稿斯瑙,已經沉入水牛家水庫。九十九戶人,一分為三。其中半數以上去了縣城。平武街上走動的那些白馬人,相當一部分都來自稿斯瑙。
有二十多戶異地重建,遷居索古休神山下。這個新寨子,起初依然叫稿斯瑙,后來又改稱索古休。
還有二十來戶人去了阿瓦舍。說起阿瓦舍,不能不回到厄里。因為阿瓦舍是厄里讓出來的,是稿史瑙村在厄里的一塊飛地。
從前,阿瓦舍對面的那片山坡,原本是稿斯瑙的養蜂場。相傳有一個養蜂人,發現一只熊夜里老是來偷蜂蜜,很生氣,就暗暗備了獵槍。當老熊再來時就斷然開槍,打死老熊。哪知那不是真的老熊,而是披著熊皮的一個厄里人。那個厄里人在寨子里失蹤了,大家認定他死在了外面,就由白該組織祭奠。晚上,參與法事的人都喝了酒,困意起來,都沉沉睡去。只白該還在繼續念經,似睡非睡。養蜂人也喝醉了酒,跑過來看熱鬧。看著排場很大的法事,想到厄里人還蒙在鼓里,一個個都是傻逼,就喃喃自語,你們這幾天到處瞎找,呵呵,哪曉得死人就埋在我火塘外面。誰知,白該嘴里念經,耳朵里卻把養蜂人的話聽進去了。后來的結果是,稿斯瑙沒有殺人償命,但是將養蜂場賠償給了厄里。
說歸說,爭歸爭,口水戰雖然也打,然而重大關頭,厄里人還是給稿史瑙人讓出了安身之地。這不是俄羅斯收回克里米亞,而是厄里顧全大局,深明大義。
當然,傻子都看得出來,一分為三的稿斯瑙,相互之間隔了幾十公里的距離,事實上已經解體。因此,這個稿斯瑙飛地阿瓦舍,遲早都是厄里村的囊中之物。
8.
晚上,去格汝家做客 。家里來了四川大學和音樂學院的采風小組,他索性把塔汝也叫來了。
格汝和塔汝是表兄弟,一個是厄里寨子里最大的“官”,一個是白馬最有影響的白該。一對表兄弟,在火塘邊形成了“政教合一”。我期待一場題材豐富的龍門陣,沒想到,今晚卻是一個民歌之夜。
話題從當年塔汝用經典情歌《小卜波波》俘虜美少女田女子開始,很快引發了格汝的歌興。
格汝年過五十,依然保持了勻稱的身材。顯然,他年輕時很帥。他坦言,他從成人開始,就是寨子里最活躍的歌手。他的好歌喉來自阿爸扎士波的遺傳。但是,他還是少年時,阿爸去阿壩草原買牛,幾個同行的人聚在一起喝酒,哪知那是工業酒精,一個人當時就死在旅館里。阿爸雖然保住了命,卻燒壞了嗓子。還好,他大爸是寨子里的歌王,順理成章地成為他的導師,一有空就教他唱歌。他曾經有一個本子,將大爸教的歌全部記在上面。他十七八歲登場,什么歌都唱。不要說白馬人擅長的幾十首酒歌,就是和勞動有關的歌,他也可以唱幾十首。打場、打墻、放牛、打獵、收割……他都有歌唱。耕地,在地邊唱什么,耕到地中間唱什么,耕到地盡頭唱什么,都有不同的曲調和內容。
那時人年輕,精力旺盛,即使半夜三更,只要有人召喚,大家就聚攏了。獨唱、合唱、對唱、拔河、摔跤、跳曹蓋,沒有他不參加的活動。每年臘月初一到大年三十,是火災的最危險期。每晚,他都要和幾個小伙子一起圍繞寨子唱《涅蘇圖格》(防火歌)。八九點鐘一次,凌晨第二次,雞叫時第三次。他們邊走邊唱,邊看水缸滿沒滿。發現有沒滿的,就會叫醒主人,敦促他們起來背水。這是白馬人的一個古老的傳統,也是一種行之有效的防火機制。
與一代歌手不期而遇,讓我們興奮不已。沒有動員,格汝就開唱了。他唱了打墻歌、獵歌,還有針對不同對象唱的酒歌。他的戀愛季節在“文革”中,那時只有革命,沒有浪漫,所以沒有給梅美唱過情歌。于是我們就起哄,讓他給她補唱了一首《小卜波波》。最后,格汝、塔汝和梅美,三個人斷斷續續地唱了《萊西阿瑞》。
《萊依阿瑞》又叫《情人鳥》。故事講的是一對白馬戀人——瓦德波和厄曼早的故事。瓦德波是英俊的獵人,可以射落一掠而過的飛鳥,獵物掛滿他家墻壁;厄曼早是美麗的歌手,她會唱的歌像奪補河的石頭一樣多,唱得深山的小鳥也紛紛飛來歇滿她家屋頂。但頭人的兒子安珠看上了厄曼早,以錢財和權勢迫使厄曼早父同意把女兒嫁給他。厄曼早堅決不從,安珠就用毒箭暗殺了瓦德波。火葬瓦德波的時候,寨子里的鄉親都含著眼淚送葬。照例是火葬。木柴架起來,大火燃起來,但是火都躲著,不近瓦德波的身體。這時,厄曼早來了。她穿著婚禮的衣服,也抱來了瓦德波為婚禮準備的衣服。她把鞋穿在他腳上,腳就化了,把衣服披在他身上,他身體就化了。最后,只剩下一顆紅彤彤的心臟在火里跳個不停,怎么也燒不了。厄曼早就把隨身帶來的一小壺菜油淋在他的心臟上,烈火沖天而起,心臟立刻就火化了。就在此時,厄曼早突然縱身一跳,與她的愛人同時葬身火海。這對情侶死后,安珠氣壞了,決定把他們分開埋葬。但是骨灰已經混合了,無法分開。安珠打聽到瓦德波怕癩蛤蟆,厄曼早怕蛇,就派人將這兩樣東西捉來。于是,放下癩蛤蟆時瓦德波的骨灰就跑到左邊,放下蛇的時候厄曼早的骨灰就跑到了右邊。他們把兩人的骨灰分別葬于奪補河兩岸,讓他們永遠不能相會。但是,很快,在他們的墳墓里,分別長出一棵柏樹來,樹越長越大,越來越向另一棵傾斜,最終它們在空中靠在了一起。安珠見了,立刻派人將樹連根拔掉。不久,一對母子在樹坑里挖了一籃野菜,回家煮時,鍋里叮當作響,揭開鍋一看,野菜變成了一對夜明珠。安珠知道后,就用一頭牛將寶貝換走了。他欣喜若狂,回家后迫不及待地要看寶貝。誰知,他剛把夜明珠放在手心,立刻變成了一對鳥兒,騰飛而去。它們飛到埋葬那對情侶的地方,盤旋不去,天天在那里歌唱。人們知道,它們就是那一對情侶變的,于是就把它們叫情人鳥。
這是一個白馬版的《梁祝》,但是故事比《梁祝》更曲折,更凄美,唱完這個故事至少要二十分鐘。
白馬人的歌唱,雖然不乏激越高亢,但總的基調是蒼涼和憂傷的。他們沒有史詩,沒有宏大敘事,沒有凌空高蹈,有的只是對神的呼喚、表白和祈愿,有的只是對自然的敬畏和對命運無常的無奈,有的是對生活的再現和憧憬。
沒有任何樂器伴奏,沒有花腔和假聲。白馬人的歌唱,像奪補 河的流水一樣自然,也像奪補河的流水一樣不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