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龍
老何對自己退居二線是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本來這種事情上級組織應該提前找他談一次話,或者對他有所提示吧,可偏偏沒有。這讓老何很生氣,盡管老何是從不喜歡發脾氣的人。事情來得突然,老何有點不知所措,還有點下不了臺面的意思。望著高副書記那張圓圓的光潔得有點不大真實的臉,嘴巴張了張,說出了一句連自己也深感意外的話:搞錯了吧。說出這句話后,老何就后悔了,這話也太低級了點,組織怎么會搞錯了呢?高副書記倒沒有理會老何這話的輕薄,而是微笑著說:何從同志,組織是經過慎重考慮的,有什么想法等下我會找你單獨交談。老何不敢看高副書記的目光,而是轉向接待室的天花板。上面的吊燈全部打開了,地上掉根針都是可以尋見的,老何無處躲藏,耐著心聽完高副書記宣讀文件后嚴肅的講話和重要指示。
散會后辦公室主任周期請老何去小會議室,說高副書記找他談話。老何白了周期一眼,罵道:高潮算個什么東西,老子當干部時他還穿開襠褲哩,不讓當領導還不讓老子清靜些?周期的臉色立馬難看起來,說:何主席,是高書記請你,你讓我怎么回復人家?老何說:你就說我牙痛,不能說話!周期離去后,老何又罵了一句:談話,談個屌話!宣布前把人家蒙在鼓里,宣布后找人談話,那還不是個屁話廢話!
中飯老何沒去鄉食堂吃飯,走進了鄉街上的小康酒家。按照縣里出臺的文件規定,中午是不能吃酒的,但現在老何不是領導了,況且他正要發泄呢,便叫了兩個菜,開了一瓶白酒,一個人低著頭喝開了。老何的酒量很大,可今天酒還只喝了個大半,就已感到力不從心,后半瓶沒有喝下。結賬時,老何叫酒店老板拿賬單來簽字,老板只拿來菜單,為難地說:何主席,要不你給周主任打個電話吧,要不你就付現金。老何的酒勁一下子往上沖,問:什么意思?往常,老何吃飯是可以簽字走人的,賬統一由辦公室周期來結算。老板無奈地搖了搖頭說:周主任已打電話吩咐過了,從今天開始我們店你就不能簽單了。酒勁潮漲潮落了幾回,老何的火到底還是忍了下去,從口袋里掏出了票子,丟在桌上,一言不發而去。
接替老何任鄉人大主席的是個年輕人,白白瘦瘦,還戴著眼鏡,像個文弱書生。
事后老何才知道,別看這個文弱書生,來頭不小,據說是省里有人打了招呼。按照本縣的慣例,老何的年齡是完全可以把這屆任滿的,因了這個突然而至的文弱書生,才使老何的仕途結束得一點也不完滿,留下了太多的遺憾,說嚴重點,會影響老何后半生的生活質量。
老何便成了鄉里的一個閑人。
當個閑人也不好過。先前忙前忙后的總覺得工作太緊張,現在整日無所事事卻很無聊。老何的家在縣城,離此有近百公里的路程,自己又沒個私家車,來去坐班車,不是很方便。雖說是退居二線,又沒有退休,鄉里的補助獎金照樣享受,老何也不好意思常往家跑。其實呢,老何也不喜歡長時間呆在家,自己不會干家務,老婆沒個好臉色。當然,老婆不給他好臉色還有其它因素,老何曾經有一次疑似出軌,老婆為此糾纏不休,常耿耿于懷。在鄉里因為他曾經是主要領導,書記鄉長也不好安排他去做什么具體的工作,人一閑下來,
反倒沒了精神。
老何覺得沒意思透了,就常去酒家喝酒。不過,他不愿上小康酒家,他去其他的酒店,他老何現在是自己掏腰包,不用看人家臉色。
酒是好東西,喝了酒的老何可以大搖大擺地走在鄉街上發脾氣罵人,可以高聲在書記鄉長午休時間喧嘩,甚或還可以盯著辦公室小向的裙子細看。
中午小向在辦公室值班,輕言細語地對老何說:何主席,別那么大聲說話,大家都在午休呢。老何狂笑起來,然后盯著小向的裙子看。這個時候別以為小向會臉紅或者害臊,現在的年輕人可辣得很。小向故作無知地問:何主席,你在看什么呢,難道我裙子上有什么好看的東西?老何反倒一愣,嘻笑道:當然有,一只大蝴蝶嘛。小向道:何主席眼花了吧,那是一只大毛蟲,還是一只雄的色蟲。遭了女孩子的嘲諷,老何是不好發火的,訕訕地走出來,正好這時酒勁兒上來了,倒在床上大睡一覺,醒來,天已昏暗。
也許是老何的行徑被有關人員報告給了鄉大院的領導,再說老何的放蕩和閑逸也暴露在他們面前,他們覺得有礙鄉干部形象,有必要做個什么決定,來收一收老何的心。那天,書記沒有讓辦公室主任周期去找老何,而是親自把老何找到自己的辦公室來,據說語重心長地與老何談了半個小時,老何由開始的高聲爭吵漸漸變成了連連的點頭,最后走出書記辦公室時,好像還面帶微笑。顯然,書記的與老何的談話是成功的,老何的生活將要掀開新的一頁,組織要讓他煥發出新的青春光彩。
不兩天,鄉政府下達了一個文件,任命老何擔任鄉街道辦主任。當然,老何最看重的是他又可以在小康酒家簽單了,雖然是有限量的。
由主席轉換成主任,老何進入了一個新的角色,但對老何來說,新老都一樣,難不倒的。就像戲劇舞臺演出,對一個經驗老到的演員,都是些熟悉的程式化套路。況且街道辦主任,雖是一個新增的職位,誰都知道是一個可有可無可大可小的頭銜,全靠老何的興致。鄉街不長,街頭到街尾,一泡尿工夫,如何要在這一泡尿的時間里出彩出成績,其實也讓老何費精神。書記要他發揮余熱,把一個新興的鄉街管理得讓領導滿意讓群眾滿意。老何當時就在心里回應了書記的話:讓領導滿意,那么群眾肯定不很滿意。相反,群眾滿意了領導也不一定會高興。書記早已讀出了老何心底里的話,書記笑容滿面地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這是句古話,我看放在現在也不一定會適合。事在人為,你工作比我經驗老到,我就不多說了。其實老何知道,書記多說也說不到哪兒去,書記有許多事都忙不過來,哪還有時間和精力去管街道的事?把這個事托付給老何,老何也清楚領導的意圖,無非是要給他這個閑人找個事兒做做,不然怕他生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來。在官場混了這么多年,老何心里并不傻。
別以為老何真的要履行書記指示的兩個滿意,他才不會再那么傻了。當領導當到老何這種地步,別人不說他自己也感覺窩囊。從小何到老何,從辦公室秘書到鄉人大主席,走了漫長三十多年的歷程,用退休回家的黃書記的話說,是比蝸牛還慢半步。現在不明不白地突然退了,有些人還以為他犯了什么錯誤呢。有一個曾經的同事現在深圳早已是千萬富翁的朋友前幾天還打來了電話問他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讓人家給擼下了臺。弄得老何哭笑不得。朋友指的老毛病那是多年前老何的一次疑似出軌事件,曾被他的老婆鬧得沸沸揚揚,險些讓他受了處分,后來調到了這個鄉,總算把那些糾纏給擺脫掉了。老何工作中一直是中規中矩的,唯獨那個事件讓他出了一次彩,也留下了后遺癥,老婆一直不能走出那道陰影,以至性格變異,讓老何一直生活在那種半死不活的夫妻生活中,平常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很少回家去,鄉政府年年的先進個人名單上幾乎都有何從同志的大名。
老何走到鄉街上小康酒家的門前,高喊:劉小軍,出來一下!里面有人回應:等一下。老何再喊一遍,見劉小軍滿手血跡地走出來,說:是何主任呀,快進來坐吧,你看我正在殺雞呵。老何皺了一下眉頭說:殺個雞也搞得滿手血漬的,沒點技術含量。噫,劉老板消息真靈通呀,我當主任都知道了。劉小軍嘿嘿笑著,說:不知何主任有什么吩咐?老何指了一下門前那堆木柴說:看看,都把門前搞成了什么樣子,趕緊搬進去,把門前整潔一下,過兩天鄉街要搞個檢查,不達標的要罰款。劉小軍把老何上上下下打量了個夠才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呵,第一把火就燒到我身上來啦。老何嚴肅地說:劉老板,你是鄉里定點的單位,你說不燒你燒哪個?
劉小軍說:何主任,先不要燒了,進來坐坐,馬上到吃飯時間了,我給你弄兩個下酒菜。
老何說:我不餓。
劉小軍說:現在你可以簽單了。
老何說:簽單我也不吃。
老何看不慣劉小軍的勢利眼,所以整頓街道他先要拿他開刀。
老何在街道上巡視了兩天,拿出了一個計劃,給書記鄉長作了匯報。縣里正要來領導,鄉領導對老何說你也不要那么詳細匯報,只要不出亂子,要人我給你安排。鄉領導說話算話,第二天安排了四個年輕干部聽老何調遣指揮,鄉領導知道老何工作穩重,能力也強,便放心把人交給了他。老何也動了真格的,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依次清理。沒想一泡尿工夫的街道硬是花了三天的時間才搞完。街道上先前總是亂堆著東西,大家心里都清楚這樣不好,可看到你堆放了,他也要放,反正大家都不想干凈,靠一個人維護也是沒用的。現在老何一吆喝一清理,還真管用,街道上寬敞了許多,大家都覺得老何做得還是算公平公正的,公開就更不用說了。
有了這次街道整頓,老何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先前的工作中去了,很有成就感。
老何那天晚上就在小康酒家請四個年輕人吃了頓飯,自然也喝了酒。老何沒有喝多,四個年輕人卻喝高了,走出門時竟然唱著歌跳著舞,無拘無束,自由奔放。老何正在劉小軍的賬單上簽字,慢了一步,出門見有幾個女人站在街道旁指指點點,便大喝一聲:看什么看,沒見過帥哥啦。女人們嘻嘻笑道:還帥哥呢,鬼哭狼嚎成了牛鬼蛇神吧。老何沒醉,興致很高,便指著其中一個年輕的女子說:宋晴,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任你選一個怎樣?叫宋晴的女子嘻嘻笑道:何主席你老不正經呵,以為我沒有見過男人似的。其他幾個女人則說:何主席你是在做缺德事想捧打鴛鴦吧,宋晴的男朋友可比他們帥多了。老何停住笑,問:宋晴真有男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呢?女人們說:何主席管街道也管得太霸道了,難道街道上的女人也要管?你又不是宋晴的老子,她找男朋友要你知道干嘛?老何便呵呵笑著,不再理會女人們的話,搖頭晃腦地走了。
關于宋晴這個女子,有必要多講幾句。
宋晴的父母很早就在街道上開了一個百貨店,那時候鄉里的很多東西都是在他們的店里購置,宋晴那時讀完初中后沒有考上高中,父母讓她在店里幫忙,一來二去,與鄉政府當時的辦公室秘書小李混得很熟。后來,便有人說宋晴與小李談上了。老何也常見兩個年輕人在一起散步,交談得甚為融洽。老何相信兩人是真談朋友了,不久的將來便可以吃到喜糖了。沒想事情的發展卻不是這樣,小李換屆時被提升為副鄉長,調到了離此很遠的另一個鄉鎮任職,而宋晴依然守在鄉街上的店里。沒人知道他們的關系發展到如何,反正小李走了也就沒有再來找過宋晴。后來有許多人給宋晴介紹過男朋友,不知為什么一個都沒成功,有人說宋晴還在念著小李。宋晴成了鄉街上的一名大齡女子,她的婚姻一直是鄉街上許多人關心的熱點話題。
不想宋晴的事了。
老何要回一趟家,休兩天假。老何是搭鄉長的車去縣城的,晚上沒有班車,正好鄉長要去縣城辦事,順個便。
老婆見到老何沒什么反應,老何也習慣了。兒子和媳婦在外地工作,一年也就回來一二次,幸好老何的外甥女在縣里讀書,住在老何家,老何的老婆才有了忙上忙下的事情,不至于那么孤單寂寞。老婆先前也是有工作的,所在的廠子倒閉后,在家拿著生活費。和她同時下崗的女工大多都在縣城開了個店什么的,如今也有火紅的,也有虧得一塌糊涂的。不管結果如何,她們好歹也是干過事業的人,只有老何的老婆一直那么寡清清地做個家庭婦女。這也是老婆對老何不滿之處,當初老婆也是躍躍欲試準備干一番事業,可老何嫌麻煩,加上那時老何正在走向一條疑似出軌的道路,根本沒有心思放在老婆的創業上。出軌事件發生后,老婆的雄心壯志倏忽煙消云散。有時老何捂著良心想想,對老婆還真有點歉意。不過,如果不是那次事件被老婆鬧得沸沸揚揚的話,老何也就不是今天的何主席何主任了,老何對老婆的最大的記恨也在于此。
外甥女小燕在房里做作業,還只上初中呢,作業總是那么多。老何給了她一張票子,說:缺什么東西就跟舅媽說。小燕很甜地笑了一下,點了點頭,便低下頭做作業。小燕文文靜靜的,這點老何很喜歡,不像她母親那么潑辣,性格相貌都與她父親相似。老輩人都講,女孩子像父親好,至于哪方面好老何不知道。
洗了個澡已是晚上十點了,老婆還沒睡,躺在床上也沒看電視,見老何進來了,只把眼光冷冷地盯著他看。老何感覺有點異常,一般來說,老婆習慣在九點半之前睡覺的。再說老婆那目光,陌生而冷峻,盯得他心里直發毛。老何掀開被子的另一頭要躺下,老婆發話了:過來睡吧!說完這話,老婆躺進了被窩。老何一時呆愣著,燈光里老何看到自己那映在墻壁上夸張了的身影,覺得自己像一個被人脫下的衣服,皺巴巴地扔在那里,突然又被一個流浪者撿了去,隨隨便便地穿在身上,顯得那么不合時宜。
這時候的老何內心深處就有了一種想哭的沖動。
睡在老婆身邊,老何沒有半點激情。老婆說:回到縣城來吧,呆在那個破鄉下當個什么鳥主任,也不怕別人笑話?你的臉皮厚不怕丟臉,我的臉皮薄。老何說:勞碌的命,過不得清閑日子,臉皮厚怎么啦,就讓別人笑去吧,笑死了才好!后一句話老何是咬緊牙關才說出來的,要不他的眼淚就會掉下來。
在家剛休了一天假,書記就打了電話過來,要老何趕緊回鄉去。
鄉里在召開鄉干部會,老何遲到了一步,只趕上書記最后的總結性講話,從講話內容中老何才知道這是個專題會議,內容就只有一個,迎接省市領導的檢查。不要以為老何所在的鄉做出了什么重大的成績引起了省市領導的重視,事實是省市領導只是路過一下,要去看的是另一個鄉。別看路過一下好像是一筆帶過的事情,在鄉領導看來,這是當前工作的頭等大事,必須全力以赴來對待,否則,會出大事的。會后,書記鄉長專門召見了老何,安排了兩項工作:一是從明天開始把街道的衛生搞得干干凈凈,清掉所有的路障,讓省市領導的車隊從干凈寬闊的街道上順順利利地過去。二是要注意一個女人的動向,不要讓她跑到街道上來,最好是不能讓她出門,讓她安安靜靜地在家呆著。對于后者,鄉領導反復交待,一定不能掉以輕心。他們還給老何安排了兩個幫手,書記拍著老何的肩膀說:何主任,這個事情就拜托你了,由你負責,我們還要忙其他的事情。
老何也是一個有政治覺悟的人,一點也不敢馬虎,連夜把兩個幫手找了來開了個短會,然后行動。因為事情急,而且重要,搞衛生清路障的事只有花錢請人,不能由著各個店門前自己打掃清理。一切安排妥當后,已是深夜,抬頭看天,星光點點,一鉤彎月正在西山的黑影上滑落,老何對身邊的兩個助手說:我們到朱桂英那兒去看看,不知她在不在家。
沒了月影,街道有些昏暗。老何拿出手機照明,他們都沒有說話,各人的鞋與水泥地的磨擦聲被黑暗放大了,顯得尤其清晰。
朱桂英住在街西,也就是說,與鄉政府在同一條街上,只不過一個在頭一個在尾。朱桂英先前有一個店面,自從她的兒子死后,店面關閉,也沒有出租給別人。關于朱桂英的兒子之死,坊間一直有多個傳說,也是一個頗多爭議的事件。朱桂英的兒子因參與賭博被派出所給抓了進去,第二天竟然莫名其妙地死了,法醫解剖說是心臟病發作,可朱桂英說兒子根本沒有這種病,是派出所打死的,鬧了十多天后,政府出面強制了結了此事,發給了朱桂英十萬元的精神補償費。朱桂英的丈夫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什么事情都是朱桂英出頭露面,為了給死去的兒子討個說法,她年年上訪,有一次還到北京去了,縣里把電話打到了鄉里,鄉里派人專程趕往北京把她接了回來。每當上面有人來鄉檢查工作,領導最怕的就是朱桂英的行動,她披頭散發往車頭上一撲,大喊冤枉,把上級領導的好心情給破壞了,鄉里的工作無形中打了折扣。
老何他們停住腳步,鄉街上立刻死一般寂靜。都后半夜了,除了做賊的,哪個還能像老何他們一樣來關心街道上某個人屋里的動靜呢?朱桂英的房屋像個可怕的炸彈一樣安插在鄉街上,害得老何他們小心翼翼圍著屋墻轉了幾圈。忽見頭頂射出一束燈光,接著某扇玻璃窗拉開了,嘩啦啦天上下起了瓢潑大雨,淋得老
何他們三個人目瞪口呆。片刻,有人清醒過來,喊了句:尿臊!老何顧不得兩個年輕人的嘔吐,瘋狂地跑了起來,一直跑到鄉大院,急急沖進浴室,一下扒了個精光。雖已入夏,氣溫尚屬溫和,但夜已深,浴室沒有熱水,冷水一沖,老何的上下牙磕得巴巴響起來。
第二天起床時老何感到鼻子不通暢,看樣子感冒正在自己的體內不斷成長了。明天省市領導要路過鄉街,老何說什么也不能怠慢,打掃衛生清理路障的事可以讓兩個助手去督促,但朱桂英事件必須他親自去辦理了。朱桂英在這個鄉現在不是代表一個名字,而是一個事件,鄉里一般都把她稱為朱桂英事件。老何在給助手分工時,兩位一聽朱桂英都連連后退,說何主任還是不要打草驚蛇。老何也心有余悸,但老何不能退縮,說什么也要去先探明情況,牢記鄉領導說的話,做到萬無一失。
朱桂英正在門前曬一件迷彩服,老何知道那是她兒子曾經穿過的,只要是晴天,朱桂英每天都會拿出來曬一曬的。鄉街上的人說,朱桂英的腦子有問題,兒子都死了七八年了,她好像只做兩件事,第一是在家里曬兒子的迷彩服,第二是出門上訪。家里的一切事務都是她丈夫去做,難為了這個瘦小的老實人。別看朱桂英的丈夫胡子皺紋滿臉都是,可年紀也只有四十來歲,精神上的衰老比肉體上更厲害。老何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朱桂英看到老何,急急跑過來,問:何主任,明天又要來什么大領導吧,街道上的衛生前幾天大搞過一次,怎么又要來一次?老何心里一沉,暗想這個女人的腦子一點也沒壞,精明著哩。嘴里卻說:沒有呀,街道建設也是個重要的工作嘛,幾天就得大搞一次。再說,我這個主任剛上任,總要給領導做個成績出來吧。朱桂英笑笑,沒說話。老何沒敢笑,朱桂英分明是一種嘲笑。老何說,正好走累了,在這兒歇一會兒吧。朱桂英說,我知道,你是來做我的工作的。
話已挑明,老何索性進屋里坐下。說實話,老何對朱桂英是有偏見的,加上昨晚的尷尬,老何心里非常厭惡這個總給政府惹麻煩的女人。女人四十來歲,身材要比她丈夫高大許多,如果不是心里有成見,老何自認為朱桂英還是一個有姿色的女人。女人沒有給老何倒茶,女人倚靠在大門旁,警覺地望著街道上過往的車輛,好像隨時隨地就要跑出去的樣子。看女人這種情形,老何把要說出來的話給咽了回去。一切勸導的話可能都是多余,許多年來,女人或許已經習慣了這種談話,經歷了許多場合,對這些政府派來的說客厭煩了麻木了。女人收回目光看了一下老何,說,你說吧,說完了就完成了任務,可以回去了,省得我礙你的眼。老何尷尬地站起身,說,我真的不是來做你工作的,只是隨便走走,今后有什么困難可以找我,我這個街道辦主任當然解決不了什么事情,但可以向上傳遞反映的。
老何走出門,女人忽喊住了,何主任,你真的不是來做我工作的?
老何回過頭來,看到女人眼里閃爍著一絲光亮,老何張了張口,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女人走過來一把抓住老何,說,何主任,進來喝口茶吧。
喝著女人遞過來的熱茶,老何的心里總感覺得有點不對勁。女人打開話閘,叨嘮著那些重復多少遍的故事。女人動了感情,一邊陳述一邊哭泣,讓老何心里格登格登亂跳。女人還說老何是第一個不是來做她工作而是關心她的政府來的人,非常感激老何能瞧得起她。訴說完心中的故事,女人的手在胸口長撫了一下,然后竟然燦然一笑。老何發現,女人笑起來眼角兩邊的魚尾紋拉得老長,干瘦瘦的臉上像被誰亂劃了幾筆,破壞了一個面容姣好的女人形象。
女人的哭與笑,讓老何如坐針氈,讓經歷過許多非常事件的老何竟然無語應對。好在這時老何的手機響了,是手下的年輕人打來的,問要不要他們去幫著做工作。老何連說了幾個不字,站起身來對女人說,我還有些事情,有空再來坐吧。女人顯然有點失望,不過,她還是很高興,因為心中的那團發酵的東西倒了出來,身心輕松了許多。
晚上又接著開會,各位鄉干部都匯報了沿線各村的衛生呀信訪摸底呀人員安排呀等等工作,老何自然也作了匯報。領導指示他明天工作的重點放在朱桂英事件上,說什么也不能發生攔車告狀的事情。
這一夜,老何沒睡好,腦海里老是浮出朱桂英那長長皺紋的笑臉。
吃過早飯,鄉干部各就各位投入了緊張的工作狀態。據說上級領導的車子是十點鐘左右經過,整個車隊有十六輛。
老何和兩個年輕干部同時站在了朱桂英門前的大街上,他們發現朱桂英的大門還沒有打開,門前也沒有曬出她兒子那件迷彩服。老何說,人家還沒起床呢,我們先到對面的修理店里坐坐。
可九點鐘了,朱桂英的大門還沒有開。老何有點慌神了,他們繞到屋后,發現門在外面上了鎖。不好,朱桂英跑了。
跑了正好,我們沒責任了。一個年輕干部說。
老何想了想,沒錯,跑了好。可是,要是她仍然在這個鄉街上呢?那可是自己管轄的地方,責任還是他老何的。老何沒有多想,便對手下的兩個人說,搜!
搜的過程中還發生一個戲劇性的故事。有人說朱桂英好像進了宋晴的店,老何他們進去的時候,宋晴不在店里,里面只坐著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子。兩個年輕人說肯定是朱桂英藏在了宋晴的屋里,跟宋晴在一起。小女孩一直攔著他們不讓進去,這就更加使他們相信猜測的準確性。在這非常時期,老何也顧不得私入民宅這個后果,硬闖了進去。屋里有幾個房間,老何也不知自己打開了哪扇門,一下子讓他看到宋晴與一個臉上長滿痘子的男子正纏在一起。那男子驚嚇無度,
臉色蒼白,倒是宋晴圓睜杏眼,怒道,何主任呀何主任,我們正正當當地交朋友,又不是賣淫嫖娼,讓你們這么興師動眾。兩個年輕人趕緊走了,老何連聲道歉,解釋說是尋找朱桂英。宋晴的臉色緋紅,丟下一句話,何主任,我們之間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可要負責。
兩個年輕人出來后要去尋找騙他們進去的人,老何擺擺手道,算了,這個賬以后來算。老何的腦海里顯現出宋晴那個長痘的男朋友,心想宋晴現在也是病急亂投醫,還帥呢,不說猥瑣就對得住他了。
繼續搜尋的結果還是沒發現朱桂英。兩個年輕人說,這下我們該輕松歇息吧。老何心里沒底,朱桂英那張長滿皺紋的笑臉老是在眼前浮現。他不相信朱桂英會走掉,她的信息靈通得很,省里領導要來這樣的機會她是不會錯過的。以老何的猜想,朱桂英肯定是躲藏起來,鄉街雖然只有一泡尿工夫的長短,可要藏匿一個人來也是難以找尋的,況且時間不允許他們再去搜尋,唯一的辦法只有他們三人分成路段加強巡視,一旦有異常,即刻采取措施,確保不發生領導不高興的意外之事。
盡管老何費盡心機做了精心的安排,可意外還是無可避免地發生了。不,那應該不是意外,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發生了。領導的車子是從西往東通過,也就是說先從朱桂英的門前經過,很順利,朱桂英沒有出現。可車子在東街盡頭卻忽地被一個披頭散發的女子給攔住了,眾人猝不及防,太突然了。他們甚至沒看見女人是從哪個地方跑出來,好像是從地上冒出來的一樣。車上的大領導下來了,大大小小的領導都下了車,女人被眾多領導圍在了中間,老何沒有近身的資格,只有遠遠地踮著腳尖望著那一排排車隊和一個個碩大的腦袋。
老何此刻心里不住翻騰著什么,涌出來的滋味老何也說不清楚。老何木然地往鄉大院走去,兩個年輕的助手在后面喊他,老何好像沒有聽見。
事發的當天書記鄉長把老何狠狠地批評了一頓,他的兩個年輕的助手則被罵得狗血淋頭。事情遠沒有結束,過了幾天,書記鄉長都被縣委縣政府通報批評,老何的街道辦主任自然也撤了職。
后面的事老何更沒有想到,朱桂英這次告狀還真給告準了,省里的有關領導指示縣相關部門重新查處當初的案子,縣里十分重視,組成了專門的小組,鄉里積極配合,不到半個月功夫,案子水落石出,還真是另有隱情。派出所果然打了人,當然,人不是打死的,是上吊自盡的。從上到下一路隱瞞,從而使冤案不得昭雪。相關人員都得到了處理,朱桂英的賠償也到了位。本來這個鄉現任領導在這個案子中沒什么責任的,當初他們都在外鄉呢。可他們還是受到了黨紀處分,主要是他們工作方法不對態度惡劣,在對待朱桂英的上訪事件中只是粗暴地阻撓,而從沒有幫她尋求解決的途徑。
發生了這樣一種大事,老何感覺顏面丟盡。不過,在內心自責的同時,又為朱桂英感到高興。不管怎樣,冤案得到昭雪,天地良心,領導受到處分也是該當的。
那天老何又到小康酒家喝酒,發現對面坐著一個長發老者,劉小軍介紹說這是五龍觀新來的道長。老何過來敬了道長一杯酒,道長倒也爽快,一口干了。老何戲謔地說,能否請教道長指點迷津?道長并不說話,而是用手指了指門外路邊的一個牌子。老何伸出頭一看,那是鄉街上的一個路牌名——西山路。老何不解,他記得鄉領導當時取這個名是因鄉街前面有一座大山叫西山,故而取為街道名。便說,本人愚昧,還請道長深解。道長撫發一笑,西山路,那是什么路?日薄西山,駕鶴西歸……你們鄉政府正好在這條街上,躲也躲不掉的。老何不信,說,人家西安西寧都可以叫,為什么就不叫西山呢?道長說,關鍵是后面的一個字,西字后面一個安字,西字后面有個寧字,都化解了,唯獨你這個西山,山是什么,阻擋了路,前程無路,不要解釋了吧。
走出酒店門時,老何沖道長那兒吐了口水,牽強附會,故弄玄虛。
不過,經過西山路牌時,老何還是朝那上面狠踢了一腳。
沒想前面還真有個人擋住了去路,一看,是宋晴。老何尷尬地說,宋晴姑娘近來可好?宋晴狠狠地說,好,好事都讓你給破壞了,你說怎么辦?是公了還是私了?老何喝了酒,不怕宋晴的糾纏,他故作細語道,小宋,過幾天我給你介紹一個真正的帥哥,保證讓你滿意。宋晴道,又是酒話吧,到時沒有怎么辦?老何說,沒有你找我老何。宋晴罵道,找你有個屁用,要是年輕二十歲差不多。老何一邊笑著一邊開溜,宋晴在后面說,何主任,你可要賠我青春損失費呵。
過了兩天,老何發現,鄉街上那個西山路牌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旁邊的一個新牌:東升路。老何看后便呵呵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