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琚倩云[寧波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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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力異化下的疼痛——解讀畢飛宇長篇小說《平原》
⊙琚倩云[寧波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浙江寧波315211]
摘要:畢飛宇小說《平原》通過對端方和吳曼玲與權力關系的論述,展現出權力對人性的傷害和疼痛,揭示了命運掌握在“他人”手中的悲劇性,反諷了生存處境的非理性和荒誕性,昭示對存在理性的深度呼喚。
關鍵詞:權力異化疼痛
畢飛宇是一個有“70年代”情結的作家,在《平原》中,畢飛宇把故事的背景設定在“1976”年的橫截面上。當“70年代”變成一個獨特的符號流淌在作家的血液和作品中時,我們發現畢飛宇的作品呈現出的主題和風格與“傷痕文學”卻大異其趣。《平原》將宏觀的權力敘事細致入微地滲透在鄉村的日常生活中,通過對日常生活面貌的描寫和人物命運的敘述,集中展現了人性的荒蕪與異化。
《平原》再一次以蘇北平原上的王家莊為背景。畢飛宇建構的“王家莊”世界中,俯拾即是的便是那些在日常生活中有關生存哲學和權力斗爭的奧秘。畢飛宇的《平原》提供了關于權力更為縝密和深刻的書寫,權力是怎樣地被構造、怎樣地傷害他人、怎樣地傷害自己等一系列的過程,都是通過小說主人公端方的成長史展現出來。如果按照端方的成長歷程來劃分,可以分為權力的獲得、權力的釋放和權力的戕害三個階段。在三個階段中,呈現了不同側面的端方:積極向上的端方、工于心計的端方、無助的端方。在主人公的成長過程中,他的人性一次次在碾軋中被扭曲,最后變成一株權力培植的畸形之樹。
作為高中畢業的回鄉青年端方,回到王家莊后他的權力意識早就蘇醒。端方生長的家庭環境十分復雜,性格敏感的他忍受著來自于家庭掌權者的嘲弄和歧視的目光,因此他對權力有著強烈的渴望。端方一出場就顯示出對這種努力的嘗試,他在麥田中與繼父比賽割麥、與村里頭號混混扳手腕,在沉默中尋求自我身份的印證,他渴望利用身體優勢通過暴力獲取生存權利,從而使他在家庭里獲得身份認可與地位。在家庭層面上,家庭常常與王家莊發生著權力關系。因此,端方在家庭權力的爭奪與榮譽的維護上顯得至關重要。面對自己弟弟網子帶大棒子在河邊玩耍導致其死亡的局面時,端方為了維護整個家庭和自己的聲譽,他義正詞嚴地證明弟弟網子無罪,可是他心中也曾閃現一絲愧疚,端方望著大棒子的臉,想抽自己的耳光。他在心里說:“大棒子,哥哥不是東西,哥哥對不住你了!”并利用鄉規民俗冷靜地處理這場風波,使這場家族間的矛盾化險為夷。這場風波十分清晰地展現了端方在對權力的爭奪和聲譽的維護中不斷追逐權力和屈服于權力,其在背離人性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經過一系列事情后,端方在王家莊聲名鵲起,不久就出現地主的女兒三丫的投懷送抱。我們暫且不論端方和三丫是否是真愛,但是他們之間的情愛一定是與權力相關的。出身不好的三丫以飛蛾撲火的姿態追求端方,她渴望通過與端方結婚來沖破命運不公的黑暗門閥。與此相對應,端方對三丫的感情也是在權力輻射下滋生的悲劇產物。當三丫主動送來“愛情”,端方幾乎沒有考慮就接受了。與其說這是欲望的膨脹,不如說這是端方對于權力欲望的想象和自我滿足,他通過接受這段情愛從而獲得更加明確的身份確認和極大的心理滿足感。這種對于自我權力與身份的確認醞釀出的惡果,在三丫死后表現得淋漓盡致。這種身份的確認促使著端方在權力追逐的過程中逐漸喪失本性,傷害了自己同時也傷害了他人。在紅粉的婚禮上,端方利用鄉規民俗和強權故意刁難紅粉,逼迫性格要強的紅粉在出嫁前喊沈翠珍一聲“媽”。紅粉事件展現了端方對于權力的釋放已經擴張到家庭之外的公共空間。我們能感受到端方掌握權力后的變化,這種變化中透露出端方的人性中的陰狠與自私。
在家庭范圍中奪取統治地位的同時,端方還與村里頭號混混佩全爭奪村里公共統治權。通過暴力與智慧,端方在王家莊游手好閑的青年心中一步步樹立起他的絕對領導地位。在觀影事件中,他神閑氣定地指揮王家莊青年與高家莊青年“作戰”,憑借智慧和策略不費吹灰之力就使王家莊青年獲得全面的勝利。在端方自我建構起的權力帝國中,他通過權力控制他人,使更多人被壓制在權力之下。他的人格魅力轉為權力惡魔的象征。作者冷靜又心痛地將權力對于人性扭曲的過程展現在我們的面前。權力在無意識的層面上改造和馴化個體,同時又左右了人物的性格及其命運的趨向。他無論是精神統帥還是政治統帥,他都無法逃離被異化的厄運。
在權力的圍剿下,這些人物在命運的枷鎖下做著無謂的掙扎。畢飛宇以現實主義的筆法,披露了權力對人性的扭曲、人類性格的腐蝕,把日常生活中的痼疾和對權力的批判引入更深的境地。
畢飛宇曾借“我們身上的鬼”來加以定義。他指出“我們身上一直有一個鬼,這個鬼就叫作‘人在上人’,它成了我們最基本、最日常的夢。這個鬼不僅依附于權勢,同樣依附于平民、大眾、下層、大多數、民間、弱勢群體乃至被侮辱被損害者身上。”①他悲哀地認為只要這個“鬼”存在,那么就無法避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局面。在《平原》中,畢飛宇將傷害與疼痛交給一個掌握實權的女性來承擔。
從人性的復雜性和靈魂的豐富性的角度來看,相較于端方,吳曼玲這個人物形象被賦予了更多的悲劇色彩。吳曼玲,一個南京來的知青,來王家莊不久就當上了王家莊的村支書。她深深扎根于農村的土地里,并提出她著名的“兩要兩不要”——“要做鄉下人,不要做城里人;要做男人,不要做女人。”②吳曼玲顯然是一個“鐵姑娘”的形象,是那個時代精英女性形象的典范。從歷史背景來考察,吳曼玲簡直就是中國婦女解放時代的輝煌縮影,是王家莊女性中最具有獨立性和自我解放意識的象征。但我們從作者調侃的口吻中發現作者并沒有為這個“鐵姑娘”大唱贊歌,而是對這個人物進行了顛覆性的描寫。
吳曼玲為了主任隨口一句“前途無量”的虛幻承諾,她甚至以一種超負荷勞作的方式去工作,希望在權力世界爭奪一片天地。她為了能在男性社會獲得權力,她不得不以“異裝”的形象闖入男權的世界中,她主動丟失了自己的女性意識,將自己異化成政治動物。因此,吳曼玲擺脫不了“他塑”的命運,當她否定自己性別的同時也否定了人性,作者通過很多情節讓我們看見她表現出女性的脆弱、溫情的真實一面。在好朋友志英的婚禮上,微醺的吳曼玲在旁邊目睹了新郎對好朋友志英的愛。那一幕刺痛了“鐵姑娘”心中最柔軟的部分,激發了她內心蟄伏已久的女性情愫,可是村支書的角色又壓抑了她對于愛情和自然人性的渴望。當端方和吳曼玲單獨相處的時候,“真正讓吳曼玲吃驚的不是自己的輕浮,而是輕浮所體現出來的力量,也就是咄咄逼人的‘浮力’了”③,這是女性細膩情感的自然流露,但一旦外人到來,則立刻喚醒她的理智,這時的吳曼玲又回復到嚴肅、刻板的生活狀態之中。
在權力和愛情強烈的碰撞中,我們聽見靈魂撕裂的聲音,吳曼玲的人格出現了分裂。這愈發加劇了“鐵姑娘”的悲劇色彩——身體意識的喚醒和自我意識的壓抑之間悲劇性矛盾導致她并沒有主動追求她深愛的端方,而是在與她的狗發生性關系中,獲得變態的滿足。作者的筆觸是冷酷、無情的,人性的荒謬與生命的疼痛緊密交織在小說恣肆的語言中。在《平原》的結尾,我們看見荒誕的模擬“渡江戰役”“占領和解放王家莊”“癲狂的吳曼玲咬傷端方”等突兀的情節,當瘋癲的吳曼玲咬傷端方,含糊不清地說:“端方,我終于逮住你了”時,她卻在瘋癲狀態下回歸了自己真實的人性,而這一口正是咬住了人性的軟肋和權力的弱點。為追逐權力,吳曼玲必須循規蹈矩地活在權力的魅影之下,扭曲人性并且壓制人的本能欲望(當然包括生理欲望)。但是,人性不可能永遠被壓制;在特定的“場合”中,它仍然會重現甚至會反抗。
權力與人性,一直以來都是畢飛宇小說的創作主題。無論是《平原》還是“玉”系列三部曲,畢飛宇都延續了對特殊時期下的“鬼文化”和人性的沉淪與畸變的強烈批判與反思,揭示了歷史掩藏下的時代本質和生命中無法規避的沉重。在畢飛宇的小說世界中,我們仿佛深陷人性荒蕪的沼澤,感受著與時代的變幻和大起大落黏連著的刻骨銘心的疼痛。畢飛宇以人道主義的情懷和對世事的冷靜洞察,對人性的黑暗扭曲進行了不遺余力的批判。但是作者的創作目的并不是為了把美好的人性扭曲給我們看,而是希望通過那些不堪回首的歷史進行深刻反思。面對著價值觀念多樣化、道德標準復雜化的今天,我們的靈魂時刻經受著考驗,我們仍然會遭遇權力的圍剿和人性的淪陷、自我的迷失和異化的疼痛,我們常常會發出人何以如此的感嘆。畢飛宇不斷追問人性和反思人生,讓我們重新審視我們國民的劣根性。他的文字為我們這個時代敲響了警鐘,而這種文字的力量也終會指引著我們努力營造一個健康美好的時代。
①③畢飛宇:《平原》,江蘇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85頁,第128頁。
②畢飛宇:《我們身上的鬼》,《小說選刊》2001年第6期。
參考文獻:
[1]畢飛宇.我們身上的鬼[J].小說選刊,2001(6).
[2]畢飛宇.平原[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5.
[3]葛紅兵.障礙與認同:當代中國文化問題[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
作者:琚倩云,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輯:張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