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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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與年(一)
∥寧肯

寧肯,1959年生于北京,“新散文”代表作家,代表作為西藏系列長篇散文《沉默的彼岸》。曾獲第二屆、第四屆老舍文學獎長篇小說獎,首屆施耐庵文學獎,第七屆北京市文學藝術獎,美國紐曼文學獎。
城市意味著記憶、成長、開始、結束,或重新開始,總之城市是時間的容器(鄉村就不是,鄉村是時間本身)。1957年,一艘小火輪上坐著我城里人的父親,鄉下的母親、大哥、二哥、姐姐。我沒在船上。我還沒出生。他們穿過白洋淀,經天津轉乘火車,從鄉下到北京。大哥12歲,二哥10歲,姐姐6歲,兩年后我出生時哥哥姐姐鄉音尚未改盡,他們還在受北京人欺負,我的出生讓這個家融入北京。
那時北京的城墻還沒拆,現在我還模糊記得車窗外的情景,外面即是高高的城墻,城墻上有時有小樹滋出來,遠遠向你招手,后來到處是裸露出黃土的豁口,已開始拆,可以從任何一個豁口上去,到上面摘酸棗、逮蜻蜓、粘季鳥、挖野菜,有個時期挖野菜的人很多,哥哥姐姐都去挖過。那時如果從空中看,城墻非常顯眼,由于它的存在北京明顯分為內城外城,一致的是內外都沒有高樓,都是一片平,像灰色波紋的屋頂,陽光再強也不刺眼,甚至沒有一個點耀眼,沒有一處玻璃幕墻。屋頂之上是貓和鴿子的世界,鴿子在房脊上移動,貓看著毫無辦法,毫無辦法也看著。偶爾有孩子爬上屋頂,構成另一種稍稍復雜空間關系,飛機上很難看到這種空間關系,那時飛機又少,看到的時候就更少。當然,現在飛機多了,但也基本上看不見北京了。
現在無論什么時候,一想到自己小時曾一個人在房頂上與貓、鴿子在一起的情景,就總覺得有一個夢始終沒有做完,總想再看看當年的鴿子、貓,看看當年的北京。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北京人完全是個誤會,中學歷史課歷史老師講“北京人”,我覺得北京人有什么好講的,我不就是北京人嗎?這么多北京人呢,后來才知道我這個北京人非歷史上的“北京人”,兩者或者說毫無關系。但是,“北京人”這個概念還是給我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我不知道“北京人”對別的北京人有何種影響,反正對我有點不一般。我不想夸大這種影響,但所有特殊的事物都對人心理上有莫名的投射功能,有時僅僅一個詞都會對一個人產生影響。另外北京這樣的地方,經歷的東西太多了,歷史常常就在身邊非常具體地展開,某種鏡像、心理疊加對人化無形,夸大這種影響無疑是形而上學,但完全無視同樣會有盲點。
2010年我的長篇小說《天·藏》問世,小說背景是西藏,但責任編輯王德領先生有一天對我說他在《天·藏》里讀出了北京。我非常意外,西藏與北京天壤之別,地理風貌甚至連天空都不同,我曾在那兒生活過幾年,像淬火一樣我的青春在那里定型。我沒問王德領從《天·藏》里讀出了北京什么,我覺得心里明白,我想王德領也明白,但這又是無法簡單說出的明白。我與北京或者北京與我,能簡單說出嗎?
不知道是否北京的關系,我喜歡神秘、巨大而又敞開的事物,喜歡這類事物帶給我無法說的感覺。去西藏之前,是我青春時光中最迷惘的一段時光,我記得我曾一個人去故宮,在紅墻下散步,在斑駁的地上徘徊,在荒草中停留。我并不喜歡故宮,但喜歡故宮構成的空間,一切都和歷史無關,我不走進故宮的任何大殿,不想知道任何歷史知識掌故傳說,我就是喜歡一個人和一種巨大的空間,和荒草、頹磚、天空,在臺階上,在門下,在黃昏的陰影中凝視遠方。事實上我蔑視歷史,我從不覺得這時自己渺小,僅就抽象的空間而言故宮這樣的地方抽象未知的東西太多了,一如我那時青春的迷惘與神秘。后來我的另一部書《沉默之門》甚至寫到了故宮的外景與周邊,寫到那年血與火后筒子河邊的雪地上一個瘋掉的詩人,這個詩人與一個有“九命而不死”的老人散步,兩人相護攙扶,踱步。冬日的陽光在那年非常清冽、干凈,好像是對血的一種自凈行為。河岸空無一人,只有我的主人公挽著有“九命而不死”的老人走在風或雪后的陽光中。老館長腰彎得厲害,卻昂著頭,目光直視,像一尊銅像。故宮筒子河畔始終沒放置一些銅像,始終少了一些真正人文的東西。石獅子、銅獅子,固然是藝術,甚至也算人文,但究竟還是近似圖騰,不如人。
我曾在故宮邊上的南長街34號居住,這條街過了西華門是北長街,南北長街分布著中南海、故宮、中山公園、福佑寺,直至北海。街上有不少深灰色的深宅大院,一般只能看見里面的樹和方形煙囪,但很少見到冒煙,好像一個個空宅。同樣也有不少普通居民小院,或三五戶或七八戶,街上有菜店、副食店、糧店、垃圾桶,包括修車鋪。兩所中學,北京6中、北京161中,如果算上與北京6中一墻之隔的長安街上的北京28中就是三所中學。另有南長街小學、北長街小學,一到下學時間,中小學生人流如潮,追跑打鬧,堪比體育賽事散場。盡管這么多人流,不一會兒,這條街仍是北京最安靜的街。夜晚,綠樹紅墻,華燈映照,仿佛久遠的古代時光。我住的34號與中山公園僅一墻之隔,后窗看見筒子河、城墻、角樓。只是時光荏苒,這些年南長街面貌大變,街上的菜店、副食店、糧店、照相館、修車鋪,都消失了。沒有垃圾桶,一切都空空蕩蕩、干干凈凈,沒有下學的人流,院子都經過了深度改造,變成很新的灰色深宅,墻體簇新,完全沒時間含量,除了新就是新,新得不可思議,甚至恐怖。都拆了,換了新的,卻非原來居民。
一切我都接受。經歷得太多了,在北京還有什么沒經歷過的?一切也都沒什么了不起的。有人不喜歡北京的新潮建筑,“鳥巢”“巨蛋”“大褲衩”,覺得太怪,其實也沒什么了不起的,我甚至莫如說喜歡。我說過我喜歡巨大的事物,喜歡超現實的東西,故宮在“巨大”這一點上在全世界也是超一流的,超想象的。而北京的新潮建筑至少在“超想象”上繼承了北京古老的傳統,如果說以前的“巨大”有著嚴整性、確定性,如故宮、歷史博物館、人民大會堂,那么以“鳥巢”“巨蛋”為代表的新世紀建筑又增加了北京的不確定性、不可把握性,它們昭示了北京不僅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甚至是世界之外的。對,世界之外的。我不知這些新的不確定性的巨大建筑再加上古老的確定性的建筑,對后世的北京人有何種影響,反正北京越來越復雜,越來越不可把握,越來越怪誕、立體卻不透明。如果把北京比作一面歷史與現代甚至后現代的鏡子,那么在這面鏡子中,我越來越看不清自己。
我無法說喜歡還是不喜歡這種看不清,這不是我能選擇的,但是有一點我知道:比起那些一眼看清自己的地方,比如風景地的海邊、山中、河畔,我還是接受這個看不清自己的北京。
實際上人并不總是向前走的,到一定程度就開始往回走,會尋找自己的來路、起點,對起點的好奇超過對未來的好奇。為什么有考古學?因為人類有回望的沖動。個人也一樣,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來自哪里”這樣一個命題不是一個由他者比如父母能回答的問題,也不是科學比如染色體的問題,而純是一個自我意識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說生命并非始于誕生,而是始于記憶。如果時光可逆,我的記憶的盡頭是什么?
是兩只死鳥,三歲或四歲的時候。兩只死鳥像化石一樣清晰地嵌在早期巖石的記憶中,等待發掘,考古。兩只死鳥之前就沒有記憶?當然有,但是太渺茫了,之前只是一些碎片,很難拼出哪怕相對完整的陶,或許更多只有地質學意義。早期記憶接近無明,就像巖石,或史前。探訪早期記憶一如古生物學家在巖石中提取生命,如果可能,通過DNA復活生命。但似乎現在還沒做到,那么我能做到嗎?
我不知道。為什么記憶的盡頭是兩只死鳥而不是別的?在類似催眠或記憶考古的方式中,在記憶的自然博物館,我進一步深度地問自己:為什么記的不是一只是兩只?兩只相對一只有什么不同?兩只類似青銅時代,具有劃時代意義?“一”不是真正的記憶,正如碎片還不是陶?
現在,兩只死鳥,穿越五十年光陰,在我四歲的視窗,如同在霜花玻璃上哈一口氣,慢慢顯現、復活,還原出青銅時代。兩只棕色的麻雀從巖石中飛到我的床前,當然,不是自己飛來的,無疑應該是父母或別的什么叔叔送給我的。由巖石到床——床的出現至關重要。
床與我如此切近,足以呈現更多記憶:
我坐在很大的鋪板床上,兩只棕色小鳥沒放在一起,分別放在了兩個紙盒里,我被告知:一只屬于我,一只屬于別人。別人——兩只鳥區分了我和別人,對我是第一次,至少是記憶的第一次。這點對一個四歲孩子來說怎么強調其意義都不過分……是的,我在父母親的宿舍里,因沒人照看,被一條繩子拴著,不能走遠,因此也不會磕著碰著。
偶爾放點什么,比如鳥。兩只小麻雀,剛長出一些翅膀,還不會飛,長得一模一樣,但慢慢的我卻清楚地知道了哪一只是我的。自然地就喜歡我的那只,無視別人那只。因為被繩拴著,我非常安靜,長時間把我的鳥捧在手上,盯著它看,看它黃色的小嘴、圓圓的眼睛,看完這邊眼睛看那邊的。我的時間太漫長了,今天有了鳥算是過得快的。
被縛中養成了慢、盯視的習慣,看什么東西都會看得時間很長,眼睛如放大鏡,能看到非常細微的東西。如是一塊無生命的石頭或一個什么小玩藝也就罷了,頂多是被我攥出汗來,但如果是一只鳥……果然小麻雀的眼睛被我看得閉上了一只,不過又睜開了,但過了會兒又閉上了,半睜半閉,顫,閃……開始我還覺得好玩,但是“顫,閃”突然像某種無形的閃電,劃過不好、不安……
打開另一個盒子,里面的鳥眼睛圓圓的,一眨不眨,非常精神,而我手上的鳥蔫頭打腦。沒任何猶豫,也不懂什么是猶豫,就把我的鳥放入盒子把“別人”的鳥拿出來,換了個個兒。
沒人教我這樣。因為最初的“我與別人”的區分才產生了換的意識?捧著“別人”的(當然現在變成自己的)鳥,不安消失了,心里又亮堂起來。一段記憶的空白之后,鳥再次眨眼……不是夢境……完全不是……就是因為時間太久遠,這只剛換過的鳥也開始打蔫,像上一只鳥一樣,有一只眼閉上,又睜開,半睜半閉,顫,閃,接著,另一只眼也開始了……
第一次沒有難過,因為立刻想到另一只鳥,可以換,這一次心中像有什么東西覺醒,第一次感到難過,于是趕快又打開別人的盒子,看到了自己原來的鳥。又有了一絲高興,這只鳥仍只是一只眼閉著,另一只眼睜得圓圓的,很精神,比手上這只好,于是再次換回……
但是很快又開始驚心地顫,閃,最怕這種顫,閃,不用思考、知識,這已是明白無誤的死亡征兆。我一下委屈地哭出來,如果有鏡子我能看到我一人撇嘴的樣。哭是一種祈求,一種表演,即使沒人也好像有人,我祈求手上的鳥眼睛別再閉上,求它了,別閉上,為什么要閉上?我把鳥放在了嘴邊,嘴對嘴對它說。但它還是閉上了,閉上了還在顫!只好再打開盒子,看看另一只鳥是不是好一點,結果那只鳥已經躺下,像睡著一樣。
我把原本就是自己的鳥放到盒子里,它勉強站了一會兒,傾斜,有一刻眼倒是睜開了,但閉上時一下躺下,兩條腿兒慢慢伸直。
非常悲傷,并且不可知、不可思議。四歲,我目睹了死亡的全過程,看到了死亡的每一個細節、一點點的變化,悲切、委屈、無助充滿了我,卻又完全說不出來。換過之后依然喪失,讓有些東西太黑暗,太無明了,太費解了。有人說孩提沒有心理意義的情緒記憶,如悲傷、憂郁、惆悵、自憐,我不能同意,至少有關“悲傷”我不同意,還有同情,還有自憐,我都不同意。事實上孩子心里埋藏著一切,在記憶的盡頭、記憶的起點,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的青銅時代。你為什么記住了一些東西?一定是心理上留下了深刻的東西。孩子說不出,無明,但并不表明不存在。
孩子的無明世界是個富礦,當然,挖掘非常困難。
因此也才有記憶考古。
坐在電車上,車窗外就是城墻——這是我早期另一個模糊而又固定的老北京印象。現在只要一閉上眼就能映現出這幅有點印象派的畫面。那是有軌電車或者無軌電車,我傾向于后者,但也可能是前者,車無關緊要,主要是車窗。電車幾乎貼著高高的有巨大陰涼的城墻行駛,使勁向上看才能看到城墻頂部,對鋸齒形的城垛特別好奇,不可理解,不可思議。最熟悉的是宣武門、和平門、前門,一個個城門洞掠過,清晰地看著磚縫,看一棵樹奇怪地從墻上滋出來,再也長不大,一長就是許多年。當然,這已是最后的城墻,1965年的城墻。事實上城墻已開始拆了,只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拆完,印象中拆了好幾年才拆完。拆半截時到處是豁口,當時我感覺很新鮮、很快樂,常常可能隨處上去摘酸棗、逮蜻蜓、粘季鳥。城墻中間是土路,生著野菜,二哥說60年時常去城墻挖野菜,我沒一點印象。事實上我也不記得摘酸棗逮蜻蜓的事,城墻對我只是一個飄忽的幻影,最固定的印象便是窗外情景。即使進行記憶考古也止于酸棗、黃土,幾乎不能說我見過城墻。但是每每站在故宮城墻下不知為何又總是浮現出兒時北京的倒影。
“一輛放置了八年的火車,慢慢地啟動,駛向遠方,往昔的乘客紛紛上來。”幾年以前我在微博上隨時寫下這句話,馬上有人回復:“很玄幻,像童話。”是的,經常的,我被記憶中的綠皮火車帶往遠方。
如果說一個人早年的記憶相當于他的博物館,那么綠皮火車無疑處于最重要的入口位置。即使不把它放在一進門正中間,也會在左側、右側。最早的當然要放在最前面,但事實上早期記憶能放在一進門的東西并不多,更多實際處在黑暗中。許多深處稱簡直稱不上博物館,差不多就是倉庫。更多東西從來沒被碰過,比如前面提到的記憶中的兩只死鳥,如果不是“考古”發掘,完全不知它們的存在。但綠皮火車不同,何時它都在顯要位置,某種意義上它是記憶博物館的標志,記憶的入口。
應該是1959年——甚至更早的1958年——我還在母親腹中便開始了綠皮火車的旅行。那時父母親所在的工廠遷到了房山,不能天天回家,每兩周才休息上一次,也就是休大禮拜。由于路途遠,無法乘長途汽車,只能到永定門坐火車,因此我最早的記憶是從“離開”開始的。每次回房山都起得特別特別的早,每次都是睡到半夜被突然的鈴聲叫醒,馬上開始忙碌。因為兩周后才會回來,要帶些吃的用的東西,包括給別人帶的東西。大包小袋。父母拖著我或抱著我從前青廠胡同深處走出來,穿過琉璃廠西街,至十字路口,右拐到“廠甸”站,坐14路汽車——頭班車。
廠甸與琉璃廠齊名,其廟會遠近聞名,距今已經有四百多年歷史。全盛時期廠甸廟會北起和平門,南抵梁家園,西到南北柳巷,與前青廠胡同交叉為十字路口。也就是說廠甸廟會最鼎盛時甚至延伸到了我們家門口,我家便住在前青廠。廟會的核心是琉璃廠十字路口東北角的海王邨,因與琉璃廠事實上完全重疊。廠甸廟會在北京八大甸廟會中是最有文化底蘊的廟會,停于辦1965年,時年我6歲。毫無疑問之前我逛過廟會,但我卻一點也不記得了,搜遍整個記憶博物館也沒有廠甸廟會的位置。歷史一旦斷裂便會相當虛無,所以2003年廠甸廟會恢復時我沒有任何心動,倒是對凌晨十字街頭的紅色路燈記憶猶新。
綠皮火車時代,無論是前青廠還是琉璃廠,電線桿上都是那種特別小的黃燈泡,大約也就是十五度。唯到了十字路口,中央才有一盞暗紅的燈。暗紅來自于年久燈罩,燈罩為六角形。遠遠地就看見了暗紅的燈罩,在最幼小的心靈中,它是那樣親切,是記憶最早的源頭之一。
為什么親切?因為正好對應了不安。那么早就趕火車,不安是肯定的。不僅來自于睡眠被鬧鈴摧毀,也來自父母親出門前通常的爭吵。不說三年自然災害了,反正是食物最緊缺的時候,每次爭吵的起因都是給別人東西,畢竟是城里人,回來總要給廠里非北京的鄰人帶些那時最重要的吃的東西,烙餅饅頭之類的。父親總是拿的多,母親覺得不少了。而父親是一個特別有尊嚴感的人,他總是要多拿一點、再拿一點給鄰人,才能符合他那已經千瘡百孔的自尊。他從一個工廠的創辦人,到公私合營,又遷出城里,現在變成一個普通的修理工,他的人生一直是下坡路。那時他當然不會想到后來的路會更下坡。離“文革”已不遠了,更大災難即將降臨。當時他仍很氣盛,說一不二,弄得母親常常說你都給別人算了,抱起我就走。
絕望地走在昏暗胡同里,看到路口暗紅色街燈,有種說不出的東西,所以印象特深。車站沒有一個人,只有我們一家三口,而且還在負氣,無話,甚至直到車來了,車門打開,母親抱我上來,父親提著大包小包,三口人坐好也無話。只有司機、售票員,空空蕩蕩,兩三站后才有人上來。若是夏天這時天已蒙蒙亮,冬天始終是黑的。永定門汽車站離火車站很近,或者就是一體,無論何時,這里都熙熙攘攘,緊緊張張。欄桿、天橋,上上下下,大包小包,拉著孩子,或是抱著孩子另手還提著東西。一切都是騷動的、急匆的、不安的,直到蹬上火車,找到坐位,大包在行李架上放好……坐穩……記憶就此中斷,永遠就到這兒。
記憶總是與緊張、不安有關,緊張消失,記憶中斷。歡樂卻相當于木質的,總是與記憶絕緣。事實上,催眠所喚起的首先也不是記憶,而是情緒。情緒喚醒圖像,記憶、場景由此展開:暗紅色街燈,混亂的車站,天橋,大包小包,以至今天一到火車站仍不由的焦慮,哪怕提前兩三個小時依然焦慮。火車上安穩的記憶差不多是一種抽象的記憶:我坐父親或母親的腿上,臨窗,每次車過永定河時都特別害怕,因此這時又有了記憶,甚至記得某種小動物的預感:只要火車一接近盧溝橋,還沒到呢,我就緊張起來。果然那片茫茫的可怕的大水迎面走來,火車快速駛上去,我抓住父親的手,緊緊盯著河水,河水就在下面,明晃晃的。一小片沙洲多少讓我感到片刻的安慰,但轉瞬即逝,直到看見了水草、岸,火車飛快駛上陸地。我對火車上的全部記憶就是透過這個移動的窗口的記憶,它不是快樂的,卻是隱喻的,因為重復也幾乎是抽象的。這樣的在窗口對一條大河的穿梭往來,在我六歲那年結束了,我要上學了。
盡管1966年沒招生,但我也沒再隨父母穿越永定河。我已經玩野了,以致后來完全忘記曾無數次坐過火車。擺脫了早期生長的恐懼后,一度,我曾在火車道上瘋狂追火車,那時我十一二歲,就像五月的麻雀,剛剛出封不能飛太遠,但已不能抓住它們。我們經常去永定門外二道河畔逮蛐蛐、撈小魚、抓螞蚱、偷玉米,在還是木枕的鐵道上瘋跑,趴在鐵軌上聽火車——聽得很遠、很靜,看上去就像一群安靜的麻雀。火車近了,再近了,我們又像麻雀一樣,一哄而起。火車過后仍不放過火車,對著火車大喊大叫,跑,追,扔石頭!完全忘了坐過火車,忘記了永定河,眼前只有二道河。只有眼前的事物,沒有記憶,什么也不記得。只是極偶爾時望著遠去的火車有點恍惚,會發會兒呆,好像想起什么。但什么也沒有。完全無明,就是跑,喊,把石頭扔得遠遠的。
鐵路、麻雀、化石,在記憶博物館中布滿灰塵,又十分清晰。那些枕木是刷了瀝青的老枕木,現在已很少見到,鐵軌磨得锃亮,連碎石也布滿陳年的油漬。那是詹天佑的鐵路,也可說是慈禧的鐵路、光緒的鐵路。但我們那時根本沒有這些概念。我們和石頭差不多。鐵路上的石頭中也有些發白的,但還不是化石,至少不純正。好的化石很小,偶爾撿到時會高興得大叫一聲。它們接近透明,像羊脂玉一般。
化石的主要用途是玩跳房子,在馬路上畫格子。通常畫格子是用粉筆頭,但誰有了化石就一下把粉筆頭比下去,所以化石特別珍貴。化石還有一個來源,是冬天胡同里的運煤車。解放牌卡車駛進胡同動靜很大,嗡嗡的聲音很遠就能聽到,一聽到這聲音我們就會立刻出去,或站著聞汽油味,或跟著跑。煤往往送到胡同里某單位的門前,自動翻斗,倒下后形成一個煤山。那么黑的煤里有時會有一塊雪亮的化石,比煤塊小得多,像在鐵路撿到的差不多。很奇怪,化石大小都差不多。事實上,我們知道鐵路上有化石還是聽開大解放的運煤師傅說的,運煤師傅見我們在煤堆上爬,弄得人跟黑人似的,便給我們指出了一條撿化石的新路。在鐵路上,有時拉煤的貨車突然停住,像有什么事似的,這時我們的同伴中就會有人扒上火車,看看煤里有沒有化石。我個子小,從來沒扒上去過,而且也擔心火車一旦突然開動他們下不來。這種擔心實際上就像對麻雀的擔心一樣不必要,車只一動他們便會像麻雀紛紛飛下。沒有一次有人留在車上,不知名的遠方總讓我有一點恐懼性的遐想,最后是一點神傷,有時候擔心就是希望。
鐵路不僅給了我麻雀、化石、奔跑、扔石頭、呼喊,實際上還隱含著一個遠方,盡管很長時間我并未意識到。事物都不僅是顯在的也是潛在的,但前者往往遮蔽后者,而后者更具決定性。鐵路暗示著遠方,我的第一部長小篇說《蒙面之城》一上來就寫到了鐵路,幾乎無意識地返回了童年:他們追火車,扔石頭,向火車吐痰,大吼大叫。或者沿鐵路瘋跑,捉迷藏,用一整天時間像麻雀似地從郊外鐵路一直追逐到城里的西直門。沒人沿鐵路穿越這個龐大如迷宮的城市,但這是可能的。他們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鐵路破敗、荒蕪,像上世紀時光,1910年的麻雀在飛翔。
雖然沒寫到化石,但已隱含了化石。童年就是這樣,雖然小,但決定了許多事物。就像水源地雖小,卻決定了遠方的河流。
父親生于1912年,小時一想到這個時間就覺得特別遙遠,現在覺得這個時間越來越近,時間的確不是絕對的。我出生時父親已46歲,若在鄉村差不多已是爺爺。父親13歲背井離鄉離開老家河北省河間縣,來到天津做了一名學徒。學藝有成之后走南闖北,到了關外營生,月月給家寄錢。解放前夕父親寄的錢已使老家以我奶奶為中心的一大家變成一個富裕人家,他的兩個兄弟解放前便進入了縣城中學讀書,到1947年兩個弟弟在北京辦了織布廠,不久父親作為長兄加入進來。
母親生于1921年,比父親小九歲,很早就到了父親家。父親常年在外,每年春節才回家,抗戰爆發,母親秘密參加抗日活動。1939年,母親18歲,背著包括遠在關外的父親在內的家人,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母親叫王透蓮,在黨內叫“紅蓮”,今天到河間市委組織部還能查到這個名字。母親在村里宣傳抗日,做軍鞋,送情報。回憶那場戰爭,最讓母親自豪的是一次日偽軍開到村里,偽軍看見滿臉灶灰的母親問,看見八路軍沒有。母親說,看見了,剛朝村東去了。八路軍當時就住在地道里,母親回到地道對八路軍詳細匯報了情況,八路軍立刻從地道里出動抄了鬼子的后路。
母親干活麻利,吃苦耐勞,割麥子比村里的男人都快,是我們那一帶有名的好勞力。母親做軍鞋也是最快的,她做的軍鞋是別人的兩倍多,因為有時竟然可以不睡覺一天一宿地干。母親曾對不常回來的父親說,不打敗日本鬼子就不生孩子。她差不多做到了,我大哥出生于1945年,好像預言抗戰勝利一樣。1944年,日本人已呈明顯頹勢,縮在炮樓里不怎么敢出來,母親另一個讓她驕傲的記憶就是在這一年,她參加了冀中邊區“抗日群眾英雄大會”,被邊區政府授予“抗日群眾英雄”模范稱號,獲獎一架紡車。英模大會地點距村里很遠,母親由八路軍專門護送,穿越數百里的敵后,有時就從敵人的炮樓底下穿過。母親回憶起那段旅程,失明的眼睛熠熠生輝,我想母親一定是看見了什么。母親說八路軍動員她參加隊伍,她也很向往,但奶奶知道了這件事后趕快通知了遠在關外的父親。父親回來了,這是件大事,村里的民兵怕父親施暴,將院子團團圍住,只要聽到一點兒動靜就立刻沖進去。結果圍了幾天幾夜也沒什么動靜。母親勸走了民兵。母親決意跟八路軍走,說服了父親,也由不得父親不同意。但是最后是我的姥姥攔住了母親,姥姥愚鈍,最后使出殺手锏,稱母親前腳跟八路軍走她后腳就上吊。這是母親沒想到的,母親沒有走。后來生了我大哥,更走不了了。
想一想父親在日本人占領下的東北憑手藝謀生,闖蕩江湖,我年輕的母親在敵戰軍的華北平原抗戰,兩種世界,在我們的家族史上堪稱傳奇。或者也是那個時代的傳奇,當然,事實上只有真實,并無傳奇。隨著1945年的勝利,大哥的出生,二哥的出生,姐姐的出生,到1957年舉家遷往北京,母親已完全認同了和平年代生兒育女的生活。戰爭已遠去,到了1959年我的最后出生,忙忙碌碌的母親看上去已忘記了那場戰爭。
我的兩個哥哥,性格中有我父親的成分,也有我母親的成分,他們都是強者,有著自己詭異的傳奇。1966年,天下大亂,我七歲時他們已經縱論天下,為領袖的某個觀點徹夜辯論。我記得在昏暗燈光下他們目光炯炯,手臂揮舞,口若懸河,而我則像一個影子般注視他們,好像不是他們的弟弟,好像在時間之外。或者我屬于燈,更確切地說屬于燈的影子。我與縱論天下的他們完全無關,與“文革”無關。陰影中我流著鼻涕,驚異地看著他們爭論,害怕他們因爭論打起來。有時已經16歲的姐姐給我擦擦,有時不,常常她也顧不上我。有一次我又問姐姐:是大哥大還是爸爸大?
大哥比我大十四歲,二哥也大我一輪,姐姐大我八歲,我記事時他們都已是大人。小時我很費解:他們是大人怎么又和父母不一樣?特別是大哥身材高大,非常威武,有一次我竟問母親是大哥大還是父親大。我小時候著名的傻問題。大哥是一名警察,比父親高,一身制服,大皮鞋,大皮衣,大皮帽,平時不回家,像父母一樣大禮拜才回來,不可能管我這個小弟弟。不過大哥每回回來都像抄起玩具一樣抱起我,顛來顛去。有幾次扔得太高了,把我弄哭了。二哥有時也扔我,感覺稍好一點。但總的來說我不喜歡被扔。姐姐不扔我。我跟二哥和姐姐生活了兩年,1969年我10歲那年他們也離開了家。家里平日只剩下一只貓,一只大黃貓。
大黃本來是二哥和姐姐養的,他們走后留給了我。事實上大黃的神色讓它看上去比我還大。它身上有好看的波紋,像老虎。過去我從沒喂過它,一直是哥哥姐姐喂。哥哥姐姐讓我照顧好貓,也交代了貓照顧好我。我太小了,大黃開始有點瞧不起我,不怎么搭理我,但不久就臣服了,居然朝我要吃的。它本能而不是討好地蹭我,用尾巴來來去去地掃我,連蹭帶掃。我要是不理它它就在一邊呼嚕,有時呼嚕得可響了,可煩人了。我給它火燒吃,米飯吃,烙餅吃(我十歲就學會了做飯)。每樣它都先不吃,看著我,非要我嚼了才吃。要像哥哥姐姐那樣喂它,它看著就是在告訴我。我有點討厭它這樣,就不給它嚼,愛吃不吃。很多時候它真的不吃,在一邊呼嚕,我呢,反正給它了,也算盡了責。晚上它會主動鉆我被窩兒,這是我喜歡它的地方。這時候我們幾乎互為主人,互相取暖。
院里的耗子差不多讓大黃逮光了,但偶爾我還能聽見大黃在鋪底下面折騰,那一定是大黃逮著耗子了,我知道它可高興了,要且玩呢,且不舍得吃呢。我往鋪下看,它就沖我嗚嗚,要咬我,我一抬手它立刻跑了,把耗子叼到最里面我看不見的地方。玩,舞,且歌且舞,不管多餓。我有時都替大黃著急,再讓耗子跑了!我高興得不亞于大黃,覺得它逮了耗子回家來吃是很認這個家。我看不見它但一直等著,大黃終于玩夠吃完,出來后特認真特煞有介事地看著我,好像告訴我它吃完了,吃著好東西了。
有時看到大黃一邊呼嚕一邊吃心里就忍不住想怎么給它找點肉?哪怕就是一根沒有肉的骨頭也行,想象副食店肉案的樣子,排隊的樣子,一框骨頭,水溝里的一小塊肉渣。因為貓的緣故我養成了愛想事兒的習慣,我知道大黃渴望的樣子就是可憐的樣子,無聊的呼嚕就是責怪。一只貓會提示許多東西,這些東西混合起來構成了同情。同情是想象與認識事物最重要的兩個發動機,因為同情就會敏感、鋒利、捕捉性強,同情會在還沒思想時就抵達事物的底部。反過來說一個人缺乏想象力,實際上是缺乏同情心,而一個缺乏同情能力的人一定也是一個遲鈍的人。有時候我覺得一個遲鈍的人比一個麻木的人還要可怕。
胡同西邊有個武陽會館,1913年到1914年間魯迅先生為辦“京師圖書館分館”曾來這里。那年4月,魯迅先生的一則日記寫道:“晴,午后同夏司長、齊壽山、戴蘆舲赴前青廠,觀圖書分館新賃房屋。”那年6月京師圖書館分館租妥了武陽會館夾道的十八間民房,作為館舍。當年我哪里知道我住的前青廠胡同還那么多歷史掌故,不過話說回來北京的任何一個地方稍微刨一刨歷史,哪兒又沒有名人掌故?武陽會館對面有個副食店,門板上隱約可見“常發”二字,“發”為繁體,毫無疑問民國就有了此店,離得如此之近很難說魯迅沒來過此店。盡管“常發”二字“文革”時被涂黑,上面全是道子,店名也改為“前青廠副食店”,但“常發”的名字在日常語言中始終沒變,大家還是“常發”“常發”地叫。“文革”不能改變一切,甚至一些詞語就是改變不過來。“常發”除了賣普通副食品主要還有一個羊肉案,豬肉得到琉璃廠副食商店買,或許是兩家的分工吧。但因為大黃,不管什么肉,都是我的夢想之地,自然更是駐留之地。
賣肉的師傅年紀不小,應該從民國就開始賣肉了,戴著套袖,穿著厚厚的皮圍裙,翻動著牛耳尖刀,時不時在油亮的鐵棍兒上扛幾聲。每天一開門并不先賣肉,而是先剔肉,一會便剔出一框骨頭。有時也邊剔邊賣,也只有這時才是我的機會。那時肉憑本供應,買肉的都是回民。我也去排隊,隨著人流排到筐那里是我最緊張的時候,不能猶豫,但也不能被發現,手慢慢往筐邊上湊(想到大黃就要吃到骨頭緊張極了),摸到,抽手,閃身,一出店門便狂奔起來。每次不用想那時大黃在哪兒,只要在院里喊一聲“大黃”,大黃就會像瘋了的我一樣不定從哪兒一下竄出來,如屋里、房上。如果那時它在別的院的房上,就要稍等一會,但不用急,幾聲之后就會聽到它跑動中的“哼兒”“哼兒”聲,那是急得餓得才發出的像唱歌一樣的聲音。都說貓鼻子尖,我原來也以為是這樣,但認真想想也不全是因為它鼻子尖,一定也是他聽到了我的喊聲的不同。平時我叫它,我是說手里沒東西的情況下,它要么慢吞吞地,要么干脆懶得理我。如果它聽出了什么,便躥房越脊,連跳而下,經常把什么東西蹬翻了,踹倒了,到了我跟前。我當然也要逗逗它,不馬上給,它就拉著長聲跟我轉。然后我才丟給它。它不會在我面前吃,三竄兩竄又上了房,在青瓦的干草叢中吃。可肉太少,它的興奮度隨著慢慢發現吃不到多少肉而漸漸降低,然后開始東張西望。后來每次再拿骨頭我都要挑一挑,撿肉多的。可哪兒有肉多的,都差不多,師傅庖丁解牛,剔得干干凈凈,幾乎不剩肉。
那個年代,仍有人用羊腰喂貓,是一些老人,老太太老頭,那是真正的老北京,和后來移民來北京的人價值觀不同:羊腰子怎么能喂貓?人還吃不上呢。但是就是有一些不可思議的老人買——這些老頭老太太里面藏龍臥虎,其中有個就是魯迅的小舅子許功,他就住前青廠胡同周家大院三號,雖然挨了斗但還是來買,人長得有點像胡志明,也是山羊胡子。當然了,當年我并不知魯迅是誰,也不知道許廣平,事實上我什么也不知道,就知道那是一個買羊腰的白胡子老頭——清癯的老人們邊買還邊談論貓,我在后面排著,看著深色的羊腰有時也想:大黃要是吃上一個羊腰子不定怎么高興了。覬覦了無數次,終于有一次,不顧一切地下了手。羊腰可不是骨頭,是擺在案上的,但是我拿了,幾乎眾目睽睽之下。居然沒被抓,怎么拿的已記不清了,回憶起來腦子一片空白,但記得那一刻的緊張,那一刻就像殺了自己一樣。沒任何記憶。那次瘋跑回家,沒有任何高興,始終緊張,給大黃吃的時候也沒覺得特別幸福。事情就是這樣,走向極致,便也走到頭,走向了否定,不要說羊腰子,后來我甚至再沒去拿過一次骨頭。
70年代初的北京,冷,零下十幾度二十度都有,屋里有火都冷,何況我屋里沒火。家里人怕我太小,弄不好火中了煤氣,晚上不讓我封火,要我做完晚飯就讓火乏著,自然滅掉,第二天早上再生。的確那時的北京一不留神就有煤氣中毒的,別說孩子,就是家里有大人的,一家子成人,每年也都有中煤氣的。昏過去的能灌醋醒過來還算好的,每年都有人氣絕身亡。
晚上沒有火,北風呼嘯,屋子里冰冷。大黃任務很重,大黃就是火。我十二三歲,冬天,一個人和一只貓過差不多整個冬天。現在無論什么時候回憶起來,我都覺得當年的自己偉大,那么小就開始明確地對抗死亡:面對死亡的時候,冬天算什么?冷算什么?那么小就知道死亡對自己是最高的律令。如果不是想到死我何必每晚乖乖地自覺地把火滅掉?又沒人管我監督我,全憑的是自覺。剛鉆被窩時,腳底下最冷,冰涼冰涼,真的就像說的那樣是冰窖。大黃也冷,也愿鉆被窩兒,可大黃不愿待在冰涼的腳底下,愿貼在我有熱乎氣的胸前。而我呢,認為大黃理所應當到最艱苦的地方去,于是每晚就有我和大黃的一番爭斗。每次鉆被窩前我都是先把大黃抱到被子那頭,放進去,我呢從這頭再鉆,一般正好就會和大黃在冰涼的被子半途相遇,我就慢慢地把大黃踹回去。大黃呢也是只有肚子有熱乎氣兒,所以我就無情地把冰冷的腳板抵在大黃肚皮上。大黃不干,咬我,抓我,當然不是真的,有時就是含著我的大腳趾一動不動。就是說,只要我不動它就不再使勁。不過讓我不解的是,有時它的兩條后腿會無緣無故地使勁踹我兩腳,好像發泄什么似的。這一切都不妨礙熱氣慢慢從腳底升起,通常這時大黃已睡著,我不讓它睡,就把大又黃提溜上邊來,因為上邊還冷。大黃很不情愿,但一會兒也就又睡了。冬天,我的許多年的冬天,都是這樣過來。沒有大黃,那些冬天怎么過?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有大黃是必然的,所以有些問題不用想。
家里平時沒大人,只有一只貓,有時貓上了房,沒事也就隨貓一起上了房。院里別的孩子也上房,但多是偶一為之,我則是一種習慣。與貓無關,我并不是去追貓,就是一個人,太寂寞了。上了房我玩我的,貓早就沒影兒了,貓從不會和我在房上在一起。剛開始上房時我個子小,要由小伙伴托著屁股,或踩著大點孩子的肩膀,后來大點了,不再需要別人,貓上去我也能自如地上去,有時就是到房上找我養的貓。在房上貓見了我非常驚訝,竟然不讓我抱,一抱就躲,或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貓很不適應我上房,除非我拿著肉或骨頭找它,事實上就是這時它也還是多少有些疑惑。
上房的地方也是有講究的,一般是從連接墻上,不是哪兒都能上——這點連貓也一樣。后來因為大人罵,更多是從后院上。說是后院其實就是個稍寬一點的夾道,即兩個院子之間的空隙。有時夾道那邊的院子已是另一條胡同,我們院就是這樣,去那個院子得出了我們院向右拐到另一條大街上,由大街再拐進一條小胡同,進和我們對著的院門,然后同樣可走到我們院的夾道,要繞一個大彎兒。要是將我們院打通,再到哪兒就近便多了,不打通就得繞。這就是北京。胡同、院子,甚至街,往往就是這樣構成。
北京有許多叫“××夾道”的小胡同,有的夾道像街一樣寬,像有名的東直門夾道、倉夾道。夾道不僅是北京建筑特色,甚至也是中國的建筑特色。《紅樓夢》也有關于夾道的描寫,其第四回便說“西南上又有一個角門,通著夾道子,出了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院了”。
夾道是四合院式建筑的靈魂,它既是街與街的連接,胡同與胡同的連接,也是院與院的連接,連接又區分,便是夾道的主要功能。夾道寬了就是街、巷、小胡同,窄了就是院與院的分隔,兼有采光功能。一般院與院的夾道十分幽靜,甚至幽暗、神秘。孩子天性喜歡神秘,因此夾道種地方通常是孩子們的“神秘園”,可在這兒彈球、拍三角、種花、養魚、掐蛐蛐、捉迷藏,再有就是上房。如果是個大雜院,院套院,上百戶人家的院子。夾道的盡頭往往有個門,有的是月亮門、垂花門,有的一點也不講究,就是一個不起眼的角門。如果夾道那邊不通另一個院,只是連接房與房的小夾道,盡頭的墻上有時會有一副過去的模糊不清的對子,像什么“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之類,對子下面堆著生活雜物,煤箱子、碎磚頭、木料、洗衣裳盆、竹車、麻包、棉花套、尿騷被之類。貓在這里三跳兩跳便上了夾道上面的連接墻,再一躍就上了屋檐,最后站到了高高的房脊上。
后院的“神秘園”有兩個上房的地方,一個是夾道的一進口靠右邊的連接墻上,這兒我們堆了一些磚頭雜物,可以很輕松地蹬著上房,再一個是夾道盡頭的“排水口”。“排水口”不高,跳起來,扒著瓦沿兒,一個引體向上腳翻上去,一蹬就上去了。這種“排水口”就連故宮也有,不過是琉璃瓦砌成,凸在外面,逢下大雨滾滾雨水會從兩房之間從這兒流下。尋常百姓家就是普通青磚砌成,年久多已殘損。“排水口”不是我一開始就能夠夠到的地方,得到我上了初中以后才能像吊死鬼兒一樣掛了上去。
房頂之上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什么時候上去都覺得周圍是一個陌生的世界,經驗之外的世界。天空,遠方,俯視,你在一個無限的位置上,別人看不到你,你卻看得到別人。除非下面有人知道你上房才可能看到你,但即使如此這個人也在你的居高臨下監控之下,你會隨時隱蔽,在這個意義上這是一種類似夢一樣的權力,同時又是一種實際上的權力。你到了房頂,便意味著你獲得了一種超越別人觀察別人的權力,你不僅看見自己院子中的熟悉的人,還看到了別院的人。房頂既是現實的,又是非現實的,如此日常,又形而上,特別對總是怯生的我來說,這里的安全感令我著迷。
我一個人待在兩個高高的有飛檐的房脊之間,誰也看不見我,一個人面對強烈、溫暖以至暴曬的陽光,享受著那種徹底的明亮的寂靜,讓我如醉如癡。陽光如同暴雨,似乎具有永恒性質。我看到許多更遠的院子、更遠的胡同、更遠的街巷,放眼望去,那一格一格的青瓦,種種傾斜,院連著院,院中院,總是讓我發呆,出神,忘我。我看到了炒菜,做飯,如廁,寫作業,跳皮筋,追跑打鬧——這些最熟悉的日常生活也讓我陌生,就仿佛在電影中看到了自己。是的,我雖然在上面,但同時又在下面。
房上沒有道路,但又是完全不同的道路,你可以沿著特殊的道路很神秘地走得很遠,甚至感覺上可以在屋頂世界走遍北京。當然這也只是想想,我從來不會走出太遠,最遠也不過是穿過四五個院子,在一個叫“小西南園”的胡同拐角,抱著一棵電線桿子下來。電線桿下半截有水泥方柱,出溜到此站穩,一跳,就算完成了屋頂旅行。
小西南園是條很窄又很短的胡同,北口對著周家大院胡同,也就是魯迅小舅子許功住的那個院子,那時許功總是面墻蹬著小板凳抄語錄,抄得非常整齊,胡子像齊白石又像胡志明。或許因為胡子,沒把老頭斗得太狠,也或許因為語錄。反正就連小西南園這樣的小胡同都有整齊的語錄。一切都和我們這些孩子無關,開斗爭會我們也看不懂。小西南園與周家大院之間的那條東西胡同就是我一再提到的前青廠胡同,我從電線桿子下來,一溜煙鉆出小西南胡同,然后像小動物(比如貓)一樣跑回前青廠十號,有時連喘息都不喘息就又上到房上,到房上再大口喘。有時是我們一大幫孩子集體在房上野游,一大幫孩子通常走得更遠,像一次房上的長征。因為人多動靜大,難免被下面哪個院子的大人發現,會被罵死,甚至打將上來。但也正因為存在著這樣的危險,更吸引了孩子一次次這么干。孩子的世界之所以和成年人世界不同,就在于超現實性,房頂世界剛好滿足了這點。屋頂在下面看通常是壓抑的,同時也帶來了超越性,就如同有遮擋就總是想要打破遮擋。房頂鼓勵了孩子們一種東西:世界除了是你看到的樣子,還有另外的樣子;可以做你不能做的,一旦做了是那么新鮮有趣。因此我們這個世界得給孩子一點破壞的空間,否則,所有的孩子都會是同一個孩子。
此外,房頂也是一個滿足孩子孤獨感的世界。多少年后當我讀到意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異常驚喜,覺得卡爾維諾小的時候一定沒少上房,不禁感嘆人類無論看上去多么不同也有共同的東西:《樹上的男爵》寫了一個孩子一生都生活在樹上不愿下來,不正是我小時候的心境嗎?卡爾維諾寫出了我的東西。此外,更重要的是,放眼望去,屋頂是一個另外的世界,上面不再有胡同、院門、道路,世界是一個完整世界。
我看到了世界的完整性,這對孩子同樣十分重要。卡爾維諾洞悉了房頂上很多東西,正如洞悉了人類最內向的秘密。當然,也還有卡爾維諾沒有寫出的,事情不會止于一個人。比如一個孩子的無意識中有著怎樣的歷史?房頂上的孤獨與歷史的孤獨是什么關系?好像沒有關系。沒有關系也是一種關系,或許更意味深長。
“有破鞋換洋火!”
或許買賣太小,或許破鞋換洋火以物易物,或許喊叫的人衣衫襤褸,和叫花子差不多,無法拿他怎么辦,所以那時國家罕見地放過了那個時代胡同里唯一的叫賣聲。唯一的歷史的聲音。那時街道干凈,空氣稀薄,沒自由市場,沒私人買賣,但容下了“有破鞋換洋火!”
我沒破鞋,有也會補補再穿,因此從沒換過洋火。但每每聽到聲音都會飛跑出去,一是新鮮,聽著就莫名的激動,二是看看還是不是上次那個人,如果是簡像童話。當然不是。但我要說的還不是“有破鞋換洋火”這事,是那時的另一個例外:推車賣小雞的。
應該是1968年后的幾年,人們大規模遷徙走了。每年春天,風和日麗,冰消雪化時候,都有鄉下人進城推車賣小雞。往往是一輛加固型的自行車,是自行車里的重裝,大梁都是雙層的,帶著泥土,農人雖一身鄉土打扮,但知道是進城,穿得很干凈,有時還戴一頂皮帽子。帽邊的毛與小毛雞有種很難說的一致性,但兩者看上去總讓人說不出的喜歡。車兩邊往往各綁著一個大笸籮,笸籮里擠的是剛破殼的小雞。一般賣雞的地方是一個寬敞一點的胡同口,可以圍很多人。不知道當時為什么不管這件事,或許就連現在我們的鄰國事實上也不管這事?
春發秋收,天經地義?真不知為何沒一人管此事。
或許有人管過被更多人甚至全體抵制?
的確,這不是商品,而是這個季節的生命,與錢無關,與季節有關,到這季節了就該它們出現。所以也就不管了?的確,哪怕是最鐵石心腸的人,當看到季節中憨厚的農人掀開笸籮的一瞬,小毛雞嘰嘰喳喳你擠我我擠你的整體的蠕動,誰不會有一種生命深處的牽動?農人遠道而來,顯然并不習慣走街串巷,因此也不吆喝,就是往胡同口一擺。不管挑,你自己拿,不負責挑公的母的,倒是買的人有懂行的,幫大家挑。整條胡同(反正我們院是這樣)家家都買了,少則一只,多則十幾只,多少錢一只已忘了,反正也就是幾分錢,最多超不過五分錢一只。
剛買來的小毛雞似乎仍眷戀著大框,喜歡成群結隊,你挨著我,我挨著你,像風吹水波一樣一會兒波到這兒,一會波到那兒,在春日的陽光下會變幻出不同的光感。分不清誰家的,不過用不了幾天就會分得清清楚楚,它們各回各的門前,各找各家。家家剁菜葉、拌棒子面、弄食盆,仿佛回到了過去的農村景象。春天的小雞,無異于一個古老的節日,基因里的習慣。其實說起來一點兒也不古老,北京,除了一些老北京人,那些提籠架鳥,即使“文革”中也用羊腰喂貓的人,大多以前都在鄉村,很多習慣都是鄉下習慣。我們院來七八戶人家,大多是河北老家的鄉音,來北京早的也不過就是解放前幾年,日本投降是個小高峰,更多五十年代初才遷來。往往一個院的人原都是一個村的,鄰村的,說起來都是五福內的親戚,有的大人是要管小孩叫叔的。當然到了城市了,也沒人論了,越來越城市化,越來越街坊四鄰化,往往越讓北京增加著多元、多質、多向。比如每年的毛雞,不是北京的,又是北京的。國外有些城市也是這樣,有一年我去馬德里,忽然繁華古老街道走來一街筒子羊,牧羊人坐在馬車上,大搖大擺趕著羊走在城市中心大道上,后來一問,原來是馬德里的趕羊節。羊本來和馬德里無關,但又神奇地是馬德里內含的一部分,人們去馬德里有時就是為城市的羊群。
的確,如同節日一樣,胡同里養雞就是一陣兒,熱鬧完新鮮完便絕大多數消失了。有些死了,有些養著養著一看出是公雞就燉了。毛雞剛買時看不出是公雞還是草雞,稍大后才能慢慢看出,比如公雞一開始不長尾巴,長翅膀長腿,往往又禿又壯,所謂禿尾巴雞就指的這時的雞。一看出是公雞還養什么勁,但草雞就不同了,草雞溫良、秀氣,像小少女一樣,非常可愛。但不知草雞為什么特別少,十只里頭有一只就不錯了。
我從沒買過雞,但養過雞,是小徒子給我的。小徒子是我叔的孩子,比我大幾歲,七一屆的。應該是1969年或1970年,那個春天他一下買了十幾只小雞,好像有什么夢想,但結果沒多久就死的死,吃的吃,就全沒了。倒是他送我的兩只活了一只,而且竟然是草雞!這讓小徒子頗不平,本來沒看好我,本來是同情我,怎么我倒比他強了?說實話我也沒想到。
我也沒怎么認真喂,我自己還不能很好地照顧自己怎么可能照顧好雞?但我的小草雞真像天使下凡,出落得越來越好看,越來越苗條,它棕色,尾巴很長,翅膀也長,有時一抖翅甚至能飛出幾米,甚至有一次還飛到房檐上。也因此,我的小草雞就有了一種功效,就是據說可以用它招鴿子。
北京的天空,即便是“文革”鬧得最厲害也沒斷了鴿子與哨音。60年代末70年代初,北京人走的走,下鄉的下鄉,顯出一種熱情蕭條的說不清的一種空落,這時鴿子便常常是人們或仰望或出神的對象。
早晨,黃昏,鴿子飛在霞光里,房脊上,身體傾斜的姿態,感光,倏忽之瞬間的變化,重新感光,特別還掛著哨,遠遠近近,高高低低,來來回回都讓人有一種什么也沒變的感覺。當然,出神是一回事,養鴿人又是另一回事,實際上在哨音與霞光之中,放鴿人是有競爭的。
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競爭,就是誰能把別人的鴿子招到自己的鴿群里。比如鴿子有時會三五成群掠過我們院的上空,這時如果也養鴿子,就可以放鴿子看能不能把飛翔的鴿子一下招下來。小土子不養鴿子,但卻有著不切實際的夢想:想用雞把鴿子招下。因此我的漂亮的但比起鴿子還是顯得笨得多的小草雞便被小徒子派上用場,哨音臨近,越來越近了,小徒子就死死抓住我的漂亮的小草雞,說時遲,那時快,一下把我的小草雞扔上天。我的小草雞有時撲騰到房上,有時直接下來,雖然我很心疼我的小草雞,但也真希望它招下一兩只鴿子。但是這怎么可能呢?
越看越不可能,人家是鴿子,多么驕傲,況且鴿子飛得再低,相比草雞也太高了。院里所有人,我是說孩子,特別是我,都看出了不可能,但小徒子不罷手。不僅不罷手,還把我的小草雞越扔越高,有時我的小草雞累了就直接摔在地上。鴿子連看也不看我們一眼,驕傲地、簡直像撣著下面愚蠢人的嘴巴倏忽飛走了,讓我們能感到一臉響亮的哨音。直到后來小徒子也不知從哪弄來兩鴿子,名叫野樓,才不再折騰我的美麗的小草雞。而我不也再關心天上的鴿子,即使哨音再近也不。
有些記憶是斷尾的,我完全不記得這只小雞后來的命運,正如我不記得我的大黃后來怎么樣了,事物常常總是只記得一部分。就像我說過的,早期記憶就,像出土文物一樣,有些是完整的,有些永遠不可能完整。其實結局并不重要,重要是我記住的部分:為什么記住了這些?那些還存在的殘垣斷壁,無疑是該存在的,有其理由,永遠也不會消失。
康德一生有兩個習慣,一是散步,一是仰望天空。海涅說,除了思想康德幾乎沒有生平。的確,康德沒結過婚,也沒離開過家鄉,一生就是在大學教書。但就是這樣一個沒有生平的人,叔本華認為任何一個人在哲學上如果還未了解他,就只不過還是一個孩子。康德仿佛是上天派來讓他或讓人們通過他仰望天空的。“頭頂上的星空、心中的道德律,是這世上最值得仰望的兩樣東西。”康德的墓碑上刻著他自擬的墓志銘。
仰望星空,許多年前,當我還是一個孩子時那就是我的習慣。當然和康德不同,甚至相反,我看星空是看探照燈,但無論如何天空是同一個天空,仰望也是同樣的仰望。那時一到九月,我還有許多小伙伴就會站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或是到房上騎著兩端飛起的屋脊看星空。并非我有多么特立獨行,與我站在一起的還有許多孩子,我們高低錯落,都在仰望,而且非常正式。我們不是看“星空”,也不知“道德”是怎么回事,事實上對星星完全無知,也沒什么興趣,只待天空出現巨大光柱。
我們等待探照燈的出現。探照燈是我們仰望夜空的原因,本來想習慣地用“星空”這個詞,但腦海里顯現的沒有星星,只有地上的光源與天上不斷變幻交叉的光柱。星星在那樣的晚上要么消失要么被照亮。那時每年九月一進中下旬,根據以往的經驗我們便開始仰望,期待第一道燈光出現。盡管滿天繁星,但我們毫無天文知識,我們不知道獵戶星、天狼星、射手星、甚至牛郎織女星,只知道抽象的星星。1968年、1966年、1969年,甚至1972年星星都是反動的,封資修,因此我們對星星視而不見。星星越看越多,越看越密,看得好煩,連月亮也看煩了。無論如何,我們還知道一點嫦娥,一點吳剛,有些東西還是無法打倒的,否則我們真是外星人了。盡管煩不勝煩,我們還是知道探照燈快出現了,也許就在今晚!最后有的甚至不在院里等了,干脆跑到了胡同寬敞的地方里看。結果,一天晚上,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突然就有人驚喜地大喊:探照燈出來了!
喊這話的孩子要么站在房上,要么站在凳子上,總之他站得高,看得也遠,第一道探照光往往又遠又弱,自然他看到了,他是那樣的得意。于是我們也紛紛蹬上凳子,高高低低的凳子,錯錯落落,我們都仰著頭,都好像是康德。如果能在腦海了拍照片,我想一定是永恒的藝術品。的確,我們也看到了,探照燈在遠處雖然那么微弱,那么輕描淡寫,但最初它虛幻得還是讓我們激動萬分。開始是一兩根兒,后又有新的加入。因為距離太遠,因為微弱、變幻不定,一會兒我們的眼睛看累了,而且也站累了,以至于最開始無比激動的心情也慢慢像天邊活動的光柱一樣,平淡、虛幻。
那時不知道探照燈一開始為什么那么弱,后來才知道探照燈以天安門為中心開始亮,然后漸次展開、增多,直到放禮花之前全部亮。我所住的前青廠胡同雖然離天安門不算遠,但若是看探照燈還是遠了點兒,要是家在天安門附近,比如和平門前門,驟亮的七八根探照燈一起打在頭頂上才叫震撼人心呢,每年那里的孩子的感受肯定與我們不一樣。不過事情都有面,他們大概體會不到那種最初的遠、微弱、神秘、幻化,這種經驗比突然的強烈照耀或許更重要,更持久。因為它深遠,持久,具有想象空間,作為一個后來的小說愛好者,我內心的神秘感之所以經久不衰,我想與童年對微弱探照燈長久的注視不無關系。我喜歡有變化的天空,不喜歡千篇一律的天空,探照燈雖然是政治性的,但也同時類似童話版康德的天空,因為我看到了偉大黑暗渺茫的星空被另一種力量分割、照亮、變幻,看到還有比星星、月亮、太陽還亮的事物。它是人的力量,節日的力量,深刻滿足了我的童心,以致從小我就相信某些不可能的事物,相信就像后來人們說的:一切皆有可能。由此我也可以斷定,一個有神秘感的人一定是一個好奇心強的人,而一個沒有神秘感的人一定是一個缺乏好奇心的人。
隨著“十一”國慶節越來越近,探照燈光柱的數量也越來越多,越來越近,因此一些光柱也越來越亮,明與暗,粗與細,同時晃來晃去。我數過探照燈到底有多少根,一共28根,和歡迎外賓的28響禮炮一樣。
毫無疑問,在眾多變幻的光柱中,我最喜歡的當是離我們院最近因而也最粗最亮的光柱,在我看來它就像孫悟空的金箍棒,它打敗了其他所有的光柱。我們都知道這道最粗的光柱發源地在哪兒,在四十三中。四十三中在東南園胡同,與我所在的琉璃廠小學門對門,當然,對的是四十三中后門,它還有個前門,在后孫公園。我們院的人都是先讀琉璃廠小學,接著便是四十三中,我的哥哥姐姐就是這樣。
四十三中是個老校,建于1947年,前身為北京惜陰中學,創辦人王耀庭為惜陰中學第一任校長,由當時的社會名流和軍政要員、醫學科學專家等組成了校董事會,確立了“救濟失學青年,普及中等教育”宗旨。1949年1月31日北平解放,人民政府接管了惜陰中學,成立了新一屆董事會,推舉張長序為第二任惜陰中學校長。1952年9月23日,北京市政府將惜陰中學收編為國有市立中學,并頒名為“北京市第四十三中學”,當時的彭真市長親自任命張長序為北京市第四十三中學校長,張世齡為教導主任,1956年楊開英(網上說是楊開慧堂妹)為教導主任。網上查不到王耀庭的任何信息,張長序與張世齡也查不到。歷史有時就是這樣,像記憶一樣不可考,盡管如此,時間還是透露出一些想象空間。這樣也好,有些事不定非要弄清楚,就像星空更多是未知也不錯。
四十三中非常平民,但作為公共設施卻是我們那一帶最大最闊綽的公共空間,探照燈設置在這里也就成為必然。盡管當時在我們院四十三中的學生中流行著這樣一句順口溜兒“四十三中三座樓,破磚破瓦破墻頭”,但比起我所在的琉璃廠小學的低矮空間,在我看來四十三中那三座青灰色的帶木質走廊的教學樓已經很氣派,堪稱我們那一帶低矮房間中的貴族。特別是四十三中的操場特別大——也可能沒那么大只是在一個孩子眼里大——學校對著我們小學的那一側是長長的圍墻,整條胡同的北面都被它占據著,可見操場有多大。
平時四十三中隨便進,倒是放探照燈期間禁止出入,當然這攔不住我們巨大的好奇心。既然是破墻就有地兒翻進去,但翻墻也并不容易,墻頭布有鐵絲網、碎玻璃,但就像有人掃過雷一樣總有一些通道。因此翻墻者絡繹不絕,而一旦翻入,可謂苦盡甜來,操場中央,那每天只能在天上看到的巨大光柱的源頭這會兒就在眼前,怎不讓人激動,讓人鋌而走險!每次我都急匆匆穿過里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人群,來到最前邊,一睹巨大神奇的光源。
探照燈由軍人控制,越發增加了其神秘性,一般由兩部分組成,首先是直徑兩米多的圓狀的巨大的燈罩,其次是一部汽車發電機,兩部分之間還有一段距離,由電纜連接,差不多有一個班的戰士控制,簡直就像控制一架高炮。發電機的聲音轟轟隆隆,非常大,也像戰地一樣。探照燈打在深空的巨大光柱,也的確配得上那強大得讓人想到空襲警報或者戰爭的聲音。
探照燈與一年一度國慶節前的防空有關,據說就是要照照天上是否有敵機,怕敵人趁夜晚偷襲。我不知道1969年珍寶島以前“十一”前是否放探照燈,反正探照燈事實上不是節日氣氛,而是緊張氛圍。然而緊張氣氛又事實上是最好的節日氣氛,沒有這種緊張節日還有意義嗎?而且再沒有比緊張更能刺激想象力的了,簡直就是狂想——我記得每次我都順著巨大而又轉動的光柱使勁往天上看,試圖發現蘇聯的敵機存在的可能,我想這么亮的光我再看不到敵機簡直說不過去。當時也沒想想探照燈真的能防飛機嗎?等飛機都飛到北京上空了探照燈照見還來得及嗎?探照燈是保衛天安門毛主席的,為什么非等敵機到了天安門上空呢?那時也疑惑過,擔心過,可也從來沒找大人問過,因為既然探照燈那么巨大地存在著就用不著懷疑。當然,這只是一個孩子范圍的民間話語,至少探照燈是否真的為防空而設到現在我也沒搞清。
我想我也不必搞清,即使不是,也構成不了否定。
我又何必搞清?
1969年北京下了場冰雹,有許多年我認為是1968年,或1971年、1970年。最近查了一下才驚訝發現確切時間是1969年8月29日晚6點11分,如果沒有網絡,很難找到確切的時間。時間一旦確切,生命也開始確切,只是我怎么也記不清1969年8月29日傍晚六點,我是奔跑在街上,還是守在窗前?兩種確定的記憶好像是并置的:既在街上奔跑,又守著窗。
那個早已消失的四十幾年前的黃昏,非常熱,雖已是秋天可是仍熱得出奇,西邊的云突然就上來:黑與白,都是大手筆,上下扯動,互相追跑。黑云嚇人,白云也嚇人,相互映照得整個胡同都恍恍惚惚,所有的人都恍恍惚惚。人像動物一樣同樣有對自然的本能,穿過記憶我看到自己像兩種云一樣分裂地奔跑,恐懼,又快樂。混亂的云激起了我身體的混亂,不光是我自己在亂跑,還有周圍的許多孩子。沒有大人跑,孩子眼中只有孩子。一幫孩子被云刮著,歡呼,興奮,瘋跑,來來回回地跑,這點也像云。就是那天我感到了自己與天空有一種關系,以前從沒覺得這種關系。
但1969年8月29日下午六點那場雹子不同,有雹子我們預感到了,沒料到的是一上來就像衛生球那么大,把擁在門口的男孩們樂壞了,立刻彈射出去,不用哄搶,遍地亂蹦。接著就不對了,我們聽到了玻璃第一聲碎響,接著就是第二聲,第三聲,我們一下傻了,趕快退進屋。“叮!”“當!”“噗!”“嘩!”是大雹子,像小雞蛋那么大!而且不是單個亂蹦是傾盆而下,是亂飛亂撞。我家在西房,正好看到傾斜的雹子把東房的玻璃全都砸碎。東房千瘡百孔,盡管還貼著“備戰備荒”的米字條。很快,也就十幾分鐘,院子里一片白,一下進入寒冬。
還撿雹子嗎?徹底的沒了撿的意識。
只有一雙雙瞪大的同冬景一般的眼睛。
下得時間并不太長,世界已為之一變。那時沒有現在的災難大片,末日想象,沒有“2012”,沒有“阿凡達”,只能看著突如其來的冰雪世界發呆,沒有想象力,大自然本身變成了想象力,人的主體完全被大自然取替。雹子漸漸停下來,后來完全停了,我們這些仍堵在門口的孩子——被邊緣化的人類——才像小動物一樣試探著來到冰雹世界。再次撿雹子,但已和之前完全不同,這次是認真地、不解地端詳,好像研究它們究竟是怎么來的?
人類面對自然有時會一下回到早年。回到史前。
真的像經歷了一場白色的戰爭,像核冬天,許多地方被白色子彈擊穿。地上的雹子有半尺厚,水從雹子下面流。我們回屋加了衣服,來到胡同看看外面是否也像院里一樣,結果發現更廣闊的白色世界,冰河期一樣。老北京,胡同,冰河,那是一種怎樣的景象?
1969年談不上多事之秋,一切都正常發生著——備戰備荒,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要準備打仗,挖防空洞,防空演習,清理階級隊伍,遣返巨量地富反壞右,混進黨里政府里軍隊里的一切反動派,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五七指示,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城市空寂;同時二十年大慶在即,空寂的校園并不空寂,許多中小學生穿上了義和團的紅燈籠褲,練隊,走正步,大幅擺臂,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要準備打仗……”“人不犯我,我不犯我,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然后,就是這場傾天而下的冰河期的冰雹,一下把北京凍住了。
當然沒有報道,那時沒任何災難報道,甚至也沒有統計,沒有統計那年到底損失了多少玻璃,死了多少人,只是傳說虎坊橋砸死了人,那兒的雹子有雞蛋那么大。至于傷者,顯然更不計其數。但那個年代沒有公共層面多大的災害相對個人都是局部的,個人是原子狀態,所知不比螞蟻多。
沒有記載,網上的信息自然少得可憐,我深入搜索才在一些論壇中偶然搜到一些描述,可以管窺一下歷史。比如有一篇叫做《70屆》的網文描述了1969年突如其來“冰河期”時中國的心臟天安門的情景:
“雹子過后,街上的樹木全被剃了光頭,上午還雄偉壯麗的天安門廣場好似散場后的巨大露天電影院,滿地狼藉、滿世界玻璃碎屑,所有的華燈燈罩破碎殆盡,連同東西長安街上的街燈統統都沒了腦袋,只剩下一些金屬的燈口部分還在孤守殘燈。顧佳生出了一種國破家亡的痛惜,他強烈地感覺到——要出大事了!又突然聽到后面傳來一陣毫無節制的哭聲,邊哭邊說:完了!二十年大慶吹了,我們再也見不到毛主席了!嗚、嗚!”
另一則網文寫道:
“諸位戰友們,有誰還記得1969年北京城下了一場大雹子嗎?是8月29、30,還是31來著?偶就是那天晚上下決心不當老泡去兵團的。大雹子降下來后,天已黑了,偶也沒有開燈,然后,突然,猛地,把望著窗外的頭扭了過來,伴著隆隆的雷聲向身邊的老人,我的外祖母,大聲地宣布:算啦!去東北吧!”
前段文字可以看到當時天安門的景象,一種怎樣重大的景象?歷史性的景象,全世界都應關注的景象,但是被歷史本身遮蔽了。然而比起野史中的天安門廣場的宏大敘事,我覺得后段敘事如同以個人抵住了一個時代,更深鍥入了歷史,前者還帶著真實的謊言——謊言的真實是我們那個時代最大的悖論——后者則再無半點謊言,完全是直言,雖只是一個細節,但卻像匕首一樣放在了歷史界面上。“老泡”,紅衛兵之后的一個詞,1969年實際上很多東西已是明知的謊言,“老泡”事實上是一種徹底的覺醒,甚至覺醒得近于虛無,與紅衛兵是一個完全相反的詞。我太知道“老泡”了,我哥哥就是個老泡,他不想插隊,嘲笑“廣闊天地”“接受再教育”,一直耗著不走,最后是我母親替他報了名,他悻悻而去。上面這位“老泡”耗得是夠晚的,多數人那年3月離開,他耗到了8月,國慶節前,非常不易,大概他是那個年代最虛無的人了。但是一場雹子擊潰了他,從一個角度說他已脆弱之致,另一個角度他看到了什么?不僅雹子。那么還有什么?天啟?默啟?天已黑下來,他一直不開燈,“然后,突然,猛地,把望著窗外的頭扭了過來,伴著隆隆的雷聲向身邊的老人,我的外祖母,大聲地宣布:算啦!去東北吧!”歷史有時就是這樣一個姿勢。一個動作的定格,構成瞬間的匕首。
其實,有時這樣一把匕首就夠了。
特別是某些歷史。
有一陣子城市特別空蕩,孩子顯得多起來,但孩子再多也構不成一個城市,相反倒讓城市顯得更加空蕩。一系列大動蕩大遷徙的奇觀造成了孩子世界的奇觀:突然我們成了城市的主角。上面沒有了年齡的階梯,沒有自然的秩序,沒有了壓抑,我們一下玩瘋了。即使像我這樣安靜的經常待在房上的孩子,也會騎上自行車瘋上一陣。
那時,一個孩子“騎”上自行車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來自行車少,我們成為自行車王國還要等幾年,要等到安東尼奧來華時候。之前,就譬如說1970年、1971年,當時人們主要還是步行,公共汽車,甚至公共汽車都少。還有就是我們的身高事實上還不能騎車,不到騎車的時候,但是哥哥姐姐們走了,留下年齡梯隊的空當,我們當然要騎。那時自行車不過兩三個牌,飛鴿、永久、稍后的鳳凰。甚至沒有女車,有的話我們也不用掏襠騎了。
反正我們院沒有一輛女車,非但沒有,就算上面提到幾種的也沒有。飛鴿,永久是解放后生產的,我們院的自行車還是解放前留下的,老掉牙,倒與各家解放前傳下來的大立柜、八仙桌子、太師椅、老座鐘差不多。好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別看那幾輛自行車老掉牙卻都是名牌子,像飛利浦。我很早就知道飛利浦,但完全不解,覺得比起飛鴿、永久是個怪怪的名字,后來侯寶林相聲《夜行記》里面說的那個“除了鈴兒不響哪兒都響”的車我覺得就是當時我們騎的飛利浦,沒想到后來荷蘭電器涌進來,飛利浦很有名。
那時我11歲,個子小,比自行車座略高一點,騎不上也騎,主要是自行車太神奇了,除了哥哥姐姐騎過,自行車本身也太刺激我們某種天性了。自行車不僅讓我們著迷,就是當年宮里的小皇帝也著迷。它雖是現代性的,機械的,與傳統不合,但是直通人性、天性,事實上既是物質的,又是精神的——帶來自主、自由,它不用借助牲口僅憑人力就可以飛起來是多么神奇。有時覺得不可思議:為什么叫自行車?并非“自行”呀,是要人騎著才能“行”。英語或其他什么語有沒有“自行”的意思?如果僅是我們有是為什么?
嚴格說座鐘也是機械的,但顯然它過于機械了,機械得和讓人無動于衷的木魚也差不多,而且特別是對活躍的孩子來說座鐘又是命令、催促,本能上很是煩人,和老奶奶反復叫起床一樣煩。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瘋自行車就是潛在地在解恨,就是無視座鐘,恨座鐘。座鐘,老奶奶,完全兩種不同的事物,卻一樣古老地煩人,每個老奶奶后面都有一個座鐘。自行車則完全不同,想到自行車我們完全不用座鐘或老奶奶叫就會一下坐起來。
哪怕掏襠騎也是一種殘疾的飛翔,也與座鐘不能同日而語,因為不到騎車的年齡,我們與其說“騎”在自行車上不如說是“掛”在自行車上。“掏襠”就是一只腳伸到自行車另一邊,堪稱典型的“姿勢優美,架勢難得”,如今這個詞已完全消失了,可當年可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行為。
我不知道我們誰先發現了“掏襠”騎法,最有可能是看了馬戲團表演,但那時沒有馬戲團,只有《紅燈記》《沙家浜》《海港》,那時唯一可看的是《紅色娘子軍》,女生穿著短褲排練,小胸已經開始發育……不,不是馬戲團,或者我們自身就是馬戲團,我們無師自通,當我們把一條腿穿過自行車三角區,腳夠到另一邊腳蹬子飛快騎起來我們就是馬戲團;我們的兩只手像猴子一樣吊在高高的車把上,就是十足的馬戲團。一開始我們先用那邊的腳“口吃”似的滑兩下,然后,這邊還在地上的腳猛地踩到腳蹬子上,瞬間身體外掛,而車卻“飛”起來,我們就是那個時代野生的馬戲團。我們的姿勢比批斗會上坐“土飛機”的人強不了多少,說實話就算是殘疾人也比我們好看一點。然而這都不重要,時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憑著自己小小的身體第一次讓自己脫離地面“飛”起來。有了這種飛我們知道再沒有什么能攔住我們,我們不僅一個人飛,還幾個人同時騎著自行車在胡同甚至大街上飛:一隊“身殘志堅”的人掛在自行車一邊:風馳電掣,如同一個畸形時代寫照:畸形,但什么也不擋住生長。
然而,一隊的“瘋”只是后來對往事的一個濃縮記憶,事實上一隊的情況很少,只有過年過節才可能發生。平時摸到一輛已很不容易,因此現在寫這篇文章時,我要得特別感謝七斤和秋良。
七斤和秋良是哥倆,相差兩歲,讓我多么羨慕,他們家就有輛我前面說的“除了鈴不響哪兒都響”的飛利浦,據說他爹解放前買這輛車時買的就是舊車,這車得多少年了?他們哥倆有時偷著把車推出來,院里的孩子就會秘密跟著。自然也要騎,不讓騎不行,必須讓騎,頂多是他們哥倆騎地多一些,我們騎地少一些,人家吃肉我喝湯,這是童年的規矩。
剛開始還騎不上,一般是先練滑輪能控制車了再掏襠騎。另外一種是掏著“襠”滑輪,比較費勁,但學得快,我就是這樣的。但我沒有鄰近的哥哥或弟弟,沒人給我扶著。摔倒就在所難免的,而掏襠騎,摔得還特慘:人掛在一邊,摔倒時,整個自行車會把人在砸底下,起來特別困難。其實摔著自己還不怕,最怕摔著車,每次倒下時心里的第一個念頭保護的不是自己而是車。摔著車人家就再不讓你騎了。我就曾不讓騎過很長時間,只能一邊站著看,很無助的。
剛學會車,是多么渴望一輛車,因此最盼過年。一過年院里就會來有騎自行車來的親戚來拜年,車上掛著點心匣子,差一點的也是一包點心,包裝紙上洇著食物油,盡管看得心直流口水,但自行車還沒停穩我們的第一件事就要車鑰匙,有的猶豫,有的痛快,拿去吧!我們最喜歡那種痛快的愿意讓孩子高興的人,我后來也愿做這種痛快的人,真的,對孩子痛快一點吧,孩子會記你一輩子的。過年時差不多每個孩子最后都能攤上一輛車,然后大家在院子門口排好隊,一聲令下,一起出動,一起掏襠,一起掛在一邊,風馳電掣,你追我趕,春節在我們小時覺得就是春天了吧。我們這些孩子堪稱那個年代的春天,我們浩浩蕩蕩、浩浩蕩蕩,整條胡同仿佛有春水,就像電視里趙忠祥后來說的遷徙的動物一樣浩蕩。只是我們是一群撅著屁股類似殘疾的動物。可惜那個年代沒有趙忠祥,沒有那解說員。也許已有外星人在主持一檔節目,但我們不知道。
突然,又是突然,突然是那個時代的特征,比如“最高指示”的發表總是很突然,不管多晚多突然大家都已習慣,然后走上街頭。但是那天的突然有點不同,天上掉下來的不是最高指示,而是中國發射了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衛星”是什么?這詞本身就很突然,在高度政治化的語言中,“衛星”是從未出現過的詞兒。“人造地球”也一樣,非常科學化,令人費解。當時在我幼小的心靈看來就是中國發射了一顆星星,是人造的星星,只是不解天空已有了那么多星星干嘛又造一顆?是不是說明中國本事大?“東方紅”的音樂竟然可以在星星天上播真是神奇!就是為了向全世界傳送“東方紅”嗎?
《人民日報》夜里12點發了“號外”,像撒“傳單”一樣在天安門廣場撒“號外”。不管多晚也要去天安門,在天安門廣場一個人就像一滴水一樣容易消失,但正是我這滴水現在仍清楚地記得那個晚上有人站在天安門前一輛慢行的卡車上撒“號外”,廣場沒照明,人群如黑色的海洋翻動,而目光則像潮起潮落的星光。撒“號外”的人是最驕傲的人,天女散花,所有人都向他伸著手臂。我個子太小了,不要說搶到“號外”就是接近金水橋的“撒點”也不可能。但一樣的幸福、激動、神秘,一滴水無論多小只要是在大海上就會有自己的激動。
我看到了別人手里的紅色號外,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認看報。紅色的大標題,紅色的小字,右上的毛主席語錄,比傳單氣派多了,我不敢設想自己能擁有這樣一張,但是見到了就是幸福。我相信,沒有多少像我這么小的十一二歲孩子來天安門的,就連我們院同年的孩子也沒一個。我雖孤獨,但有時很沖動,家里又沒人管,是個三面體。我是跟著院里一些70屆71屆大孩一塊來到天安門的,一到廣場便消失了。雖然都是陌生人,但我卻沒有任何恐懼,陌生人又有著共同的廣場。共同的廣場,共同的激動,使所有人成為一個人。在學校在班里在熟悉的人中我是那么渺小,現在覺得很偉大,以至覺得自己就是廣場,廣場就是自己。或許這便是我的廣場情結之源,相信也是很多人情結之源,某種意義我們是廣場培養出來的。
哪有“號外”人就往哪兒沖,朝哪兒涌,我被推來推去,最后總是波動著被推到邊緣。我跳起來,高了一些,但所有人也都跳起來,我一下又沉在了海底。但沒人踩踏我,不知道為什么,那時廣場那么大規模人群,那么沖動,卻沒有踩踏事件,人與人就像海浪與海浪是一種整體的運動,整體濤聲,仿佛整個人類的圖騰。的確,這次與以往不同,廣場第一次超越了“革命/政治”紅色話語,為一種神奇的高科技如非洲人一般狂歡。第一次這種狂歡指向了虛無的空間,星星,人之外的世界。盡管這顆衛星的政治色彩依然濃厚,為了保證向宇宙播送《東方紅》樂音質量,對衛星的許多科學探索做了簡化,將一顆科技衛星幾乎變成音樂衛星,盡管如此,衛星本身已足夠科技、足夠新奇,而且重要的是看(不是聽),是在無限的星星之間看一個小小的移動亮點。事實也是如此,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我第一次覺得天空與自己有了關系,此后無數次蹬著小板凳,或在寬敞地方,甚至站在房上觀看天空。看到了許多移動的星星,未準是中國的,可能是蘇聯的美國的歐洲的,但說也不準哪顆就是中國的。因為說不準,哪顆都可能是,等于從小我就面對了不確定性,測不準,雖然小時為此有些難過,但長大后頗為此受益,如同受益于“測不準定律”,受益于一種無形的思維方式。
林彪事件完全不亞于衛星,表征著驚訝,不可想象,經驗之外。溫都爾汗像一個外星上的地方,火星登陸,地球沒有的地方,那可是副統帥、接班人,早請示晚匯報同樣天天祝愿的人,忽然成了叛國者、起義的人,要謀殺主席……這么大事,卻沒有上街,上天安門廣場,長街空空蕩蕩。好長時間也沒有最高指示發表,雖然一直沒傳達文件。但慢慢地都知道出了大事兒,不可想象的事兒。1971年,那個已經過去快五十年的秋天,至今回憶起來都非常特殊。我十二歲但好像突然停止了成長,一切都好像被凍住。一個孩子事實上不可能真正關心國家大事,但是那個秋天直到冬天我感到了時間的停頓,似乎自己不再是一個孩子,所有人也不再是以前的人。
那段時間有點像二戰電影德國入侵蘇聯的場景,人們的腳步停下,傾聽廣播,表情莊重。的確,或許只有戰爭爆發能與之相比。因此無論從什么角度將林彪事件稱之為時代的分水嶺都不為過,隨著林彪出逃人們心中的某些東西也隨之一空。時代已死,雖然秒針還在動但時針戛然而止,永遠停了。
特別清楚地記得傳達中央文件的情景,盡管70年代陽光一直不錯,盡管胡同、公路、樹木、墻一切都在反光,空氣也異常新鮮、干凈,但一切或許太干凈了,以至有點不真實,像走在幻覺里,因為就連公共汽車駛過都沒有聲音,或是人們充耳不聞。我所在的小學全體師生盡管走在慣常的游行路線上,盡管儀軌與往日也差不多,先是全體集合、講話、強調紀律,然后按列走出操場,出了校門,穿過小胡同來到大街上。但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不是游行,沒有鑼鼓、紅旗、口號,只是默默行進,像街上所有反光而無聲的事物一樣。目的地不遠,是北京第一實驗小學,就在坐落在南新華街師大附中旁邊。小學從沒傳達過中央文件,中央文件一般只傳達到縣團級,但這次不同,要傳達到全體人。那時就是這樣:寧可傳達到小學生,報紙廣播也先不披露,等所有人都傳達到了才廣播報道。一個小學不夠級別,若干所小學集中傳達,除了我們學校,還有后孫公園小學、梁家園小學,加上實驗小學,四個學校一起傳達。四個學校,長長的隊列緩緩走進有拱形鐵柵欄大門的實驗小學。從前院進入,到了有月亮門的后院,上了高高的臺階,走進一座古色古香的禮堂。禮堂很高,呈拱形,木質與鐵藝結構,綠色與棕色調為主。如果不是傳達中央文件,不要說見過,連聽也沒聽說過如此闊綽優雅富含歷史內容的學校,這種意外的環境增加了傳達中央文件的莊嚴凝重,就如八寶山革命公墓告別室那種精致與美感構成的凝重。
的確,這是一次反常的集會,沒有批判、沒有聲討,更沒有慶祝、沒有口號。也不再先讀一段毛主席語錄,諸如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一切全免,禮堂慢慢填滿了整齊的人,各校師生均席地而坐,坐成了長長的四個矩陣。沒有標語橫幅,主席臺上只有一張桌子,桌子后站著一個穿深色衣服的人,傳達文件。沒有任何解釋說明,上來就緩慢開念:
中共中央文件:各大軍區,各省軍區,各軍兵種……
還有“各省、市、自治區”,但印象最深的是上述。后來傳達文件印象最深也是這幾句開頭,和那時的軍事化有關。
之前知道林彪出事了,但不知道林彪還要武裝起義,還要殺害毛主席,還有什么“小艦隊”,駕新舊“三叉戟”飛往溫都爾汗……
傳達完,沒有任何說明,各校返回。
返回的隊伍也像葬禮的隊伍,時代的葬禮,甚至沒再注意實驗小學悠久的設施、闊綽的建筑,空間就像在電影里一樣,人們走在一種飄忽里,腳下踩著棉花,以至整個時代都漂浮起來。回到學校,學校領導也沒說什么,到了教室,老師也沒說什么,只總結了幾句紀律,沒具體表揚誰。
一種巨大的失語。一種休止。雖然不久轟轟烈烈的批林批孔,但休止與停頓已是一道鴻溝,根本無法抹平。時代的分水嶺的感覺十分清晰,有什么東西從嶺上流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時代已死。盡管一切好像并沒結束,但一切也都像在舞臺上了。
這點連孩子也能感覺到。
現實與話語成為明顯兩張皮。
以前北京沒有大雜院概念,反正我是不記得,那時就算院子再大也有章有法,幾十戶上百戶的院,院套院有獨立單元,有考究或不考究的過道、夾道連通,各院都有自己的門。就算沒有門也有個門框,往往花草海棠掩映,看上去雖不規則但也不亂。而且上百戶大院并不多,多是三五戶、七八戶、十來戶的院子。一般有著嚴實的院門,有門洞、影壁,講究一些的院子還有前廊。房頂上通常有兩頭翹起的屋脊,非常漂亮,鴿子落在屋脊上簡直像另一種居民。它們屬于天上,又屬于屋頂,和人很近,實際就是人養的。屋脊下面是一行一行青灰色的屋瓦,青草不必說了就是冬天荒草也好看。貓在瓦楞間或銜草或捯草或心態很好地在草里看鴿子飛,都是好景象。
不,那時院一點也不雜。而且院子通常都是青磚墁地,有簡單構圖,或幾何或圓或陰陽魚,到了墻根一般由小塊青磚鋪就。由于日久年深,歷經明清、民國,大的方磚多有裂縫、缺角、凹凸,這是拜時間所賜,也不雜,看上去依然整飭。各家也沒任意搭建小廚房,只是在門邊攏一小圈,剛好放下爐火,誰也沒想要蓋間房。除了冬天,一年三季家家做飯炒菜都露在院子里,叮叮當當,乒乒乓乓,有一種亙古不變的生氣。不像寺廟,或大戶人家的院子,無論看上去還是聽上去都空寂,缺少生活畫面感。如果做油畫,爐子、鋁壺、拔火罐、煤球、小孩車、絳紅色的自行車內胎與黑色外胎都是少不了的,是小院畫卷的魂系所在。
事實上直到1969年以前,盡管經歷過了打砸,元氣沒傷,院子的根骨都在,格局也在,也就是說原則還在。那時多是門墩毀了容,獅子沒了鼻子眼睛,對子換成了“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再不就是一門的影壁拆了,砸了魚缸,磚雕花毀了,都還無礙大局。但是后來就不同了,東北的什么烏蘇里江、黑龍江主航道上的一個小島讓整個國家變得緊張、脆弱、神經質,電臺里充斥著閃電戰、突然襲擊、原子彈的內容,北京的胡同院子一下好像進入了戰時狀態。防空演習,對空射出,一聲令下,家家窗戶上貼上了米字條,據說是防止原子彈爆炸震碎玻璃。飛機扔下的炸彈還好說,原子彈來了也管用?不是說沖擊波一沖就什么都毀了?但是貼,讓貼就貼,毛主席說貼就貼,毛主席是誰呀,一想到毛主席所有疑問都自行中止。不僅窗戶貼米字條,有人把家里的大衣柜鏡子墻上的鏡子也貼上,一個人站在鏡子前好像有許多個人,倒是那時代人們的形象,包括大腦深處的形象。
街上的廣播車有時甚至鉆進小胡同,高音喇叭反復播放夏青先生的那莊嚴、渾厚、鏗鏘有力的聲音:“備戰,備荒,為人民”“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要準備打仗”“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血就往上涌。小院不怕戰爭,甚至期待戰爭,隨時準備上前線。那時別的都理解,什么備戰呀、備荒呀,“不稱霸”有點不太理解,干嗎不稱霸呢?但毛主席說不稱霸就不稱霸,后來還有什么“緩稱王”、有什么韜略吧?好像,反正沒錯。
有一天,突然聽說21號在挖防空洞,就跑去看,到那兒一看21號不大的院子已經圍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我記得已是晚上,院子上空已拉出了燈,院當中豁開了一大口子,人們裸露著上身挑燈夜戰,熱火朝天,那肌肉真讓人信心滿滿,相信刀槍不入(只要有這種肌肉中國什么時候搞義和團都沒問題,而且真的能抵擋一陣子)。當一鍬一鍬新鮮的黃土翻上來,當燈光照得黃土輝煌鮮亮,一種血液里的激動也是真實的。古老的。如果再挖出點什么,比如骨頭、陶、劍、箭頭,那就更讓人激動,仿佛真的回到古代。
也不是沒有理性,上面也有一些理性規定:比如多大的院才能挖洞,院太小了就不能挖。我們院就太小了,寬長都不過二十米,不適合挖洞,也從沒被列入挖洞規劃。那時也有規劃,比如規劃在哪兒挖洞,洞與洞如何相連,要是死洞不能相連就沒有意義,不能轉移有什么意義?這是明擺著的,可是小徒子不管這套,小徒子一定是在大衣柜前站久,有一天便突然撬開了他家屋門口的青磚,打響了我們院挖防空洞的第一槍。小徒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十五六歲,正是某種季節。開始誰也沒太在意,覺得是瞎鬧,挖半天也不過是像耗子盜洞一樣。誰也沒想到十五六歲的小徒子挖著挖著就還真的挖開了,慢慢的五六塊方塊被他撬開,竟然盜了一個洞,洞土在旁邊都堆成了一座小山。院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圍過來看,又興奮又緊張地看著小徒子挖,就有的開始幫著挖,運土,鉆到里面,其中就有我。
大人覺得事兒要鬧大,開始干預、制止小徒子。那時干預最厲害的是院里一個有點兒地位的人,叫張占樓。我們院多是河間人,張占樓不是河間人是衡水人,這就和院里人隔了一層。另外張占樓是五級木匠,臉白,有點文化,手上又有力道。這兩點讓張占樓對小徒子的行為非常不客氣,幾乎和小徒子動起手。但那個年代一方面盛行革命文化,一方面盛行流氓文化,兩種文化在當時并行不悖,事實上相得益彰,小徒子不僅在我們院我們胡同就是在我們整個那一片打架都有名,傳說有人命,主要是手特黑,深通民間寶典“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一旋兒橫兩旋兒檸三旋兒打架不要命”(堪稱流氓文化精髓,與義和團精神相通)。五級木匠雖臂肌發達,有成套的銳器,像刀、斧、鑿、鋸,但都是對付木頭的,從沒對準人。小徒子對準人,一手板磚,一手插子,一種三梭刮刀。張占樓既不是革命文化,也不是浪氓文化,是魯班文化,面對眼前的插子,不說話了。
小徒子率領我們這些群氓,把洞挖到一人多深時,開始橫向盜洞,這是一種實質性的變化,就是說可以藏人了,我們真是激動得不得了。待掏到差不多已可以裝下兩三個人,感覺就像電影地道戰。小徒子點上小小蠟燭,燈火越小我們越覺得安全。要是小徒子拿本書,就像高傳寶。我們真的希望他是高傳寶,喊“各小組注意”,但小徒子非但從不拿書,還說這洞只是他為自己挖的,別人管不著想,蘇修打進來他可以藏到里面,原子彈來了也不怕。小徒子的話讓我們聽了極其恐懼,我們都不同意就挖這么深,只裝他一個人,希望繼續挖。小徒子其實就讓我們懇求他,這樣他的流氓性才能得到滿足。他也就說說而已,當然還要繼續挖。
洞子越挖越深、越掏越遠,已可以藏下四五個孩子,點著蠟或土制小手電——就是用兩節電池連上一個小燈泡那種,大家擠在一起,盼著原子扔下來。塌方的危險會隨時發生,大人們怕埋了孩子,沒辦法,只好報請街革委會,申請挖防空洞。當然,也的確有恐懼原子彈的原因。上面對我們院這種自發的革命行為給予了鼓勵,還派來了技術人員。于是我們院像21號那樣在一個晚上挑燈夜戰,大干起來。男女老少,全民皆兵,一塊塊數百年的青灰方磚啟開,下面的小蟲子亂跑,很快院子開了膛,也就兩三天工夫院子正中豁開了一個大口子,一道長方形的深坑。不多的幾戶人家每家的門前都堆上了三合土,即白灰、沙子、黃土,號稱三合土。洞頂用了傳統工藝發鏇法,就是先扣上拱形木鏇,然后在木鏇上覆上三合土、磚,砌好后把木鏇拿掉。這事兒我記得是多么清楚,主要覺得太神奇了。圓圓的洞頂,據說上面越壓下面越結實,什么炸彈也炸不透。
一聲不吭的張占樓一開始就沒參與,一直也沒參與,本來木鏇應該是他做,但是他拒絕。他有點特殊文化,就是木匠文化,我們誰也沒意識到防空洞破壞了什么,他看到了。為了砌磚,院子里的老影壁墻拆了,過梁拆了,兩頭翹起欲飛的房脊拆掉了,拆出的磚都投入到了地下。那陣子我們拆得倒真是快樂,快樂得如毀壞自己的玩具。必須承認毀是人類的一種天性,文明的功用之一便是抑制這種天性,但我們有時好像正相反,總是毀壞自己的天性。此外,以張占樓對墓葬的興趣(他是我們院那時唯一去過定陵的人,他講起來我們難以置信),挖這樣一個寬不過兩米長不過十幾米的死胡同,一顆炸彈下來,無異全院人的陵墓。許多年后回憶起張占樓那陰沉發白的臉,我覺得即使那時他沒想到陵墓,他的臉上也那么寫著。
防空洞落成,如同陵墓落成一樣令人歡欣。按理應把拆下的方磚原樣鋪上,恢復小院地面原狀,但一來一全部方磚進入地下成為防空洞的鏇頂的一部分,二來兩頭有高出地面的洞口,不可能再完全鋪上,即使鋪上兩洞口挨得太近也沒什么意義。這樣一來小院中間就是一條抹不去的傷痕,與邊上沒拆掉的百年老磚比越發觸目驚心,小院怪異并面目全非。規整事實上隱含著不言而喻的規矩,打破規矩意味著制約人的秩序不再存在,于是家家開始擠占空間,建小廚房,圈地,儲物,似乎反正院子毀了那就進一步地毀吧。有人不但占了公共空間還擠占了鄰居的空間,鄰里積怨、爭吵,大打出手。相互怨恨、厭惡、滿臉戾氣。院里除了生存,活著,爭斗——如同爭食,一切根基性的心靈秩序都消失了,正如那些百年老磚之消失。北京胡同與院子的破敗、雜亂應該就是從挖防空洞后開始的,以至后來無論大院小院都貧民窟化,大雜院概念開始流行,仿佛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當然不僅是防空洞的原因,但防空洞是導火索,到后來我們院連兩輛自行車對面都過不去,1969年之前小院古色如畫的樣子已無從回憶。
的確,大雜院不宜居,非人。低矮混亂中人的心態陰沉、破碎、易怒、有許多精神亂碼,看上去該拆。特別是越來越多的現代化高樓小區興起,讓仍生活在破碎大雜院里的人難以抬頭。現在,或從進入新世紀以來,問題已比較徹底地解決,就是破字當頭,拆,加速地拆,摧枯拉朽地拆。政府、開發商、雜院居民形成了歷史共同體,用的是永恒的辦法:推土機。很顯然在開發商看來,推土機是蒸汽機發明以來最偉大的發明,推土機毫無疑問是現代圖騰,人對推土機的崇拜絕對超過人類早年對鳥或龍的崇拜。推土機直接把胡同推了,院子推了,棗樹、梨樹、柿子樹推了。連片的胡同院子變成連片的高樓、小區、家樂福、CBD、銀行、加油站、證券交易大廳、肯德基、麥當勞。是,生存問題解決了,生活也方便了,但北京消失了。
這就是代價嗎?必須付出的代價?
如今的北京,是一個全然陌生的沒有記憶的北京,如同一個脫胎換骨的人。甚至也換了腦子,因為沒有記憶,一個強健而沒有記憶的人是超人。超人可怕。但人除了生存還有許多別的,有時還想回頭看看自己,但是再看不到你的過去,消失得真快,倏忽間就沒了。老北京到哪兒去了?往往甚至就埋在自己的腳下,等于把自己的童年青年都埋了。說到底,人是不愿自己比自己的城市老的。北京這么年輕,自己這么老,好像倒過來。(待續)
責任編輯:夏爍
另一個景象:我們守著窗,不是我一個人,是一幫孩子堵在我們家,你擠我,我擠你。雹子下來時,一會兒你沖出去,一會兒我沖出去,我們在撿雹子。我們家沒人,有什么事兒院里的孩子都跑到我們家,我們家有時像一個公共場所。偶爾我想控制一下都不行,而更多時我求之不得。那時北京經常下雹子,一般都黃豆大小,最大也不過衛生球大,下雹子一點兒也不怕,往往大家還撿回雹子來比,看誰的大。沖出去的都是男孩,女孩一般都是看,品評,對小的不屑一顧,對大的發出尖叫。被輕視的孩子憋足了一口氣,眼睜得大大的,身體像貓一樣弓著,發現大雹子一下把自己彈射出去。有時幾只貓一塊彈出去,發生哄搶。孩子,動物,有時候是多么接近,特別在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里。哪怕地上豁了一條大口子,下面有防空洞,在雨中一切還是一個整體。也有女孩去撿,那就是瘋丫頭了,有的瘋丫頭瘋起來比男孩還瘋,多數男孩子很多時候還要被瘋丫頭欺負。雹子是一大樂趣,每次下大雨都盼雹子,如果一場雨沒有雹子我們這些守著門口的孩子會很失望。我們甚至都有了一定的經驗,比如什么樣的雨會下雹子,什么樣的雨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