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宗輝
摘 要:《紅與黑》十多次涉及于連對瑞那夫人的手的迷戀的描寫,因此瑞那夫人的手在小說中是作為一個意象而存在的,一是作為于連追求欲望的一個載體和參照,二是同小說中的山林、巖陰、洞穴一樣,是母愛的象征,這也是誘發于連在得知瑞那夫人告密后行動決絕的深層次原因。在占有瑞那夫人的手的過程中,于連進一步強化了欲望追求、愛戀與母愛交織的心理。
關鍵詞:于連 瑞那夫人的手 欲望 母愛
司湯達的名著《紅與黑》是歐洲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之作,小說成功塑造了于連這一極富時代特色的人物形象,而對于連形象的分析,也成為研究者的一個熱點。有研究者認為:“根據作者對于連在特定情境下的心理狀態的描寫,分析于連的感情與心理的細微變化,從而得出于連是一個自卑與自尊、虛偽與真誠并具有反抗性與妥協性等性格的矛盾統一體?!雹?/p>
這種在運用辯證統一的思維模式下得出的結論,雖然不乏準確,但卻無法領略司湯達以其深刻細膩的筆調,向讀者所充分展示的主人公于連隨時地變遷,思想和性格在小說中是逐漸演變的。其中,正是司湯達的象征性意象的運用和場景設置,如山林、巖陰、洞穴、教堂、高塔、地牢,以及瑞那夫人的手,展現了于連的心理欲求和軌跡。
一、作為欲望載體和參照的瑞那夫人的手
從某種意義上說,《紅與黑》講述了主人公于連對欲望的追求和毀滅的過程。作為一介平民青年,于連從老軍醫那里直接獲得了對功成名就的渴望,然而生不逢時,在那個一切都由地位和財富決定的年代里,于連產生了對貴族階層和等級制度的強烈仇視,因而形成了極度敏感和自尊的性格。
但人的欲望的發出和對于欲望的追求,常常需要一定的刺激物、載體和參照。在市長府邸以及在葦兒溪古堡擔任家庭教師期間,于連與市長夫人產生了一段初由報復心理激發、后向真摯感情轉化的愛情。在展示這段感情以及它背后的心理過程中,瑞那夫人的手,恰好成為欲望的載體和成功與否的參照。雖然親吻對方的手有其社交意義,但小說十多次涉及于連對瑞那夫人的手迷戀的描寫,因而瑞那夫人的手在小說中意義非同一般,當是作為一個意象而存在的。
小說中于連第一次來到市長府邸,初見風姿綽約的瑞那夫人,便萌生了拿起瑞那夫人的手來吻一下的念頭,并考慮到“須知這一舉動,對我會有好處,能減輕對我的蔑視”②。瑞那夫人登時大覺不成體統的反應,也從另一個側面說明等級觀念的固化。然而瑞那夫人在同其丈夫、瓦勒諾等人的對比中開始向于連傾注感情,竟在散步時挽起于連的胳膊,并且“緊緊地依偎著”③。在接下來的日子,通過與瑞那夫人相處,于連的退縮和謙卑的心理逐漸褪去。然而,客觀存在的等級鴻溝終不可能輕易消失,至多暫時被表面的輕松氛圍所遮蔽,于連敏感的心靈和暗藏的報復權貴、追求平等的欲望極易被重新激發,而此前獲得的初步自信和環境適應不會弱化這股心底暗流,反而使其變得異常敏感和強烈。就在市長一家移居葦兒溪古堡消暑之時,瑞那夫人的手無意碰了于連后便立即縮回,再一次激發了于連的挑戰心理和占有欲,表現出來就是于連把觸摸乃至占有瑞那夫人的手看作下一個具體目標,看作初涉人世、克服自卑心理并“呵護自己的榮譽”之舉,而不是青年的激情和樂趣。④在上卷第九章《鄉野一夕》中,于連在次日用別樣的目光打量瑞那夫人,刻意縮短家教時間,當夜幕降臨時心跳變得異樣,“職責對怯弱之戰,酷烈已極”⑤,甚至對自己感到氣惱。經過一番煎熬,于連痛下決心要在十點鐘敲時去摸瑞那夫人的手,最終在大鐘最后一響余音未絕時向瑞那夫人發動了進攻,并成功地占有了欲望的載體和參照——瑞那夫人的手,同時得到了瑞那夫人默契的配合。司湯達不愧是心理描寫的高手,青年羞澀和血氣的動作及心理反應,在這里得到了細致入微的刻畫。然而,達到目的的于連,所感到的并不是愛情的幸福,而是比附于拿破侖的勝利,道出了瑞那夫人的手作為追求欲望過程中的目標物所蘊含的非凡意義。其后于連甚至在特·瑞那市長在場的情況下,趁夜黑狂吻瑞那夫人的手。特殊的情境無疑強化了瑞那夫人的手這一欲望象征物的意義,于連在這一過程中也獲得了公然對抗的滿足感。
需要注意的是,于連一開始是把他對瑞那夫人的誘惑,當作是自己能否出人頭地的證明,其中反抗特·瑞那市長、打敗情敵瓦勒諾的報復心理占據了主要內容。但作為激發和帶動于連的直接或間接的動機,以及改變于連心理狀態的“刺激物”逐漸形成,這直接表現為等級鴻溝下特·瑞那、瓦勒諾及至拉穆爾侯爵府中的權貴本身以及與這些人接觸所帶來的被歧視、被壓迫的強烈刺激。瑞那夫人的手也變成了于連受刺激物激發、作為行動參照的必須征服的象征物。
二、作為母愛象征的瑞那夫人的手
除了指向欲望,瑞那夫人的手包含了另外一層意義,即于連在父兄暴虐之下所缺失的母愛。于連童年時失去了母親,生活在父親和兩個哥哥的打罵之中,“一家人瞧他不起,他就恨上了父親和兄長”⑥。由于處于父兄的暴虐和母愛的缺失的陰影之下,尋求補償是很自然的事情。因此,于連對三十多歲的瑞那夫人便產生了母親式的依戀,這一依戀,在與瑞那夫人產生真摯感情之前,首先移情至瑞那夫人的手上。
不難理解,母親的臂彎是養育、呵護的象征,而瑞那夫人的手的白皙、纖細和溫柔,在潛意識當中,便隱含著這種母性的愛和母親原型。于連親吻并迷戀瑞那夫人的手;一方面是出于反抗意識和報復心理,為了征服瑞那夫人,另一方面則隱含了于連對于母愛缺失的補償的心理,即可視為童年時期母愛的一種回放式體驗。同樣,被研究者所注目的山林、巖陰、洞穴意象,其實也與母親有關,而分析心理學的創始者榮格就把教堂、大地、樹林、洞穴等意味或象征著養育、保持、幫助、獻身和肥沃、豐饒的具體事物,視為母親原型的具體形象。⑦于連拜訪好友傅凱之時途經山洞,“他眼中閃出快樂的光芒,喟嘆道:‘藏在這兒,世人就傷害不到我了?!雹喽囱ㄊ亲訉m與母親的經典象征,這是于連對于母愛保護的渴望;對樹林的親近則表現在每當他的內心感到痛苦或者焦慮時,喜歡驅馳于林間。除了這些自然事物,瑞那夫人的手也成為母愛的另一重要意象。瑞那夫人用雙手保護孩子,也呵護著初來乍到的于連,而瑞那夫人的手本身的吸引力,遂成為于連迷戀之物的首選。在于連初次占有瑞那夫人的手的第二天,于連受到特·瑞那市長換床墊的驚嚇,幸虧瑞那夫人急救得免于難。于連驚魂甫定,見到瑞那夫人便狂吻其手,與其說是被愛戀所激發,更像是驚嚇之后抓取母愛的心理慰藉。在去往巴黎侯爵府任職之前,于連冒險潛入市長府邸,與瑞那夫人柔情重溫,并堅持要點守夜燈,他說:“你這只漂亮的手,那么白嫩的皮膚,我不是也無法看到嗎?”⑨于連對于瑞那夫人的手的迷戀,在他前途光明的時刻,依然如故,更能說明那就是于連重溫母愛的心理折射。
在小說的結尾部分,瑞那夫人在別人教唆下寫告密信揭發于連,于連因開槍報復,受到了審判,在法庭上于連加重語氣坦白:“我曾想謀殺一位最值得尊重最值得敬佩的女子。瑞那夫人從前待我如同慈母一般?!雹庥谶B從瑞那夫人身上,除了感受到女性的甜蜜多情,更得到了母愛的補償。
三、于連槍殺瑞那夫人的深層心理動因淺析
小說中當得知已被瑞那夫人密信告發時,于連情緒激憤,直奔維璃葉,買了兩把槍,趕到新教堂,向正在禱告的瑞那夫人開了槍。而之所以觸發如此激烈的復仇行動,除了長期的心理壓抑和意志磨煉,在情勢急轉直下所爆發出來的剛烈決斷,更因為于連難以忍受曾作為母愛補償的瑞那夫人的背叛。當于連身陷囹圄,得知瑞那夫人并沒有死的時候,神志已逐漸清醒的他竟狂呼、下跪感謝上帝,愛戀和母愛雙重情感的回歸讓他不再以復仇未遂為念,反而讓他悔悟和決意赴死。庭審過后,瑞那夫人前往死囚室探監,于連“用火熱的吻印在她手上”{11},則是死期將至下對于愛戀和母愛的最后品嘗。
于連對瑞那夫人的手的占有,這種欲望初步達成帶來的強烈喜悅,以及獲得母性心理補償所帶來的內在自信,勢必將強化于連自己對其內心的遵從,將精神分析學派有關人格結論的理論聯系起來分析,就是使得于連的“超我”有所膨脹。而于連“超我”的內容,同幼時從老軍醫處和三本愛書中得到的關于拿破侖時代的精神和夢想,以及啟蒙主義有關平等的追求密切相關。于連的心理成長和蛻變極其迅速,無疑進一步擴充了于連的征服、報復心理。因此,于連這個身體纖弱的青年,做出了于等級制度和道德所不能相容的出格舉動,最終走向了自我的毀滅。
① 譚鼎莎:《試論〈紅與黑〉的主人公于連》,《文學教育》2010年第3期。
②③⑤⑥⑧⑨⑩{11} [法]司湯達(譯者譯作“斯當達”):《紅與黑》,羅新璋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24頁,第31頁,第42頁,第15頁,第56頁,第173頁,第382頁,第389頁。
④ 《紅與黑》上卷第八章《小小風波》(第41頁)描述于連的心理活動:“想到有一種職責要履行,事若不成就會徒留笑柄,甚至滋生自卑,于是,所有樂趣,頓時從他的心頭散佚無余?!?/p>
⑦ 童慶炳、程正民主編:《文藝心理學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