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
當一部小說嘗試以最具想象力的方式談論人類社會的邊界與未來,并因此獲得國際國內不同界別的回響時,對它的討論自然也會蔓延到政治經濟歷史文化的方方面面。《三體》獲得“雨果獎”后,各種不同距離的解析讓它成了一處過度解碼的險灘。當我們想直接探尋劉慈欣小說的特別之處時,更好的方法便成了先溯流而上,從源頭處做“深度模式”的考察。
閱讀劉慈欣早期的中短篇小說,能夠更清晰地感受到,劉氏科幻最重要的特質是不斷地制造震驚體驗。這種震驚表面上看部分源于小說中時空尺度的驟然變化,但實際上人物特寫與宇宙全景間的兩極跳切、敘事中蛙跳式的飛躍,都是為了描摹故事結構里根本性的翻轉。正是這一翻轉對日常價值的顛覆造成了讀者難以言喻的震驚。
為了具體理解這種顛覆和翻轉是如何運作的,我們不妨看一下劉慈欣最早的短篇之一《微觀盡頭》。小說講述的是為了解決物質是否無限可分的爭論,進行的一場撞碎已知物質最小單位的實驗。見證這場高能運動的主要人物,除了物理學家中國人丁儀和美國人瓊斯,便是哈薩克族牧羊老人迪夏提。這三個人形成了兩組在劉慈欣小說中反復出現的對峙關系,第一組是東方與西方,第二組是科學家與普通人,這里最為關鍵的是第二組。劉慈欣為了讓與科學事業毫不相干的牧羊人能夠來到控制大廳,用了這樣一個理由:“他們認為這個物理學上的偉大時刻,也是全人類的偉大時刻,所以應該有一個最不懂物理學的人到場。”既然丁儀們占據了物理學的位置,那么牧羊人在這里其實占據的是全人類的位置,也就是說牧羊人的到場,正是一束全人類目光的在場。
對于全人類,這場實驗并沒有一場足球比賽重要,用小說中總工程師的話說,“實驗結果出來后,能出一條三十秒的小新聞就不錯了”。也就是說對于理性經濟主體為單位,以等價交換原則運行的現代社會,這場實驗的價值約莫可以換算為一條三十秒的小新聞。然而作為讀者我們知道,當劉慈欣的奇跡時刻降臨,這場實驗的價值便會發生突變,而迪夏提老人正是放置在這里提供前后統一參照的度量尺。
當劉慈欣引用阿瑟·克拉克的宇宙負片概念,創造了只有在文學中才可能的對空間“黑白顛倒”的本質翻轉,實驗被分成了兩個階段—翻轉成宇宙負片之前和翻轉成宇宙負片之后。在翻轉之前,迪夏提這樣評論—“你們這些世界上最有學問的人,在找世界上最小的沙粒”;在翻轉之后,迪夏提則說“你們在干真主的事”。美國物理學家復述為:“我們擁有了上帝的力量。”也就是說在全人類的目光中,這次實驗可以被描述為兩次“非等價交換”,第一次是最有學問的人交換最小的沙粒,第二次是最小的沙粒交換上帝的力量。也就是說第一次交換是以大換小,而第二次交換則是以小換取從未有過的“大”。值得注意的是,第二次交換并非第一次交換的目的,兩次交換之間是根本斷裂的。
這種非等價交換讓人想到喬治·巴塔耶的耗費理論,通過對馬塞爾·莫斯在《禮物》中描述的“夸富宴”這類不斷升級的禮物經濟的理論思考,巴塔耶發展出了這一為消費而消費的理念。相對于不斷獲取與積累的功利性生產,他將非生產性消費所導致的“喪失”視為人類活動更為本源的沖動。而這種耗費行為在宗教獻祭場景中有著典型的體現,極富價值的牲畜與谷物被毫不吝惜地浪費與毀壞,有限經濟中不斷再生產的循環因此被迫中斷。在劉慈欣最著名的短篇小說之一《朝聞道》中,那些走上外星人筑就的真理祭壇,用自己的生命交換十分鐘真理的科學家,仿佛再現了這種純粹耗費的祭祀場景。拼盡全力阻攔科學家而不得的家人與政客,表現了系統無法與科學家們商定一個可以量化的等價交換關系,談判的不可能性被凸顯,因此這些科學家的死亡也成為鮑德里亞所謂的象征死亡。在這種象征死亡面前,系統受到了最強有力的挑戰,一種抉擇性另類價值的在場,讓讀者得以超越構筑在等價交換原則之上的當代資本主義視域。
事實上劉慈欣的大多數小說都在破壞這個只講求投入產出、經濟效益至上的世界。例如《地球大炮》中挖穿地球的南極庭院工程,這條與長城、金字塔一樣“無用”卻更加宏偉的地心隧道,正是只有科幻小說才能描繪的耗費。而《中國太陽》里的水娃更是直接言明了等價交換經濟準則對人類精神的戕害:“上世紀冷戰結束后,經濟準則一天天地統治世界,人類在這個準則下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這就使我們更加堅信經濟準則的正確性,它已變得至高無上,滲透到我們的每個細胞中。”想把人類目光重新引向太空的水娃,選擇違反經濟準則,將生命投注在“飛向星海,永不停泊”的耗費中。這種“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結尾,在劉慈欣的小說中并不常見,為了給理想主義者更可感知的鼓舞,通過犧牲換來的可能性,往往會在未來交換為一個拯救人類的奇跡。最感人至深的例子是《鄉村教師》,李老師用最后的生命交換西北山村的孩子背會牛頓三定律,而孩子們用死記硬背下的三定律從外星人那兒交換了人類的幸存。
外星文明無聲無息地到來,無聲無息地隱去,人類社會不公平的現實得到了最有力的展現,但當代世界的政治經濟結構卻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鄉村教師拯救世界的壯舉在我們生活的世界里無人知曉。與《混沌蝴蝶》中靠一己之力幫助祖國南斯拉夫對抗北約的亞歷山大一樣,李老師們無論成功或失敗在這個符號自身運作的等價交換的世界里,能夠得到的只是一份悲情。劉慈欣不滿于這樣的悲情,在后期的小說中他更傾向于中斷日常世界,召喚殊異政治經濟結構的蒞臨。在一種創造出的“新常態”下,非等價交換的耗費模式才能夠更為順理成章地展開。《三體》系列里耗費巨大的面壁計劃、天梯計劃(“只送大腦”)都是類似的狀況,開始時換取的只是一個渺茫的希望,第二次交換依靠的是作者用奇跡召喚的未來。
這難免讓我們想到一九六八年寫滿巴黎街頭巷尾的那句著名標語—“讓我們面對現實,要求不可能之事”(Soyons réalistes, exigeons limpossible)。這句源于切·格瓦拉的有意為之的矛盾修辭,是一個要將不可能之事召喚到現實中由此創造一種新現實的吁請。而這也正是劉慈欣在《混沌蝴蝶》中反復給出的心理獨白—“為了苦難中的祖國,我撲動蝴蝶的翅膀。”在這篇小說中作者有意誤讀混沌理論,讓主人公可以憑借“蝴蝶效應”以少換多,向大自然吁求大規模的氣象變化,用漫天的陰云遮蔽高懸于空中的戰爭機器,讓統治當今世界的霸權無法向地面投下毀滅性的炸彈。雖然小說的現實背景是北約轟炸南聯盟,但陰雨和大霧、轟炸與烈焰,這一組對立的意象十分準確地指向了越南戰爭,導致美軍在越南失敗的“天時”就是那連綿的陰雨。而正是圍繞越戰展開的轟轟烈烈的反戰運動開啟了“紅在革命蔓延時”的六十年代。也就是說劉慈欣小說中看似有悖于當代世界運行邏輯的非等價交換原則,根植于頗為清晰的歷史脈絡中,那就是六十年代時全球共通的文化邏輯。在這個如今以法國“五月風暴”、意大利“熱秋”為標識的全球性的批判現實與反資本主義浪潮中,所要擊碎的正是線性的等價交換邏輯(戴錦華:《叩訪六十年代》,載《熱風學術》第九輯)。
然而需要辨析的是,劉慈欣對六十年代的文化邏輯并非直接挪用,在他的小說中引發情勢根本變化的不是知識分子、學生和革命家的運動,而是科學誘發的巨大外部力量的降臨。在后期的大部分小說中重點描繪的也不是變革世界的時刻,而是如何面對已經變革了的世界。這與蘇東劇變后,我們身處的“告別革命”的語境有關,如今我們已經很難想象一個烏托邦的發生,但依然可以相信災難狀態中個體的犧牲。也就是說六十年代整體性的時代精神,轉換為了可能影響時代的個體英雄主義行為。
例如在《吞食者》中,曾經進行了地球保衛戰的元帥和戰士,再次選擇不等價交換,主動放棄生命,把自己置換為螞蟻的食物,而要等待的交換是地球的重生。與他們相對的則是被外星殖民者帶走作為家禽飼養的甘于茍且偷生的絕大多數人類。元帥們的犧牲在作品中被賦予了最高的評價,在《吞食者》的最后一行,作者用以言行事的方式承諾了奇跡的降臨—“在這寧靜中,地球重生了。”
也就是說作為文本中言出法隨的上帝,劉慈欣把一種將臨的未來許諾在作品里,以幫助人物跳過斷裂的鴻溝。正如《三體》中大史對于蝗蟲的闡發—人類沒有辦法滅絕蝗蟲,“三體”也不可能輕易滅絕人類。小說中那些不可思議的龐大計劃正是在這個對于生命尊嚴和人類希望的許諾下展開的。個體的耗費與犧牲,無數不等價交換迎來的將是充滿可能的未來。
而這個未來是已經成為歷史的六十年代所不再擁有,而讀者或許能在對科幻的閱讀和反思中尋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