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楠
摘 要:史論散文在宋代達到創作高峰,其中蘇軾的史論散文不僅立意新奇,更是對后代史論散文產生重要影響。本文以其史論代表作《范增論》為中心,集中分析探討了有“小中華”之稱的朝鮮文人們對蘇軾史論散文的批判。朝鮮文人論及范增這一歷史人物的過程中,不是直接針對人物的史實案例進行討論,而是大多選用駁論的形式,以蘇軾《范增論》中的論點為論敵,進行批判和駁斥。一方面表明蘇軾史論散文對朝鮮文人產生的深刻影響,另一方面,在這種批判性接受中,也可以發現朝鮮史論散文駁論為主,理學為中心等特點。
關鍵詞:蘇軾;范增論;項羽;義帝;儒家
一、緒論
史論作為史學的一個分支,其歷史可追溯到《左傳》與《史記》。唐代史學家劉知幾在論述道:“夫論者所以辯疑惑,釋凝滯。若愚智共了,固無俟商榷。丘明‘君子曰者,其義實在于斯。司馬遷始限以篇終,各書一論。必理有非要,則強生其文,史論之煩,實萌于此。”[1]由此可見,經文與傳文并記的《左傳》中的“君子曰”部分以及紀傳體通史《史記》本文之后所附的“太史公曰”評議都可以看作包含著者是非評判和價值取向的論評,是為后代史論的嚆矢。
此后史官多秉持“春秋筆法”“董狐直筆”記錄歷史的同時留下自己的論評。單篇史論散文則發源自賈誼的《過秦論》,在宋代達到了巔峰。[2]蘇軾作為一代文學大家,其史論散文作品往往立意新奇,獨具匠心。這不僅對我國文人產生深刻影響,在有“小中華”之稱的古朝鮮同樣被廣泛接受。本文擬以蘇軾《范增論》為例,針對朝鮮文人對這一作品的批判進行分析,在此基礎上考察在蘇軾影響下形成的朝鮮文人史論散文的特點。
二、蘇軾《范增論》的解析
蘇軾喜好論史,其史論散文多達百余篇,且多以新奇見稱,猶如魏禧所云:“善作文者,有窺古人作事主意,生出見識,卻不去論古人,自己憑空發出議論可驚可喜,借古事作證。蓋發己論則識愈奇,證古事則議愈確,此翻書為新之法,蘇氏多用之。”[3]
蘇軾的《范增論》正如魏禧所言,“不去論古人”,沒有就范增這一人物本身的是非功過單獨展開評論,而是將其置于項羽,義帝的關系之中,圍繞項羽殺宋義,弒義帝等事件,就范增應何時離開項羽這一論題展開論述。作者開篇概述范增之死的原因,對其沒有及早離開項羽感到惋惜,進而提出了范增“當以何事去”這一全文的論題。緊接著分析論證了其不當在項羽不殺沛公之際離開,而應早在其殺卿子冠軍之時離開。
蘇軾在文中雖未明確論及范增、項羽、義帝三者的關系,但是通過“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等論述可知,作者將范增與義帝的關系定義為休戚與共的君臣關系。并且通過“義帝之立,增為謀主矣”的史實及“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的假設對此進行了例證,而這一君臣關系的界定及其力阻項羽弒義帝的假設也成為了朝鮮文人集中批判的一個論題。蘇軾認為“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之本也”,因此范增應早在其殺卿子冠軍之時離開。篇末作者為范增不明去就之分,“欲依羽以成功名”,感到惋惜。盡管如此,蘇軾仍然引用高帝之言,肯定了范增為一代人杰,得出“增不去,項羽不亡”的結論。蘇軾“范增亦人杰”的評價及“增不去,項羽不亡”的論斷同樣頗受后代朝鮮文人的質疑。
三、朝鮮文人對《范增論》的批評與接受
以《范增論》為例,朝鮮文人以范增為主要人物創作的史論散文共22篇,其中以蘇軾《范增論》為論題的作品共19篇。以駁論的形式進行批判的作品共17篇,而接受蘇軾的觀點并加以肯定的作品僅為2篇。由此可見,朝鮮文人對蘇軾的史論散文,特別是《范增論》的接受過程可以看作是一種批判式接受,作者們往往不再就歷史人物范增本身展開評議,而是以蘇軾《范增論》為基礎,針對文中的論點進行評論,形成了其獨有的史論散文特點。
古代朝鮮文人主要從以下三個方面對蘇軾的《范增論》提出質疑,進行反駁。
1.范增何為人杰
金在華(1887~1964)在《書蘇文忠范增論后》中以“羽弒義帝而增留楚事羽”為例,指責范增待義帝為“芻狗”,進而引用其在鴻門宴上“奪將軍天下者,必沛公也”一言,直言“增之心初無義帝”,提出“增不知何為其杰哉”的質疑。尹根壽(1537~1616)的《范增論》[6]則以更加翔實的史料反駁了“范增亦人杰”這一論斷。首先作者因范增“不知天下之勢歸于漢”,認為其不智;其次鴻門宴上勸羽殺沛公,“亦末矣”;再次以羽殺宋義而增無異辭,羽弒義帝而增未離去等事實為例,批判其“心固知有羽而不知有懷王”。文末更是一針見血指出蘇軾所謂“立義帝而中道弒之,非增之意,將必力爭而不聽”實為“無為有之曲筆”,文末總結范增雖為謀士,“身見棄于主,智不足稱”,論及“臣節則掃地”,如此之人,“焉足尚哉”。洪良浩(1724~1802)在《范增論辨》中點出范增倡立義帝,實為“畫剪秦之策”,而非“為復楚氏之祀”,繼而以鴻門宴為例,論證了范增“知有羽而不知有懷王”。而崔有淵(1587~?)在《范增論》中則完全以儒家的“忠君孝親三綱五常”為標準,對范增不知懷王,擊殺沛公,弒逆義帝等行為進行了批判,斥責其為“窮兇極惡首倡弒逆之謀”。對于范增的評價也不僅僅是指責其并非人杰,而是貶斥惟有“草之堇木之樠,禽中梟獸中獍”可與之為伍。吳駿善(1851~1931)在《范增論》中開篇點題,表明自己的觀點,“范增不可謂人杰”。作者羅列了范增“不正不忠”之舉,對于其見疑請歸發病而死,作者更是不屑道“死不得其所死何足惜”。尹禹學(1852~1930)也在《書范增論后》中指責蘇軾認人不清,遑論其為人杰,范增實為“假義而貪功者”。立懷王實為“假仗義聲,以為諸侯盟主”,殺宋義無勸,弒義帝不阻,則“欲以私智力汲汲去天下”,“增之心本自如彼,何足責其去之不早乎?”
2.弒義帝實為范增之謀
大部分的朝鮮文人認為在這一事件中,范增不僅沒有起到勸諫的作用,反而是真正的背后主謀,從根本上否定了蘇軾“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的假設。李瀷(1681~1763)在《范增論》中論述道“羽剽悍莫悛,嗜殺愈甚,增之日夜所獻為,唯恐項氏不為帝”。作者指責范增助紂為虐,“惟知害羽之當殺”,因此“殺義之計,吾知其必出于增也”。金賢述(1898~1969)在《讀范增論》中同樣把范增定義為項羽之臣,論及其為臣之道,“但知有項羽而不知有義帝”,為己之道,“但知有功名而不知有義理”。作者將范增欲殺沛公類比于項羽殺宋義,提出“殺卿子冠軍是項羽弒義帝之端,則欲殺沛公者獨非弒義帝之兆乎”的質疑,得出“弒義帝雖非增即下手,而但借手于項羽也”的結論。李天輔(1698~1761)的《范增論》也認為“羽之殺宋義也,增必為其謀主,而義帝之弒,又安知增不為之計乎哉”。但其與李瀷、金賢述的意見不盡相同。李瀷、金賢述認為范增為項羽之臣而非義帝之臣,自始至終心有項氏而無義帝,而李天輔則認為范增本意為“挾天子以令諸侯”,但“項氏非屈于人者”,所以嘆道“增之失計,其始之勸立懷王也”。李獻慶(1719~1791)在《范增論》中開篇即坐實了范增的罪名,“項羽之,皆增之謀也”。進而指責其對沛公“棄約而廢有功之賞賜”,待義帝“陽尊而逼遷其都”,最終“勸羽歸楚,以成其篡弒之謀”。結尾作者更是以郭嘉、錢鳳類比,痛斥范增的“篡弒之惡”。
3.增不去羽亦亡
雖然蘇軾因范增“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嘆息其行事淺陋,但論及其事功,仍予以肯定,稱“增不去羽不亡”。但是朝鮮文人申靖夏(1680~1715)在《增不去羽不亡論》卻反駁道:“凡楚之亡者,增之所以促其亡者”。申靖夏認為范增“特以好謀人耳”,批評其“陋霸之功名”,“不知仁義為何物”。對于項羽的“殘忍悖逆”,范增“未有一言以正其不仁,未有半辭以規其不義”,因此“羽之亡,非獨羽之亡也,乃增之促其亡也”。而對于蘇軾“以增一人之去就,而斷項氏之存亡”,作者認為不僅近于迂腐,在文末更是得出“亡楚者,增也”這一完全相反的結論。李獻慶(1719~1791)在《范增論》中在指出范增為“弒義帝殺冠軍”的幕后主謀的同時,從項羽弒義帝而致其亡的角度分析,批判蘇軾的論斷為“愚人之見”,得出“羽之亡,增實使然”的論斷。洪良浩(1724~1802)在《范增論辨》中羅列了范增輔佐項羽八年“所立之功”,指責其“未嘗進賢才收人心,建帝王之大業”,“惟斤斤于急擊漢王”,發出“增雖不去,項羽終亡”的感嘆。李元培(1745~1802)在《讀書管窺》中論及蘇軾的《范增論》時,認為“羽之為人,本非高帝之敵人;而其所謂輔佐者,又萬不及高帝之臣”,既然如此,“羽之亡不亡,初不系于增之去不去也”。
綜上可見,朝鮮文人的范增從根本上否定了范增的義帝之臣這身份,并援引其擊殺沛公之言,弒義帝不爭之舉,認定范增為項羽之臣而非義帝之臣。范增主立義帝,而終為羽謀,這在朝鮮文人看來成為了范增“不忠不義”的確實證據。不忠不義自然難稱“人杰”,而究其“心固有羽而無義帝”,“惟恐項氏不為帝”,朝鮮文人認為項羽弒殺義帝很有可能是出自范增的計謀。面對項羽殺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盡坑秦卒,殘暴百姓的累累惡行,范增未加以規勸,反而獻策擊殺沛公,違約遷其巴蜀,縱觀范增輔佐項羽期間所獻計策,古朝鮮文人認為以范增去不去論斷項羽亡不亡有失公允。
四、余論
朝鮮文人在就范增這一歷史人物進行論評時,不是就這個人物本身的功過是非展開論述,而將視線集中于前人蘇軾所作的《范增論》,在批判其論點的基礎上提出自己的主張。而縱觀其論述,大都從“忠義”的角度出發,以儒家經典作為引證,無一不滲透著程朱理學的思想。例如禹夏九[4]引用孔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指責范增在親見項羽種種暴行之后仍“不早去”。崔有淵[5]引用孔子“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之言,強調“忠君孝親三綱五常”為人之常理,痛斥范增不明人倫,并且文末假設范增若以“四端七情得于太極”,則項羽必為所動,若勸諫不成,則應為義帝“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從以上這種對君臣名分及忠孝義理的強調可見統治朝鮮500余年的程朱理學思想不僅引發諸多文人對理學中“四端七情”等哲學問題的思考與討論,對朝鮮文人的歷史觀產生了深刻的影響。而朝鮮文人從理學角度對《范增論》的批判是否可以看作朝鮮時期史論散文理學化的表現,其與北宋至南宋時期史論散文由“文學化”到“理學化”的轉變有何關聯仍有待進一步探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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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孫立堯.宋代史論的文學化[A].中國古代文學文獻國家學術研討會論文集[C].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
[3]魏禧.魏叔子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2003.
[4]吳楚材,吳調侯.古文觀止[M].武漢:崇文書局,2010.
[5]崔有淵.玄巖遺稿[C].韓國文集叢刊(第241輯).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6.
[6]禹夏九.百愧集[C].韓國歷代文集叢刊(第1009輯).韓國文集編纂委員會編.首爾:景仁文化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