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雨++閆廣芬
摘要:盧曼以“功能結構論”為起點,以“系統/環境”為主導性區分,將社會視為一種以“自我指涉”為基本運行機制的復雜系統。作為社會子系統之一的大學同樣通過“自我指涉”的方式來實現自我維持與發展,并以“復雜性化約復雜性”的基本原則建構起其與社會“結構耦合”的關系。這種關系的形成既需要大學通過功能的特定化與二元符碼的確立來保證“自我指涉”的完成,又需要合理的邊界設置來保證大學與社會間的互動磁場的穩定存在,這是盧曼社會系統理論對于大學發展所提供的啟示。
關鍵詞:盧曼;社會系統理論;大學;自我指涉;結構耦合
自大學誕生之日起,大學與社會的關系便是一個經典論題,人們總是在不斷嘗試更新對于大學與社會關系的認識。這是因為無論是我們所處的大學與社會本身,還是我們認識大學與社會的方式與方法,甚至是判斷這些認識正確或錯誤的標準,都處在不斷的變化與發展之中。雖然這些動態的因素使得我們對于大學與社會關系的認識常論常新,但變化之中蘊永恒,此問題的研究歷史已經告訴我們:有效的理論支撐是獲得真實且深入理解的必經之路,只有把握與運用正確的理論方法,現實中存在的問題才能被撬動。然而,當面對由于社會環境的根本性變化與大學復雜性增加而產生的新問題時,傳統理論的滯后又使得當前的探討如盲人摸象一般。因此,在理論與現實難以融合的當前語境中,賦予大學與社會關系新的理論解讀是必需且必要的,在筆者看來,盧曼的社會系統理論無疑是我們撬動此問題的一個新的理論支點。
一、盧曼社會系統理論的發展脈絡與基本內容
自孔德明確提出“社會學”這一概念以來,社會學在百余年的歷史發展進程中逐漸呈現出實證主義、人文主義、批判主義等不同理論傳統,到今天,沖突理論、符號互動理論、交換理論、行動理論等更是方興未艾。新理論的不斷出現雖然看似繁榮,但其背后的危機依然如波濤暗涌——在解釋共同的社會現象時,各種理論之間存在著嚴重的不可通約性,甚至還出現了相互攻擊的態勢——當20世紀70年代帕森斯結構功能主義一統天下的時代過去之后,社會學理論似乎陷入了無序的征戰之中。社會學家對于這種危機的嗅覺是十分靈敏的,吉登斯就曾大聲疾呼:“社會學家們都普遍認為當代社會理論必須進行徹底的修正!” [1]
尼克拉斯·盧曼(Niklas Luhmann)認為,當前的社會學研究中存在著兩個需要修正的問題。第一,研究者重視前人理論成果的興趣已經超過了對于社會這一研究對象本身的興趣?!斑@種對理論的興趣不是針對理論,而是轉向那些已經創造理論的作者的成果。理論不再被視為是你自己創造或生產的東西,而是將已經存在而只需要被解釋和重新定義的東西?!盵2]第二,宏大的社會系統在實證與經驗的研究方法中被不斷肢解,碎片化的問題意識始終難以達成社會發展的綜合性方案?!吧鐣W幾乎將自己理解為經驗科學,但是卻將‘經驗性這個概念極狹隘地理解成獨特的資料調查與分析”[3],這樣使我們喪失了獲得多樣、多元理論構想的能力?,F存理論的缺陷激發起盧曼強烈的創造訴求,“我強烈的意識到,一種宣稱對所有社會現象有效的一般社會理論,是一個在當下被完全忽略了的社會學的特殊領域”。因為這種忽略,“當前的社會并不充分了解其自身,而且迄今為止它還沒有能夠闡釋一個即使是偏狹的但貌似有理的自我描述”[4]。因此,建立起一種對社會各個領域具有普遍有效性與解釋性的一般化社會理論是盧曼努力的方向,教育當然是其中的必要命題。
教育與社會之間存在著一種不可分割性:教育既是社會子系統之一,又在建構社會的過程中起到不可替代的特殊作用,尤其是處于教育系統頂端的高等教育;同樣,社會的發展也左右著教育的建設,而當前教育領域中“批判眾多,建設甚少”的局面又使得大學對于有效理論的渴求更為迫切。因此,當盧曼一般性的社會系統理論映射到具有特殊性的高等教育領域之中時,一種新的包容力與解釋力應運而生。
·理論探討·大學與社會關系新探
(一)起點:對帕森斯的繼承與修正
作為20世紀最重要的社會學家之一,帕森斯對于其后的社會學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二戰后社會學理論“帕森斯化”的階段劃分模式(即“帕森斯的壟斷時代”、“反帕森斯的批判時代”與“后帕森斯的整合時代”)已經清晰地表明了帕森斯的理論所具有的標志性地位。作為帕森斯的學生,盧曼與帕森斯理論存在著更為緊密的聯系,但這種聯系更明顯地體現為否定與修正。
帕森斯的結構功能主義所追尋的問題是:社會系統為了維持運行,需要滿足什么條件?以及如何滿足這些條件?對此,帕森斯的回答是:系統以結構來維持運行,構成系統的子系統(有機體、人格、社會和文化)分擔不同的功能(以上四個子系統分別對應適應、目標實現、整合與模式維持功能,即“AGIL” 模式),四大功能又通過“價值”的整合成為系統功能,即結構決定功能,結構的維系是系統功能維系的根本。
對于結構的過度強調是盧曼修整帕森斯理論的一個起點。盧曼認為,如果以結構的存在作為一個前提條件的話,秩序的預設必然是無法回避的,這導致人們很難對社會中的沖突和變遷問題做出有效解釋。更重要的是,盧曼認為帕森斯只討論了“維持社會秩序如何可能”,而對于它的上層問題,即“社會形成如何可能”并沒有進行深入的探討。但是,盧曼也承認,結構功能主義作為一種分析工具是有效的,只是帕森斯沒有正確把握或是全力挖掘出結構與功能之間的確切關系?;诖?,盧曼對帕森斯的結構功能主義進行了修正。盧曼認為,在結構功能主義理論中,結構是一個預先給定的條件,它是不變的,這是結構功能主義者過于強調穩定而忽視變化的原因。相反,盧曼嘗試以“功能”作為問題出發點,即把維持系統結構的問題轉變為系統本身的功能問題:對于任何一個系統而言,不是先有結構而再有功能,而是先有功能的預設而再形成與之相對應的結構。鑒于兩者之間的內在聯系,人們將盧曼這種對帕森斯理論“翻了半個筋斗”而形成的新思想稱為“功能結構主義”。
對于文化的整合作用,盧曼也持有與帕森斯截然相反的意見。帕森斯強調系統的穩定性,因此格外重視文化這一子系統的重要整合作用,認為通過制度化的內在整合,文化在社會系統與人格系統中擔任最基本的角色。而盧曼認為這種“文化一統論”是不符合實際情況的,因為隨著社會功能的不斷分化與豐富,沒有哪個系統可以宣稱是最基本的系統,也沒有哪個系統可以宣稱自己可以對其他系統起到統領作用,任何一個系統的存在都是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換言之,并不存在一個能夠跨越功能系統的、全社會普遍認同的價值共識與文化符碼?,F代社會的復雜性、多元性與不確定性已經決定社會系統的運行不能單單依靠文化、道德、精神、信念等類似因素來進行維持,通過文化整合而形成的社會統一體并不存在,通過功能的運行與分化而臨時耦合聯接起的復雜系統才是真實的。
“功能結構”主義的建立與對文化整合的否定是盧曼對帕森斯理論進行修正的兩大主題,盡管這只是盧曼在理論發展初期所做的工作,但這種站在巨人肩膀上的批判與建設已經在一定程度上預示著日后盧曼理論所要達到的高度與廣博,“系統/環境”作為主導性區分的建立便是這種高度與廣博的初次展現。
(二)根基:“系統/環境”代替“整體/部分”
帕森斯的結構功能理論之所以強調系統的均衡與文化的整合,其根本原因在于其理論是以封閉系統作為分析預設的。封閉系統的根本特點在于靜態的穩定性,這樣的系統不與環境存在交換關系,因此,它總是極力挖掘系統內部的因素,強調各因素之間的整合與整體的穩定。但是,封閉的系統觀并不符合系統運行的真實狀態,不與環境進行交換的系統是不存在的,系統的開放性要求我們強調環境與系統間的關系,盧曼將“系統/環境”稱為觀察中的主導性區分(guiding distinct)。
“開放性”意指系統向環境開放。盧曼認為,系統并不是也不可能是封閉的,它始終處于外在物質連續不斷的流入與流出之中,在其構成要素的組合與解體中維持自己。系統與環境的交換過程本身也是促進系統發生轉變的動力,但系統并不因此而被環境因果地限制或單線決定,在環境發生改變的時候,系統自發、自主地進行自我調整。因此,在研究系統時,研究者不能僅僅關注系統的內部問題,還要將系統與環境作為一個整體來共同觀察,在這個過程中,系統在向環境開放的同時也與環境構成了超越原有的新主體。“一個系統的結構和過程只有在與環境的關聯中才能存在,而且只有在這樣的關聯中加以考慮才有可能被理解……我們甚至可以說一個系統就是它與它環境之間的關聯,或者說系統就是系統與環境之間的關聯。”[5]
我們在理解盧曼“系統/環境”主導性區分觀點時需要注意兩個問題:其一,系統與環境的關系是辯證的:環境由不同系統建構,不同系統間也互為環境;其二,盡管這種區分一直在強調環境的作用,但這并不意味著系統內部的問題不再重要,而是在分析系統內部問題時,我們要將其放置在系統與環境的關聯中完成綜合考慮??梢?,與“整體與部分”強調靜止與共識、并指向同質世界的預設不同,“系統與環境”的預設始終強調交換與差異,它指向一個異質的世界。故此,盧曼認為,“系統/環境”這對區分的建立使我們能夠進一步觀察到社會的復雜性與差異性,他甚至認為“系統/環境”的區分已經超越了“整體/部分”的傳統區分而成為當前系統中的主導性區分,是一種研究范式上的革命,這是盧曼社會系統理論的基礎。
(三)核心:“自我指涉”運作機制的形成
如果系統向環境的開放是一種自發且自主的行為,那么這一行為是如何具體發生的呢?盧曼借鑒生物學中“自我指涉”的概念對此進行了回答。
“自我指涉”來源于生物學家馬圖拉納和瓦列拉的“自我創生理論”。自我創生理論旨在回答“生命是什么”這一問題。以細胞為例,細胞是由細胞膜包裹而成的各種物質的組成,其內部包括核酸、線粒體、酶等各種各樣的分子結構,這些結構之間持續發生著化學作用。細胞雖小,但卻是一種動態的、包含著大量復雜性化學變化的網絡。一方面,細胞不斷生產維持自身運作的物質,另一方面,細胞也是由細胞體內的物質所產生的,即細胞膜通過對外部媒介所輸入的化學養料的運用,使細胞產生了自我結構。換言之,細胞正是通過對自身構成要素的自我生產而產生了細胞自身,這是一個封閉的、遞歸的過程(圖1)。
圖1自我創生理論圖示
受此啟發,盧曼認為,社會系統也是一個自我創生的系統,社會系統通過要素及由要素構成的網絡而不斷地被生產和再生產出來。故此,社會的自我創生具有如下特點:第一,社會的自我創生是自治的,自我創生使社會內部的所有改變從屬于社會系統的維持;第二,社會的自我創生具有承續性,社會通過持續生產保持其系統組織的不變從而始終繼承其原有特性;第三,社會的自我創生是自我觀察的,社會在自我創生的過程中不斷明確、維護自身的邊界。同時,盧曼進一步解釋了自我創生理論的封閉性:其一,在涵蓋意義上,“封閉性”絕不意味著系統與環境間的完全切斷。所謂自我創生,所指的僅是系統不斷生產和再生產自身的構成要素以及系統自身,而并非意味著在系統與環境間不存在任何關聯,與細胞一樣,它不可能不與外界進行交流;其二,“封閉性”指向的是一種“運作”(operation)層面上的動態遞歸過程,而非靜止的存在狀態。
同時,盧曼發現自我創生實際上是由“指涉”開始的,“指涉”是指做出一種區分并標示出區分的兩個側面中的一個側面[6],在指涉的運作中,每一個被指涉的事物必須以否定對方的方式被確定下來,這是一個非此即彼的過程。設定差異和標記差異是兩次不同的操作,但幾乎在同一步驟中進行,兩者組合成為一個操作單位。不斷的自我指涉累積成系統的不斷運作,這是一種在運行與操作意義上的“自我指涉的封閉”,社會系統正是在這種遞歸的自我指涉中不斷地對自身的構成要素進行再生產。
實質上,這些解釋最終可以歸結為“如何看待系統的封閉與開放的關系”。在盧曼看來,封閉性是指由于社會系統是自我指涉的系統,其運作過程具有自主性,故此不容其他系統介入進行篡改。但這種封閉性并不意味著系統是被隔閡的,相反它與環境中的其他社會系統存在所謂的“結構耦合”(structural coupling)關系。概言之,所謂系統的封閉,是指系統在運行的過程中是自主的,但系統在與環境的交換中卻不是自足的,因此,社會系統的最終特性是一種“基于封閉的開放”(openness through closure)[7]。
二、大學與社會的關系:基本原則與運作機制
(一) 基本原則:以復雜性化約復雜性
無論是“系統/環境”間主導性區分的建立,還是“自我指涉”運行機制的形成,盧曼認識社會系統的基礎在于復雜性的觀察視角,“如何處理復雜性”成為盧曼解讀不同系統間相互關系時所首先面對的重要問題。在復雜性思維興起之前,盧曼就已經意識到,學者對于簡單性這個孤島的美譽使其忽略了復雜性海洋的存在。“所謂復雜性,可以把它理解成任何可能性的總體性?!盵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