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龍
黃山之行,不看山;現在,流行看“村”。宏村去得多了,這回,我們特意去看了一個盧村。此地在宏村以北,約兩里路。看點自然是徽派木雕藝術的極品—— “徽州木雕第一樓”,系盧氏三十三代傳人盧邦燮于清道光年間所建。盧邦燮早年經商,家富百萬,后轉入仕途,累官至奉政大夫、朝政大夫。據說,木雕樓,兩位工匠花了20年時間才完工。
不過,最吸引我的是玻璃廳里那一塊塊已有180多年歷史的玻璃。廳是屋主盧百萬最小的妾所住之地。盧百萬經商時出使過德國,玻璃正是從德國一路小心翼翼運回來的。導游說,門窗上的一小塊玻璃,差不多就是當時一棟木雕樓的價格。——嚇死游客寶寶了。
當年,厚度只有兩毫米的德國玻璃,何以與氣勢恢宏、技法縝密的徽州木雕樓抗衡?而今,光線幽暗、散發霉味的木雕樓,風頭又何以壓過時尚、氣派的獨棟或聯排別墅,成為游客趨之若鶩的景點?經濟學給出的一個理由可能是,物以稀為貴。
玻璃,還是那塊玻璃;木雕樓,還是那座木雕樓;唯有住的人、看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所以,玻璃和木雕樓的身價,在古人和今人眼里,是迥然不同的,他們有著個人的興趣喜好,更有著與時俱進的評判參照系。物貴、物賤,固然由商品的價值和市場的供求狀況決定,但事實上,常常也因評判的人而異,準確地說,是因人的心態而異,人總會做出經驗性的自我調節。
走出玻璃廳,忽發奇想,假如“玻璃”是路人甲,“木雕樓”是路人乙,當年的他們共處一室,路人甲可能會很神氣:我,海外背景;我,千里迢迢……我的到來,給高深、幽暗的徽派建筑帶來一絲特別的光亮!我當然卓爾超群,身價不凡。路人乙也許會很不服氣:我的雕刻,技藝精湛;我的造型,栩栩如生……我才是樓房的基礎、主體,門窗那些只是填充,僅是裝飾,神馬玩意?!事實上,玻璃和木雕樓,各就各位,各司其職,并不因主人或外人的厚此薄彼而心神不寧、魂不守舍。100多年后,玻璃和木雕樓,依然默默無言,堅守崗位,而若換了它們的代表人物路人甲、乙,假如他們也安然健在,或許又有另一段針鋒相對的“互掐”,只是一個變得神情落寞,一個開始揚眉吐氣。
人就是這么一種奇怪的物種。而他的奇怪之處在于,習慣以人之心度物之腹,甚至以萬物之靈自居,往往自作主張、自以為是地賦予天下萬物貴賤、美丑、智愚以及高下等簡便的標簽。
有朋友說,世上本沒有所謂“雜草”。如果不是人類把一部分植物培育、歸類為農作物和花卉,那么剩下的那些也不會被冠以“雜草”之名。英語里,“雜草”(weed)一詞,本意是指“無用或不美的植物”,有時甚至可以用來指樹木。顯然,“有用”或“美麗”與否,都取決于人的視角。很多情況下,“雜草”和那些“更有用的植物”之間并沒有一個不可逾越的邊界。舉例說,車前子(芣苢)、葵菜之類是在中國古典詩文中常被提到的植物,到后世早已被視為雜草和野菜;一個地方的觀賞植物,到了另一個地方卻可能瘋長起來,變成可怕的雜草。
有學者還提出一個有意思的見解:人們本能地會把那種符合我們觀念中有序和美感意識的風景才看作是“美”的,如果什么植物擾亂了這種干凈有序的世界,或不按人類的行為準則生存,我們就將它們冠之以“雜草”之名。這其實是一個農夫的視角。那么,習慣地以當前市場價去確定某個物品身份貴賤的做法,是不是一個販夫的視角?這個視角,往往是勢利的、市儈的、危險的。
走出盧村,思路一直暫留在玻璃和木雕樓上。人對身外之物的分類,正是文明社會發展的結果,而人們由分類進而分化出不同的態度,有時流露出的卻是一副反文明、反科學的嘴臉,是人類中心主義觀念的赤裸裸展示。一個真正文明的社會,人們都應該嘗試著不斷從自然、植物、動物以及一切事物的本身去理解它們。
抵達這個文明彼岸的路徑,其實并沒有雕刻一座木樓那么艱巨、復雜,關鍵在人觀念的自覺、蛻變。“中國最后一位儒家”梁漱溟說過,人類面臨三大問題,順序不能亂:先要解決人和物之間的問題,接下來要解決人和人之間的問題,最后一定要解決人和自己內心之間的問題。
三個問題,也是三種境界。第三境界,或許可以理解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反觀自照,其實,我也還只是置身第一境界的糾結者,卻試圖勸導別人如何進入第二、第三境界。多情應笑我,太當真了。南來北往的游客里,也許獨有我念念不忘那塊“價值連樓”的玻璃,又是百度,又是微信,別人只當一個噱頭或玩笑而已,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