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蘇南語言學家對漢字簡化政策的影響

趙賢德

摘要：民國時期蘇南一批語言學家和一些文教人士認識到漢字落后造成了國家的落后，于是他們開始了漢字簡化的理論和實踐探索，他們發表文章對漢字簡化進行鼓與呼，成立簡字研究會，向政府的教育部門提交簡字議案，編寫簡化字譜，督促政府頒布簡化漢字的法令等。這些人士對民國時期的漢字簡化政策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關鍵詞：蘇南語言學家；漢字簡化；語文政策；民國時期

中圖分類號：H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394（2016）01-02-0035-05

清末民國時期，一批睜開了眼睛看世界的知識分子認識到中華民族落后于他人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們國家教育的落后，而教育的落后首先又表現為漢語漢字的落后。于是一批具有海外留學背景的青年學者開始著手漢字的改革。而提倡漢字改革的一個重要途徑就是進行漢字簡化。在這個過程中蘇南人張一麖（蘇州人）、汪榮寶（蘇州人）、劉半農（江陰人）、錢玄同（蘇州人，祖籍湖州，因出生和長大成人都是在蘇州，我們也把他當作蘇州人）、吳稚暉（常州人）、陸基（常州人）、朱文熊（昆山人）、洪深（常州人）、趙元任（常州人）等成為漢字簡化運動的主力。他們的行動直接影響了民國時期漢字簡化的政策。

一、蘇南語言學家在清季對漢字簡化進行理論探索并成立簡字研究會

漢字難寫、難記、難認是大家公認的，漢字究竟有多少字，有多少種形體，有多少個音節等等，都是一筆糊涂賬。所以先進的知識分子就開始關心關注這些很現實的問題。其中一個重要內容就是關心漢字的簡化問題。因為繁體字對于老百姓來說學習起來難度很大。所以為了普及教育，必須要簡化漢字。

1909年，浙江桐鄉人教育家陸費逵在《教育雜志》上首先發表《普通教育當采用俗體字》一文，作者不僅指出繁體字的危害，而且指出了解決問題的途徑，那就是采用俗體字，俗體字容易學習容易記憶，容易用于普通教育。陸費逵首次向國人闡明俗體字（即簡體字）的優越性，該文被認為是近代簡化字運動的開端，是首次公開提倡簡體字。

陸費逵的主張雖然具有重要的意義，但是當時的環境下，其影響力畢竟太有限。因為整個社會對繁體字的認可基本上是鐵板一塊。與此同時，常州人吳稚暉和章太炎在《新世紀》周刊上也為此爭論得熱火朝天，其中吳稚暉是極力主張廢除漢字的，但他們的爭論畢竟在海外，其影響還不足以動搖國內人們對漢字的認識。

1910年，蘇州人汪榮寶牽頭聯合勞乃宣（浙江桐鄉人）和趙炳麟年等發起組織“簡字研究會”，并起草章程。“簡字研究會”啟事中說：

……我有數百兆之民，合其智力，天下何國能敵哉？是則普及教育以開民智，為今日救亡第一要義也。然他國之教育普及易，中國之教育普及難。何也？以他國之字易識，中國之字難識也。然則別設易識之字，又為今日普及教育第一要義，亦即救亡第一要義。

《簡字研究會章程》列舉了十條：

其中第一條是：本會以講習簡字理法，為教不能識漢字之人使得達口中之音，明目前之理，以開啟明智為宗旨。這一條明確指出了簡字研究會的宗旨。

第三條是：會中備有簡字各種譜錄書報，以備會有講求研究。有不知者，本會無不竭誠相告。這一條說明了簡字研究會為有共同興趣愛好者提供最誠摯的服務。

第四條是：此字包括諸方言之音，現訂之譜，未敢自信必皆盡善。如有未當，請會有各陳己見，以期改良。這一條表達了簡字研究會希望能夠做得最好，盡可能吸收有益的意見。

章程的其他內容分別說明了簡字研究會人會條件、研究會的地址、研究會活動時間、研究會給大家提供免費茶水、研究會不收取會費等。

簡字研究會在討論研究宣傳簡字方面做出了一定的貢獻，產生了一定的影響，為后來的五四運動作出了輿論上的準備。但真正讓人們認識到簡化漢字的深刻意義并且親自執筆制訂簡化漢字的還是在五四運動以后。

二、蘇南語言學家向國語統一籌備會提交簡字方案并成立漢字省體委員會

五四運動，給中國人思想以極大的震動。民主、科學的觀念逐漸深入人心。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展的蓬蓬勃勃，影響甚大。而此時，人們對漢字的認識也逐漸深刻起來。

1920年2月，蘇州人錢玄同首先發難，他在當時具有較大影響的雜志《新青年》發表《減省漢字筆畫底提議》，文章說，拼音文字的實行不是一日之功，這些年還只能是拼音文字的制造時代，還不是拼音文字的施行時代。而最有效的解決辦法就是減少漢字筆畫，推行簡化漢字。錢玄同此后不久又在《平民教育》上發表文章《漢字改良的第一步——減少筆畫》，反復重申簡化漢字的主張。認為減少筆畫有兩個好處，一是寫字節省時間，利于學生的學習；二是伴隨漢字易寫的是易識，利于教育的普及。

1922年，國語統一籌備會第四次會議上，錢玄同首先向大會提交《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闡述了簡化漢字的原因和方法。錢玄同認為：文字本是一種工具，工具應該以簡單適用與否為優劣標準。筆畫多的，難寫的，費時間，當然不能用。筆畫少的容易寫，省時間，當然是適用。我們應該謀現在的適用不適用，不必管古人的精意不精意。錢玄同還從漢字的簡化是文字發展的趨勢進行了闡述，從漢字幾種的造字方法分別進行了說明。錢玄同還提出了減省筆畫的方案：將多筆畫的字進行全體刪減，粗具匡廓，略得形似；采用固有的草書；將多筆畫的字僅寫它的一部分；將全字中的多筆畫的一部分用很簡單的幾筆替代；采用古體字；將音符改用少筆畫的字；別造一個簡體字；假借他字。錢玄同認為，我們應該竭力推行，正式應用于教育上、文藝上以及一切學術上政治上。

錢玄同的建議在會議中獲得通過，并且在大會上成立了漢字省體委員會，省體委員會的主席是蘇州人張一麖，而錢玄同、朱文熊（昆山人）等十五人為委員。與此同時，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高鳳謙（夢旦）和中華書局的陸費逵先生都表示贊助，因為他們從清末早就有此主張。

1923年，錢玄同和黎錦熙決定為漢字改革放一大炮，在當時的《國語月刊》上發刊一大冊“漢字改革號”，除了要求各同志都精寫一篇外，把歷年討論這個問題的文字都綜合起來。錢玄同寫首篇，名為《漢字革命》。錢玄同指出了漢字的諸多缺點，并且力主“漢字革命”。

錢玄同本打算用“國語羅馬字”代替漢字，但是考慮到在籌備期內離不開漢字，于是提出了對于漢字的“補偏救弊”的辦法：寫“破體字”和“白字”，輸入外國的詞兒。錢玄同認為，推行“國語羅馬字”是治本的辦法，減省現行漢文筆畫是治標的辦法，治標與治本，如舟車之兩輪，缺一不可。

胡適在1923年《國語月刊》“漢字改革號”的卷頭語對漢字改革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他說：“在語言文字的沿革史上，漢字形體上的大改革，就是破體字的創造與提倡。改變的動機是實用上的困難；改變的目的是補救這種實用上的困難；改變的結果是應用能力的增強。”胡適是比較認可錢玄同、黎錦熙他們的漢字形體簡化的方案和主張的。

據蘇培成先生的統計，從1927年到1934年，熱心簡體字運動的文字工作者曾經在《國語周刊》《教育與民眾》《語絲》《論語》《太白》等20多種雜志和《京報》副刊、《申報》“自由談”等十多種報紙上發表過提倡簡體字的文章。為簡體字運動造成很大的聲勢。

三、蘇南語言學家開始漢字簡化的實踐并敦促教育部公布漢字簡化方案

漢字簡化過程中，除了一部分熱心漢字改革者進行理論探索之外，更有一部分漢字改革者進行了實踐探索，他們或者寫書，或者制定簡化漢字表等，為以后的漢字簡化提案提供了參考依據。

1928年，漢字改革熱心人物安徽涇縣人胡懷琛出版《簡易字說》，收錄簡易字300多個。

1930年，江陰人劉半農、李家瑞合編出版《宋元以來俗字譜》，從宋元以來的12種民間刻本里收了俗字1600多個，其中大部分是簡體字，反映出八九百年間漢字的簡化趨勢。這些簡化字在民間流行八九百年，卻并無合法地位。各封建王朝把民間的簡體字視作“俗體”、“破體”，使其難登大雅之堂。使用簡化字，成為中國民間大眾百姓的一個千年之夢。《宋元以來俗字譜》為后來簡體字運動提供了很有價值的資料。

1930年，福建人卓定謀出版《章草考》，研究了漢字的章草寫法，對于簡化漢字也有參考價值。錢玄同為《章草考》專門寫序，對卓定謀的章草研究和漢字簡化工作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1932年，錢玄同主編、趙元任審訂的《國音常用字匯》出版，錢玄同等將宋元以來的大多數簡體字編人進去。這為簡體字的社會推廣在辭書上給予了應有的地位。

1934年，錢玄同向國語統一籌備委員會29次常委會提交《搜采固有而適用的簡體字案》，呈請教育部施行。該議案不是為新文字定案，而是提出將已經在民間流通的簡體字加以整理、篩選，作為標準字公布推廣。

搜采固有而適用的簡體字案

[理由]今后寫漢字，應該力求筆畫減省，以便赴速急就，這是本會在十年前議決要辦的事。近幾年來，社會上注意這問題者漸多，最著者如陳光垚氏之創造“簡字”，卓定謀氏之提倡“章草”，容庚氏之采用古今筆畫減省的字體寫印他的專著《頌齊吉金圖錄》等等皆是。辦平民教育的人，也有將通行的“俗體字”附入于平民的讀物之中的。簡體字的應用，決不僅限于平民教育；正式的小學中學內，尤應盡力提倡，庶能漸漸普及于社會，得到寫漢字的大便利。但要普及簡體字，先要規定簡體字的寫法；要規定簡體字的寫法，先要搜采固有而較適用的簡體字做材料。有了這種材料，便可就其中選取最適用之一體定為標準的簡體字；有了標準體，便可用其偏旁而為新的配合。這一配合，簡體字便多多的增加了。要是還嫌不夠，便可參考這些固有材料所用減省筆畫的方法而造新的簡體字。所以搜采固有而較適用的簡體字，是規定簡體字的預備。固有的簡體字，其可取材者約有六處：（一）現在通行的俗體字；（二）宋元以來小說等書中俗字；（三）章草；（四）行書和今草；（五）《說文》中筆畫少的異體字；（六）碑碣上的別字等。

[辦法]擬就上列六類中，搜采較適用之簡體字，編為《簡體字譜》一書。

為了慎重起見，簡體字的選擇遵循了三項原則：一是述而不作，也就是在已經存在的字中進行選擇，不另造新字；二是選擇社會上比較通行的簡體字使用，優先采用；三是原字筆畫比較簡單，不再求簡。按照這些原則，當時教育部委托國語籌備委員會進行篩選，在1935年6月選出2400左右，由錢玄同編制《簡體字譜》，這是第一草案。后來經過專家研究后將簡體字數目減少到1200左右，成為第二草案報教育部研究。教育部將草案交由社會教育司研究，并征詢錢玄同、黎錦熙、王怡等專家意見。專家們研究討論后最后決定324個簡體字頒布使用。

1935年，常州人洪深仿照基本英語的方式，根據漢字所能代表的意義，在同義字、近義字中選定1100個基本漢字和250個特別字（補充用字），編寫了一本《一千一百個基本漢字教學使用法》（生活書店，1935年11月出版）。由于作者任意改變詞語（有很多是常用詞語），讓語言遷就文字，本末倒置，終究是很難行得通的。它實際上并未推行開來。這雖然是一次失敗的嘗試，但是也說明簡體字運動在廣大群眾中具有廣泛深入的影響。

四、蘇南語言學家推動國民政府教育部公布《第一批簡體字表》

由于國語統一籌備會的推進，國民政府教育部于1935年8月21日正式確定了324個簡體字頒布使用，并公布了《第一批簡體字表》的部令，這些簡體字大多是宋元以來民間已經習用的俗體字。

歷時二十多年，以蘇南語言學家為主體力量倡導的簡體字終于得到政府認可并加以推廣。1935年8月22日，國民政府教育部又公布了《各省市教育行政機構推行頒布簡體字辦法》，規定“凡小學、短期小學，民眾學校各課本，兒童及民間讀物，均采用部頒簡體字”。“自二十五年（1936年）七月起，凡新編之小學課本，短期小學課本及民眾學校課本，不用部頒簡體字者，不予審定。”

《第一批簡體字表》的公布受到文化教育界的普遍歡迎。“有識之士深慶今后對普及教育方面，將增添一把利器，當能發揮更大效用。他們在不同崗位上廣為宣傳，在電臺作廣播，在教育圈內作學術演講，在報刊雜志上發表專著，各報章也紛紛發表支持推行簡體字的言論。

五、國民政府教育部被迫取消《第一批簡體字表》

簡體字的公布雖然得到了熱烈的響應，但是國民政府上層部分官員的保守勢力卻極力反對。比如，湖南省主席何鍵電請中央政府收回成命；太原存文會電請教育部切勿強制推行簡體字；香港存文會也電請中央機關取消原有的通令；考試院院長戴季陶尤為憤慨，他甚至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要求取消推行簡體字。戴季陶致王世杰、朱家驊的信中說：“以國家力量推行簡俗字，這是自己摧殘根本，其害比亡國更甚。”戴季陶為了反對簡化漢字，竟在國民黨的會議上向蔣介石下跪，替漢字請命，認為這樣做將毀滅古圣古賢所傳下來的寶貴遺產，而且影響世道人心。

迫于國民黨政府保守勢力的壓力，教育部于1936年2月5日訓令國語統一籌備委員會“簡體字應暫緩推行”。轟轟烈烈的利國利民的簡體字運動被迫夭折。錢玄同看到了訓令公文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倒也不在乎！”本來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情就是因為一些守舊勢力的堅決反對而被迫流產。

六、簡體字在民間繼續發展

簡體字的政策雖然在政府那里夭折了，但是民間一直在進行著，廣大老百姓可不管你什么政策不政策的，日常生活中照樣使用簡體字。因為它適應了社會的需求，人民群眾對簡體字的使用熱情是有增無減，簡體字運動繼續在潛滋暗長，甚至越來越紅火。

1935年2月，上海的“手頭字”運動如火如荼，由蔡元培等200多位當時文化教育界知名人士以及《太白》等十五家雜志社共同發起，影響深遠。

1936年lO月，燕京大學哈佛燕京學社出版了容庚編著的《簡體字典》；1936年11月，北新書局出版了陳光矗的《常用簡字表》；1937年5月，國立北平研究院字體研究所發表了《簡體字表》第一表，收錄簡體字1700個，字表提出了系列簡化方法對后來漢字簡化都有參考借鑒價值。

新中國成立之后，簡體字運動在黨和政府的領導下逐漸完善簡體字方案，這個方案也是在錢玄同所選簡體字的基礎上，經過調整修正而產生的。1956年“漢字簡化方案”是新中國文字改革的重要成果之一。錢玄同地下有知，一定會頗感欣慰的。

七、余論

事實上，漢字從產生之日起就不斷地在進行簡化。錢玄同在《減省現行漢字的筆畫案》中用了一段話將漢字簡化的軌跡進行了梳理，也可以看作是錢玄同主張漢字簡化的理論基礎。他認為，漢字的字體，在數千年中是時時被減省的。從殷周之古體變到宋元之簡體，時時向著簡易的方面進行，可說是沒有間斷。

總之，清末民國時期，簡體字作為開啟民智的一項重要內容，廣大語言文字工作者和其他文教人士尤其是蘇南人更是發揮了重要作用。他們發表文章為簡體字鼓與呼，組織簡字研究會開展簡字研究和宣傳，向教育部提出簡體字議案，出版專門的簡體字譜，促使政府公布《國音常用字匯》，促成教育部公布第一批《簡體字表》等行為，直接影響了民國時期國家漢字簡化政策。雖然后來由于保守派的堅決反對而沒有貫徹到底，但是其影響深遠，尤其是在民間和解放區影響更大。這為新中國的漢字簡化政策的順利制定和推廣打下了前提和基礎。就這個方面來說，蘇南語言文字學家和其他一些文教人士功莫大焉！

責任編輯 張棟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