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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司街的紙錢(上)

2016-06-07 01:20:53馬大灣
大家 2016年3期

∥馬大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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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司街的紙錢(上)

∥馬大灣

馬大灣,1987年出生于中國沈陽。在上海讀完初中后,遷居德國柏林。2010年導演電影短片《還有三小時》,2011年出版小說《螺旋槳》,2013年拍攝電影短片《EsSchellt》(中文譯名《啪》)。2014年回國。現暫居杭州。

倫敦

我只帶了一把刀

卻卷入了一場槍戰

——英倫俚語

黑司街位于黑司區

在倫敦西部郊區

歷史上曾隸屬于肯特縣

——維基百科

卷首

這是一個叫任明必的中國男孩在倫敦坐牢的故事。說任明必是男孩有些牽強,他畢竟已經30歲了,一定要說是男孩,也只能算是個老男孩了。

任明必的父親是一個中學地理老師,有幾分木訥,幾乎沒有任何幽默感。他無論如何沒想到,他給兒子的這個文縐縐的名字居然會與大名鼎鼎的人民幣諧音。這個世界沒有人不知道人民幣就是當代中國的現鈔。

放在從前,50年前或500年前,給孩子起名字跟錢連上線是一件很丟臉的事。但是今天不一樣了,整個中國都圍著錢轉。以現鈔作名字不但不丟臉,似乎還很榮耀。人民幣的價值甚至等同于時間、等同于生命。

而在一個叫梅依依的姑娘嘴里,人民幣不重要,任明必也不重要。她和他都在英國,歐洲的習慣他的名字該叫明必·任,也可以簡單地叫他為明必,把后面的任省掉。明必與冥幣同音,每每叫他明必的時候,她總會笑。她說叫冥幣莫不如直接叫他“紙錢”。他愛她,她叫他什么也覺得沒所謂。有趣的是,明明是現鈔(人民幣)到了歐洲卻變成了紙錢(冥幣),死人用的鈔票。所以死人用的錢,對于活人無論如何也重要不起來。

梅依依是誰?梅依依是讓任明必癡迷的一個女孩。梅依依比任明必小5歲,他們相識時,梅依依整24歲。說她是女孩,應當應分。

任明必對梅依依狂熱的迷戀是常人無法理喻的,而這個女孩卻不愛任明必。他們的關系就是這么奇怪,奇怪而簡單。

跟柏林說再見

1

故事開始時,任明必已經是孤身一人。在他眼中,他從未主動想去離開某個人,因為他膽子小,小到不可思議。

他在這個故事開始之前已經結婚了,當時才二十七歲不到,這場婚姻僅僅維系了一年。他們倆的故事發生在德國柏林。

他三年前結識了比他大兩歲的莉亞·詹金斯,也就是他的前妻。兩個人像其他大多數情人一樣相戀了。一年后,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任明必果斷地向她求婚,莉亞答應了,兩人隨即在當月就舉辦了婚禮。

結婚后的第二年,又是任明必堅決地向莉亞提出離婚。莉亞·詹金斯是一個性格溫婉的女人,在任明必面前她更像一只溫順乖巧的小貓,從來都是默默地在他身邊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不管生活中發生多大的變故,莉亞對他永遠滿懷著虔誠的執著。

直到他們離婚前夕,她對他的照顧和體貼都是無可挑剔的,而任明必的情緒卻變得十分難以捉摸,并且脾氣暴躁,簡直糟糕透頂。

他尤其厭倦莉亞的那種沉默,不論大小主張,他向來都是兩個人中那個做決定的人。對于莉亞來說,任明必便是一切,她的欲望里充滿了對任明必的愛,只要任明必在,那么她自己的位置可以低到不能再低。這是她的本能。

任明必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認為他們婚后的生活是一團糟的,他也時常悔恨自己當初求婚的決定。

按照任明必對莉亞的說法,他們兩個離婚有如下原因:一、莉亞根本不想跟他結婚,她答應結婚是她不知所措的一種表現;二、他自己發現婚姻沒有改變他之前對生活的種種厭惡,反之,他似乎更憎恨生活了。

這兩點原因是任明必認為必須解釋給莉亞的,他是男人,他有自己的一套邏輯。

莉亞什么也沒有說,也沒有追問,臉上不帶一絲表情地離開了家。

離婚后的幾個月里,他曾經不止一次找過莉亞,完全是出于對獨自一個人生活的不適應。她每次先是直截了當地拒絕與他重歸于好,但她還是沒拒絕他見面的要求。

任明必每次都要強調莉亞曲解了他的意思,他并非想和莉亞重拾舊好,只是想見個面,敘敘舊而已。兩人見面了,吃了飯或者喝了茶,最后還是回到了任明必的住所,睡在了一張床上。

從她面對任明必時平和的面容和語氣不難看出,她對他和從前一樣,沒有任何的憎恨和不滿。莉亞是一個善良的人,而他的冷淡無情絲毫也沒有影響到她對任明必的感情。每當他們倆做愛之后,他會把身子放松在床上,望著天花板,莉亞依附在他的懷里。

第二天早上,莉亞會為任明必準備早飯,之后悄悄地離開他的住所,每一次都是。

他最后一次見到莉亞是兩周前,莉亞站在他住處的門口靜候他的出現。任明必當時是接到莉亞的電話才匆忙趕回去的。莉亞已經站了有些時候了,臉上露出一縷疲態。他問她為什么不進去坐下來等,莉亞搖搖頭,什么也沒有說。她知道他的備用鑰匙放在蹭腳墊的下面,另外她那里還有一把他公寓的鑰匙,那是他親手交到她手上的。

任明必打開了門,請莉亞進去說話。莉亞沒有動彈,再一次搖搖頭。她不想再進去了,再也不想了,因為那樣只能讓她更難過。

任明必輕蔑地嘆了口氣,因為他已然猜到莉亞接下來將要對他說的話……莉亞有些哽咽地告訴任明必,她認識了一個男人。

她說,她好像愛上了這個人。

她覺得她如果再來見他,會讓她愛的那個人不愉快。莉亞希望任明必能夠理解她的處境,請求他不要生氣。莉亞從她的手袋里掏出那把鑰匙遞給他。任明必接過鑰匙,歪著嘴,點點頭,說了句謝謝。莉亞摸了摸任明必的肩膀,表情略有些難過地盯著任明必。任明必看看她,很無奈。

莉亞問任明必:“你會恨我嗎?”這時她的手仍然停留在他的肩膀。

任明必合上了歪著的嘴,笑著說:“走吧,離我遠點。有人比我更需要你……滾吧,我恨不恨你,跟你沒有關系,那是我的事。”

莉亞依依不舍地摟抱了任明必,他試圖躲開,但她抱得十分堅決,任明必用了很大力氣才勉強推開她。沒等莉亞走下樓梯去,任明必已經進了門,然后狠狠地摔上了房門。

莉亞的眼淚馬上就要滴下來,她的心一定是難過極了,但眼神里還是透露出對任明必的擔憂。莉亞仰起脖頸,強忍著眼淚,離開了他的住所。

而任明必進門后一頭栽在了地板上,顯得極其的郁悶。這下子他真的只有一個人了,他不可能再去找莉亞來為他排解寂寞的痛苦……他低著頭,用莉亞還給他的鑰匙在地板上劃來劃去,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印記。每劃一道,下一道就更深更狠,好像每一道對于他來說都意味深長似的。

任明必慢慢地起身,用他的右手顛了一下莉亞還給他的鑰匙,然后使足全身的力道將鑰匙扔向走廊盡頭的鏡子。鏡子被砸得稀爛,走廊里,甚至臥室里,到處都是細小的玻璃碎片。任明必穿著皮鞋,毫不在乎地從碎玻璃上走了過去,衣服也沒脫,就一頭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任明必起來后去超市買來了三副膠皮手套,他把三副都套在了手上,戴到第三副時,由于膠皮發澀的緣故,已經十分困難。他小心謹慎地,一片一片地,把所有的碎片拾了起來,丟在了一個布袋子中。

為什么他要如此憤怒?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莉亞的生活繼續了,而他自己還在這里,還在原點……他窮酸地過著之前的日子,作為一個沒什么名氣的作家,他仍試圖去寫一些小說,而生活本身卻是亂七八糟的、少有樂趣的。

與莉亞最后一次見面后,任明必時常向自己發問:“我到底恨她嗎?我難道嫉妒她的生活?嫉妒她過得比我強?”“絕不可能,我是不會嫉妒一個像莉亞一樣的女人的,嫉妒只會讓自己變得低賤,我絕不會那么做!”

在任明必的臆想中,莉亞過得比他差多了,這是他故意編造的假象,因為他根本不清楚莉亞現在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任明必不僅編造,還要告訴自己莉亞是如何如何想象他的。他內心感慨:“她(莉亞)的一輩子已經因為我的消失而喪失了所有意義……這樣說來,她活著的意義也不大了……但只要任明必這個人沒有咽氣死掉,在她的腦海里就會永遠有一絲對我的念想,她就會去找別人來代替我,最后發現我才是她生活中唯一無法被取代的……而除了我,她還擁有什么呢?想必沒剩下什么了吧……她想的還是我,不管她所謂愛上的那個人長了幾個鼻子,胳臂多長,屁股分成幾瓣……”

逐漸地,任明必腦子里編造的一切都已經變成了他以為的真實,謊話說上三遍,即會成為現實,這一切對于他來說,才是真切且不可動搖的記憶。從那以后,任明必便不再對莉亞的事情感興趣了。

自那以后,他似乎進入了一種平靜但又死氣沉沉的狀態。他幾乎一天也說不上一句話,如果說了幾個字,也只是自言自語。

他嘗試去寫作,為此他丟棄了所有可能會影響到他寫作的東西,其中包含大量與莉亞有關系的物件——衣服,她用過的浴袍,寫給他的便條,聽過的唱片,甚至莉亞和他都喜歡吃的餅干,諸如此類的。

幾天過去了,他連半個字也寫不出來,他大多數時間只是在一張白紙上亂畫,然后再涂掉,浪費墨水。要是他拿起一本書來讀,看上幾行就又合上,書被亂放,廚房的餐桌上一本,沙發上一本,床邊更是摞了一大堆書和雜志,還有臟兮兮的舊報紙。

整潔對于原來的任明必來說是多么重要,他不可能忍受這樣的雜亂無章,他會發瘋,寧肯毀了一切,也不可忍受這般的臟亂。

任明必自我安慰的能力是驚人的,他因臟亂而憤怒,但當他只身一人時,他不會把這種情緒表露出來,他更愿意想把一切的責任都落在別人身上,落在甚至已經與他生活毫無關聯的人身上。任明必恨他們曾經出現過,凡是出現過的便多多少少打擾過他。

他內心希望他們過得不好,不是因為他恨這些人,而是他不愿意恨自己罷了。在任明必的眼里,他們都應該下到地獄里,那是早晚的事情。

2

在柏林的莫阿比特區有兩條很特別的街道,一條叫胡騰街,另一條叫貝爾利辛根街,它們分別以兩個15世紀的德國人命名。貝爾利辛根街之所以特別是因為那里有一個廢棄了的西門子工廠,幾十年前生產過渦輪機,而不是電冰箱。

胡騰街是任明必常去吃飯的地方,因為那里的館子便宜實惠。

過了三個禮拜后,任明必不得不去附近的藥店買些止咳的藥水和消炎藥,他每晚都咳嗽,這使得他幾乎無法入睡,就算睡著了,也會被肺的痛感和嗓子的干癢折磨醒,之后就再也睡不著。他無意中抽的那根煙只是一個引子,其實他的身體早已經積攢了各種有害的細菌和炎癥,這都與他之前兩個禮拜極度不健康的生活習慣有關;他的臉色難看透頂,比饑荒時的難民還要惡劣。

從他的寓所出來,單單是下個二十幾階樓梯都要咳嗽半天,呼吸困難。就這樣,他捂著自己的胸口,強忍著疼痛走到了外面,終于呼吸到了一口久違的新鮮空氣……瞬間,咳嗽停止了,病似乎也好了一半,但是他的胸腔還在隱隱作痛。

任明必實在太虛弱了,他像一個營養不良的孩子,走上兩步就要扶墻站上一會兒,但呼吸到新鮮空氣還是讓他振作了許多。他暗下決心,不能再憋在家里,否則他不久就會死,孤獨地告別這一生。

他試著多走上幾步再停下來休息,但以他當下的身體狀況,這幾乎不可能完成。他勉強走進了藥房,已經開始大口大口喘氣,一只手用力撐在柜臺上。藥房的護士見勢馬上倒了杯溫水過來,遞給任明必喝。任明必這會兒看上去和一個病入膏肓的乞丐差不多,眼睛里一點光芒都沒有了。

他輕聲地對護士說:“請給我消炎藥,和……止咳的藥水。”

話音未落,任明必又開始猛咳起來。他干脆將屁股沉甸甸地砸了下去,身體像一灘沙子一樣綿軟無力。護士扶他起身,搬來了一把椅子,然后把藥幫他裝好。任明必接過藥直接拆開,吞了幾片,他也顧不上數了,喝光了一整杯水;接著又擰開了止咳藥水,直接喝了一大口。

護士問他要不要再來點水,他無力地擺了擺手,合起了雙眼……過了一刻鐘,任明必不情愿地被藥房的人叫醒,迷迷糊糊地站了起來,尷尬地張望了一下四周。他好像好些了,不知道是消炎藥起了作用還是這昏死的一會兒讓他得到了休息,反正他的臉色比剛走進來時要強上許多。護士向他解釋道,他不可以睡在這里,還問他是否需要去醫院。任明必反應遲鈍地盯著那位護士的臉,語速緩慢地說:“不用了,謝謝您。”隨后,他搖搖晃晃地走出了藥房,這時的陽光有些明亮,他瞇著眼睛看了看路牌,確定了自己所處的位置。任明必平時的方向感很好,他隨時隨地都可以辨認東南西北,但現在的他卻有點蒙了,他先是往左手邊走去,走出幾步又回頭張望,然后又變了主意,朝相反的方向走。他一定是餓了,他急需一些熱量高的食物來填補一下他的肚子。他朝胡騰街走,從他搖擺的背影看去,還以為是一名整夜宿醉的酒鬼。

在渦輪機廠的對面有一家伊拉克人開的清真肉店。他們除了賣生肉(當然是牛肉和羊肉)以外,還經營一家小吃部。那里是當地阿拉伯人的聚點,也是任明必經常光顧的地方。他們做的烤肉和烤餅是任明必最喜歡的。小吃部的店面不大,里面煙熏火燎,站著幾個毛發很重的阿拉伯人,烤肉賣肉。

任明必站在窗口,他要了兩份烤肉卷餅,還叫了一大杯茴香酸奶。這是他正常食量的兩倍,甚至更多。

等待的時候,任明必又打開藥水喝了一口,這引來了身邊其他食客詫異的目光,他根本顧不上那么多,緊接著又灌了一口。等到他的那份好了,他便像野獸一樣吞噬起來,毫不夸張地說,他僅用了十幾秒就吞咽下了一整份烤肉。吃到一半,還差點噎到自己。

他手里拿著另一份烤肉,并沒有急著吃,他需要消化一下剛才的那份才行。

任明必盯著對面渦輪機廠高聳的窗戶看,心里想,廠房里面的格局一定很有意思,一定和他想象的有很大差異。每當路過那所廠房,他就被其深深吸引;每次他來吃飯時,都要安靜地站在那里瞧上它一會兒,這次也不例外,盡管他剛從鬼門關爬了回來。

任明必從小就著迷于各種廢棄的工廠、住宅,它們讓他感到畏懼。他從來不敢走進去,就算有人陪同也要考慮一下。他會不由自主地耽迷于對廢棄空間的想象,最初的畏懼會轉變為好奇,好奇隨之轉化為勇氣。當他每每來到廢墟前正要進入的時候,勇氣又變回好奇,而好奇瞬間變回畏懼。

以前的任明必會后撤半步,出于虛榮,盡量慢慢地轉身,身體自然地抖了抖,裝作沒打算進去的樣子。現在的他相比以前要誠實許多,他只會站在遠處看,不會靠近,也不想進去。他覺得那樣太累了,何況眼下又是這么一副病怏怏的姿態。

由于天氣的緣故,烤肉已經變得有點硬了。十一月份站在柏林的大街上吃東西已經讓人感到不舒服,站久了手會凍得發麻。

任明必咬了幾口肉,剛才已經被第一份烤肉暖過的胃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工作。他緊接著又快速地咬了幾口,胃變得更暖更強壯了,胃中的暖意像酒精一樣在身體里揮發,通過血液迅速地傳向五臟六腑。這樣的愜意好像只能產生在食物和饑餓之間。他這下算是徹底回了魂。

要說第一份烤肉只是為了充饑,增添必需的能量的話,那么第二份才算是真正的享受。任明必舌頭上的味蕾重新恢復了知覺,他正美美地享受著烤肉的香甜……這時,他的電話開始在大衣的口袋里震動,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他遲疑了片刻后接起電話,不心弄掉了一塊烤肉。他有些心疼地看了一眼已經落地的那塊美味。

“喂。”

“您好,是任先生嗎?”

“我是,您好。”

“我們是郵政服務,您有一個從科隆寄來的郵件。”

“好,我現在不在家,您幫我寄放在鄰居家吧。”

“我們的快遞員發現您不在家中,可以麻煩您的鄰居代收一下嗎?”

“可以,我剛才已經說了,放在鄰居家。”

“明白了,我們會將郵件交予您鄰居的……”

沒等郵差說完,又有另外一個號碼插了進來,是舒伯特。他直接掛斷了郵政服務的電話。

“明必!”

“舒伯特!”

舒伯特是他的姓氏,他的全名是本內迪克特·依沃·舒伯特。他是德國人,名字從名到姓氏都是德國的。任明必認為他名字中唯一好聽的部分就是姓氏,所以他向來稱呼他舒伯特。他們在高中時相識,雖說不是同年,但最終還是成為了最要好的朋友。

“最近一切都好?”舒伯特問。

“還好。我離婚了,好像忘了告訴你。”任明必不以為然地說。

“什么時候?!”舒伯特詫異地問。

“幾個月前的事情了……”

隨后幾分鐘里,在舒伯特步步逼問下,任明必大概講述了他離婚的過程。他只挑了幾件比較關鍵的事情來說。舒伯特對莉亞并不熟悉,他們只見過一兩面。

在任明必與莉亞相處的那段時間,舒伯特因為工作去了巴黎,而且也沒有參加好朋友任明必的婚禮。他就職于巴黎一家世界聞名的風險投資銀行,是一名評估員,也被稱作金融分析師。

任明必一直不明了舒伯特具體做什么,只清楚舒伯特大學時學的是跟金融相關的門類。

上大學的時候,任明必便常對舒伯特說:“不論以后你在哪里工作、做什么職務,在我眼中,這些勾當都是在騙別人口袋里的錢。或許是‘合理’的騙,但其實和強盜沒什么兩樣。”舒伯特從沒有反駁過他,但也不代表他認同他的說法。

舒伯特向來性格溫和,也不善于與他人爭辯。在他眼里,任明必有時是一個腦子里滿是偏激想法的人。任明必也明白這一點,并且認為自己不光在舒伯特眼里是這樣的人,在許多認識他的人眼里都是一樣。

舒伯特有一種特殊的忍耐力,因此他的人緣很好,朋友眾多;可以忍受任明必的偏執是因為喜歡他的為人,他更愿意把這種忍受看成為一種理解,一種十分透徹的理解。他認為任明必是一個內心孤獨的家伙。

舒伯特說:“那你現在一個人,還好嗎?”

“還好,為什么不好呢?總之沒有得更壞。就在你打電話前吧,我差點就……算了,說點別的吧,我們好久沒有見面了,說來有一年多了,嗯?”

任明必本想把自己差點死在家中的事情告訴舒伯特,說到一半又改變了主意。

“是啊,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回柏林了……你最近在寫文章嗎?”

“說點別的吧,舒伯特,我請求你。我什么也沒有寫,眼下寫不出來,很困惑、很苦惱……不提也罷。”

“聽我說,明必,你現在急需要休息,換換心情吧,離開你熟悉的環境一段時間,一定對你有好處,相信我。”

“去到哪里?我剛從家里爬了出來,你可知道,之前的三個禮拜我連門都沒出過一次……差一點,就差一丁點……”

“來巴黎怎么樣?你可以住在我這里。我希望你能來,非常希望!”

舒伯特的邀請來得有點突然,任明必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完全愣住了。

“怎么樣?就這么定了。明必,你即刻就去訂一張明天飛巴黎的機票,我到時候去機場迎接你!”

任明必猶豫片刻,看了眼手里拿著的烤肉卷餅。他此時此刻想聽到一個聲音,幫他做這個決定。

“好,我們明天巴黎見。”任明必說。

“好,我到機場接你。”舒伯特高興地回復他。

3

回到家后,任明必從柜子上面把落滿了灰的行李箱搬了下來,灰塵飄地滿屋子都是,使得他又開始咳嗽起來,一發不可收拾,整整咳了幾分鐘,沒有間歇。他的臉憋得通紅,連忙又喝了幾口止咳藥水。但他咳嗽的聲音顯得比之前低沉多了,雖然咳得肺腔劇痛,但整個身體還是有底氣了,不那么空蕩蕩了。

他翻開行李箱發現里面有幾件原來莉亞的衣服,他聊有興趣地抖開來瞧了瞧,都是些夏天穿的輕薄衣衫,印著魚鳥花草的圖案;他特別不喜歡這類風格的衣服,尤其是當莉亞穿上身的時候,他馬上會表示不滿,然后怨氣十足地勸告莉亞脫下來。莉亞可能因此也沒再穿過它們,就收到了箱子里面,免得他再看到,又要抱怨起來沒完。他把這幾件衣服隨意地團成一團,順手撇在一旁。

大致裝了幾件應季的衣物后,疊都不疊,直接塞到箱子的空地方;任明必還要帶上幾本書,這是他出門旅行的一個習慣,對于具體哪本書、什么樣的書,他完全隨意,沒有刻意的要求。

收拾完行李后,任明必從床頭柜的最下面的抽屜中取出一個淡紫色的鐵盒子,那里面原來裝的是巧克力糖,盒子是帆船的造型,上面花里胡哨地畫了幾個嬉笑的海盜和造型夸張的加農炮,完全是復活節時用來哄小孩子的;盒子里面分成上下兩層,中間的隔層做得如船甲板一般;現在,上面一層里塞了幾張皺皺巴巴的鈔票,下面一層裝著一本護照、若干硬幣和一些顏色艷麗的瑞士法郎紙票。這些錢是任明必無意中攢下的,大概有三千塊(幾張鈔票是紫色的,面值為五百歐元)。

說“無意中”攢下的并不夸張,任明必自打出生以來就沒有攢錢應急的習慣,很長一段時間里,他甚至連一個銀行賬戶都沒有。

他將鈔票一張張捋平順,然后把它們卷成一卷,用一根皮筋捆住,像20世紀20年代很多美國人捆美元那樣。

他一面翻看著自己的護照,一面嘴里哼唧,“想多了沒用,錢是用來花的……”這是一句最近他從廣播中聽來的歌詞。

任明必敲了三下隔壁鄰居家的門。門過了大概一分鐘才打開,迎面是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男人,身上只穿紅色的三角內褲;他肚子上的肥肉幾乎完全遮住了他的私處,滿身長毛,又黑又密;還有臉上的青胡茬,仿佛已經從下巴直接連到了胸毛。屋子里傳來電視的聲音和一股濃烈的炸土豆味道。

任明必不認識他,從未打過招呼,他應該是新搬來的。

“您好,我是隔壁的……”

任明必剛要報上名字,他伸出他那只肥大且被汗毛覆蓋了的右手,示意打住,他不希望任明必繼續說下去,一臉懶得聽的表情,他已經明白了任明必敲門的意圖。

“稍等,包裹。”

他背對著任明必,彎下腰去搬一件放在門口的重物,任明必無法看見那是件什么東西,他的視線完全被他碩大的屁股填滿了。他的屁股實在太大了,好像卡在兩個門框之間,就要把門框撐裂。

任明必不愿盯著他的屁股看,便無奈地向上面瞧去,瞧著樓梯間里不是很亮的燈泡。鄰居捧著一個沾滿血紅色番茄汁的箱子轉過身。

他氣喘吁吁地對任明必說:“別問我為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拿到我這里時已經這樣了……”

隨后他將手中的一紙箱番茄罐頭遞給任明必,其中的一些罐頭已經壓裂了,番茄汁已經滲了出來。

他很不以為然地繼續對任明必說:“不要再讓郵遞員把東西放在我這里,如果再來,我也不會再收。記住,不要再讓任何人把任何東西寄放在我這里,我絕對不會開門。”

他面無表情,說完就關上了門。任明必抱著那些番茄罐頭回到家里,他把已經漏了的罐頭挑了出來,丟到垃圾桶里。在箱子的底部,發現了一個信封,上面也沾滿了番茄汁。

他撕開信封,里面除了一張支票外還有一張便條。便條是用打字機打的,估計那打字機的墨帶幾近干枯,字有的只打上了一半,并且顏色淺淡。

明必,這里是拖欠你的稿費。已經有兩年之久,甚是抱歉。抱歉!

支票只開出了一百五十塊錢,而剩余的那些錢,我已無力償還,請求你原諒,這里再次抱歉。我徹底破產了,是真的,一分錢都沒有了,所有的錢都砸在該死的番茄里了……長話短說,最后,一箱我工廠生產的圣馬力諾番茄罐頭,作為小禮物送給你。希望你一切都好。

你的朋友,

帕特里克·阿恩特

帕特里克·阿恩特是任明必高中時的校友,也是他目前為止最后一個雇主,他以前在他辦的一份雜志寫過一些雜文,帕特里克給過他不錯的稿酬,那正是任明必手頭緊的時候。

帕特里克曾是他那一屆最優秀的學生,每門功課都拿1分(德國學校計分方式,1為最好,6為最差)。盡管這樣,任明必仍十分瞧不起他,以為他是他見過人中最蠢的一個。

任明必在學校的成績屬于最差的那一撥,最后勉強畢了業。他絲毫不同情帕特里克現在的處境,認為他寫的紙條分明是為了感動他,但措辭實在太差了,何況他還欠錢不還。其實帕特里克的為人不壞,只是有時會斤斤計較。相比任明必,帕特里克在高中時的朋友要多很多。

任明必拿起其中一罐番茄,轉圈打量起來,嘴里嘟嘟囔囔:“圣馬力諾番茄……你的朋友,帕特里克,哼,什么狗屁朋友,舔我的屁眼兒吧……”

跟巴黎說再見

1

任明必第二天午時抵達戴高樂機場,取上行李后他便快步走向出口。舒伯特已經恭候多時了。他穿一身灰色的西裝,白色的襯衫,扎一條深藍色的領帶,顯然是平時上班的打扮。

他是一頭金色短卷發,天生的,眼睛灰綠色,高高的大鼻子;他的皮膚不是很光滑,長了一些斑和粉刺,鼻子上還泛著油光;但整體來看還算得上一名相貌標致的小伙子,穿的也體面,氣質大方,臉上總是微笑,陽光且有親和力。

兩人見面后短暫寒暄,又相互很紳士地擁抱了一下。

舒伯特的車是一輛又破又舊的雪鐵龍,暗紅色的,所以顯得比實際還舊。任明必問他為什么不換一輛體面點的車,更符合他收入階層的。他告訴他:“巴黎不適合開體面的車,停車簡直麻煩極了……再說,什么叫體面?有錢人的一切就都要體面才行嗎?”

舒伯特住的地方離市中心不遠,步行去圣母院只要不到十分鐘。他每天走路上班,下班有時坐兩站地鐵。公寓外表不起眼,灰色的外墻,狹窄的窗戶,有六層樓高。

舒伯特家里面布置得很精致,從家具到電器,一律都是高檔貨。任明必掃視一圈后嘲笑舒伯特說:“也不需要什么體面的車嘛,這家布置得真是高級,家里面享受吧,豈不是更實在些。”

“咖啡?”舒伯特問道。

“好。”

舒伯特忍不住問起了他的離婚,還有他離婚后的狀態。而任明必先說了帕特里克·阿恩特給他寄番茄罐頭的事情,對此舒伯特好像提不起什么興趣。他還是更關心任明必。

他對這個話題沒有舒伯特那么大的興致,他只著重講了他去招惹莉亞以及莉亞后來找到了新歡與他徹底告別這些。

舒伯特一面仔細地聽,一面不住地搖頭嘆氣,自始至終表情嚴肅。每當任明必講到一些傷感的細節時,舒伯特會發出這樣的感慨:“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早就崩潰了……唉,上帝啊,真是太可憐了……”

雖說兩人久別重逢,他此時已經開始用百無聊賴的眼神看著舒伯特,一邊慢悠悠地鼓弄著他手里的咖啡杯。

任明必低聲說道:“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崩潰呢?”任明必說著,扭頭朝窗外望去。正對著舒伯特家客廳,一顆碩大的金色的大衛星鑲嵌在一座灰突突的建筑物上,十分顯眼。他忽然站了起來,走到窗前,仔細打量起這個建筑。

他問:“那是個什么東西?”

“我也不清楚,可能跟猶太人有關系吧……”舒伯特一臉不在意,他沒有察覺任明必此時嚴肅的神情。

“跟猶太人有關系?跟猶太人有關系?”任明必重復著他的話,“簡直是廢話,傻子都知道那玩意一定和猶太人有關系!那么大一顆大衛星,金光閃閃的,難道和佛教有關系?!”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突然說起這個來。剛才我問你的話也不做個交代,你到底崩潰了嗎?你不覺得你需要傾訴一下嗎?”舒伯特直接轉換了話題,他關心的是任明必的離婚。

“你該搬家了,蠢蛋。”任明必繼續剛才嚴肅的口吻。

“搬家?為什么?你扯到哪里去了?我在問你問題呢,明必任!”

“是的,搬家。我現在不能回答你的問題。”任明必變得有些不耐煩起來。

“明必,你的狀態太可怕了、太無常了!你瞧瞧你自己的模樣,完全就是個精神病!”

“為什么?比起你來,我病得不算重吧,起碼我還想繼續活命。”

“那我問你的問題與我搬不搬家有什么關系?再說,你剛來到我的家,就指手畫腳,說什么搬家不搬家的,莫名其妙了!”

“因為我考慮到你的安全問題,因為你是我的朋友,因為我不想明天早上被人肉炸彈或者汽車炸彈炸個稀巴爛!你知道什么?在這個世界上,猶太人的敵人多到躲都躲不過來,你明白嗎?再有,我不想談跟我上一段婚姻有關系的任何事情,就此打住!”

舒伯特似乎完全聽不懂他的話,但無論怎樣,他們對于彼此來說都太重要了,是無可代替的。

兩個人準備出去吃晚飯,舒伯特說他請客。他一把抓住他,一臉好奇地問:

“我還是不明白,搬家?”

“嗯,能搬就盡快吧,我沒有開玩笑,”任明必指了指窗外的那顆大衛星,“痛恨他們(猶太人)的人太多了,想把那玩意炸飛的人也是一樣多,你到時候豈不是要遭殃?”

“噢,是這么回事。”

舒伯特把任明必往門口推去,他邊推邊說:“唉,照你這么講,干我們這一行的豈不是天天在遭他們的殃……”(華爾街金融界有權有勢力的人多為猶太人)

這是一家舒伯特常去的半酒館半小吃店性質的地方。在任明必看來,這里除了人多、吵鬧,都是煙味,毫無其他特點。

任明必吃了兩份三明治,分量實在無法和胡騰街的比,他還叫了一碗雜魚湯,味道還算過得去。舒伯特點了一杯紅葡萄酒,只吃了搭配的花生堅果。

任明必后來喝了一杯啤酒,接著又喝了一杯啤酒。舒伯特說:“克倫堡已經不是法國的啤酒了,他們被嘉士伯收購了,而嘉士伯仍是丹麥的啤酒廠……”

任明必喝完最后一口后,不以為然地瞥了舒伯特一眼說,他從來也沒在乎過克倫堡是不是法國的,嘉士伯是德國北部的還是丹麥的……這些在任明必的眼里幾乎沒有任何差別。

至于舒伯特,那應該是他工作的緣故。他的工作就是分析,分析哪家公司收購另外一家公司,哪家和哪家合并成一家,這樣的合并是否能帶來更多的利益,說得更直白些——更多的錢,錢賺得越多越好。

上大學時,任明必已經明確地告訴舒伯特他對此的觀點。他認為舒伯特當初的選擇是完全錯誤的,不可被理解的,他們本可以一起讀讀哲學,或者戲劇,再或者干點別的什么,歷史、電影,甚至地理學、考古學,總之任何學科都要比他去學銀行那套玩意有意思多了。

在已經喝了兩杯啤酒的任明必眼里,舒伯特的樣子有些滑稽。他曾經也心氣高傲,做事特立獨行,可現在呢,嘴里嚼著干巴巴的花生仁,眼神里透露著疲憊和無奈,時不時還要看一看手表,生怕什么重要的工作會被耽擱。他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漂亮到無可挑剔的公寓里,晚上還要按時上床睡覺,調好鬧鐘,因為第二天還要拼了命地賺錢,當個小奴隸。

“喝完這杯,我們就走。”舒伯特向外面看去,表情有點不安。

“我想再坐一會兒。”

“不行,走吧,明必,我明早還要上班,你還要呆上幾天呢,不差今晚。”

舒伯特已經開始起身穿外衣。任明必仍坐在原位不動。舒伯特不停地向街上張望。任明必忽然皺起眉頭,“你去上班,我怎么辦?你邀我過來,現在又說沒時間陪我?”

“不用多想,也不用緊張,我的朋友。我已經安排妥當,回去再詳細告訴你,有人陪你。好了,現在動動你尊貴的作家屁股,我們走吧,快點,警察正在個給我的車開罰單,媽的……”

舒伯特從任明必的座椅靠背上取下他的外套,雙手攙起他,任明必沒有反抗,但一臉的不情愿。他詫異地盯著舒伯特,歪著嘴,絮絮叨叨地罵著臟話。

任明必推開舒伯特,自行穿好外衣。舒伯特把飯錢壓在啤酒杯下面,轉身就朝他的車沖去。警察正在慢悠悠地填寫罰單。

舒伯特先走了過去,用一口流利的法語與警察進行交涉。警察對他不理不睬,搖著頭繼續。舒伯特不厭其煩地向警察解釋。任明必聽得目瞪口呆,因為他突然覺得舒伯特的法語說得簡直棒極了,大大超乎了他的意料。舒伯特不光說得流利,而且表情也像一個被冤枉且不耐煩的法國人一樣,兩只手在空中擺來擺去,時而雙手抱頭,時而聳肩,做出各種無奈,希望得到諒解的姿態。

這名法國警察反而像一個德國人一樣,完全不買舒伯特的賬,他覺得舒伯特把車停到了他不該停的地方,已經構成了違法的事實,需要受到相應的懲罰。每個人都應該有這樣的意識,否則家庭就會不和睦,社會就會走下坡路,世界就會變得不安寧……這類道貌岸然的人真是無趣。

回去的路上,舒伯特開車,罰單把他的心情徹底搞壞了。

任明必不吭聲。舒伯特啊舒伯特,一個無聊至極的人,但又總能時不時地給你一個不大不小的驚喜。這家伙的法語是他媽的怎么學的,真他媽讓人羨慕!認識這么久,他又曾幾何時羨慕過他啊。

2

第二天早上,一道光直射在任明必的右眼上,叫醒了他。他昨夜睡在了舒伯特客廳的沙發上。清晨四五點鐘,收垃圾的卡車開進了院子,裝卸時發出金屬碰撞的巨響一度驚醒了他,過了許久他才再次入睡。

任明必起來時,已經十點過了。舒伯特早已經離開了家。他留下了房門鑰匙和一張便條,統統放在了餐桌上。除了這兩樣,桌上還有新煮的咖啡和面包。任明必先是發現了咖啡,端起來喝了一口。咖啡是溫的,喝起來正順口。

“舒伯特、舒伯特,完全可以成為一個細心的好丈夫嘛!女人般的細膩,女人般溫柔的心腸……”任明必發自內心地感慨。

昨晚回到家后,舒伯特針對那張罰單抱怨了很久。任明必聽前半段時還算仔細,而當舒伯特講到為什么警察執意要給他罰單時,他已經在沙發上睡過去了。舒伯特也沒再擺弄他,幫他蓋了條毯子。

《浮動》徐宇65cm×62cm版畫

任明必端著咖啡走到窗前,再一次盯著對面的那棟猶太人建筑。

那棟樓從外立面看不出有幾層樓高,粗略估計差不多與舒伯特房間的高度持平;舒伯特的居室位于公寓的四層。建筑物的上端是那顆顯著到不行的金色大衛星,墻面是大面積的灰色。建筑物四周有圍墻,入口位于舒伯特家樓下的那條街上,圍墻有兩米多高,墻上方安置了若干個監控攝像。

入口處有四名警察,兩名在巡邏,另外兩名則負責把守入口,執行安檢程序。安檢類似機場安檢,一個檢測門和一個轉門。進出的人先通過轉門,再進行隨身物品的檢查。

任明必對它不那么好奇了,他深知全世界有猶太人的地方都有警察,都設有安檢門,都搞得像監獄一樣。

任明必轉身又回到餐桌前,讀了舒伯特留給他的便條。上面寫道:

早安!

我的沙發很舒服,所以你沒有理由抱怨。

今天我要上班,但已找到合適人選陪你散心。下面是她的名字和電話。

祝你們倆有愉快的一天。

另:如果到晚上你們還在一塊的話,我們可以一起晚餐。

YiYiMei電話:××××××

你的本尼·舒伯特

任明必依照便條上的號碼撥過去,響了很久后才傳來了對方的聲音。好像先是傳來狗叫的聲音,然后才是一個人的,聲音聽上去性別模糊。

“你好!我是明必,請問是YiYiMei小姐嗎?”

“噢,稍等一下。”電話是一個男人接的,聲音陰柔,但他仍可以斷定是個男人。似乎那個男人的懷里抱著一條狗。

“你好,這里是YiYi。請問你哪位?”

“你好,我是明必任,是舒伯特的朋友,他說……”

任明必話音未落,她就知道任明必是誰了,“你好啊,明必!我們還是講中文吧,我也是華人。”

她聲音聽上去熱心且非常友好。

“太好了,我的法語也只夠介紹自己名字了。舒伯特沒有告訴我你是華人,我只是看到名字才想到你應該不是法國人。”

“梅依依,梅花的梅,依依不舍的依依。”

“很好聽的名字。能說漢語的話就方便了,我還為此有些緊張呢。”任明必長舒了口氣。

“我們半個小時后在一個書店門口見面,離本尼住的地方不遠,就在河(塞納河)的另一邊。你方便嗎?”

“好的,半個小時后見。謝謝你能抽出寶貴的時間……”

他的話沒說完,對面已經掛掉了。

他原以為梅依依是法國人。她會說漢語讓他興奮。興奮之余卻忘了自己人在巴黎,他哪里知道什么塞納河對岸的書店,連書店的名字也忘了問。他本想再打個電話過去詢問清楚,但又覺得這樣顯得自己很無能。

礙于面子,他決定還是自己去找。塞納河應該不難找,而且他也不是一個方向感不好的人,他在這方面的自信是不過分的。他拿上鑰匙,離開了舒伯特的公寓。

出門后,他下意識地左轉,直走了一百米左右便到了塞納河畔。這是一條繁忙的街道,來來往往的車很多。他小心謹慎地過馬路,然后從離他最近的一個橋過河。到了河對岸,他一眼就看見了一家書店。

他不無得意地笑了,覺得自己之前的緊張完全是多余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十分確定這家書店就是他要找的那家。

書店的店面不大,門前破舊的桌子上整齊地擺放著一些舊書和舊雜志,每本上面都標有價錢。任明必打量了一圈,并沒有找到書店的名字,只有窗子上面用綠色油漆寫著的“LIVRE”(法語:書),而且毫不起眼。這很符合書店的整體感覺,小,簡潔,甚至有些破舊。

書店里面很暗,任明必模模糊糊地看見好像有兩個人影,應該是買書的人。

如果知道這么近,他不必慌忙出門,他一定會換一件新的外衣,因為他身上穿的這件被昨天酒館里的煙熏得發臭。他忘了洗澡,只刷了牙,用冷水胡亂地搓了把臉,為了能提起些精神,也沒有來得及灑香水,所以全身上下一股汗和煙和酒夾雜在一起的味道,很難找到合適的形容。總之不是別人會喜歡的那種味道,他自己也不喜歡。

任明必在書店里翻閱著書,耐心地等待梅依依的到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肯定不少于一個小時,梅依依還是沒有出現。

任明必開始質疑自己是否找對了地方,他幾次走出去在馬路上左右張望,然后又回到書店里面。書店的老板察覺到了他的不安,于是問他有什么可以幫忙的。他向老板說明了情況。老板非常肯定地告訴他,這條街的這一段有一公里多,的的確確只有他這么一家書店。

老板問他是不是聽錯了,也許說的不是“書店”而是“報紙攤”。任明必說不會的,還解釋說:“我們是華人,我們說漢語,漢語中‘書店’和‘報攤’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詞,沒有混淆的可能。”

老板懂了,點點頭,眼神里滿是諷刺和歧視。任明必對涉及自尊心的方面極為敏感,甚至到了過敏的程度。書店老板先前一定是把他當成了德國人,因為他是先學德語再學英語、法語的,所以他的口音里帶著明顯的德國腔。法國人瞧不起德國人由來已久,正如德國人同樣瞧不起法國人。而他居然連德國人也不是,是一個東方人!

法國佬就是法國佬,永遠是高人一等的姿態,真是要有多討人嫌就有多討人嫌。咳,真看不慣他們那副嘴臉。

書店老板好像看出了任明必的想法,突然開口趕任明必出去,說如果他只是等人的話,就請出去吧,他這里是賣書的,不是等人用的咖啡館。

任明必擺擺手走出了書店,他后悔沒有把自己內心的想法直接告訴那個書店老板。

那個似乎是梅依依的人終于出現了。

任明必并不確定那個眼睛哭得通紅、臉上化的妝已經花得像被洪水沖過的村莊一樣狼狽的女人就是他要見的人。她朝他走過來。眼前的這個女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足有一分鐘沒有說出話來。

他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樣的尷尬,實在太尷尬了。這個滿臉哭痕的女人就是那個與他相約在書店見面的梅依依嗎?

她用手抹了一把鼻涕,“你一定是明必任吧!”伸出剛抹了鼻涕的那只手和任明必握了握手。梅依依的手冰冷,只有手心的鼻涕是熱乎的。她急忙又把手縮了回去。

“還是叫我任明必吧。”他糾正她。

梅依依笑了:“從來沒聽說誰的名字會叫人民幣的,真有意思。”

“姓任的任,明天的明,必要的必。”

梅依依又笑了:“你就不能有點幽默感嗎?”

就這樣,任明必和梅依依見面了。

不論從哪個角度,梅依依都像極了過氣的日本優伶松坂慶子,飄逸的長發披散在肩頭,四肢修長,身材高挑;她的略帶斜睨的眼睛勾人魂魄且眼神迷離;她的嘴很小,只比她狹長的鼻子寬一點點;她穿一件長款蛋黃色的風衣,腰間系著一條寬窄適中的帶子,里面穿一件大領子的白色襯衣。下面是深紫色的絲襪和黑色的尖頭鏤花皮鞋。

他們沿著河畔踱步。他仍感到有些尷尬,他覺得說不說話都尷尬。她的情緒十分低落,抽抽搭搭地流著眼淚。

梅依依帶任明必來到一家咖啡館。他已經完全喪失了時間概念,手腳也凍得沒了知覺。他緊張到忘記把自己的手放在口袋里。十一月末巴黎的雨天,又陰又冷。

“喝點什么?來杯咖啡吧。”任明必下意識地翻了翻菜單,梅依依沒有回答他。

“那來杯啤酒吧。”任明必建議,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不是一個害怕冷場的人;在別人面前,他經常充當那個不吭聲、不合群、不會迎合他人的角色。

服務員站在一旁,耐心地等著他們的商量結果。梅依依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任明必又開始自言自語:

“不,我認為這會兒喝啤酒,是不是有些太早了,畢竟一天剛剛開始……還是喝咖啡吧。”任明必猶豫地合上了菜單,微笑著遞還給服務員,微笑中還帶著一點歉意。

“就這樣,兩杯咖啡,謝謝。”

“兩杯咖啡,請稍等。”

梅依依終于開口了,“一杯咖啡,給我來杯啤酒,要時代牌的。”

服務員扭頭盯著任明必看。他希望知道任明必對此的想法是怎樣的。

“那就兩杯時代牌啤酒,不要咖啡了,謝謝。”任明必對服務員說,表情比剛才更多了歉意。

服務員什么也沒說,連頭也沒點一下,直接轉身走開。

梅依依突然笑了起來,這種反應讓本來就不知所措的任明必變得更緊張了。任明必的大腿在顫抖,他用力地往下按著。

“有什么可笑的嗎?”

她頓時收住了笑聲,很嚴肅地盯著任明必。任明必后悔那么問她,其實他只希望梅依依能像常人一樣開口說話,說什么都可以。

任明必突然想到了舒伯特,他懊惱當初聽了他的主意來了巴黎,今天又遇上這么一個奇怪的女人,陷入這樣一種根本無法預料的尷尬局面。

“對不起。”梅依依說。

“我覺得你應該感到抱歉。”這是任明必腦子里想對她說的,而實際上,任明必什么也沒說。

“真的很抱歉……我還是走吧。”梅依依忽然起身要走。

“我覺得你應該感到抱歉。”

任明必流利地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吐字清晰,聲音中沒有一絲遲疑,一改之前的緊張。他此刻想的只是把她留住。

梅依依又坐回了原位。他尷尬地笑了起來,擺弄著襯衫的領子,不敢抬頭看她的臉。就在這一刻,服務員端來了兩杯啤酒和一杯咖啡。

“我不確定你們究竟想喝什么,咖啡算我贈送你們的。”說完,服務員高雅地轉身離去。梅依依端起那杯咖啡,啜了一小口。

“你不介意吧?”她喝完了才問他。

“介意有用嗎,咖啡已經是你的了。征求別人同意是這樣征求的嗎?”他想這樣說,但他說的卻是:“不介意,你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梅依依很不以為然地點了點頭,端起咖啡又補了一口。任明必也不知道這時候她點頭表示的是什么意思。

“聽說你是作家?”

任明必點點頭,慢慢地把一杯啤酒移到自己這一邊。

“你寫過什么?”

“寫過一本小說和一些別的。”

“你寫的小說叫什么?”

“是一本德文書,叫《Der Fehler》,翻成中文可以叫《錯誤》。”

“我從不買書。所有的書都讓我厭倦。”

他再次點點頭,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點頭是因為什么,附和她一下還是自我安慰?

“寫的是什么?”也許她覺得自己先前的話太硬了,她想把那句話軟化一下。

“寫的是……記錄了一件我在坐地鐵時經歷的事情。我經常坐地鐵出行。”

“為什么叫《錯誤》?”

他喝干了杯中最后一點啤酒。巴黎的啤酒杯比起柏林的要小很多,實際上他只喝了三口就沒了。他把另外的那杯端到了自己跟前,好像有些報復的意味。

“你不介意吧?”

梅依依搖搖頭,用手指了指咖啡。

“我不是先已經失禮了么。”

“為什么叫《錯誤》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我受了些影響和啟發吧……”他的語氣像是在接受報紙的采訪。

“是誰對你的影響和啟發呢?”梅依依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好像他的回答始終無法讓她滿意。

“杜魯門·卡波特的《殘殺》。”

“我聽過這個名字,他是一個作家,而且是美國人。”

他點點頭,喝了一口啤酒。

“你能送給我一本你的《錯誤》嗎?”

“你可以去書店買,或者到圖書館看。”

“你瞧,我是個從來不買書的人。去圖書館,值得嗎?我覺得不值得。”

任明必搖搖頭,喝了一口啤酒。

他們又各自點了一杯啤酒。關于任明必的書,他同意送她一本,這沒什么大不了。還有很多本堆在他家的地下室里。

出了咖啡館的門,任明必和梅依依就此作別。梅依依對任明必說,他們很快還會見面。任明必心中暗喜,他也希望如此,因為他喜歡上這個奇怪的女人了。

另外,他把舒伯特相約一起吃晚飯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3

正如梅依依上次離別時所說的,她和任明必兩天后又見面了。這次是舒伯特張羅的一個小聚會,除了他們三個人以外還有一個舒伯特的朋友,叫莉迪亞。聚會的地點是舒伯特布置精美的寓所。

莉迪亞出生在巴黎。她的父母是阿爾及利亞人,上世紀70年代移居來到巴黎。莉迪亞長著一張小巧的面孔,五官很大,尤其是她的眼睛和鼻子,占據了她小臉盤的大部分;她的毛發很濃密,眉毛像兩根粗的炭條,頭發也是黑密黑密的。

她和梅依依是老相識,兩個人見面就聊得火熱。任明必和他們在一起說英語,為了照顧他的蹩腳法語,當說到英語不好表達的詞匯時,舒伯特會充當一下翻譯。

大家聊了很久之后,任明必才明了莉迪亞是舒伯特同事的妻子,準確地說是舒伯特上司的妻子。任明必有些詫異地看著舒伯特,有種感覺告訴他,舒伯特和莉迪亞的關系不止朋友那么簡單。舒伯特瞇著眼,朝任明必微微地搖了搖頭。

如果舒伯特不解釋,他和莉迪亞在一起看上去就是一對情侶,至少有某種親密關系。任明必認為舒伯特遲些會給他一個解釋。

莉迪亞對他是作家這件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不斷地問著各種各樣跟“作家”這個字眼“有關系”的問題。比如:

作家的家是什么樣的?

是不是很亂、很臟、很邋遢?

作家腦子是不是有很多奇怪的想法?

作家的思維是不是跳躍的,會不會做些瘋狂的事,意想不到的舉動?

任明必告訴她:“起碼我不是這樣,不知道其他作家是不是這樣。但奇怪的事情經常會來找我,像我許久沒有聯系過的雇主帕特里克·阿恩特給我寄了一箱爛番茄罐頭這種事。”

“哎呀,你看,這和我想象中的一樣!我的生活里就不會有這類怪事發生,多怪誕,多荒謬,簡直太有意思了!”

莉迪亞說話時的表情夸張,她的五官好像在她的臉上跳霹靂舞,把她的臉扯來扯去。

“舒伯特,你和卡里姆做的事情比起明必任真是太無聊了,不覺得嗎?”

卡里姆是莉迪亞的丈夫,她說的“事情”應該是指他們在金融領域的工作吧。

“莉迪亞,你叫他什么?冥幣人?真是太好笑了。”

莉迪亞沒懂,“我叫錯了嗎?他不是叫明必任嗎?”

梅依依大笑不止,“沒錯!你知道什么是冥幣人?哈哈,冥幣人!”

莉迪亞還是沒懂,“明必,她笑什么?”

梅依依已經笑得不可收拾,“冥幣、冥幣,還不如直接叫紙錢算了!”

她這么說,連舒伯特也糊涂了。

“紙錢又是什么?”

任明必終于有了幽默感,“對于我和梅依依來說,人民幣就是現鈔,就是我們的錢。冥幣也是錢,是專門為死人造的紙錢。”

莉迪亞有些懂了,“怪不得依依梅那么開心,原來是現錢忽然變成了一文不值的紙錢。是這個意思嗎?”

舒伯特到底是任明必的老朋友,他比莉迪亞懂得更加徹底,“按照你們的習慣,你的名字叫任明必;按照我們的習慣,你就成了明必任。一個是現錢(人民幣),另一個成了造紙錢的人。”

這回輪到莉迪亞笑了,“哈哈,紙錢,明必任成了造紙錢的人,哈哈,哈哈!”

舒伯特三句不離本行,“明必,你們中國的死人也需要理財嗎?為什么有專門的人去造死人用的錢?”

“當然需要。人死了也要住大房子,也要坐豪華汽車,穿綾羅綢緞。沒錢怎么滿足這些啊?”梅依依說得很起勁,“所以冥幣人在中國就是冥界的銀行家,就像舒伯特在法國做人間的銀行家一樣。”

莉迪亞把話題轉回去。

“作家也分三六九等,你認為你是幾流作家?”她問任明必,隨即把身子扭向他,充滿好奇地看著他。

“嗯……”任明必遲疑片刻,一時想不出來合適的答復。這是一個為難人的問題,尤其是對于一個作家而言。

“一流的,我認為明必是最棒的,肯定是的!”舒伯特搶著說。

“快閉嘴吧,本尼。除了亞當·斯密的書,你還讀過什么!你說你讀過小說,真讓人笑話!”莉迪亞對舒伯特不留一點情面。

“我讀過,布萊希特、歌德、萊辛……我是讀過高中的人,誰沒讀過文學的書嘛!”

舒伯特列舉的這些名字他的確讀過,就是在他和任明必高中時一道讀過的,也是每個德國孩子在高中時讀過的。

舒伯特的語文成績向來很差,他讀那些書是為了最后寫論文交差。他肯定沒有讀過任明必的小說,因為他沒有那個耐性和時間。

“你自己認為呢,紙錢?”梅依依用手撐著下巴,態度似乎很認真。

“我認為我寫得不錯,怎么說呢?起碼在我回頭讀自己小說的時候不會感到羞恥,也不會惡心反胃……這樣就足夠了。”

任明必低下頭,心里反倒有些不安。他并不認為自己在自吹自擂,但總覺得自己說自己兩句好話會有找人嘲笑的嫌疑。梅依依的臉上露出了笑意,而另外兩位卻沒有絲毫反應。

“你是個不錯的作家,盡管我沒有讀過你的書,但我敢肯定,有一種感覺告訴我,《錯誤》應該是一本很棒的小說。”梅依依邊說邊舉起酒杯,同時舒伯特和莉迪亞也舉起了酒杯。

“為了紙錢,一個自認為寫得不錯的作家,干杯!”

“干杯!”

正當他們穿衣服準備離開的時候,有人按了舒伯特家的門鈴。這時已經是午夜,舒伯特說可能是他們的動靜太大驚動了鄰居。

他打開門,一個警察拿著手電筒站在門口。三個人都好奇地坐在客廳里看著。那個警察先是禮貌地問候了舒伯特。舒伯特邊說邊指了指客廳里其余的人,莉迪亞和梅依依還向警察擺了擺手。因為任明必不懂法語,只能呆呆地坐在那里看著一切發生。最后,警察好像沒有得到他想得到的線索,說了句“打擾了,各位晚安”便離開了。任明必馬上問舒伯特發生了什么事,舒伯特笑嘻嘻地對任明必說:“你說得對,明必。我是該考慮搬家了。”

他說完朝窗邊走去,拉起了窗戶外面的卷簾,外面一道閃爍的藍光頓時射到公寓的墻壁上。大家都跟了過去,向窗外張望。舒伯特家樓下的三條小路都已經被警車封鎖,藍光是警車車頂的警燈發出來的,還有若干警察守在一輛停在對面那個跟猶太人有關系的建筑外面的一棵大樹旁。舒伯特左右張望,稍微有些緊張地跟他們敘述了剛才與警察的對話。

“警察問我,那輛停靠在樹旁的無牌摩托車是不是我的,我告訴他我沒有摩托車。他又問我是否留意到那輛摩托車,我說沒有,然后指了指窗子外面閉合的卷簾。他最后說,他們懷疑那輛摩托車里藏有炸彈,已經調遣了拆彈專家過來查看,希望所有附近的居民暫時不要出去,等警報解除后再說。”

“你就沒問問如果炸彈引爆了怎么辦?”

“那還用問嗎?如果爆炸,大家一起完蛋咯。”舒伯特突然又變得很無所謂。任明必緊張地看著他。

莉迪亞說:“去你的,誰要陪你一起去送死!死在這里,算是怎么回事?”

舒伯特說:“不會有任何證據的,估計我們已經被炸成碎片了。”

“紙錢,這個能寫進你的小說里嗎?”梅依依問任明必,她好像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

任明必搖搖頭,“不能,起碼我不會寫這樣的小說。”

拆彈專家在小心查看那輛摩托車的后備箱,任明必是最緊張的那個。梅依依和舒伯特始終從容地在瞧著熱鬧。而莉迪亞已然在沙發上睡過去了。臨睡前她說,如果爆炸,也不想親眼看著那玩意把自己炸成碎片。

最終,大概過了三四個小時的光景,警察叫來了拖車,將摩托車強行拖走。警報正式解除,封條被警察撕掉,三條街道全部恢復正常。拆彈專家也回家睡覺去了

舒伯特執意要開車送兩位女士回家。梅依依說她住的地方不遠,她準備走路回家,順便散散酒氣。

任明必心里很想陪她走走,但又不好意思提出請求,于是他和舒伯特送她們兩個到了街口。莉迪亞見一輛出租車駛過,馬上攔了下來,她急忙回頭招呼正在點煙的梅依依,說順路送她回去。梅依依遠遠地擺了擺手,表示不用了,然后朝莉迪亞做了一個飛吻的動作,莉迪亞還了她一個飛吻后轉身上了車。

梅依依與舒伯特擁抱作別,和任明必只是握了握手,就像他們相識的那天。她嘴里叼著煙卷,朝河的另外一面走去。任明必和舒伯特站在那里,目送著梅依依走遠。

“太晚了,我該送她,陪她走到家。”任明必自言自語。

舒伯特在一旁默默地點了點頭,打了一個又長又慢有些讓人感到惡心的哈欠。

“快去吧,前面她要左拐了。”他邊說邊進了寓所里的門。

“門不鎖,等你回來。”這是舒伯特最后的話。

任明必快步奔向梅依依,心里既緊張又興奮。在她左拐之前,任明必趕上了她。

“嘿、嘿……”由于跑得太急,任明必的呼吸有些急促。

“喔!”梅依依回頭,露出明顯的意外。

“我想、我想……我想我還是送你到家比較好。”任明必深吸了幾口氣,才逐漸恢復了正常的呼吸。

“為什么?”梅依依抽著煙,不緊不慢地問他。

“太晚了,街上太暗了。再說,可能會有瘋子或者喝醉的……你明白嗎?”

“不明白。”她一臉詫異。他不知道怎么把對話繼續下去。

“啊?你不明白,你不明白嗎?我是說,安全,安全問題,你知道嗎?”

他又犯了結巴的毛病,說話吞吞吐吐。但他的樣子把她逗笑了。

兩人一同走了一段路,她才告訴他剛才她在開玩笑。他的反應實在太可愛了,逗得她笑了一路。梅依依的家到了。

他盡管很猶豫,還是把話說出來,“我們可不可以哪天出去喝杯咖啡,或者啤酒也行……你知道,或者兩樣都點也可以。”

“為什么?”

“因為……因為和你在一起很愉快,我愿意多和你說說話。”

“為什么?”

“因為,因為我想了解你,更多了解,因為你、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梅依依便緊緊地抱住了他,和他熱烈地親吻起來。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或許他就此愛上了這個女人。

4

在梅依依的家中,任明必和梅依依脫掉了衣服。她背對著他,寧靜地站在窗前,抽著煙。他盯著她的側影。

她身材苗條,皮膚光滑得像一塊沾了水的肥皂;棕色的長發,飽滿圓潤的乳房,還有像櫻桃一樣的乳頭;纖細的手指,細嫩的小臂;她的瞳仁像寶石一樣晶瑩剔透;她的臀部就像一塊水果蛋糕一樣誘人,真想咬上一口……現在,她裸著身子,站在他的面前。

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占有她,占有她的全部。他由衷喜歡她的腳踝,她的腳也很美,比他見過任何的女孩子的腳都要美。

他想親吻她的肚腩,用力抓她精致的翹屁股;他想將她舉過他的頭頂,然后再慢慢地將她的身體壓在自己身上。

她在梳妝臺前坐下,用梳子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自己的頭發,梳子上沾滿了她頭發的香味,那是一種青草的芳香。

她端坐在梳妝鏡前,雙腿微微張開,側著身,從鏡子中觀察著他。他的神情則告訴她,他徹徹底底被她擊敗了,他想馬上臣服于她,恨不得變成她手中的梳子,變成她的內衣,與她的身體貼近,沒有空隙地貼緊。

她向他做了一個過來的手勢,然后轉身站了起來。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立即沖了上去,摟住她,然后從她的身后抓著她的乳房,親吻她的脖頸,用全身摩擦著她的全身,感受著她的肌膚。

梅依依好像對任明必的舉動沒什么反應,只是繼續從鏡子中觀察他,觀察他肆意地對她身體進行占有。他突然停了下來,生怕自己做錯了什么。

“怎么了?”

她搖搖頭,推開他,又坐回梳妝臺前。

“我做什么讓你感到不舒服嗎?”他蹲在她身旁,像條乖順的小狗。

她還是搖頭,然后雙手捂臉,長嘆了一口氣。他趴在她的大腿上,靜靜地偷看著她的小腹上下起伏。

“我們上床去,然后我們做愛。”梅依依語氣冷漠。

“如果你不想的話……”任明必裝作一副紳士樣子,假模假樣地說,而他的腦子里此時此刻只有和梅依依做愛的畫面。

“我想。我想和你做愛,不僅如此,我還要一直跟你做愛,只和你紙錢做愛!”她猛地一把將他推倒在床,騎到他身上開始瘋了似的親他。

“寶貝,抓我的背,用力!”梅依依一面繼續親著任明必的全身,一面把他的手固定在她的背上,竭盡全力地向下按去。

他按照她的要求,用他的手指試探著抓她的背,慢慢開始用力。他陶醉地親吻著她的肩頭和胸脯。

直到天蒙蒙亮,梅依依和任明必才停下來。他倒在她的懷里睡熟了,已經筋疲力竭,用最后一丁點力氣發出嬰兒般的鼾聲。梅依依蜷成一團,將任明必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胸前,緩緩地合起雙眼后睡去。

這一夜,兩個人都十分享受和對方做愛的過程,絲毫沒有陌生人的感覺。

任明必睡到下午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

梅依依坐在他的身旁,翻閱著一本時裝雜志。她戴著一副黑框的眼鏡,身穿一件深棕色的絲綢睡袍,和她的頭發幾乎顏色一致。透過睡袍,他清晰地看見她乳房漂亮的側影,還有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醒來看到這一幕,他不由自主地抿嘴微笑,伸了一個懶腰,放松了筋骨和精神。

他接著起身想過去從側面一把摟住她,她卻突然站了起來,向浴室走去,邊走還邊看著雜志,她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

他隨即跟了過去,倚在浴室門口,她坐在馬桶上繼續讀著雜志。

他一手拄著下巴,一手搭在她的大腿上,單膝跪在她面前,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早安!”

她沒理會他,繼續翻著雜志。他雖然覺到了落寞,但也沒再說別的,裸著身走到浴缸旁,把熱水龍頭開到最大。浴室瞬間變得特別嘈雜。她從馬桶上站了起來,徑直離開了浴室,他又跟了出去,繼續讓熱水流著,整個浴室彌漫著霧氣。

“怎么了?發生什么了?”他終于忍不住了,詫異地問她。

她仍盯著雜志看。

“你放水不是為了洗澡嗎?你洗澡,我應該回避才是,不是嗎?”她似乎絲毫沒察覺他問她時口氣已經帶上了怒氣。

“怎么了?心情不好嗎?”他故作平靜,強壓著被冷落的火氣。

“水已經很熱了,你可以去洗澡了。”她冷淡地回答。

他壓根就沒打算洗澡,他只是跟著她進了浴室,她躲避他的吻,他不知所措才去開了浴缸的龍頭。如果要洗的話,他想的是兩個人一起,絕不是自己一個人。

“水已經快溢出來了!”她推開他的手,口氣里透出了極度的不耐煩。這也讓任明必無法再掩飾自己的情緒。

“嗨,聽著,如果是我做錯了什么,請你告訴我。我不明白你這么冷落我是因為什么!”任明必明顯提高了音量。

梅依依摘下眼鏡,合上雜志,盯著他,“難道你喜歡我這樣無時無刻地盯著你看嗎?連你洗澡我也要盯著你看嗎?”

“為什么這樣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突然變得像個陌生人。”他試圖解釋,同時下意識地降低了音量。

“我應該一刻不停地盯著你看,是嗎?這話很難懂嗎?”她不耐煩地重復著剛才的問題,眼睛離開他,轉向窗外。她繼續問了下去,情緒愈發激動起來,“你認為這樣的話,我就屬于你了嗎?我的身體、我的人都屬于你一個人了,是嗎?”她越說越激動,聲音也大了起來。

“聽著,那不是我的意思,從來也不是。”他有些怕了。

“別他媽跟我說‘聽著,聽著’的,難道你是我丈夫嗎?你沒有任何權利對我這樣說話,為什么我要聽你說,啊?你以為你是誰?”她已經變得十分激動,一把將剛才讀的雜志扔出了窗外。

他像個呆子一樣站在那里,赤身裸體。他著實為眼前發生的這一幕感到不解。

“冷靜點、冷靜點。”任明必除了這個再也想不出可以在這個場合說的話。

她開始掉眼淚,淚流如注。

任明必想上前安撫她,但他同時聽到了浴缸里的水已經溢出來了。他只好先去把水龍頭關上。

“對不起,實在抱歉,我不應這樣說。你先洗澡吧。”梅依依來到浴室的門口,哭著對任明必說。

“沒關系……”他扭頭望著她,順從她話走進浴室。

她隨手關上門,把任明必一個人留在了浴室。

他泡在浴缸里睡著了。他的腦子里滿是疑問。梅依依,她到底怎么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讓她像變了個人一樣?半夢半醒中,他試圖努力回憶昨晚到現在發生的每一個細節。他陪她一路回家;他們相擁在一起,接吻;他們脫了衣服,做愛;他很享受,她也是一樣;天亮了,他們睡著了,他抱著她。他的記憶到此為止,他錯過了什么?他沒有喝醉,他的頭一直是清醒的啊。

“啊!”任明必猛然驚醒,不小心嗆了一口水。他激烈地咳嗽,引起了臥室里梅依依的注意,她拿著毛巾朝他走過來。

“我睡了多久?”他問她。她正在幫他擦拭身上的水珠。

“有一會兒了。”她用手摸摸了浴缸里的水,水已經變涼,“我煮了熱咖啡,你快點穿上衣服,以免著涼。”

她比先前溫柔了許多,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她把他的衣服拿進了浴室,幫他穿好,兩人一同回到了臥室。

她端來兩杯咖啡。

他喝了一口,身體頓時暖了起來,但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寒顫。這時已經是傍晚,天馬上就要徹底黑了。他們并座在沙發上,她動手為他揉搓頭發。

他繼續喝著咖啡,發現剛才被她扔出窗外的雜志已經被撿了回來,放在了茶幾上。他好奇地翻了兩頁,里面沾滿了泥,紙也變得皺皺巴巴。

外面飄著小雨,梅依依摘下了眼鏡,對著任明必溫柔地微笑著。而他一點也不糊涂,清楚地記得剛才發生了什么。他沒那么健忘,他決定問個究竟。

“依依,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嘗試心平氣和地問她。

聽到這個問題,她的微笑馬上不見了蹤影,“我們不談這個,行嗎?”她隨手把眼鏡又戴了起來。

“不行,我必須知道發生了什么。你不喜歡和我在一起嗎?還是跟做愛有關系?”他強硬地問了下去,并沒有顧忌她的情緒。

她用手捂著額頭,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不,這與你無關,明必!我說過,我想、我想,我真的太想……”她沒把話說下去。

“我寧愿你叫我紙錢!想什么?真的太想什么?”他不依不饒地追問。

“想,難道你現在就已經忘記了嗎?”她反問他。

“忘記什么?”他不知道她指的什么。

“昨晚,我對你說過,我想,想可以一直和你做愛,永遠都和你明必一個人做愛!”梅依依激動地說。

“我記得,當然記得,我怎么會忘!”他接著說,“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和你做愛是件美妙的事!”

“你說愿意和我在一起,但這僅僅是希望而已,是嗎?”她的語氣突然變得沮喪。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你不會那樣去做的,因為你是男人,因為你不會愿意一輩子只跟一個女人做愛的!”她的聲音在顫抖。

“我不是那么想的。聽著,依依,我的意思是……”

“不要再跟我說‘聽著’這個字眼,再不要說,你聽明白了嗎,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請你原諒我,我發誓不會再說。我喜歡你,梅依依,我真的喜歡你。”

“你喜歡我嗎?”她的話里帶著明顯的諷刺,“還是喜歡和我做愛?”

“為什么這樣問?我喜歡你的人,才會喜歡和你做愛;與你做愛的確很美好,整個過程都十分美妙,難道你不覺得嗎?”

“‘我喜歡你’,這種下賤的話誰都會說。”她語調變得更諷刺了,甚至有些刻薄,“對女人說過這類話的人沒有一個正經人,他們都在和女人做愛后說這句話,你也不例外。”

在這種時候,任明必不想告訴梅依依自己已經愛上了她,他害怕。所以他只能選擇把談話中斷。梅依依面無表情地盯著茶幾上的那本雜志。他握住了她的手。

“在你之前,我只和一個男人做過愛。”她繼續說,“那個人是我的丈夫。”

她不像是一個只和一個男人做過愛的女人,她絕不可能只和一個男人做過愛,他不管她怎么說,他有自己的判斷。她之所以如此說當然不是為了騙他,而是為了讓他心里好過一點。

“我們已經分開了,他愛上了另外一個女人。不過,他做到了他承諾我的事。”

“是他娶了你這件事嗎?”

“不,他說無法保證永遠和我一個人做愛。”梅依依又恢復了平靜。

“那為什么要和他結婚呢?”

她慢慢地扭過頭來,看定他,眼睛里含著怨恨的淚水。

“因為,我想,懲罰他。僅此而已。”

任明必走路回到了舒伯特的公寓,路上反復琢磨著梅依依的話。他對她之前的生活毫無了解,他覺得也許他也應該把自己不久前離婚的事實告訴她,這樣才能算是坦誠。他希望和她坦誠相對。

舒伯特正在廚房中準備著晚餐,任明必的出現并沒有讓他驚訝,他似乎等候他許久了,也許一整天。他消失了這么久,舒伯特多少有點不愉快。由于相互過于了解,他一進門就嗅到了這種氣息,但他不以為然。

舒伯特圍著一條碎花圍裙,挽起襯衫袖子,在認真地準備晚餐。他擺了三副刀叉,卻看見只有任明必一人回來。

他問他:“依依沒有一起來嗎?”

“沒有。”

“為什么?你又忘記邀請她?”

“不是忘記。我根本不知道你備了晚餐。你說過晚餐三個人一起吃嗎?”

任明必脫去外衣,一頭栽倒在沙發上。舒伯特朝他走過來,用腳輕輕地踢了他一下。他像只死豬一樣癱在那里。

“嘿、嘿、嘿,你在她家過夜了?”

任明必一臉的不情愿,他沒有搭理舒伯特,因為他心里覺得這個問題簡直就是一個呆子才會問的。

“嘿,明必,我在問你問題,嘿,你和她上床了?”

任明必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沙發縫隙里,“幫我個忙。”

“什么忙?”

“滾遠點。”

舒伯特又踢了他一下,這下比剛才要重許多。他又回去廚房,轉身留了句話給他聽。這句話讓他像觸電了似的,馬上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瞧你回來這副德行,在我意料之中。”

任明必連忙起身追他到廚房,“什么意料之中?啊?快說!”

“我之前該提醒你的,依依,她可不是個簡單的女人。”

任明必急得像個猴子。

“什么意思?什么不簡單?快說!”

“你不應該這么快就……”舒伯特說了一半,收住了。

“舒伯特,快說!否則我他媽地掐死你!”他用手從后面抓住了舒伯特的脖子,狠狠地按了下去。

“這就是你致命的問題,明必!你總是想馬上知道問題的答案。”舒伯特一把推開了他的朋友。

任明必一時間完全沒了脾氣,又回到了沙發上,平靜地等待著舒伯特端晚飯上來。

舒伯特今晚做的小牛肉十分入味,任明必不光吃了自己的一份還吃了本為梅依依準備的那一份。

舒伯特吃飯的速度奇慢,對此他的解釋是:他的母親在他小的時候嚴令禁止他吃飯過快,每次送進口中的食物必須咀嚼十七次才可以吞咽。他也不清楚為什么是十七次,但久而久之便養成了這么個習慣。

當任明必幾年前深受胃潰瘍折磨的時候,醫生曾告訴他所有的胃病都與進食速度過快有關系。他第一時間便想到了舒伯特。他認為這一點與性格有關,舒伯特生來就是個慢性子,不管是吃飯還是做別的什么事情,他總是要比常人慢上半拍。這也使他給人留下一種穩妥的印象。

這一點任明必不得不承認,通過他們倆過往的經歷證明,舒伯特的確是一個相當可靠的人,交給他的事情他一定說到做到。

他曾認為舒伯特不會成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朋友,因為他們兩個人太不一樣了,完全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以他的性格,是絕不會試圖介入他的領土的。同時,舒伯特也不會認為任明必的世界有什么特別吸引他的地方。奇怪的是,這并不妨礙他們對彼此的依賴和信任,關懷和需要。

待舒伯特仔細地咀嚼完最后一小塊肉之后,任明必回到了他之前提出的問題。

“現在,說說依依梅。”

舒伯特用餐巾仔細地擦了擦嘴角,“別急,還有餐后甜食。”他拾起盤子和餐具朝廚房走去。

“別跟過來,明必,乖乖地等著。”他得意地說,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

“咖啡,特濃的。”任明必不客氣地命令。

“收到!咖啡,特濃的。”舒伯特學飯店的服務員口氣重復著任明必的話。

餐后甜食是皇帝煎餅,上面撒了厚厚的一層糖粉,與其搭配的是酸櫻桃醬。比起剛才“高貴”的小牛肉,“出身平凡”的皇帝煎餅更合任明必的胃口——他就是一個作家,只知道吃而不會做的低能作家。

任明必舀了一大口放在嘴里,“你知道,全德國所有的家庭主婦都會做這道甜食,只有我不會。我做出來的像豬食一樣狼狽。”

舒伯特與他的吃相正好相反,在盤子里把煎餅切成碎碎的小塊,慢悠悠地放在嘴里,享受反復咀嚼的樂趣。

“談點別的,說依依梅。”

他喝了一口咖啡,又舀了一大口煎餅。

舒伯特終于回到正題,“關于依依梅,從我對她的認識,我只知道她跟你一樣都離婚了。她人很熱心,尤其對身邊的朋友。性格很直率,但偶爾有些古怪,讓人琢磨不透。”

“你們怎么認識的?”任明必忍不住插問一句。

“我們在法語課上認識。她的法語基礎比我要好,所以幫了我許多忙。”舒伯特放下了刀叉,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但是我從莉迪亞那里聽到了一些事情,關于依依梅過去的一些事情。起初我半信半疑,但看到你今天回來時的樣子,我想莉迪亞說的那些話應該是真的。”

“她說什么了?”

任明必的好奇心瞬間填滿了他的胃,他一口煎餅也吃不下去了。

“莉迪亞說,她們通過我認識不久之后,依依梅就跟她聊起了很私密很個人的話題,比如說關于性愛之類的。莉迪亞非常喜歡依依梅,她們聊得來,所以也沒有很在意。依依梅對她前夫做的一些事情,莉迪亞開始感到奇怪,于是她就把一些事轉述給我。”

任明必從舒伯特的書柜上拿來了半瓶白蘭地和兩個酒杯。

“依依梅對莉迪亞講了她和她丈夫在床上的那些事,說了很多詳盡的細節,我就不在這里復述了。她還講了她丈夫在外面有了情人,是一個巴黎的模特。”

“她講過她丈夫有情人。”

舒伯特拿過酒杯,“有一次,她丈夫把情人帶回家,正在他們交媾的時候,依依梅從衣柜里走出來,那個模特嚇得尖叫不止。”

“這個她可沒說。”

“依依梅后來解釋說她并不是有意躲在衣柜里,那天她只是一個人呆在家里感到有些害怕,聽到門響,她情急之下躲進衣柜。她丈夫不得不承認出軌的事實,顏面掃地,只好主動提出離婚。”

任明必吞下小半杯酒,“離婚她說了。”

“那個家伙(梅依依前夫)是個有錢人,他們住的地方是巴黎最貴的街區。莉迪亞認為,像這種有錢的男人出軌是遲早的事。盡管依依梅從長相到身材都不比那個模特差,她的確是個天生麗質的漂亮女人。總之,這大概就是他們后來離婚的原因吧。”

“她只把結果告訴我了,但沒說捉奸在床的事,還有她躲在衣柜里的事。”

“我當時也著實吃了一驚,憑依依梅給我留下的印象,完全不敢相信。莉迪亞說,依依梅講這些事情的時候一點也不激動,好像在說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之后依依梅自己搬了出去,在皮加勒區那里租了個便宜的破房子,在紅磨坊那邊,附近有很多妓院和脫衣舞酒吧。”

一口氣講這么多話,舒伯特口渴了。他為自己重新斟上半杯。

“你不是在暗示我她也干那個了吧?”

“你還要不要聽我講了?要的話就把你的嘴閉上!她的前夫曾經找過她,她沒有理會,電話不接,敲門不開。又過了一段時間,她一次無意中路過他們原來住的地方,剛好遇到那個模特正在用鑰匙開門,她便跟了上去,那個模特當然又嚇了一跳,但依依梅的態度很友好,說她只是想聊聊,不會打擾她太久。那個模特也算是通情達理,兩個人坐在客廳里喝起了茶。聊了一會兒,那個模特去臥室接了一個很長的電話,依依梅坐在沙發上,跟模特養的一條狗玩了起來。”

舒伯特突然停住了。

任明必問:“這時她前夫回來了是嗎?”

舒伯特猶豫片刻,“不是。是依依梅下手重了一點,用墊子把狗悶死了。”

“然后呢?那個前夫的模特情人是什么反應?”

“然后依依梅沒打招呼就離開了,她沒給模特反應的機會。”

舒伯特喝了一大口白蘭地,那也意味著她的故事完了。

任明必也緊接著補了一口,“完了?”

“據依依梅的講述,那個模特當時嚇得半死,差點昏過去。她想報警,但被依依梅的前夫制止了。她前夫后來找到她,她同意見面。她前夫在她面前是個懦弱的男人,也可能是因為心存愧疚吧。他提出給她一筆可觀的賠償,請求她不要再做類似的事情,放過他們。依依梅答應了,并且收了錢。”

任明必說:“我覺得這樣才公平,不然就太便宜她前夫那個混蛋了。”

“她前夫和那個模特最終也分手了。只身一人離開了巴黎,這些也是依依梅無意中聽朋友說的。所以啊,明必,就算她說的有一半是真的,她也算是個經歷非常與眾不同的女人了吧?我有很多疑問,你知道嗎?比如說她怎么收了那家伙的錢?她應該不會是那種為了錢財去傷天害理的人啊。咳,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告訴你明必,也許你們進行得太快了。”

“莉迪亞為什么把這些事告訴你?”

這個問題讓舒伯特頓時臉紅了起來,他顯得措手不及。

“當然了,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我會找機會告訴你的。”舒伯特結結巴巴地回答。

“你和你上司的女人睡覺了,我猜得沒錯吧?”任明必繼續了下去,態勢咄咄逼人。

“別自作聰明,明必,我沒有和莉迪亞睡覺,這里面有很復雜的原因,你不知道就不要亂說!”舒伯特顯得十分激動,他的朋友似乎說了惹他不高興的話。

“明必,你老老實實地聽我把話講完,關于依依梅。我剛才講的那些事并不是關鍵。每個人性格里都可能有古怪的一面。我認為,依依梅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樣,這不僅僅是她經歷復雜的問題。就在昨晚之前,我已經猜到你一定會喜歡上她,從你看她的眼神,從你的一舉一動。所以當你提出送她回家時,我一點也不意外。”

“嘿嘿嘿,舒伯特,小心你說的話,你沒有那么了解我。”

任明必打斷了舒伯特,但他并沒在意。

“我知道,那晚你一定會在她家里過夜,你們也會上床。你們上床了,不是嗎?”

任明必尷尬地點頭確認了他的猜測。

“之后呢?你感覺如何?”

他可不是任由舒伯特擺布的角色,“你指什么?做愛嗎?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舒伯特搖頭,“我說的不是做愛,做愛是一定的。我是說之后呢?”

“她沒說什么,但反應有些奇怪,我差點發火。”

舒伯特繼續問:“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整晚上都挺好的,第二天我醒來時,就好像誰得罪了她一樣。她變得像個陌生人,讓我感覺很疏遠。”

“你們是不歡而散嗎?”

“不算是,我覺得她可能是一時心情不好,我就哄了哄她。我將走的時候,她告訴我她離婚的事情。”

舒伯特點了點頭,又馬上皺起了眉頭。

“明必,你想不想再見到她?”

“依依嗎?是的,我當然想。”

舒伯特緊繃著臉,“你是愛上她了?”

“我也說不清楚,這個很難說。你知道,我才和她見過兩次面,而且……”

任明必有些含糊其辭。

“是還是不是?”舒伯特語調強硬。

“是吧,我想我是愛上她了。”

舒伯特站起身,在餐桌前來回踱步。他喝光了杯里最后一滴白蘭地。任明必不明白他這樣故弄玄虛的目的是什么,他在他面前很少有類似的表現。突然,他猛地轉身,雙手拄在桌面上,一臉鐵青,對他說:

“明必,她不會再見你,再也不會。”

“為什么?”

“因為你只是其中的一個而已。”

“什么其中的一個?”

“當然是與她濫交過的其中一個。”

任明必詫異,“濫交?”

“她住在皮加勒區的時候,與許多男人濫交。是她告訴莉迪亞的,我本不想告訴你這些。”舒伯特坐回了原位。

任明必起初不愿相信他的話,但卻印證了自己對她說的只與一個男人做過愛的懷疑。在床上她是一個特別有經驗的女人,她知道如何讓男人興奮,她也知道如何讓自己更好地享受。但是他心里不愿接受這樣的印證。

“不可能,她是個性格內斂的女人。就算不內斂,她也不可能是個蕩婦啊!”

舒伯特搖頭,“也許吧,但這是她親口告訴莉迪亞的。她跟許多男人見了面,聊上幾句后就回到她的住處。她每次與一個男人上床,第二天都會顯得特別冷漠,或裝作完全不認識。大多數男人都會知趣地離開,很多男人還覺得這樣方便,因為他們也只是為了和她睡覺而已。”

他這才明白了舒伯特一晚上都很嚴肅的原因,他沒有故弄玄虛,一點也沒有。

“那你當初為什么讓我們認識?”

“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我想你需要一個人緩解離婚帶來的傷害,我沒想過你會認真。”舒伯特接著說,“抱歉,明必。”

5

轉眼間他已經來到巴黎兩個禮拜。在過去的兩個禮拜里,任明必住在了梅依依的公寓。舒伯特雖極力挽留他,但還是被他回絕了。梅依依沒有像舒伯特說的那樣,她在與任明必分開的第二天就打來電話,約他出去見面。兩人在大宮附近的一家咖啡館一起喝了咖啡,之后又去到塞納河坐了觀光游船,度過了十分輕松愉快的一天。

任明必沒有提及任何跟以前有關的事情,因為那些事比起他能和梅依依在一起簡直太沒意義了。現在,他的心思只在梅依依一個人身上,他只想和她在一起,不論做什么,一分鐘也不想再分開。

兩周的時間過得很快,他和她也沒有做什么特殊的事情,但在一起做的任何事都讓他無比開心,他已經好久沒有那樣開心過了。

任明必不止一次地告訴梅依依,這是他這輩子最美妙的兩個禮拜,而她也同樣這樣認為。她再也沒有露出一絲冷落他的跡象,相反,她總是表現出對他十分依賴,充滿熱情和向往。這讓他差不多把舒伯特與他的談話忘得一干二凈。雖說還是有過那么一兩次,當他們做愛的時候任明必會幻想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場面,但他馬上勸告自己不要自找沒趣,應該全身心地享受當下的愉悅。

當任明必認為兩人的狀態都很自然、松弛的情況下,他坦誠地對梅依依講述了他的過去,其中重點是他那次以失敗告終的婚姻。對此,梅依依除了說她理解以外沒有其他反應,而任明必的心里也就此少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負擔。

今晚,梅依依、任明必,還有莉迪亞受舒伯特的邀請,又一次聚到了一起。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在巴黎相聚,明天任明必和梅依依就要離開巴黎了。

這是梅依依的提議,她希望能跟任明必在一起生活。她覺得他們兩個應該開始一個嶄新的生活,在一個新的地方,甚至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剛提出來時還有些緊張,怕任明必覺得這樣太唐突,而任明必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她。他還誠懇地告訴她,如果她現在不提出來,也許哪天他會直接把她拐走。梅依依為此興奮不已,立即告知了舒伯特和莉迪亞這個消息。

舒伯特安排了最后的聚會,地點還是定在舒伯特的家中,舒伯特還許諾,做一條完美的龍蝦來為他們送行。

梅依依為了感謝舒伯特介紹她和任明必相識,同時感謝今晚的龍蝦,特意去買了一瓶很貴的香檳。她還問任明必是否要買盒雪茄之類的小禮物給舒伯特,他說不用,禮物他已備好。梅依依問他是什么,他說,是一個窮酸作家的深情擁抱。她聽后大笑了好一陣才停下來。

莉迪亞早早便趕到了舒伯特家,她是大廚的助手。任明必甜蜜地摟著梅依依坐在舒伯特的沙發上,觀望著那兩個人準備晚餐。

任明必親了一下梅依依的臉頰,“他們倆看上去挺合適的,不是嗎?”

梅依依回親了一下,“沒有我們倆合適。”她又鉆回到任明必的懷里,被他抱緊。

任明必喝了一口價格不菲的香檳,表情雖說很享受,但他心里并沒有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

這時,莉迪亞從廚房朝任明必和梅依依走來。她坐在了梅依依的身旁,解下了上面印著“媽媽”的圍裙。任明必為她倒了一杯香檳端了過去。

任明必問莉迪亞:“怎么,大廚需要私人空間嗎?”

莉迪亞撅著嘴:“哼,他真是太難伺候了,這也不對,那也不對,不管他了。”

“德國完美主義者,討厭透了,不是嗎?”任明必指了指舒伯特。莉迪亞激動地點著頭,表示贊同。

舒伯特似乎聽到了他們說的,馬上給予了回擊:“請你們不要挑三揀四,為了這頓龍蝦晚餐,我已經忙活一下午了。”

大家聽后,馬上表示了誠懇的同情,抱歉并致謝。

莉迪亞把頭靠在了梅依依的肩上,傷感地說:“真不敢相信,你明天就要離開巴黎了。這一切來得也太快了。”

梅依依一把抱住了莉迪亞。任明必坐在她兩人邊上。

晚餐簡直可以用“過分”豐盛來形容,從前餐到主菜,再到甜點,每個環節都無可挑剔。這是舒伯特除了法語說得好以外給任明必的第二個驚喜。

兩位女士吃得胃口大開,舒伯特的本行是一名銀行的金融分析師。大家紛紛建議他改行去做大廚。這樣的話舒伯特聽了當然很欣慰,連連謙虛點頭,他說為了自己喜愛的人做美食是件幸福的事。

因為是一場告別的聚會,氣氛總會有些低落。莉迪亞也不像往常那么活躍,她幾次用十分憂傷的眼神盯著梅依依。舒伯特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方面是受到大環境的影響,另一方面一定是在為任明必擔心。

離開巴黎的決定不是任明必告訴舒伯特的,而是梅依依,這一定也或多或少傷到了他的心,畢竟他是他的老朋友。當任明必后來再打電話給他時,他只說了關于聚會的事。如今,任明必去意已決,舒伯特一定覺得再也沒有去談論的必要。

甜食過后,他們四個又喝了一點白蘭地。莉迪亞問起了一些關于任明必和梅依依明天行程的細節:

“你們明天幾點出發?”

“睡醒了就出發吧。”

這個話題好像也喚起了舒伯特的興趣,“能問一下去哪里嗎?”

任明必詫異地看了看梅依依,難道她沒有告訴舒伯特他們的目的地嗎?

梅依依連忙說:

“是我的不好,我忘記告訴她們了。我們去倫敦,準確地說是黑司區。我的一個姑姑在那里有一個房子,沒有人住,我想,我們就先在那里落腳。”

莉迪亞問:“除了你姑媽,還有其他熟人嗎?”

“我的姑媽身體不好,去年搬去了瑞士休養。倫敦我沒有熟人,明必也沒有。”

任明必有幾分興奮,“我還沒去過倫敦。”

莉迪亞面露笑容,“倫敦一定會很有趣。”

“我也對這個城市充滿了好奇,但是我更期待的是與依依生活在一起。”

舒伯特說:“我明天送你們去機場。”

梅依依說:“不用了,本尼,我們不坐飛機,開車去倫敦。這樣還可以把我和紙錢的個人雜物也帶上。”

臨別前,莉迪亞要求單獨和梅依依呆一會。莉迪亞還是沒有忍住,趴在梅依依的肩上哭了起來。

任明必和舒伯特在廚房里收拾餐具。

舒伯特低聲念叨:“倫敦、倫敦……”

任明必:“只是倫敦的黑司區。”

“不要太想念我,明必。”

舒伯特放下手上正在洗的盤子,轉身抱住了任明必。

“我不會的,舒伯特。”

兩個大男人抱了好一會兒才放開。舒伯特沒有哭,任明必也沒有。

他們比原計劃晚出發了一天,一路無間歇地駕車到了加來(Calais,法國港口城市),又從加來乘輪渡經過英吉利海峽抵達多弗爾港(Dover,英國港口城市),在多弗爾喝了下午茶后直接開往了西倫敦的黑司區。

紙錢的黑司街

1

黑司區有個很小的城鎮中心。居民大多是些非洲黑人和阿拉伯人。他們開的店鋪以雜貨和賣肉為主。這里的街道總是潮乎乎的,而且路邊到處可見成堆的垃圾和廢棄家具,時常還泛著酸臭味。

后來紙錢與他人交談得知,這里可能是西倫敦最窮酸的地界,住在這里的基本是非洲和中東國家的移民。歐洲的移民也有,但大多數為東歐人,比如說紙錢的鄰居就把樓上的房間租給了一個烏克蘭的女大學生。

以移民為主要人口的區域,總會出現諸多治安問題,黑司區也不例外。

一個出租車司機曾在這一帶開了將近二十年的車,他向紙錢講述了自己在黑司區的經歷。他說光是他親眼所見的犯罪就不止幾十起。他還說,上世紀70年代的時候,黑司區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鎮子,沒有什么特別光鮮的,也沒有什么特別不好的。

90年代末期,這里開始出現大量移民,快速形成了他們的生活區域,其中最不安分的當屬索馬里人,他們幾乎全部是非法移民。十宗治安案件有八宗都和索馬里人有關系。所以,有條件搬出去的黑司區人就將房子出租或者出售給這些移民。同樣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黑司區人,那個司機也想有朝一日搬到周邊的區域去居住,但那里的房租很貴,要比黑司區高出一大截。

總之,對于住在附近其他幾個區的人來說,來黑司區居住不是一個優良選項。而在黑司區長大的英國人,也不覺得自己生在了一個值得留守的地方。

紙錢跟他們想的都不太一樣。自從來到這里的第一天起,直覺告訴他,會有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將在黑司區這里發生。

梅依依和紙錢住在黑司區中心偏北的居民區。她姑媽的房子是一幢典型英式的二層小別墅,前面有一個狹長形的小花園和一個停車位。這種非常英國的樓房在倫敦周邊隨處可見,再尋常不過。

房子里面的格局十分不舒適,門窗狹窄,房頂低矮。趕上雨季陰天,房間壓抑得令人窒息。

紙錢和梅依依先決定重新粉刷墻壁。梅依依喜歡綠色,而紙錢喜歡白墻。他認為那樣能讓房間變得明亮些。最終,二樓的臥室刷成了墨綠色,其余的空間均為簡單干凈的白墻。他們沒有購置太多新的家具,她姑媽留下的家具雖說不太好看,但還算實用。

整幢房子被梅依依細致地打掃了一遍,甚至每個小角落里都沒有一點灰塵。這是一項不小的工程,因為房子已經很久沒人住過。

到他們兩個可以舒服地坐在沙發上,點燃壁爐,喝茶聽音樂,整整用了一周的時間。

由于為安頓和整理忙碌,兩個人沒有時間去倫敦城里轉轉,也沒有多余的精力。平時除了早餐在家里自己準備,其余的都是買現成的食品解決吃飯問題。紙錢喜歡英國人做的香腸,比聞名遐邇的德國香腸要多些甜口,可能是里面摻了蘋果塊的緣故。梅依依更喜歡印度人賣的咖喱和烤雞。

一切都進行得相當順利,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盡管紙錢做決定之前沒有顧及以后的事情,因為他實在太想和梅依依在一起。

客觀地說,他倆的關系的確變得更加緊密,兩人彼此比先前更加信任了,也更加互相依賴。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他們已經來到黑司區將近三個禮拜。

一個下午,舒伯特打來電話,他說會在圣誕節前夕來倫敦看望紙錢,“順便”在這里參加幾個銀行的會議。

紙錢和梅依依自然十分高興,都希望舒伯特能和他們一起過完圣誕節再走,舒伯特說恐怕沒有那么多時間。但在梅依依的強烈要求下,舒伯特還是同意在他們的新家里住上幾天。

舒伯特到的前一天晚上,梅依依為他整理出客房,換了新的床單。她還把枕頭做成蝴蝶結形狀,上面放著一塊巧克力糖和一張小紙條:

歡迎您下榻。

紙錢曖昧地看著梅依依滿足的小臉,自己也忍不住地笑了起來。

她依偎在他的懷里,“是不是很可愛?”見他點點頭,又說,“跟你一樣可愛。”

2

壞事往往發生在相對平穩的狀態下。當人絲毫沒有警惕的時候,生活里好的一面就會被看做是理所應當的。

在舒伯特拜訪紙錢和梅依依的第一天晚上,他們兩個之間發生了一次相當激烈的爭吵。然而,這次爭吵只是他們后來無數次里的其中一次,也是最沒有意義的,但卻是結果最好的一次。

由于飛機延誤,舒伯特無法在到達倫敦的當天晚上趕過來。為此他道歉了不止一次。

梅依依和紙錢為了迎接他準備了晚飯,大部分是他們倆從常去的一家印度小餐館里買來的成品。由于舒伯特不能來,他們兩人被迫吃了三個人的份。

第二天下午,舒伯特很早就到了他們的住處,他還從巴黎特地帶來了一些這里很難買到的臭奶酪。三個人沒有再去外面買吃的,舒伯特很主動地承擔起了廚師的角色。

他做了一些簡單的意大利面和色拉,雖然簡單,但紙錢和梅依依覺得特別可口。餐后大家共同品嘗了他從巴黎帶來的奶酪。梅依依說她很想念法國奶酪那股濃烈的臭味。

舒伯特問起了他們倆在這里生活是否適應,梅依依興高采烈地跟他講述了他們從粉刷到布置的整個過程,還特意向他展示了他們的臥室——墨綠色的墻壁。由于天色已暗,墨綠色看上去幾乎就是黑色。

舒伯特聽得十分認真,他為紙錢能順利開始新生活而感到高興。梅依依說得實在太起勁,紙錢始終沒能插上嘴。

舒伯特見紙錢沒怎么說話,便習慣性地問起了他最近寫作的狀態。他告訴他什么也沒有寫。舒伯特嘆了口氣,接著問了一個很尷尬的問題。

“這也許不關我的事,但你們兩個靠什么過活?”

紙錢十分不喜歡舒伯特這樣問,對這樣的問題梅依依沒了夸夸其談。

紙錢不大高興,“不用你來操心。”

舒伯特馬上笑了笑,“我不該問,當我沒說好了。”

梅依依看了看紙錢,好像察覺了他的情緒,“本尼問的沒什么不對,我們是應該想想這個問題了。”

紙錢的情緒更差了,他狠拍了一下桌子,“真是無聊透頂!我就是看不慣他老是裝作一副客觀的嘴臉教訓別人!你他媽的以為你是誰?”

“嘿,明必,不要這樣,你這樣就太過分了!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不喜歡我說的話,我可以收回。”

紙錢轉身離開了餐桌,一個人來到花園里,嘴里嘟囔:“無聊透頂、無聊透頂……”

也許是外面的新鮮空氣,紙錢逐漸冷靜了下來。盡管他不喜歡舒伯特的方式,但舒伯特的話的確在理。他自己清楚,是時候考慮考慮收入的問題了,當然還有寫作的事情。在紙錢的邏輯里,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

他搓了搓手,上身凍得哆哆嗦嗦。

他準備回房,透過窗戶看見舒伯特對梅依依說了什么,梅依依雙手捂臉,痛苦地搖頭。他連忙沖了過去,來到她身旁。她哭得十分傷心。

紙錢急切地問她:“怎么了,親愛的?發生了什么?”

梅依依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到底是怎么回事?”紙錢轉向舒伯特,“怎么會這樣?”

舒伯特說:“彼埃爾死了。”

梅依依哭得更傷心了。

紙錢說:“誰是彼埃爾?誰?”

舒伯特說:“還有‘枕頭’(Pillow)。”

“到底是誰?怎么回事?親愛的?”紙錢已經完全沒了頭緒。

舒伯特站起身,穿上了西服外套,準備離開的架勢。

紙錢伸手攔住了他,舒伯特拍拍他的肩膀,“明必,我必須回賓館住。明早八點鐘還要開會。”

“那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紙錢沒有放手讓他走。

“你還是問依依吧,這個事情我說不太合適。”舒伯特推開了紙錢的手,向門口走去,“明天開完會,我再來看你們。”

舒伯特不在了,梅依依也停止了抽泣。她緊緊地抱住了紙錢,他輕輕地摸著她的頭發,親吻著她的額頭。他仍然很好奇到底發生了什么,但他清楚,這時的她需要的是他的安撫,而不是質問。

晚些時候,紙錢洗了澡,換了睡衣準備上床睡覺。梅依依已經躺在床上,她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他鉆進了被里,抱住了她。她仍一動不動地盯著天花板。

他用十分柔和的語氣問她:“親愛的,能說說剛才發生了什么嗎?”

她沒有任何反應。

他又說:“彼埃爾是誰?”

她說:“彼埃爾·巴爾蒂諾。”

“他怎么死的?”

她沒有再回答紙錢,關上了床頭燈,脫去了睡袍。

“我們做愛吧。”她爬到他的身旁。

“親愛的,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紙錢的話還沒說完,梅依依已經脫去了內衣,開始在幫他脫睡衣。她低下身子,瘋狂地親吻他的脖子和胸口。他本來還想阻止她,她絲滑的身子接觸到他的皮膚,他已經完全喪失了抵抗能力,只好隨著她的低聲呻吟撫摸,親吻她的胴體。

梅依依好像著了魔一樣騎在紙錢的身上,她兩手狠狠地按在他胸前,瘋狂地擺動著臀部。他想說什么的時候,她就一把捂住他的嘴。幾次他被她壓得很疼,但她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

紙錢根本無法享受這種方式的做愛,于是就強硬地把她推開,然后坐了起來。她沒有就此結束,還想繼續下去。

紙錢大叫:“梅依依,不要這樣!”

她這才很不情愿地停了下來,用被子裹住了自己的身體。

“你到底怎么了?”

她沒出聲地哭了起來。

“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我一提到彼埃爾你就變成這副模樣?”紙錢有些后悔提到彼埃爾,但還是沒能忍住。

“你對彼埃爾比對我的興趣還要大。”

紙錢情緒激動,“你這是什么意思?”

她說:“那你為什么因為他而不和我做愛了呢?”

“你這是無理取鬧,梅依依!”

“我說的是事實,怎么成了無理取鬧了?你和別的男人一樣,只關心你自己想知道的,而不管別人心里是否舒服。”

“你是在說我嗎?”紙錢的大喊大叫在繼續,在持續的發酵中。

“你真讓我失望,人民幣。”

她一字一句。起身穿上睡袍向樓下走。

紙錢馬上跟了過去,“我難道沒有知情的權利嗎?!”

他的嚎叫已經完全失去控制了。

她沒有再理會他。她站在廚房里喝著剩下的葡萄酒。

“聽著,你最好把話給我說清楚!”他發了瘋似的,理智已經完全喪失。

梅依依冷笑,很輕蔑地瞧著他。

“你說不說,彼埃爾到底是誰!”

她故意用輕飄飄的語調說:“是我原來喜歡過的人。”

紙錢聲音越來越大,“就是你原來的男朋友,對嗎?”

“不是。”梅依依語氣異常確定。這讓他馬上想到了她濫交的那些勾當。

“不是?那是什么?”紙錢也模仿她的冷笑和輕蔑,“就是那種隨隨便便上了床的家伙吧!”

他的如此刻毒的話對她而言猶如耳旁風,她壓根就沒有理睬他,繼續慢悠悠地喝著葡萄酒。

他索性更進一步,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架勢,“承認吧,梅依依。我沒提,不代表我不知道你做過的那些惡心事!”

“我承認,我根本也沒想隱瞞。你還想知道什么?想問什么盡管問。”

“你們上過床,對吧?”

“沒有。我想和他上床,可惜他不想和我上床。”她說這些事時從容的神態讓紙錢的憤怒幾乎到了極限。

“哼,怎么,是人家嫌你臟嗎?”

“人民幣,不要把別人看得跟你一樣無恥。”

語音未落,她將空酒杯用力地砸在地上。

紙錢幾近聲嘶力竭,“你說我無恥?比起你干過的那些惡心的勾當,你沒有資格說任何人!”

她看也沒看他一眼,徑直走向樓梯。

“梅依依,你就是個婊子,你知道嗎!”

梅依依站在樓梯中央,回頭對紙錢輕聲細語地說:“我對于你來說,從來都是個不干凈的婊子,不是嗎!”

紙錢瞬間沒了脾氣,呆滯地站在那里。

她回到臥室,關上門。

他聽到衣柜門撞擊發出的響聲。

紙錢沖到門前,“你要去哪里?”

她連頭也沒抬,憤怒地翻騰著衣柜里的衣服。

他認為他必須問她,她必須給他回答,“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盡管他心里很明白,這樣問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但他還是會擔心她現在到外面去,尤其是在黑司區這種地方。

紙錢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仍然視他為無物,用另一只手繼續翻衣服。

“聽著,親愛的,我說了很難聽的話,但我心里并不是那么想的!”他心里想的是向她道歉,但是說出來的話并不能準確表達他當下的心情。話里明顯憋著一股火氣。

“我早警告過你,不要再對我說‘聽著’這個字眼,我更不是你什么‘親愛的’!我很臟,這點我很清楚!”

她從先前控制著的情緒中沖出來,她憤怒了。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很大。她順手抓了一件大衣和一條牛仔褲,甩開他的手徑直沖下樓梯。已經亂了方寸的紙錢緊跟了下去。

“親愛的,你現在不能出去,這樣實在太危險了。”

梅依依已經穿好了褲子。見她一心要走的架勢,紙錢越來越緊張,剛才的火氣也沒了,一心想的只是把她留住,一定要把她留住,無論如何要把他留住。他心里很明白,她不只是想出去走走,而是要徹底離開。

“誰是你親愛的?我是條骯臟的母狗!”

梅依依披上大衣就往門外沖去。紙錢已經堵在門口,用身體擋住了門。

紙錢一臉誠懇,“對不起,依依,請你不要再繼續說那么難聽的話了,我沒有任何想侮辱你的意思。”

梅依依沒有一點緩和的態度,而且顯得異常的冷靜,“你沒有。是我自己說的。我就是這么看我自己的。我是條骯臟的母狗。你需要的不是我這樣的母狗,你需要的是一個沒有瑕疵的、圣潔的、為你而生的女人!我不是為了你而生的,你給我讓開。”

“依依,請你看著我,”紙錢端起雙手扶著她的肩膀,“沒有你,我不會來到這里,沒有你,我的生活不會是現在這樣。你不可以離開我,沒有你,什么也沒有意義了。我懇求你,懇求你不要走。”

他的眼淚已經流到了下巴上。他哭的原因一方面出于害怕,另一方面是委屈。梅依依也流下了眼淚。他從她泛紅的眼珠中看到了她也許能留下的一絲希望。

“我曾經和你想的一樣。”她用手抹去了臉上的淚珠。她慢慢地推開了紙錢的手臂,將他引到一旁,“現在我不再那么想了,你沒有讓我看到希望,人民幣,從來都沒有過希望。”

她稍許停頓了一下,然后堅決地打開門離開了。

紙錢沒有去追她,而是縮成一團,癱坐在門后。他心里想不通,為什么就那么輕易地讓她走了。

3

梅依依到了早上也沒有回來。紙錢打了無數個電話給她,始終沒人接聽。他還時不時地往窗口瞥上一眼,根本不見她的蹤影。

紙錢在她脫下的一件外衣里找到了她的電話和錢夾。他實在想象不出她能去哪,身上既沒有電話,也沒有錢。

他差一點就撥了報警電話,又覺得事情可能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糟。

紙錢泡了一杯茶,坐在沙發上。幾口熱茶落肚,他冷靜下來。他是那種能伸能屈的大丈夫,自有一套戰無不勝的邏輯來寬解愁腸。

如果她沒有錢,她不能坐出租車;夜里又沒有火車和巴士,所以她一定不會走得太遠;她隨身沒有電話,那么也無法與其他人取得聯系。她應該快回來了,就算仍然在氣頭上,她也會回來取她的電話和錢夾。屆時我一定不會讓她再離開這里半步,我要用盡一切辦法留住她。我可以繼續道歉,繼續懇求她,那樣她就會消氣。畢竟矛盾激化的主要原因,是我在吵架時說的那些難聽的話,我統統收回便是。大丈夫能伸能屈。

梅依依不在的這幾個小時里,他雖然不覺得有天塌了般的痛苦,但還是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難受與不自在。他極度緊張,坐立不安,不能正常思維,手腳冰冷。他甚至覺得之后會發生更可怕的事情。這些比起讓他向她妥協道歉、低頭認錯更難忍受。

雖然紙錢自認為一個男人心理上的雄性尊嚴是不可侵犯的,但比起眼下的折磨,他寧肯不去顧及那些所謂的尊嚴。

他焦慮地等到了中午,梅依依還是沒有回來。他又一次用早上分析出來的結論安慰自己,讓自己盡可能地保持冷靜。

這幾天除了下雨就是陰天,而今天外面的陽光卻異常燦爛。他守在窗口,左右來回張望。鄰居的烏克蘭女孩已經上完早課回來了,瞧她滿臉倦意,估計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在床上補上一覺。

紙錢搓了搓手掌,又搓了搓疲憊的眼睛,他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留下了一塊霧斑,遮擋了他的視線。他馬上用袖口將其抹掉。他此刻最大的心愿,就是梅依依能在下一秒出現在他的視野中。

紙錢的眼睛疲憊到逐漸不能對焦。為了躲避刺眼的光線,他閉上眼睛,倚在窗臺上睡了過去。他做了一個夢,一個一點也不抽象離奇的夢。這個夢像是一個基于他現在的想法和處境的預言。

夢里,梅依依回到了他的身邊,并向他道歉。她乖順地趴在他的大腿上,開心地點著頭。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就連原本灰暗的屋子里都灑滿了溫暖的陽光。梅依依問:“你不想問問我這一夜到底去了哪里嗎?”房間里的氣氛立刻回到了之前的灰暗。她站了起來,滿臉的輕蔑。她伸出一只手,用食指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她走向門口,他想起阻止她,但就是使盡全力也動彈不得。有人用力地砸門。

他睜開眼,砸門聲仍在繼續。他應了一聲,急忙起身去開門。可能是左腿被右腿壓住的緣故,他發覺左腿已經完全麻痹,不聽使喚。這也解釋了他在夢中不得動彈的原因。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門口,迫切地打開了門,他認定是梅依依回來了。結果不然,而是穿著一身正裝、手提公文包的舒伯特。

“下午好,明必。”

“噢,是你啊。”

舒伯特脫下外套,“你的腿怎么了?”

紙錢用左腿使勁跺了跺地板,抖了抖,為了加快血液循環,“沒事,麻了而已。”

舒伯特一臉開心,好像中了六合彩似的。紙錢不知道什么緣故,也懶得去問。他去廚房燒水做茶。舒伯特打了個哈欠,伸了一個令人羨慕的懶腰。

“茶?”

舒伯特點了點頭。

紙錢迫不及待地告訴了舒伯特梅依依出走的事情,“我都快瘋了,你知道嗎!”

舒伯特不緊不慢地吹著熱茶。

紙錢繼續說:“她沒有電話、沒有錢,我差點報警。”

舒伯特小心地喝了一口熱茶,“她在我住的賓館里休息。”

“你住的賓館里?”

“是的。她一大早來賓館找我。我替她付了出租車費。她看上去很疲憊,而我八點鐘又要開會,于是我就讓她在我的房間里休息。她說你們吵翻了,不想和你繼續吵下去,所以才出走的。沒等我詳細問,她就睡著了。”

“那你他媽地不會通知我一聲嗎?我都急瘋了,瘋了,你知道嗎!”任明必沖著舒伯特咆哮,噴了他一臉的吐沫。

“我本想通知你,依依不讓。明必,鎮靜點。”

舒伯特抹了抹臉上的吐沫星子。

紙錢不依不饒,“嘿,舒伯特!你真他媽是個蠢到極點的屁眼兒!她讓你去見鬼才好呢!”

“是她說的,她說你們之間沒發生什么大矛盾。估計你那會兒也睡了,所以讓我先不要通知你,怕影響你休息。”舒伯特一臉無辜,“再說,我這不是親自來了嘛。”

聽到“沒有發生什么大矛盾”這句話,紙錢心中安分了許多。這并沒有減輕他對舒伯特的氣憤。他拿起茶杯,來到他守了一早上的窗戶前,回頭對舒伯特說:“抱歉,噴了你一臉吐沫。但這也改變不了你是個屁眼兒!”

舒伯特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只要你不是屁眼兒就行,要不噴我臉上的還指不定是什么呢。”

紙錢自然想立刻接梅依依回家,舒伯特卻阻止了他。舒伯特認為矛盾畢竟已經發生,最好等雙方都徹底冷靜下來再說。

他沒忘了向他詢問彼埃爾。舒伯特把之前的事情詳細地講了一遍。

彼埃爾·巴爾蒂諾是梅依依在巴黎時的好朋友。他們曾經是鄰居,也做過室友,后來梅依依搬到了皮加勒區。彼埃爾和舒伯特不是很熟。他通過梅依依認識了莉迪亞,三個人時常一起看電影、逛街。彼埃爾不久前出了一場車禍,喪了命。莉迪亞參加了葬禮并且托付舒伯特來倫敦時再向梅依依轉達這一難過的消息。

“枕頭”則是一條奇娃娃狗,它和彼埃爾形影不離,所以也在車禍中喪生。“枕頭”先前由梅依依和彼埃爾共養,梅依依搬走了才由彼埃爾一個人繼續養。

“他們曾經一定有過關系咯?”紙錢一點也不關心這兩個東西是死是活,只想確定這個彼埃爾到底和梅依依是什么關系。

“關系?你指肉體上的嗎?”

紙錢的口氣相當肯定,“對!只有情侶才會共同養寵物。”

“明必任,你的確有點可笑。在你的腦子里,不干凈的東西簡直太多了。”

“你怎么知道沒有?連她自己都已經承認了。”

舒伯特比他還要肯定地說:“根本不可能,因為彼埃爾是同性戀。”

紙錢發現自己就像一只裝扮成人跳舞的猴子。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場給他帶來如此之多煩惱和痛苦的吵架的原因竟然是一個同性戀和一條寵物狗。

舒伯特自然站到了梅依依的一邊。紙錢沒有體現出對戀人應有的同情,反倒對她滿是質疑和指責。想必沒人會在這個時候替他撐腰,就連他自己都感到十分慚愧。

紙錢恍然大悟。彼埃爾和那條狗,就是他們倆接了他第一次打給梅依依的電話。

他暗暗咒罵:“那狗的聲音和主人一樣,都是那么軟綿無力。”

舒伯特和紙錢去了賓館。梅依依坐在他的對面,一頭散發,臉上也沒有化妝。她用手攏了攏頭發,沒精打采地看向窗外。

紙錢幾次試圖和她說話,她只做簡短答復。“我只是累了,不要擔心”,這句話她說了不止一次。舒伯特沒有刻意地去調節氣氛,只是埋頭書案上的文件。整個氣氛就像三個陌生人湊在了一處,甚至比那更糟。

紙錢和梅依依乘火車回家。一路上他們誰都沒有主動說話。幾次她差點睡了過去,頭下意識地向他肩膀方向傾斜。她馬上警醒,立即擺正了姿勢。這樣的動作擺明了她視他為陌生人的立場。

他原本一心愧疚,想向她道歉的心思頓時煙消云散。他覺得說再好聽的話,她也不會像之前那樣原諒他。他認為,如果她有和解的表示,那么她終究會開口說點什么的。

她最后還是什么都沒有說。

坐牢的前戲

1

我安靜地坐在阿克斯布里奇(Uxbrigde)警察局的審訊室里,對面是穿便衣的女警探。

我問女警探:“從哪里講起?”

“從你們第一次分居吧。”

我看了看審訊室墻上的掛鐘,已經是半夜三點。我喝了口白水,清了清嗓子。

我們過了一段渾渾噩噩的日子。梅依依已經多次直截了當地提出了分開,用她慣用的話說,“我們沒有理由繼續折磨對方了”。

每當我氣得喪失理智的時候,也會說出類似的話。但我冷靜下來后,還是會換種角度去看待每一次爭吵,試圖去找到吵架的原因,并將其區分開來。逐漸,她也會把這種無休止的矛盾理解為一種重復性傷害,而我的態度直到我第一次正式地搬出了我們共同生活的房子后也有了很大轉變。她沒有阻攔我,甚至連阻攔的念頭都不曾有過。

當然搬出去的人是我,那畢竟是她姑媽的房子,我沒有任何理由留在其中而讓她搬出去。

剛安頓好再次搬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先要找到合適的房子;把自己的東西整理打包;搬運到新房子,再拆包整理;重新熟悉新環境,要明了哪里有超市、哪里有面包店、哪里有咖啡館。我不想留在黑司區,我想搬到其它的區去碰碰運氣。

新的住所很快找到了,我認為自己運氣不錯。唯一的缺點,那是一間沒有任何家具的房子,需要我自己重新布置。這不僅要花費我一筆錢,而且我也不能馬上入住。

房子的地址符合我的要求,盡管離黑司區不是很遠,但已經不是同一個區域了。這里叫哈羅區(Harrow),倫敦西區偏北,靠近大名鼎鼎的溫布利球場。那是一個單身公寓,只有一個大房間。有一個電爐,可以做些簡單的食物。衛生間很窄,沒有浴缸,只有一個有些堵塞的淋浴頭。房間朝南,陽光很好,如果有太陽的時候。我買了些簡易家具,加上運費還是花了我一些錢。這樣一來,我的積蓄已經所剩無幾。

我自己很清楚,我需要盡快進入寫作的狀態,不論寫什么。我只有通過自己的勞動才能得到經濟上的補充。

梅依依去到了一個在伯明翰的朋友家住,她說等我搬家結束再回倫敦。自從我們決定分居后,她一直都很避諱與我正面來往。我起初覺得心里難過,還試圖跟她聯系,但她幾乎沒有接過我的電話。

我們最后的兩次通話,一次是她提醒我補交電費,一次是她催促我盡早將所有我買的東西搬出去,否則她會統統扔掉。我告知她可以隨意處置那些東西,凡是她看不順眼的,都可以不要。我不想再返回那個房子。還有,她說準備把壁紙撕掉,因為那也是我當初選的。

我想過回柏林,不止一次想過。但可能心里還是沒有完全放棄和梅依依復合的希望,最終選擇了留下。

我重新開始了寫作。起初時非常困難,常常幾天坐在那里,一個字也憋不出來。不像從前,如果寫出東西自己不喜歡,可以再去修改或者刪掉重來。那些日子簡直是一種煎熬。

熬過好些日子,我才從困境中走出來,終于寫出一篇像樣的中篇散文。

我直接傳給了一家柏林的雜志社。他們很快回復了我,同意發表,并且稿酬給得十分大方。眼下,我急需這筆小錢,更需要持續寫下去的狀態。

之后的兩個禮拜,我進入了高產期,每三天就可以完成一篇初稿,并且馬上可以找到地方發表。雖說沒寫出讓自己欣喜或者興奮的東西,但這些看似不經意的短文幫我重新恢復了寫作的習慣,還有一筆筆的稿酬。我不像之前那樣擔心生計了,心情自然也放松許多。

我逐漸去適應沒有梅依依的生活。有時我想念她,想見她,起碼通個電話也好。但我勸告自己不要這樣想,這與梅依依沒有關系,她可以是任何一個女人,甚至是男人。我只是忍受不來一時的孤寂罷了。也許是我到了某個年齡,對生活里能有一個固定伴侶的渴望愈發變強。

很奇怪,我從來想不起莉亞,她是我前妻,按說,她和我的關系比梅依依還要緊密。

我也時常回想梅依依不可理喻的一面,那張冷漠和充滿敵意的臉孔。為了就是找尋一種安慰自己的平衡,只有平衡的時候,我才是平和的,才可以寫作。寫作是我維持生計的唯一技能,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每禮拜可以趕出三篇短文或者評論,這使得我的經濟狀況前所未有的寬松,同時頭疼的事情也隨之出現。我無法繼續這樣寫下去,不停地重復性寫作簡直無法忍受,我有時甚至會為此感到惡心。在交付了最后兩篇評論后,我婉轉地告知編輯們說我需要休息一下,也許去度個假。他們表示理解和支持,但最后還是拐彎抹角地希望我很快能回來繼續供稿。

我其實并沒有休息,而是直接開始了一個小說的創作。我想寫這個小說已經很久了,只是始終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現在,機會找上了我。

我每天的生活相當簡單,一目了然。我是個時間觀念很淡漠的人。早上要用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洗澡,剃須,準備早餐;用大概四十五分鐘來吃早餐,讀讀訂閱的《衛報》。

午餐前的幾個小時里,我多半會看看小說,偶爾也會聽著音樂翻閱雜志。雜志大多是關于體育的,也有一些是關于園藝的。

說到園藝,這是我多年以來的一個愛好。我不喜歡自己種植,也不喜歡親力親為地設計、安排或者維護。說得再直白些——我沒有耐心去創造一個屬于自己的園子,只是喜歡欣賞別人用時間和心血堆積出的成果。雜志里經常會介紹一些園藝技巧和竅門,我心里明白,我缺的不只是耐心。

每個月的那幾本雜志都翻過不止兩遍。我偶爾會找一本小說來讀。禮拜五,我會去哈羅區的公立圖書館,平時讀的小說基本是從那里借來的。

小說的類型我不挑剔,每次我快速地挑出三本書后離開。到了還書的截止日期,我再將書全部歸還,盡管好多時候我只看完了其中的一本。

我正在讀一本叫《好人難尋》的小說,作者是美國的弗蘭納里·奧康納。之前我對這位女作家一無所知。

我習慣午餐至傍晚之間里的時間寫作,當然不是每時每刻地寫,有時候也會停頓許久,再次翻開之前讀的小說,讀上幾行。這不但不會影響我的寫作,還可以有效地緩解我大腦的疲勞。

晚餐是一日三餐中最簡單的一頓,我會切上幾片干面包,配上點黃油和奶酪,或者香腸和酸黃瓜,另加一杯淡咖啡。

如果餐后心情和腦子都還可以的話,我就再寫上幾個小時,直到想睡覺為止。如果不想再回到書桌,那么就出去走走,去附近的一個小酒館喝一杯扎啤,聽聽那里的常客談天說地。不管哪種選擇,一天的結束總是一樣的,就是躺在被窩里安穩地睡到天亮。

梅依依逐漸淡出了我的腦海。

每個禮拜天,我會去城鎮中心的超市買一些面包和牛奶。我仍然在吃和梅依依在一起生活時的那種面包,這種時候我才會想到她和與她一起生活時的某些片段。

我馬上會問自己這樣的問題:她是不是也還在買同樣的面包?我搖搖頭。同樣的例子也會發生在買牛奶的時候。

舒伯特和我也很久沒有聯系了,我想他一定是很忙,跟錢打交道的人都是一個德行。

待小說完成,我會再去巴黎找他,也可能直接從巴黎回柏林,徹底離開倫敦。這只是我眼下的想法,我還沒有做任何決定。但在小說寫完之前,我沒有任何離開倫敦甚至離開哈羅區的想法。

小說進展很慢,又兩個禮拜過去了,我連預期的三分之一也沒能完成。但我仍堅持每天的生活節奏,這樣心里起碼是踏實的。

我出門的次數比以往更多了,不光是在附近散散步或者去酒館。我會坐火車去威斯敏斯特區瞧瞧,或者坐得更遠點到南岸。路過市中心的話,就去博物館里轉轉。總之,呆在家里我有些厭倦了。可能是我享受夠了一個人的寧靜,希望能有一個真真切切的人陪伴我。新的一輪煩躁又開始了。

幾天后,我認識了一個女人,在唐人街的一家餐館里。我當時在那里吃晚餐,她坐在我的后面。我從鏡子里的反射注意到這個人,因為她在我的身后,所以格外引起了我的關注。

我點了一份中式的炒飯,她點的是一份燒鴨和一份蔬菜。

她吃飯的樣子很專注,幾乎從不抬頭。她的樣貌不吸引我,我也說不清是什么力量讓我坐到了她面前。我禮貌地問候她,她抬頭盯著我,稍微有些詫異,臉上露出了可人的笑容。

我向她介紹我自己,她聽得很仔細,眼睛始終盯著我的眼睛。她從手提包里翻出一副綠色框的眼鏡戴上,繼續聽我說話。她似乎不是十分健談,每次我問她問題,她才會張嘴說話,而且回答都是簡單短促。

幾個回合下來,她對我沒表示出興趣或者好奇。她禮貌地等待我說完,然后隨意找個推辭的理由擺脫我。

我的視線被她的小臉填滿,在心里想象她的身材是怎么樣的。她的嘴唇讓我想象出她的腿,她的鼻子讓我想象出她的屁股,她的眼睛讓我想象出她的腰線。與此同時,我的嘴仍在不停地上下張合,說著話。

我們一起離開了那家中餐館。她挽起我的手,什么也沒有說。我牽著她去火車站。

她問我從哪里來,又問我為什么來到倫敦,最后問我做什么職業。我告訴她,我從柏林來倫敦是為了一個女人,又說我是一名退役的運動員。她似乎不信我說的這些。

她已經自在地靠在我肩頭,一只手挽著我,另一只手放在我的大腿上。她叫霍莉,霍莉·庫珀。

我把她帶到我的住處。主動湊到她的嘴邊,試圖親吻她嘴唇。她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鏡片掛上了一層霧氣。我們親吻了很久,然后做愛了。

除了想和她睡覺,我對她的記憶相當模糊,幾乎記不得她的長相。

2

霍莉·庫珀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西倫敦女孩,家住在富勒姆區。

由于薪水太低,她無法負擔在西倫敦的房租,只好借住在父母家中。據她說,她今年二十一歲,在一家印度人開的律師事務所做接待員。她每周上三天班,薪水少得可憐。

她的父親是一名修屋頂的技工,母親是家庭主婦。她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這些都是她在我們第二次約會時告訴我的,也就是我們認識后的第二天晚上。那天是禮拜二,我們約在她下班后一同晚餐。

霍莉穿了一身工裝,白色的高領毛衣,外面是一套料子很講究的毛料西服;下面是配套的短裙,黑色薄絲襪和深藍色的高跟鞋。

她看上去比昨天更有女人味。她換了一副棕色玳瑁眼鏡,細長形的,嚴嚴實實地卡在她高聳的鼻梁上。

我站在馬路對面。她看到了我,擺了擺手,又連忙整理了一下她盤起來的頭發,表情有點羞澀。

她到了我跟前,我擁抱了她,順勢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地親了一下。她挽著我的胳膊,我摟著她的腰。

我瞄了她耳朵一眼。她的耳朵小巧精致,從輪廓到形狀都是完美的。她的耳廓很薄,光透過去襯得整個耳朵變成了粉紅色,每一根血管都清晰可見。她的臀部豐滿,今天她穿的短裙尤其突出這一點。她的大腿有些粗壯,英國女孩這樣的腿型很普遍;而小腿卻很纖細,腳踝的兩塊骨頭明顯突出。

她身上散發著一股濃重的香水味道,可以想見那是為了這次約會準備的。是那種聞多了會反胃的氣味。

我們來到一家巴基斯坦的咖喱館子,里面擠滿了人。從門外看去,里面就是黑壓壓的一片,窗戶上滿是霧氣和人的手印。

霍莉告訴我,這個地方她常來,原因是廉價。關于味道,她晃了晃腦袋,表示過得去吧。正因為擠滿了人,加上飯館里混雜著刺鼻的咖喱香料和油煙味,我有些呼吸困難。

霍莉勸我出去等她。我長出了口氣,回頭張望著里面的霍莉。心里想,等她出來時,她的香水味和咖喱味混在一起,那將會是一股多么難聞的氣味啊。

我們站在那家館子的門口吃完了晚餐。她好像是餓了,吃得又急又快。我忍不住好奇,問她為什么吃飯時那么精神集中,她搖搖頭,她也不知道為什么。

我們坐了幾站地鐵,來到了海德公園的北面。她提議進去走走。晚上的海德公園安詳而靜謐,偶爾會有一兩個慢跑者從身邊經過。霍莉和公園一樣寧靜,我也不想刻意找話來說。

霍莉坐在了我的大腿上。她把包放在了長椅上,雙手摟住了我的脖頸,然后將臉湊向我的臉。我們開始親熱。她用手輕輕地抓了我的頭發,忘我地親吻著我的臉頰。她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拉向她自己的屁股,面目有些猙獰又有些挑逗地瞧著我。她撕咬著我的嘴唇,我已經感覺到嘴唇在流血,嘴里一股血的腥咸味。

毋庸置疑,霍莉很享受。而我自己呢,我不知道,除了有些痛感,沒有其他特殊的感覺。她喜歡這樣,她之后明確地告訴了我。我同樣告訴她,這不能使我更興奮,但我也不反感。

另外,那天她身上的那種混雜的氣味讓我特別不舒服。第二次約會就這樣以我們在海德公園的長椅上做愛結束了。我們一道去地鐵站,乘同一條地鐵,卻是相反的方向。

我洗澡時發現背上有若干條分布對稱的深紅色抓痕。

第三次約會定在禮拜五,她準備在我這里度過一整個周末。這天上午,我出去買牛奶回來。看見家里的電話留言鍵閃著紅燈,這個鍵先前從未亮過。

《小尕娃》徐宇92.2cm×67.9cm版畫

我將牛奶放在冷柜中,并沒有急于去聽那條留言。我心里尋思著會是誰的留言。只有一個人,不會是別的人。梅依依。

“嘀……紙錢,是我,如果你在家就請你拿起聽筒……你在家嗎?如果你確實不在,那么請你回來的時候回復我,我的號碼沒有變。嘀……”

好像只有梅依依的聲音是我永遠都不會與其他女人混淆的,這點我從認識她那一刻起就很確定。

我又按了留言鍵。這次我只聽到梅依依的聲音顫動,絲毫沒有在意她話的內容。我又聽了一次。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我反復地按著留言鍵,不間歇地點燃一支又一支煙,直抽到自己咳嗽,干嘔,惡心。腦子里只有梅依依的聲音,并且越來越模糊。一包煙里還剩下三支,說明我已經連續抽了十六支。我不得不去喝點水了,咽喉里充斥著焦油的臭味。我喝下一口水,又吐了出來。我趴在水槽里嘔了幾下,只有唾液和痰。我又沖向窗口,朝著街上猛咳了幾聲。這股難忍的惡心勁過去了,我才意識到抽煙沒能幫上我的忙,我反而更加混亂、無助、焦慮。

我決定打電話給梅依依。

電話響了七聲后自動轉到了留言,留言的錄音仍是我們當初一起錄制的那段:“紙錢、依依,他倆這會兒都不在家。留個口信吧,我們會盡快聯系你的!”

嘀聲過后,我留了如下一段話:“依依,我收到了你的口信,剛好那時我不在家,所以沒有接到你的來電。如果有事的話,你可以晚些時候打過來;我也會再次打給你……就這樣,祝你周末愉快!”

最后一句“祝你周末愉快”并不是我的本意,我本想什么都不說就掛斷,但那樣顯得太倉促了。我的確緊張到不會說話了,從來沒有如此緊張過。

要不了多久,梅依依又將重新回到我的生活。我當然已經徹徹底底忘記了和霍莉的約會,當然也就再沒見過那個叫霍莉·庫珀的女孩。

3

已經是凌晨四點半,我向女警探申請短暫休息。

女警探說:“我要抽支煙,你呢?”

我說:“我也可以抽煙嗎?”

“可以,但是不可在房間里。”

她一直在仔細地傾聽。傾聽是件很累人的事情。

他們站在警察局的門口,望著空空的馬路。天色逐漸亮起來,這讓路燈顯得沒有之前那么閃亮。女警探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紅色萬寶路,拿出兩支,一支遞給了我。

我說:“謝謝。”

女警探幫我點燃了煙。

我好奇地問:“能問你的名字嗎?”

女警探說:“見面的時候,我報過自己的名字。”

她沒再說話。我也沒有再問。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該回去了。”

女警探說罷將煙頭彈向馬路中央。我踩滅了自己的。

女警探說:“鄧恩,鄧恩警探。”

我做了一個知道了的手勢,和鄧恩警探回到審訊室。

“繼續吧。”

4

當天晚上根本無法入睡,我焦慮地守在電話旁,時刻準備抓起電話的聽筒。同時心里又在質疑梅依依是否會回我的電話。

我很緊張,甚至不由自主地發抖。坐下又站起來,如此反復多次。心里亂糟糟的。

如果梅依依找我不是為了與我復合,我該如何應對?

如果她說要見面,那么是約在今天晚上還是聽她的安排?

如果她想見面,我一定爭取馬上見到她。

如果她變了主意,徹底不想見面了,我怎么辦?

我心里亂極了,沒有一條清晰的思路。我估計自己肯定是挺不過今天晚上了。

我想抽煙來分散注意力,但又怕自己的咳嗽病再犯。總之,做什么事情都不對,腦子里就像被打了無數個死結一樣。我內心恐慌,渾身發起冷汗。

她在凌晨一點鐘終于打來了電話,我一把抓起聽筒。

她的聲音很有禮貌:“你好嗎?抱歉這么晚才打來。”

我說:“再晚也沒有關系。只要有你的電話,只要聽到你的聲音。”

“紙錢,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你知道,這么久以來……”

我說得結結巴巴,“我知道,我們都有不冷靜的時候。但是,我想說的是,我過得,自從生活里沒有你之后,過得……”

電話的那邊傳來了她抽泣的聲音。

我繼續說:“我過得很糟,不,是不能再糟了。你走了,我生活里少了最重要的那部分。你懂嗎?”

“紙錢,不要說了!這一切不是因為我們兩個都不冷靜,而是……”她又頓住了。

我接上她的話:“而是,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們后來過得不開心,總是爭吵,回頭想起,原因都是那么可笑。那些爭吵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啊!”

梅依依的抽泣聲更劇烈了。

“依依,親愛的,那些事情都是沒有對錯之分的,不是嗎?而我們總要分出是非,這多可笑啊!其實呢,我們從來沒有分出過對錯,我們是戀人,為什么要那么針鋒相對呢?如果我能少說一句,或者你不再糾結一些小事的話,我們不會到今天這步田地的,不是嗎?我們都不是完美的,我們都有很多毛病,我們都犯了些錯誤……但我們完全可以排除這些障礙,因為我是愛你的,你也是愛我的,所以才會選擇在一起啊!”

她停止抽泣,“不要說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想你了,我只是,最近特別地想見你。我們見個面吧。”

“明天可以嗎?”

“就明天。你回家來吧,我在家里等你。”

她掛斷了電話。

我許久沒有把電話聽筒放下,也絲毫沒有意識到聽筒那邊傳來的忙音。

她讓我回家,在家里等我,我沒有聽錯,絕對沒有。

第二天早上,我洗了澡,刮了胡子,穿了件許久未穿的藍色襯衫,面帶微笑地離開了住所。當我乘公共汽車回到黑司區,心里忽然有一種十分親切的感覺。我們分居后,我再也沒有來過這一帶。

我又看到了那家我和梅依依經常光顧的印度小吃店,還有那家阿拉伯人開的清真超市、那個波蘭胖子開的面包店。

我順便買了束鮮花,準備送給梅依依。這么久沒見,不知道她現在過得怎么樣。我很期待見到她的那一瞬間,我在想是否要擁抱她,還是輕輕地撫摸一下她的手臂或者臉頰?她應該不會排斥我擁抱她的,她也許會主動上來擁抱我?如果是這樣,也許我應該吻她的額頭。我希望她能喜歡我送的花。

我按下門鈴耐心等待。隔壁的鄰居向我友好地揮了揮手。梅依依開門的當口我才反應過來,鄰居似乎換了,那個烏克蘭的女大學生好像已經不住在這里了。

“紙錢!”

梅依依面帶笑容,眼神里還有一絲清晨的倦意。她除了有些消瘦外,沒有什么變化,依然是那么漂亮迷人。

“送給你。”我遞上鮮花。

光顧著看梅依依,我完全忘了去擁抱她。她沒有主動上來抱我,但她的表情也沒有任何不歡迎或者不友好的意思。

“謝謝。你的花很美,我很開心。”

我們倆坐下來。我幾乎認不出這個地方了,因為它徹底變了樣。客廳里沒有一件家具是原來的,墻壁上也換了墻紙,蓋住了當初我們親手涂的顏色。房間里的格局也有了變化,沙發和茶幾換了位置。整個房間給人的感覺很明亮,好像比從前更寬敞了。

梅依依端來了茶和牛角面包。

“不放糖,對嗎,紙錢?”

“對。”我端起茶杯,喝了口熱茶,“我完全認不出這里了。你花了很多心思和時間。”

“當然了。”

我問:“原來的那些家具呢?”

“扔掉了。”

“全部都扔掉了?”

“是的。全部都扔掉了。不光是這里,整個房子里原來的物件都被我扔掉了,一件都沒有留下。”

“我能問問為什……”

她接住我的話,“是時候把它們換掉了,你吃面包,今早買的。”

“因為那些都是我們曾經共同用過的,所以才扔掉吧?”

梅依依不予理會。她抓起一個牛角面包咬了一口,面無表情地看向窗外。

我稍許有些緊張,“我是開玩笑的,親愛的,不要在意……是應該換掉那些舊的東西了。”

“你的話沒錯。正是因為它們都有你的痕跡,所以才換掉。我不確定哪些東西你沒有碰過,比如說洗碗機,我怎么也想不起來你什么時候用過它。與其說讓它留在那,勾起我對你的回憶,還不如通通扔掉。”

我希望她是在調侃,但她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她拿來盛了水的花瓶,把我帶來的花插進去,“真的很美,是嗎?”

我點點頭。

她又說:“我們以后要經常買些鮮花。我覺得家里需要鮮花。”

我問:“你當時那么厭惡我嗎?”

“對,我更厭惡我們那時的生活。”梅依依并沒有看著我,繼續擺弄著花。

“那你為什么還會想我?讓我回家?”

梅依依這才把頭轉向我,看著我,“你昨晚不是已經給出答案了嗎?因為你對于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啊。”

我的聲音露出了明顯的膽怯,“你希望我們重新開始嗎?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復合嗎?”

“這正是我想問你的。”梅依依起身,坐在了我的身邊,還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盯著她的眼睛看,腦子有些恍惚。

“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回到我身邊,這也是我為什么沒有選擇離開倫敦的原因。”

她說:“但我很害怕,紙錢,非常害怕。”

“怕什么?”我抓住了她的那只放在我胳膊上的手,輕撫了起來。

“我害怕我們還會像從前那樣無休止地爭吵,害怕我們還是不能好好地在一起生活,害怕你不會改變!”她把頭倚在我肩上。

“我不會像從前那樣了,因為我們都愛對方,對嗎?我們兩個都會改變的,我們不會再去重復之前的錯誤了。你說呢?”

她說:“我還是沒什么把握。我就是太想你了,那種想念讓我變得特別不理智!我恨自己不理智。”

我安撫她說:“這不是不理智。你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慢慢地好起來。只要我們在一起。”

她激動得跳起來,“真的嗎,紙錢?你愿意回來嗎?”

“當然愿意,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我站起來一把抱住了梅依依。

她把頭湊到我耳邊,低聲對我說:“我們要一起面對問題,你愿意嗎?”

“我當然愿意。”

“所有問題?”

我十分肯定,“所有問題。”

她忽然又問:“你交女朋友了嗎,紙錢?”

我盡量不露出一絲遲疑,“沒有。”

“是因為你一直在等我嗎?”

“我堅信我們會回到一起。”

她說:“那你愿意繼續等下去嗎?”

我說:“一秒鐘都不愿意!”

“如果需要你再等上幾天呢?”

“為什么?”

梅依依輕輕把我推開,徑直走向廚房。我跟在她身后。她拿起一顆巧克力,放進了我的嘴里,“因為,是因為,我首先要離開我現在的男友。”

她兩眼迷離地盯著我,好像在等著我開口。我用力地咀嚼著嘴里的巧克力碎塊,一句話也說不出。

5

“是的,那個人就是哈維,哈維·李,是梅依依的當時的男朋友。”

在開始敘述下面的經歷前,我和警探分別吃了早餐。我的精神比之前更好了,鄧恩則和開始時差不多。

知道哈維·李這個名字已經是我重新搬回黑司區之后了。我沒有刻意去問,而是梅依依無意中說起過這個名字。

見面的第三天,我便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和幾本最近正在閱讀的書,搬回了黑司街。

我沒有馬上取消自己在哈羅區的租房合同。那個租賃合同還要七八個月才到期,我不想花時間和房東去協商。我理智的一面也在提醒我,不要太盲目地相信當下,要給自己留退路。

梅依依不反對,而且覺得這樣很好。她認為如果哪一天我們各自需要獨處的空間,我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呆上幾天。矛盾自然就淡化了,這樣可以避免很多沒必要的爭吵。

我讓她自己去處理和哈維·李的關系。她希望我能給她時間和空間,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我還強調,只要不影響我們之間的感情,我不會問他們分手的進展,也不會好奇他們倆之前在一起時的種種。梅依依為此感到欣慰,她認為這是我改變的開始,也增進了她對我們復合的信心。

我們又像從前一樣愛意濃濃。梅依依幾次帶有悔意地感慨,當初我們怎么會選擇放棄彼此。是啊,不可思議,怎么會呢?

她在我們分居的期間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發行量很小的法文雜志當編輯。編輯是她的老本行,她在巴黎就做過類似的工作。

刊物的發行量不大,只是針對在英國生活的法國人群體。刊物雖小,但還是有不少的人投稿。這樣使得梅依依每天都花大量的時間放在工作上。

她需要坐班。雜志社辦公室在白城附近,她每天早上需要乘半個小時的火車外加二十分鐘的公共汽車才能抵達。

我帶嘲諷意味問她:“為什么要把辦公室設在那么靠近市中心的位置?他們用什么來負擔高昂的租金?”

梅依依笑笑,拍拍我的臉頰,“為什么紙錢總要替那些不認識的人擔憂這擔憂那呢?這不是一個作家該想的事情啊。”

我沒有停止寫作,小說的進展很順利,將要進入收尾的階段。每天梅依依上班的時候,我便在家里安靜地寫作。

晚上她下班回來,我們共進晚餐。和從前一樣,有時我們自己做,有時我們買來吃。如果兩人都有興致,也會開瓶葡萄酒或者香檳什么的。飯后,我們會邊吃冰淇淋邊聊聊白天發生的事情。

她會跟我說今天路上遇到的人和事。我會跟她講一些我創作上的想法。復合后的第一個月就這樣平穩地度過了,我們沒有一次不愉快,更沒有吵過架。

梅依依和我的交流并不少,我們對諸多事情的看法很相似。

我們經常談談藝術和音樂,還有文學和歷史。我們倆都不喜歡聊政治,因為那是不干凈的東西。她對音樂很有見地,這點對我頗有啟發。尤其是古典音樂,她可謂是精通。

她知道幾乎每個作曲家,不論是哪個國家、哪個時代的,她都能說出每個人的代表作和風格。她最喜歡的作曲家是喬治·比才,她熟悉他的每一部作品,甚至他沒什么名氣的管弦樂。

她買了一部很貴的音響,我們經常聽一些她推薦的曲目。有一次,我仔細聆聽著《游吟武士》(威爾第的歌劇),梅依依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

“我的一個同事今天告訴我,他曾經想過自殺。”

“噢?他怎么會和你說起這個來?”

“他就是說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我說:“什么緣故讓他有這種想法?”

“他說他過得不好,他不喜歡自己現在的生活。”

我沒有繼續問,等著她繼續講下去。

“我也有過類似的念頭。紙錢,你呢?”

我搖搖頭,“沒想過,也許是我沒有那種膽量。我想自殺是需要很大勇氣的。”

“你怕死?”

“談不上怕。誰都難免一死。但是現在,我還沒有過死的念頭。”

“我怕,真的怕。但比死更可怕的事有很多!在你我的生活里,就有許多比死還可怕的東西!”

我把音響的音量降低,“你的同事,他的家庭不幸福嗎?還是?”

“他說他沒有家庭,因為他沒有遇到合適的人。”

“那倒是怪可憐的。你安慰他了嗎?”

“沒有,輪不到我來安慰。我只聽他講,不負責其他的。他還說他要去臥軌,我難不成還要去把他從鐵軌上拉回來?”

梅依依臉上露出異常的冷漠和傲慢,我極少見到她這種表情。

我裝作沒有察覺,“很少聽你說工作的事情,既然聊到了同事,你們平時辦公室有幾個人?”

她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話題里,反應了幾秒鐘才回答我的問題。

“一共四個人。霍莉,她是兼職的前臺。我。還有杰森,就是那個想臥軌的家伙,他也是編輯之一。對了,還有我們的主編,他也是這家刊物的老板。”

聽到“霍莉,兼職的前臺”,我愣了一下。這應該是巧合,世界沒有那么小。而我更感興趣梅依依只說了兩個同事的名字,唯獨第三個人,他們老板的名字沒有說,直覺讓我突然對這個很好奇。

“你們老板叫什么?是個女的嗎?”

梅依依起身走向餐桌,“他就是哈維·李,那個和我交往的男人。”

她很不以為然地拿起酒杯,回到我面前。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突然不知道該如何繼續聊下去。

她喝了口葡萄酒,目光轉向了別處,“你別那么糾結,還想知道什么就都問出來吧。我今天通通告訴你。”

我故作鎮靜,“他是英國人嗎?”

她說:“倫敦人,土生土長。父親是英國人,母親是法國人。他的法語一流,在巴黎生活過。家境富裕,父親是倫敦有名的心理醫生,母親是畫家。他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弟弟在美國喬治城讀心理學,妹妹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讀金融。他今年三十二歲。曾在巴黎開過一家畫廊,后來又和別人合伙經營過一家廣告公司。去年回到倫敦,創辦了這本雜志。他結婚了,有兩個兒子。”

我打斷了她,“你的意思是,他現在已經離婚了?我是說在他認識你的時候。”

梅依依面無表情,“沒有。他沒有離婚,他的婚姻很幸福。”

“我不明白。”

“紙錢,我知道你要說什么。我們在火車上相識,他坐在我邊上。當時我們都去伯明翰。他明顯很喜歡我,我們一路聊天。到了伯明翰,他邀請我和他吃晚飯。聊到和你的事情我哭了,哭得很傷心。他一直安撫我。他很體貼,而我那時最需要的就是這個。那天晚上我和他上床了。我無法拒絕他,他是個十分有魅力的男人,而且非常紳士。回到倫敦,我們相戀了。”

我此刻的心情難受到無法用言語形容,除了憤怒還是憤怒。但想到之前的承諾,我勉強壓住了火氣。

我壓低聲音,“他一定向你隱瞞了他結婚的事實吧?這種道貌岸然的有錢人……”

我的語氣里充滿了蔑視和厭惡。

“沒有,他甚至因此拒絕了我。”

“拒絕?”

“是的。那晚,就是我們認識的第一個晚上,他就說到了他的老婆和孩子。他雖然喜歡我,但他不想傷害他的家庭。所以他拒絕和我上床。”

“狗屎!他竟然這么厚顏無恥!鬼才信這種屁話!”

我實在按捺不住了,聲音提高了很多。我本想用更臟的字眼。

“我信。我相信他說的話。家庭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是最重要的,我理解他。”

我再次強調,“他明顯是在說謊,這種人不會與你真誠相待!”

“紙錢,你不要把你對人的看法強加于我。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敵意,為什么要把別人往壞處想?你想知道,我就講給你。你不想,我們沒必要繼續這個話題。”

我察覺了她語氣中的那種強硬,于是沒再繼續咒罵。

我說:“我想知道,你繼續講。我保證不再打斷你、不再發脾氣。”

“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向一個男人示好并遭到拒絕。但我完全理他當時的心情,我向他承諾絕不破壞他的家庭生活,并且尊重他對他妻子的感情。我愿意這么做,是因為我真的喜歡他,我認為他也真的喜歡我。我們彼此有好感,相互吸引,這是十分正常的事。那晚我們還是睡在了一起。”

她抬起眼看看我,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

“我們約定偶爾見見面,只在特別需要對方的時候。可是我做不到,我實在太害怕一個人呆在這個地方了。哈維的存在讓我覺得起碼我不是一個人。偶爾的見面根本無法讓我的心安寧下來,我時刻都在想他。他讓我去他的雜志社工作,這樣我每天都可以見到他。除了工作的時間,我們私下見面的機會很少,他需要回家照顧自己的孩子。他是個很盡職盡責的父親。他經常來我這,有時會一起度過一個晚上,有時也會一起過一整個周末。”

我插上一句,“換家具是因為哈維看不慣那些破爛貨吧?”

“你不要用那種嘲諷的口氣質問我!他和你沒有丁點關系,何況那時候我已經放棄了你。我很絕望,你應該清楚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還要我繼續講下去嗎?”

我聽出了她話里的威脅意味,但我已經顧不上了,“這些新家具是他出錢買的吧?”

“這重要嗎?紙錢,你難道不明白嗎,我現在和你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哈維!你為什么不能換個思維方式呢?”

她用手捂住了額頭。

“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那么什么重要?你告訴我啊!當你說到哈維,你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他是多么紳士、體貼、有魅力……我真惡心極了!”

我狠狠地砸了自己大腿一拳。

“紙錢,親愛的!我知道那樣說你不愛聽,但我只是不想向你隱瞞。我了解你的性格,你不問是在克制。你控制不了自己,你會無休止地把事情想到最壞。”

梅依依摸了摸我的臉,她語氣這樣溫柔讓我意外。我的火氣因此消了大半。我抓住她手,帶著乖順和渴望的語氣懇求她,“親愛的,我不想再聽關于哈維的事了。現在呢,你對他沒有那種感覺了吧?你跟他講清楚了,對嗎?”

“你個傻瓜,你這樣子簡直太可愛了!我當然不會對他有什么感覺了,我已經決定回到你的身邊,而且我就在你身邊啊!”

梅依依充滿愛意地凝視著我,吻了我。

我迫切想知道她和哈維是否做了了結,“那他已經知道我們復合,是嗎?”

她顯得無所謂,“我沒有告訴他。這已經不重要了。”

“那你怎么跟他做了斷呢?難道這不重要嗎?”

“我只需要回到你的身邊,這樣我和他不就自然結束了嗎?”

她臉上沒有任何不自在的表情。我充滿期待的同時,也努力壓住自己的怒火。那怒火像似某種正在迅速膨脹的氣體,隨時都可能把我的身體炸裂。

梅依依低聲說:“我希望你可以像你承諾過我那樣理解我。”

“那你還要去哈維那里上班嗎?”

我希望她的答案是否定的。

對于她來說,這是另外一個話題,“為什么不呢?我喜歡這份工作。”

我控制不住情緒,只有繼續我的愚蠢,“那么你和哈維每天都會見面?”

她搖頭,“不是每天見面,他隔兩天才來一次辦公室。”

他說:“他不會誤解你們的關系?”

她一臉無辜:“誤解?誤解什么?”

我已經絕望了,“誤解你們仍然是原來的那種情人關系。”

“讓他誤解去吧。誤解與否是他的事,我不能控制別人的想法。”

她起身走向窗邊,然后突然轉身,將目光投向我。我盯著她的眼睛,仿佛看到一道渾濁的水渠。她模仿著芭蕾舞演員的姿態向我邁步,每一步都輕盈無比,好像在水上行走。最后,她縱身一躍,重重地坐在我的大腿上,把頭湊到我的耳邊,用最輕柔的聲調對我說:“我要去洗澡,和你一起。”

她睡熟了,我小心地爬起來,穿上了衣服。我來到門外的小花園,站在那里。腦子里全部是她和哈維在這里調情、親熱、做愛的畫面。

他們一定像我們剛才在浴室里那樣,他們可能還在廚房里,甚至這個房子的每個角落;還有那新買的床,枕頭,還有我剛才睡過的床單,也許,不是也許,他們一定也睡過。我感到惡心,惡心到我無法在這里繼續逗留。而我之前那些美好的希望和憧憬瞬間化為虛無。立即離開這里,我只需要回到房間,穿上褲子,就可以一走了之。這樣,腦子里那些令我作嘔的畫面才會消失。

我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臉,扭頭回到二樓的臥室。梅依依坐在地板上,身上一絲不掛。她仰頭注視著我,好像等我許久了。她眼睛里含著眼淚,語氣中帶著哀求的聲音。

“我以為你走了,我以為我又一次失去了你,我以為我只是做了個夢。”

我愣住了。她爬到我腳邊,抱著我的腿,痛哭起來。我從沒有見過她這副樣子。

她哀求:“不要再離開我,求你,紙錢,再也不要離開我,求你、求你!”

我把她扶起,從床邊拿來衣服裹在她的身上。她緊緊地摟住我的下半身,一動不動。

她的聲音戰戰兢兢,“不要再離開我,紙錢!你走了,我的世界就什么都沒有了。”

我撫摸著她的頭,“我不會再離開你,不會的……”

我把梅依依抱回了床上,自己也脫去衣服躺在她身旁。她的手始終抓著我的胳膊,她慢慢睡了過去,我才小心地將胳膊抽了出來,轉身背對著她。我心里問自己:

“你上來不是為了穿衣服離開這里嗎?怎么又睡回到這令你惡心到不行的床上了呢?”

我一夜未合眼,始終沒能想明白。

5

早上我醒來,早餐已經準備好了,放在桌上。梅依依已經去上班了,我瞥了一眼手表,估計這會兒她還沒過伊令百老匯站。

我再次動了離開的念頭。我頭腦有些昏沉,因為只睡了三個小時不到。我盯著眼前這個面目全非的房子,所有那些令我作嘔的畫面又一幕幕重新回來,而且比昨夜來得更詳細、更逼真。做當下這個決定對于我來說已經變得沒什么障礙,但我仍然糾結不已。

我試圖安慰自己,回想昨晚梅依依光著身子坐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模樣。

我放下手中的咖啡,來到浴室的鏡子前,端詳鏡子里的自己。我的面容憔悴,一臉胡茬,它們好像一夜間長了出來。

我抓了抓蓬亂的頭發,用冷水潑了潑臉,想讓自己變得清醒些。我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浴缸,梅依依和哈維兩個人活生生地在我面前互相愛撫著對方的身體。我搖搖頭,這種感覺實在太折磨人了。我用力地將拳頭砸向了洗手盆,洗手盆裂開一道長長的裂紋。

我抬起頭來,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離開這里,現在就走!現在!”

我胡亂地收拾起來,抓起幾件衣服塞進旅行包。環視四周,發現我的筆記本還在她的梳妝臺上,一把拾起,塞進旅行袋。

我猶豫了。我想留張便條,于是又從旅行袋里翻出筆記本,匆忙撕下一頁。夾在筆記本末頁的一張拍立得相片掉了出來,那是一張我熟睡時的照片,是梅依依拍的。

我翻轉相片,背面寫著:世上最可愛的男人!看他睡覺是件幸福的事。

我認為上帝在捉弄我。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內心在顫抖。我下意識地將手里剛撕下的紙揉成了紙團。

離開這里變得難上加難。我鄙視自己的猶豫不決。我喪失了一切動力。我真希望能有樁突發事件把我從這種窘境中解脫出來。可惜沒有這樣的巧合,我只有面對。

我放下旅行袋,放下筆記本,手里攥著那張相片癱坐在地上。

“梅依依、梅依依、梅依依。”

我平躺下,望著通往二樓的樓梯。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我的視線愈發模糊,直到變成一片黑暗。

我不知道是睡過去了還是昏過去了,也不知道這種感覺持續了多久。

我睜開眼,看見梅依依的面孔。她跪在我身旁守候我。我以為我還在夢里。

我扶著她的手,“你不是上班去了嗎?”

“我半路就回來了。”她語調溫存,“我怕你離我而去,所以我就回來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頭,“我這是怎么了?怎么昏倒了?”

“你沒吃東西,估計是因為低血糖暈了過去。”

她扶我坐起來,將一個抹了巧克力醬的甜甜圈遞到我嘴邊。我皺著眉頭咬了一口。

“現在幾點鐘?我暈過去多久?你回來多久了?”

我一連問了三個意思幾乎相同的問題。

她笑了,“我的大男孩,別著急嘛,先把你嘴角上的巧克力醬舔舔干凈。”

我連忙擦了擦嘴。

“紙錢,親愛的,你還是要走嗎?”

她先前的笑容轉瞬即逝。我繼續吃著甜甜圈。

沒等我開口回應,她說:“不是說好不再離開我嗎?千萬不要離開我,紙錢!”

她順勢撲在我的懷里,眼神中流露出鬣狗般的兇殘。

我慢慢地將她從我懷中推開,雙手搭在她的肩頭,“依依,我不想離開。但那種感覺無時無刻不在折磨我,我受不了啦。”

“哪種感覺?是哈維的事情嗎?”

我點頭。

“我和他已經結束了。我在今天上班的路上跟他通了電話,把你和我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說了。我從此不再是他的情人。”

我感到意外,但也沒想象中那么開心。

我說:“他的反應呢?”

“我沒給他反應的機會,說完就掛斷了。”她表情冷漠,“他又打過來,說他明白了,并且尊重我的意愿。”

“然后呢?”

“然后……”梅依依有些猶豫,“他希望我繼續在那里工作。”

“然后呢?”

“我答應了。但我強調,只是工作而已,沒有別的。他也說,只是工作關系,純粹的工作關系!”

梅依依反復地強調著“工作關系”。我嘆了口氣,一聲沒吭地坐著。

“紙錢,相信我。請你理解,我的確喜歡這份工作,它讓我覺得充實。哈維不是那種纏人的人,他有家室,比起我他更看重他的家庭。我們已經徹底講清楚了。”

她的語調中流露出急切和不從容。認識她這么久,從未見她如此狼狽。

我說:“我需要……”

她打斷我,“需要什么,親愛的?”

“我需要先站起來。”

我的腿已經完全麻木,毫無知覺。她扶我起身,緩慢地向沙發移步。

“先別急著坐下。你要用力地抖一抖腿,讓血回流。對,慢點,再抖一抖,會不會好一點?”

她小心地晃動著我不聽使喚的那條腿,看上去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關心我。等我的腿恢復了知覺,她馬上就想知道我對工作這件事的看法。她一定希望我能讓她繼續做那份工作。

我和她平靜地坐在沙發上。她扭轉身子朝向我,兩手放在我的大腿上。

“紙錢,不管怎樣,我認為我做了正確的決定。我起初還不明了,但現在,就在你這樣安詳地坐在我面前時,所有疑惑全都沒了。一定是上帝在幫我,告訴我該怎么做。我不再痛苦。我愛你,紙錢。”

她的眼睛放出探照燈般的光芒。

我說:“我也愛你。”

我的舌頭像被控制了一樣,不由自主地說出了這句話。

她一頭扎進了我的懷里。

我內心默許了,不再計較她繼續留在哈維雜志社工作。說來蹊蹺,她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里也沒再提及哈維。

她每天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然后又去上班。我雖然心里默許,但嘴上從未表示過理解和支持。

6

我繼續寫我的小說。我們的生活也進入了一個相對穩定的節奏。她對我的照顧和關心勝過任何時候,可謂是無微不至。

她每天早早起來,而我卻懶洋洋地賴在床上。她出門前會準備好早餐,把咖啡端到床邊,悄悄地給我一個吻,帶著微笑在我耳邊低語一句:“親愛的寶貝,我去上班了,別忘了想我啊!”

每天早餐的樣式不同。她睡前都會查閱一些新的做法。我負責做晚餐,不管做什么,她都會帶著感動和喜悅吃我做的東西。

周末我們會去公園散步、野餐。有時也會去城里購物。

我們閑逛商店的時候,她只關注我關注的東西。有一次我們在諾丁山的一家古玩店里看到一根拐杖,杖頭是雕工精細的鍍銀狐貍。我把玩了半天,但最后還是因為太貴沒有買。幾天后的一個早上,我獨自吃早餐,一眼瞥見餐桌上那個長長的盒子,上面扎著絲綢蝴蝶結,里面正是那根狐貍頭拐杖。

類似這類的驚喜還有很多,像日本的手工刀具、限量版的古書、定做的鋼筆等等……幾乎隔上幾天就有一件禮物送給我,好像節日接踵而至的感覺。

她說,只要我喜歡就不需要更多的理由。她只在乎我拆開禮物那一瞬的表情,說像男孩得到一把夢寐以求的寶劍一樣滿足。對此我并不否認,那本古書的確讓我足足高興了一個禮拜。

自從我回到黑司街,她的工作時間十分固定,從未因任何緣故推遲回家的時間,也不把任何工作上的事情帶回家里。

我的狀態和她正好相反。有時熬夜寫作,有時一天都窩在床上,翻讀著某本小說或者雜志,沒有固定的規律。不管我正在做什么,她回來的第一件事情總是湊到我面前,親吻我的臉,然后幸福地抱上我一會兒。

她說每天回家的理由就是這個。

如果回來正值我寫作,她就會去收拾早上的餐盤。我逐漸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并且欣然地接受著梅依依的辛勤付出,而她卻沒有顯出半點不樂意,信心滿滿地迎接著每一個新的一天的到來。

在這樣無微不至的呵護下,我每天幾乎沒有任何運動,很快就胖得像個營養過剩的嬰兒。三個月里我足足重了十幾公斤。

發胖是我這段時間最直觀的變化。現在,我的肚腩足足變厚了兩寸,胸脯也像長了毛的少女的乳房。我的下巴在一層一層地重疊,臉頰的棱角幾乎徹底不見了。照照鏡子,我覺得自己活像一個中國唐朝的女人,只是頭頂少了發盤,臉上多了些胡須。

我的心理因為變胖飽受打擊,因為我一點也不喜歡自己現在這副肥肉橫長的模樣。

梅依依雖說從沒嫌棄過我走形的身材,也從沒說過我胖,但她認為我必須做些運動了,否則身體會出問題。

她專為我訂閱了男士健康雜志,根據我的情況和雜志上的推薦,制定了一系列的減肥食譜,并且嚴格按照食譜的要求為我準備一日三餐。

她還為我找了健身房,請了專門的教練。

剛開始時,我每次熱情高漲地走進健身房,她也會陪我一起,這給我增添了不少信心和鼓勵。我積極地配合教練所有的要求,努力進行訓練,但僅僅過了兩個禮拜,我的熱情連一半都沒有了,就算教練多番催促,我總是能找到理由蒙混過關,不去參加訓練。

梅依依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就沒在強求我繼續去健身房。她通過觀察,發現我對單一的有氧訓練和器械訓練缺乏耐性和興趣,就問我是否愿意嘗試一些技巧性運動,比如說球類運動。

我終止了健身房的訓練,她便馬上為我聯系了黑司街上的壁球館和網球俱樂部。對我個人而言,網球比壁球更有意思,但是打了兩次之后我就扭傷了手肘,休養了一個禮拜后又重新斷斷續續打了幾次壁球,但就是無法提起很高的積極性,最終選擇徹底放棄。

我每次放棄一項運動時,心里都有些慚愧,覺得自己對堅持做一件事情缺乏毅力。梅依依像母親安慰兒子一樣,為我找尋理由和說辭。她對我的縱容已經無以復加。

在我原來的觀念里,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女友或者妻子,一邊允許你看《閣樓》雜志,一邊給你送上冰凍的啤酒,生怕你在欣賞性感女郎的裸體照片時口渴。梅依依做到了。

我仍苦苦找尋減肥的捷徑。她自己也沒閑著。她對家里的小院子產生了濃烈的興趣。這個小花園從未被認真地打理過,估計上一次這里有植物還是她姑媽住在這的年代。

她接連買了十幾本有關園丁的書,其中幾本是十分專業的那類教科書。她認真地鉆研各類花草樹木,還有園丁工具的種類和用途,甚至做起了筆記。

她用一個禮拜的時間翻新了整個花園的土壤,又安裝了自動噴灑系統。我休養肘傷的那段時間,這個原本荒廢的小院子已經徹底變樣,不僅整個柵欄邊都種上了灌木,而且還多了不少花花草草。整個房子變得生意盎然、井井有條。

這些變化招來了鄰居的贊美。他們不時地和梅依依交流經驗,相互借鑒。我有時站在窗前,朝向花園,手里端著下午茶,可以盯著自動噴灑系統有規律地旋轉噴水,呆呆地看上個把小時。

她真的太能干了,三個月的時間,才三個月啊!而且她還要兼顧工作,還要照顧我。她簡直是個不可思議的女人。

無論怎樣的理由都無法阻止我甩掉我這一身肥膘的決心了。我對自己下了死令,不可以再縱容自己,一定要去鍛煉并且堅持下去。她一如反顧地支持我、鼓勵我。她還建議我,應該去做一項自己沒有做過的運動,以此來挑戰自己的恒心。

一次出門采購,我們路過了一片綠地,上面有幾個壯漢在玩英式橄欖球。他們身材各異,但大多為粗壯型。每次沖撞和撕扭都發出駭人的響聲。

這是我到英國這么久,第一次親眼看到有人打橄欖球,于是駐足瞧了好一陣。梅依依站在我的身旁,突然噗嗤笑了出來。我把目光轉向她,她用默契的眼神看了看我,又指向那伙壯漢,我會然一笑。

就這樣,我找到了那項運動,我決定加入他們。他們休息,我走了過去,梅依依沒有跟過來,她怕這樣我會被那些人瞧不起。

的確,我看上去一點都不像一個橄欖球手。我從沒對這個運動有過絲毫了解。

“嘿,你們好!我想加入你們,行嗎?”我盡量用不很拘謹的方式作為開場白。他們瞬間把注意力全部投向了我,充滿好奇地打量我。其中一個渾身是泥和草屑的矮個子向我走來,他壯得像一輛裝甲車。

他瞇著眼,歪著臉對我說:“你在開玩笑嗎,孩子?”

他看上也許比我還要小上幾歲。他完全可以不這樣說話。

我激動地解釋:“沒有,一點都沒有那個意思。我想打橄欖球,像你們那樣!”

他們所有人都向我走了過來,把我圍住,我頓時覺得很被動。

“玩這個,就你?”其中一個人拿著個橄欖球在我面前轉來轉去,他的口氣里充滿了蔑視。我張望四周,沒敢發聲。又一個高個子冒出來,上來捏了捏我的胳膊,對他的隊友們搖了搖頭。

眼看他們一個個就將棄我而去,我匆忙低頭,從地上抓了兩坨泥巴狠狠地甩在自己的臉上,大吼了一聲。他們立即轉頭看我,被我的叫聲和舉動嚇到了。

我微笑著,恢復原本說話的音量,“為什么不呢?”

梅依依沒和我打招呼就回去了。

我和這幫剛認識的家伙很快打成了一片,后來一起去了他們作為據點的酒吧。他們開始喜歡我,并且對我這個來自中國的作家充滿了新鮮感和疑問。

我不厭其煩地解答著他們的每一個問題。我們一杯一杯地喝著啤酒,非常愉快地聊著天,還在酒吧里一起玩了飛鏢。

我贏了其中一個叫喬的家伙,他起初還嘲笑過我,認為我能做的運動也就剩下國際象棋。作為玩飛鏢的手下敗將,他請我喝了杯啤酒。所有人都喝多了,一起挎著肩膀唱歌。

我不知道他們唱的是什么,也跟著嚎起來。后來才知道,那是一首歌頌他們自己俱樂部的歌。他們其實不是在歌頌,他們是在咒罵,他們用這種方式表達對俱樂部的熱愛和憎恨。

凌晨,酒吧的老板開始驅趕我們。

喬用他粗壯的手臂一把鉤住我脖子,把自己身體的大部分重量壓在我肩上。他已經完全喝醉了,雖然是個魁梧的家伙,但其實根本喝不下幾杯。一邊嘴里還嘰里咕嚕唱著我們的歌。我放開他的胳膊,他腿一軟癱在地上,我又急忙將他拽起。

喬扭頭盯著我,舌頭僵硬,“兄弟,聽著!看著我,”他用他那比麻布還粗糙的大手拍打著我的臉,“聽著,我不會騙你的,我喜歡你這個家伙,你很酷!很棒的一個伙計!盡管,你是中國人,但我還是認可你的!我們不喜歡外國人,你知道的,我們英國人從來都不喜歡你們!”

他情緒有些激動,但沒有任何攻擊性。我沒有太理會他的話。作為一個在歐洲生活多年的中國人,我聽過太多這樣的話了。

另外一個家伙聽到了喬剛才對我說的,一下子把喬拉了過去,捂住了他的嘴。這個家伙叫梅森,我尚未搞清楚是他的姓氏還是名字,總之大家都叫他梅森。

他比喬還要健壯,胳膊比得上我的大腿。

他沒有喝醉,聲音低聲有力地警告喬,“喝醉了不要亂說話,乖乖回家找你老婆去!”

喬根本沒有試圖掙脫,因為梅森實在太強壯了,喬動也動不了,只能無奈地點頭。

梅森對我說:“兄弟,很高興你加入我們!喬這家伙喝多了,醉了酒就喜歡胡說八道。我們歡迎你!”

我搖搖頭,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兩天后,我第一次參加了他們的訓練,地點在上一次的草坪。由于我是新手,他們對待我的方式相對溫柔。但一個小時下來,我還是渾身上下到處都是烏青和擦傷,最終體力透支不得不下場休息。

梅森注意到我,走了過來,他坐在我身旁,與我攀談。

他說這些人湊到一起完全是個巧合,因為他們之前根本互不相識。這支球隊里資格最老的除了他自己以外就是喬和安德魯,他們也是最早的發起人。

隊員從事各種各樣的職業,有油漆工,有地鐵司機,有保安。據說那個叫加西亞的瘦子還在當地的黑幫做過打手。而梅森自己是一名郵局的職員,負責窗口的接待。一起打球讓他們的關系變得緊密,成為好兄弟。

平時他們一起去打球,去酒吧喝酒。他們中間大部分都是健身癡迷者,幾乎每個人都是健身房的會員。打球之余還會交流健身經驗。我告訴梅森,我原本想通過打橄欖球達到健身目的,梅森微笑著搖搖頭,像大人對孩子一樣。

“想通過橄欖球得到這樣的寶貝肌肉塊是絕對不可能的。”他舉起右手,向我自豪地炫耀著他那牛腿一樣的上臂。我敬佩地豎起大拇指。我說自己無法堅持乏味的健身房訓練。

他又搖頭,“練肌肉這件事不同于別的,只要你肯努力便一定有回報。這些寶貝兒(指發達的肌肉塊)你是看得見、摸得著的!”

梅森說得很有道理。這好比打掃房間,只要你做,就會馬上看到成效。我連連點頭表示贊許。

梅森不太顧得上我,“你是個作家,你一定知道這種感覺。”

“哪種感覺?”

他說:“你寫的東西不一定會有人喜歡,更不一定能給你帶來錢。”。

我說:“沒錯,是這樣的。”

他說:“你的小說,出版過嗎?”

我說:“出版過一本,在德國。”

梅森表情略顯失望,“那你算是幸運的。”

“怎么講?”

“我大學是在杜倫讀的,專業是英語文學。畢業后一直嘗試寫作,并且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發表出版,可惜始終沒有一家出版社對我寫的東西感興趣。我只能放棄了,不得不放棄,因為我要吃飯。現在我在郵局工作,不就是這么回事嗎?”

梅森無奈地笑了笑。我沒有繼續追問,但心里卻對他寫的東西充滿好奇。

他又說:“為什么來這里?我是說,倫敦這么大,為什么來黑司街?”

“沒有為什么,我喜歡這里。”

“那天晚上陪你來的那個漂亮女孩是你的妞?”

我點頭。

“她身材真是一流,臉蛋也漂亮!”

梅森將臉朝向我。我遲疑片刻,稍許有點緊張。

“別緊張,我跟你開玩笑的。你的再好不如我的,差得遠呢!”

他從短褲口袋里掏出錢夾,里面有一張他老婆的照片。她老婆是個黑人,由于照片上只穿了比基尼,身材一覽無余。

“瞧著這肥屁股,我真愛死它了!”

梅森邊說邊親吻著照片。

梅森說,他只喜歡肥屁股的女人,越肥越好,所以他只能找黑人做老婆,別的人種的女人在這一點上都比不上黑人。

梅森恢復了正常口吻,“你們結婚了?”

“還沒。”

“噢,這么火辣的妞,你可要看好,我剛才是說笑,但別的男人就不一定怎么想咯……”

我略帶羞澀,“是嗎?”

“你是在開玩笑嗎,兄弟?她那對奶子足夠上第三版(指太陽報,第三版是裸體女郎專版)了。”

梅森起身拍拍屁股,伸手一把將我拉起。

“走吧,最后一輪!”

轉眼我和梅森他們已經打了一個多月的橄欖球,每周基本保持兩次左右。我已經逐漸適應了那種激烈的對抗和身體沖撞,并且喜歡上了那種感覺。

我的身體有了變化,雖說沒有明顯地瘦下來,但身上的肉比以前結實了不少。

梅依依為我能堅持打橄欖球這件事感到高興,而且為我能結識新朋友感到意外。她跟我一起參加了幾次和他們的聚會。梅森和其他人也有帶他們的老婆出席,梅依依很快融入到她們中間。我們聊著男人的話題,她們就在一旁交流種花、烹飪的經驗。

她們中也有人到我們家來找她,一起出去喝下午茶,或者去公園曬太陽,她們喜歡梅依依開朗大方的性格。

每當我們打球時,總會有某個人提起她。大家都認為我是個幸運兒,能找到這么棒的女友。遇到這種情景,我內心都會暗暗自喜。

我的小說創作也隨之進入尾聲,這和梅依依與我穩定的狀態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我們日常中幾乎沒有爭吵,凡事都可以商量著解決。她偶爾會給我講一些工作的事情,但我差不多已經忘記了她仍在哈維·李那里工作。哈維這個名字再也沒有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

直到有一天,當我在草坪上和喬正在為搶球扭作一團時,我眼角的余光瞥見一個紅發男人,他正在與場下休息的加西亞交談。他好像在詢問著什么,然后加西亞抬起手,指向倒在地上的我。

我憑直覺認定,那個紅發男人一定是哈維·李。毋庸置疑,他一定是沖我來的。

7

哈維·李是個高個子,皮膚雪白,頭發紅得像火鳥的羽毛。他說話細聲細語,但吐字清晰,帶著濃烈的倫敦上流社會的口音。

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正當我快要忘記這個人的存在,他卻以這樣的方式回到了我生活當中。

他有禮貌地和我打了招呼,我也同樣禮貌地問候了他。盡管我的語調中帶有一絲尷尬和不安的情緒。我猜不出他為什么來找我,這讓我心里有些慌張。

他提議我們兩個人坐下來談談,找一個安靜和私密些的地方。梅森和喬湊了過來,站在我的身后,打量著哈維·李。

我們這伙人此刻的樣子和哈維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一面是渾身污泥,衣冠不整;一面是干凈利落,著裝講究。

他們兩個沒給哈維好臉色,既蔑視又富有攻擊性的眼神,讓哈維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兩小步。他的動作相當隱蔽,好像生怕被人察覺。

梅森說:“有什么問題嗎,兄弟?”

緊接著喬更直接地向哈維發難,“你是誰?來這里做什么?”

哈維臉色頓時變了,從他原本的雪白變成了慘白。我不想讓這種局面持續,同時心里又非常享受哈維緊張無措的表情。

“沒事了,喬。”我推開了他們兩個,“是我一個熟人,我去和他聊聊,你們繼續玩。”

梅森和喬走開,喬嘴巴里還不干不凈。

他們走遠了,哈維這才松了口氣。我上了他嶄新的深藍色奔馳轎車。

哈維開車帶我駛向市中心,路上我們幾乎沒有說話。他只是問了一句喝咖啡還是吃晚餐,我說無所謂。他見我態度冷淡就沒再問別的。

我們坐進了佩靈頓車站附近的一家高級餐館。服務員和其他正在用餐的客人將詫異的目光投向我,一定是因為我沾滿污泥的球衫。我一點不在乎他們的眼色。

哈維點了菜和葡萄酒,他似乎是這里的常客,服務員對他很親切。我坐在他的對面,瞭望四周,餐廳里安靜極了,只能聽到刀叉和盤子碰撞的清脆聲。我雙腿攤開,一副不拘小節的作態,這引起了服務員的注意,他無奈地朝我微笑,我裝作沒有看見。

哈維也沒有主動開口,他不安地等待著合適的時機,心里組織著自己要說的話。我有點不耐煩了,便首先開了口。

“李先生,你有話可以說了。”

哈維更加緊張,語無倫次,“不是的,實在是,我不想這么冒昧,但是,請不要叫我李先生,叫我哈維吧。”

“好,哈維。你有什么話要說?”

“咱們等開胃菜上來再說吧?”

他始終低著頭,不看我。

我不想再繞圈子,“還是現在說吧,你不覺得你很緊張嗎?”

他戰戰兢兢,“那好吧,明必任。你心里很清楚,我找你,只可能與依依有關。”

“我不清楚。”我不想順著他的話說。

我內心很清楚。要不是關乎梅依依,我和他永遠都不會坐在一張桌上。

“關于依依,”他又開始結巴起來,我沒有打斷他,“我希望你能理解。”

我說:“理解什么?”

“我對依依的感情。”

我的語調中帶著鄙夷,“什么感情?”

“我曾經愛過這個女人,真情實感地愛過。”他仍然低著頭說話,“我不希望你誤解,那時候你對于她來說已經消失了。”

“但是現在你對于她來說已經消失了,不是嗎?”

“我們現在只是工作上的關系,自從她告訴我你們復合了,我就不再有那方面的想法了。她的心中只容得下你,她不想再一次失去你。”

此刻他終于抬起頭來,他兩顆淡灰色的眼珠子讓我很不爽。

“我知道。”

“所以,我希望你能珍惜她,對她更好。”

哈維貌似放松了,話語的節奏平緩了許多。服務員端來了開胃菜和白葡萄酒。菜肴很精致,酒放在冰桶里。服務員在哈維的引導下先為我倒了半杯。

“這個不需要你來告訴我。”我拿著酒杯晃了晃,一飲而盡。

哈維則舉著酒杯期待著和我禮貌地碰杯。現在他只有尷尬地將酒杯懸在空中。

我不客氣地說:“李先生還有別的事嗎?”

“明必任,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希望你能讓她更快樂,她現在快樂嗎?”

我沒有理睬,一字一句地又問一遍:“還有別的事嗎?沒有的話,不好意思,我先告辭了。”

我擦了擦嘴角,然后一把將餐巾甩到座位上。我伸手掏出錢夾,準備付掉那杯葡萄酒錢。

哈維盯著桌上的菜肴,朝我擺了擺手,“不必了。”

哈維說“不必了”時的傲慢表情讓我恨得牙齒發癢。我后悔沒有掀翻那一桌子的美味佳肴。

梅依依一個人寧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她正在翻閱一本關于植物的書。我沒有理她,徑直走向了浴室。

她尾隨我到浴室。

我連衣服也沒脫,一腳踩進了浴缸,擰開了熱水龍頭。水拍打在我的身上,只見黑黃色的泥漿順著大腿流下來。

梅依依站在門口,一動不動,一聲不吭。我透過水霧向她望去,她一臉茫然。

我將臉朝向花灑,盡可能地靠近水流。

她如果不知道哈維來找我,那么她一定會問我為何會有如此反常的情緒,但是她什么都沒有問。

我已經不再關心她的無動于衷是緣于什么,或者她接下來會有怎樣反常的反應。

我平躺在床,只穿著睡褲。梅依依也躺了下來。我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一眼也沒有看她。她依舊什么也不說,只是悄悄地掀起被子,然后又躡手躡腳地將被子向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我在等待她給我一個說法,而她卻像有意捉弄我一樣閉口不言。我實在忍無可忍,猛地坐起來,扭頭看向她。

她此時的眼神像只將要被屠宰的羊羔,迫使我再一次壓制了自己的怒氣。我緩慢地將視線移開,背對著她。

“哈維·李怎么知道我在哪里打球?”

她沒有應答。我起身下床,仍背對著她。

我說:“是你告訴他的吧?”

她還是沒有絲毫回應。

“他今天來找過我,你知道這件事嗎?”

我的語氣愈來愈急切,呼吸的頻率也在加快。她走了過來,從背后摟住了我的腰。她還是沒做聲。

“我以為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看來我想得太簡單了,是吧?”

她雙手在我肚子前交叉,緊扣在一起。

我的聲量成倍提高,“梅依依,我在問你,回答問題。”

“不要問了,紙錢。”

她繞到我面前,趴在我胸前仰頭對我說:“我辭職,我馬上打電話通告我辭職。”

“為什么?”

我心里并不是想問為什么她要辭職,而是要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為了你,什么都可以不要,為了你。”

梅依依兩眼不停地撲打。

那個周末,我沒有踏出家門半步。大多數時間把自己關在書房里,眼睛盯著自己將要完稿的小說,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梅依依定時送飯到我的房間,還有咖啡、茶、點心、巧克力。她時而問我要不要出去走走,我搖搖頭。

禮拜天的晚上,我們在書桌前做愛,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更出乎意料的是,那竟然是一次特別美妙的做愛,盡管我們連衣服都沒有脫。

8

禮拜一早上,梅依依八點準時起床。和往常一樣,她準備了兩個人的早餐和咖啡。

臨走前她來到床邊親了我的額頭。與往常不同的是,其實我已經醒了,只不過沒睜開眼。我用耳朵確認她出門,更衣起床,動作異常迅速。

經過一個周末的躊躇,我最終決定跟蹤梅依依。我要親眼見證她面對面地跟哈維攤牌。她在上班的時間出門,如果我猜得不錯,她一定是去當面攤牌,辦理退職手續。

我心里很清楚,這是我唯一能夠接受的一大早出門的理由。如果不是這樣,如果她出門是基于別的想法,我絕對不能夠接受。

我事先已經查好了地址和行進路線。按照每天梅依依上班的坐城市鐵路乘車,然后步行一段轉公共汽車,再徒步兩三百米。

哈維的雜志社在一幢民宅里,門口的多個名牌上標示出這里有多個事務所和診所。

雜志社在三樓。我按了門鈴,沒人應答,門自動開起。上樓梯的一路,我考慮自己應該如何出場,是否要當著哈維下屬的面羞辱他,或者根本無視他的存在。最后挽起梅依依的手,趾高氣揚地走出去。

我也可以當著他的面和梅依依熱吻,大聲告訴她,你做了最正確的決定。用勝利者的眼神俯視哈維。

門沒有鎖,我輕輕地推門進去。先穿過一條不長的走廊,左側是茶水間,門半掩著。

透過縫隙,我看到梅依依坐在一張黑色餐桌邊,雙腿蕩在半空,兩只手捧著一個紅色的茶杯。她斜著頭,眼里滿是淚水。站在她對面的正是哈維·李。

他離梅依依的距離不足一個拳頭。他的一只手正幫梅依依擦著臉上的眼淚,另一只手放在梅依依的腰間,嘴里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兩人完全沒有察覺到門外有人。

我無論如何沒料到,自己親眼見證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幕。我的大腦完全僵住,像被切斷了電源瞬間停止了運轉。我并不是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而是覺得自己被捉弄了,被自己的自我欺騙捉弄了。

我之所以跟蹤她到雜志社,其實內心早已經有預感。如果僅僅是相信她來辦退職手續,我又何必夜不能寐,何必一大早起身偷偷跟蹤她?我其實預感到,事情不會如她所說的辦辭職手續那么簡單。預感應驗了。

一個戴眼鏡的女人從對面的房間走了出來,向我打招呼,“我能幫你什么嗎,先生?先生?”

她見我毫無反應,就又叫了我一聲。

哈維一定是聽到她的問話,從茶水間走了出來。他看到我時的那張臉,活像一只受驚了的雞。

那個女人不依不饒地問:“你有事情嗎,先生?”

我和哈維面面相覷。

茶水間門開著,梅依依相當吃驚,從桌子上下來,呆站在原地。

哈維對戴眼鏡的女人做了個手勢,讓她回避。那個女人轉身回到了剛才的房間里。

我的眼睛始終盯著梅依依,她也盯著我。哈維站在一旁,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盯著梅依依問:“為什么流眼淚?”

“嘿,明必任!”

哈維湊上來想解釋,我伸手攔住他,目光并不在他身上。我依舊盯住梅依依。

“告訴我,為什么流眼淚?”我繼續問,“你為什么讓他幫你擦眼淚?”

梅依依沒有回答,眼淚不住地流。

哈維站在一旁,唉聲嘆氣,“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再問了!”

我拉起她的手,朝門外沖去。她視圖掙脫。哈維一個箭步跳到我面前擋住了我的去路。我視他為不存在,繼續走向門口。哈維毫不退讓,橫著身子擋在我面前。

我怒吼:“滾開!”

他口氣非常堅決,“明必任,你聽著,她不想跟你走,你必須尊重她的意愿!”

我聲嘶力竭,“滾,開!”

哈維大聲呵斥,“你不可以這樣做!你沒有權利折磨這個女人!”

我撒開梅依依的手。她仍在流著眼淚。我盯住哈維支在我胸口的手。我的眼神他看得很清楚,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慢慢將手移開。

我說:“她是我的女人,你給我滾開!”

他的口氣比先前更堅決,“你可以離開,但絕不能帶依依走!”

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回頭看了一眼梅依依。我的五指下意識地向掌心收縮,拳頭已經攥緊,不消說,它的對頭正是哈維的那張不知進退的臭臉。他躲閃不及,他的右眼眼眶跟那只打了幾個月英式橄欖球的鐵拳來了個親密接觸。

他癱倒在地上。

我沒有就此停下,跨在他身上,對那張臭臉連續飽以老拳。他連聲哀嚎。

正當我準備用最重的一拳結束對他的懲罰之際,梅依依從我身后猛撲過來,她使盡全身力氣硬生生把我從哈維的身上撞開。

她聲嘶力竭地嚎叫:“紙錢!該死的紙錢!該死的!”

我坐起身。她也癱跪在我對面,嘴里的話也變了,“該死的,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我拉起她的手,“我們離開這里。”

梅依依哭著搖頭,松開了我的手。

哈維扶著墻艱難地站起來。他的臉已經血肉模糊,右眼腫脹,無法睜開。他用一只眼睛盯著我,眼神很奇怪。

我再次對她說:“走,我們離開這里!”

她還是搖著頭。哈維步履蹣跚走向大門,拉開,手指向外面。

他倚在門邊,頭耷拉著,“明必任,請你離開我的辦公室,馬上!”

我望了望跪在地上的梅依依,她捂著臉。

哈維抹了抹臉上的血,“馬上離開,否則我要報警了。”

剛才那個戴眼鏡的女人從房間里走了出來,手里拿著電話,她對哈維說她已經報警了,并且問他是否需要救護車,他擺擺手。

我看了一眼那個戴眼鏡的女人。最后看了一眼梅依依。我朝門口走去。

我心里很清楚,她不會跟我走。那也意味著她不再屬于我,從此不再。仿佛為了印證這一點,梅依依還是開口了,“我不屬于你。任明必,你聽好,我不屬于任何人。”(待續)

責任編輯:夏爍

任明必地對她說:“那是性格所致,認清這一點吧,越快越好,不是嗎?”莉亞則緊緊地抱住任明必的手臂,像往常一樣什么也不說。她享受著能和任明必親密的每一秒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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