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 飯

雷淑芳

老六破例了，老六的破例連他自己也沒想到。

建筑工地門口的幾個盒飯攤已有好些日子了，但老六從來就沒光顧過，更沒仔細瞧過。八元錢一盒的盒飯對老六來說，還是有些奢侈，老六的午飯是雷打不動的去小餐館，花五元錢解決。一碗血旺，一碟辣椒水，再加上米飯，這就是老六午餐的全部。實在想換口味，也就是把血旺換成豆花。一碗豆花比一碗血旺貴五毛錢。此外，老六再不舍得多吃一份素菜。一份素菜最少要五元錢，已是老六一頓午餐的費用。在老六看來，一份素菜，無非就是幾片菜葉加上點鹽，連油星子都見不到幾滴，買這東西，太浪費。自家地里有的是疏菜，回家想咋吃咋吃，何必在城里花冤枉錢。

老六自己也沒料到，就那么一眼，便改變了老六的午餐。

火辣辣的太陽毫不留情地烤著大地上的一切，大地被曬得發焦發燙，地面仿佛一個巨大的蒸籠，熱得使人喘不過氣來。這天，老六吃完午飯返回工地，正好看見一個臉上蒙著紗巾的女人埋頭收拾沒賣完的盒飯。這個盒飯攤很特別，是用廢舊廣告布做成的長方形的簡易遮陽棚，與其它撐著遮陽傘，傘上還打著廣告的盒飯攤比起來，自然遜色了許多。

老六下意識地站了一下，女人抬起頭時，老六看見女人的臉上蒙了一張紗巾。老六有些疑惑了，這天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怎么還蒙張紗巾在臉上？老六正琢磨著，一個四歲的小男孩拿著個礦泉水瓶子，興沖沖跑過來，遞給女人說：“媽媽，我又撿了一個瓶子。”

紗巾劈手奪過小男孩手里的瓶子，扔到地上，又在小男孩屁股上打了幾下：“喊你不要到公路上撿瓶子，你就是不聽話。車子那么多，危險！”

小男孩把紗巾丟掉的瓶子重新撿起，臉上掛著淚，遞給紗巾說：“媽媽，我是為爸爸撿的。”

紗巾愣了一下，蹲下用力抱住小男孩。小男孩哭著說：“媽媽，我聽話。”

紗巾用手擦去小男孩臉上掛著的淚水，輕輕說道：“小心車子……”

小男孩高興起來：“媽媽，我幫你收拾。”接著便吃力地把小凳子往三輪車上搬。

母子二人收拾好盒飯攤，推著三輪離去。老六看著兩人離去的身影，竟無端地站了好一會。

自從那天后，老六每天中午下班后就徑直朝紗巾的盒飯攤走去，買一盒盒飯，和工友們蹲在一起，邊吃邊扯閑篇。

半個月后的一天中午，老六晚下班半個小時。當老六快步走到紗巾的盒飯攤時，看見紗巾正在埋頭收攤。小男孩纏著她說道：“媽媽，你不要收攤。”

“沒人來買盒飯了，我們回家。”紗巾頭也不抬。

“叔叔還沒來買盒飯呢？”小男孩說。

“叔叔，哪個叔叔？”紗巾疑惑地看著小男孩說。

“那個天天來買盒飯的叔叔。”

“叔叔今天不會來了……”

“叔叔會來的，叔叔天天都來了。”

“聽話，別淘氣，媽媽收攤回家。”

小男孩一臉失望，卻在這時候，看見老六走了過來。小男孩忙高興地扯著他母親說道：“媽媽，媽媽，叔叔來了！”

老六端起盒飯，正準備離開時，小男孩端著一個小凳子，放在老六面前說：“叔叔，你坐下吃飯。”

老六笑著說：“乖孩子，叔叔去那邊吃飯，免得耽誤你們收攤回家。”

“不礙事，不礙事，坐下吃吧！”紗巾邊收拾盒飯攤邊說。

“叔叔，你坐。”小男孩伸手拉著老六的衣服揚起臉望著他。

老六剛吃完飯，小男孩又端著一杯茶遞過來：“叔叔，你喝茶。”

老六接過茶杯，摸了摸小男孩的頭，贊道：“好懂事的孩子。”

“哎……窮人的孩子早懂事，孩子也跟著遭罪。”紗巾嘆了口氣。

“遇上什么難處了？”老六問。

紗巾臉色一暗，傷心地說道：“兩年前，我和他爸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有一天晚上因加班下班晚，我不慎掉進了工地上的石灰池里，他爸為了救我，跳下石灰池把我往上托起。但當工友們把他救起時，他的兩條腿就壞了，我的臉也毀了。他爸從此就躺在了床上，從那時起，孩子再也沒向我要過零食吃。”

過了好一會兒，老六才說：“這孩子，好懂事。”

“大哥，不瞞你說，這孩子老念叨你，說你天天買我的盒飯呢！”紗巾邊用抹布擦盆子邊說。

“你的盒飯好吃。”老六說。

“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

“你也太不容易了。”老六站起來說，“不耽誤你回家了，我回工地了。”

“大哥，你慢走。”

“叔叔，再見。”小男孩舉起手朝老六揮了好幾下。

老六午餐的破例，讓工友們覺得很奇怪。起初，工友們以為老六只是想開一次洋葷，沒想到老六居然天天買盒飯，這讓工友們驚詫不異。老六天天買盒飯，又只買紗巾的盒飯，這就給工友們提供了閑扯的話題

在老六又一次端著盒飯和工友們蹲在一起時，趙三瞅了一眼老六，拔了一口飯說：“老六，你一直買紗巾的盒飯，天天吃沒吃膩啊，不想換換口味？”

老六說：“買誰的不都一樣嗎？”

趙三看了一眼老六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涂，紗巾的盒飯生意是這幾個盒飯攤最差的一個。”

“都是大米做的，誰賣的還不是一個味？”老六頭也沒抬地說。

“你老去買紗巾的盒飯，看沒看清紗巾下的那張臉是啥樣？”趙三看了老六一眼，臉上似笑非笑：“這么熱的天，她用紗巾蒙著臉干嘛呢？”

老六說：“我咋知道人家為啥蒙紗巾？我又不是諸葛亮。”

趙三嘿嘿笑：“老六，說老實話！你為啥只買紗巾的盒飯？”

老六憋了半天才說道：“她掙錢不易。”

“真沒看出來，你上有七十多歲的父母，下有正在念高中的兒子，還有腿有殘疾的妻子，你容易？”趙三說完，站起來，圍著老六轉了幾個圈圈，把老六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好幾遍，一句話也不說。

老六被趙三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冒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

趙三說：“幾斤幾兩，你自己不明白？你的衣服都沒整抻抖過，你掙錢容易？你哄誰呢？”

在場所有人都笑了。笑聲圍著老六，笑聲里藏著的意思，老六自然是心知肚明的。老六發窘地說道：“不就買一盒盒飯嘛？小題大做！”

“醉翁之意不在酒吧？”趙三把手中一個礦泉水瓶子扔在地上，瞟了一眼老六，“老六，真沒看出來，你吃著碗里的，還看著鍋里的。”

“凈瞎扯！”老六有些生氣。

趙三煞有介事地對眾人說道：“我知道紗巾為什么蒙臉了。”

眾人驚奇地抬起頭，人人臉上打著大大的問號：“為什么？”

趙三壓低聲音說：“她不蒙紗巾，她的盒飯賣不出去，我看見她的紗巾掉下來過。”

“咋回事？”有人驚奇地問。

“紗巾是……”趙三正想說，這時候，紗巾的小男孩跑過來，撿起趙三面前的礦泉水瓶子，高興地對趙三笑了一下，轉身正要走，趙三眼睛一亮，忙向小男孩招招手。小男孩走過來，趙三說：“小朋友，你撿礦泉水瓶子干什么？”

小男孩看著趙三，拿礦泉水瓶子的手立刻背在身后，不開腔。

“你媽媽的臉上為什么蒙紗巾？”趙三又問小男孩。

小男孩還是瞪著趙三，身子往后退。

趙三伸手抓著小男孩，從口袋里摸出幾顆糖放在手里對小男孩說：“告訴叔叔，你媽媽為什么蒙紗巾。你只要說了，叔叔就給你糖吃。”

老六瞪了一眼趙三：“他還是個孩子。”

趙三瞥了一眼老六：“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怕什么？”

“趙三，你太過分了！”老六火氣十足。

“你他媽的少廢話！”趙三似笑非笑，“我倒要看看你葫蘆里到底賣啥藥！”

趙三把糖放在小男孩手里說：“告訴叔叔，你媽媽不蒙紗巾，是不是不漂亮？

小男孩看了糖一眼，咽了一口唾沫。但他并不接，眼睛睜得大大的，小臉漲得通紅。

“你爸爸呢？”趙三又笑道。“告訴叔叔，叔叔的糖可甜了。”

“趙三！”老六站起來，沖趙三黑臉吼道。

“你叫什么？你心里那點小九九，我今天要給你揭出來！”趙三毫不示弱。

小男孩突然張嘴在趙三手背上咬了一口，趙三吃不住痛，松了手。小男孩轉身就往外跑去，一下就跑到了公路上。

這時候，一輛轎車急駛過來，似乎沒看見小男孩，徑直朝他沖過來。

老六甩下飯盒，猛沖過去，用力推開小男孩。轎車駛了過來，車輪從老六的腿上壓過去，老六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