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小河

李曉春

誰的記憶里沒有這樣一條河流呢！伴著歡笑和歌聲，把個童年浸澤得豐豐潤潤；挾著靈動和幻夢，載著我們流向遠方，走向人生的縱深處。你說你就沒有，你總見過湖吧：那是小河的變形；你一定看過海吧：那是小河的無限夸張。我們的祖先就過著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由此產生了華夏文明。如果把長江黃河譽為偉大的母親，那么我家鄉的小河就是我童年親密的玩伴；以風致論，像極了鄰里的阿囡；以厚德論，就是我的娘親。

春天，我們就到小河邊采野菜。河道還沒有蓄水，河床被積雪滋養了一冬，濕潤通透，適宜野菜生長，婆婆丁，苣荬菜，薺薺菜，到處都是。婆婆丁、苣荬菜蘸醬吃，薺薺菜炸醬、包餃子、蒸包子、烙餡餅都是絕好的食材，新鮮可口，不憑農藥化肥、不摻食品添加劑，純綠色食品，有小河春天的味道，總能把青黃不接的時令紐結起來。

夏天，我們到小河里洗澡，與河水做親密接觸。如果有誰忸怩作態，就扒了他的褲子，令其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強行往身上涂泥，或拽或推，請君入甕。沒等回過神來，就圍了一圈，使勁噴水，來個機槍掃射，表意識里就是圖個熱鬧，如小河般歡快。潛意識里就是叫你別太清高，別太各色，只有這樣才能拉近彼此的距離，如果有的話。遠處綠色的田野靜靜地鋪展著，天上的白云靜靜地懸浮著，近處岸上野花靜靜地微笑著，河邊蒲草被歡聲扶搖著，河中清流被笑語激蕩著。唯有農人們被日頭這個暴君管得服服帖帖的，只得起早貪晚，不如我們自由。我們就是《皇帝的新裝》里的孩子，有什么說什么，不藏藏掖掖，日頭再毒也阻礙不了我們的歡樂，我們通過小河跟日頭談自由，講平等。我懷疑所謂天上人間的洗浴篡奪了這里的商標權，它那里一定很蒼白，不然怎么會被取締呢。不過這樣也好，物歸原主，家鄉的小河總算名副其實了吧。

小河有橋，名曰千浪橋，這大概是我經歷的最早的不甚妥帖的修辭應用。橋下有三四個涵洞，我們一個猛子扎下去，出來時童年即將結束了。橋邊不時有婦人洗衣服，一盆一盆的，棒槌在青石板上搗出優美的清韻，河水夾帶她們的說笑，輝映著她們的風姿，悠然逝去。我懷疑她們到河邊洗衣服不過是找一個合理的借口，也懷疑她們嫌家里的鏡子太板結，沒有我們的小河生動。

農閑時我們到河邊放牛，水稗草肥肥壯壯的，給牛兒揮霍；光陰一把一把的，供我們消磨。我們沐著夕陽，踩著蛙鳴，哼著牧童曲回家。夜晚，我跟著大哥乘著月色走進小河的深處捕魚。夜空多么深邃，繁星多么美麗，流水多么清越，蛙鳴多么悠揚，水草的影子多么風致。河水里瀲滟著月光星光，空氣里氤氳著花香草香。有時會升起輕紗狀的薄霧，把個小河月色扮得如詩如畫，如幻如夢。我和大哥下好了晾子，抑或是袖子，在岸邊搭好了窩棚守夜。蚊子也喜歡這如水的月光，可我們一點也不喜歡蚊子。我們找一些干材點著，上面壓些青蒿草，青煙裊裊飄入了夜的深處，把蚊子暫時驅離這清幽的夢境，好讓我們在這清麗的月光下小睡。當我們憑第六感察覺到晾子里袖子里魚兒的吵鬧，就起一次魚，次日早晨，我們就滿載而歸了，如同凱旋的將士。

有兩處水閘、兩道溝渠，為廣闊的稻田輸送乳汁。在水閘外，我初次領略了漩渦的力量，常常拿著一根草棍扔入河中，興奮地看著這位無辜者被漩渦緊緊地吸附，無情地吞噬。不幸的是，工作生活中常常陷入這樣或大或小的漩渦。有的源于自身的一念之差，有的來自他處的明槍暗箭。如今我這條小船雖然銹跡斑斑，總將順利歸航，可惜的是我的一個同學鐵窗數載，虛度了多少時光。在閘門里又是一番景象，我見到駿馬奔騰狀，黃河咆哮狀，微縮版的。令人激動，歡欣鼓舞。這種叫激情的東西生命里不可或缺，無論青年還是老年，反之有可能淪為行尸走肉，難道不是這樣嗎？還有，生命里也需要這種感情宣泄的閘門，可以選擇讀書郊游，可以選擇吟詩作畫、筆走龍蛇，可以選擇健美瘦身，總之除了必要的生存之道，還應準備一些形而上，讓生命之流汩汩蕩蕩，否則隨時面臨枯竭的危險。

秋天，小河水消了，娘親的乳汁豐腴了沃野，豐富了農人的糧倉，小河另有一番情致。我們挽起褲腳到河里摸魚，大多是鯽魚和鯰魚，魚兒沖撞手掌的喜悅一定要大于咬鉤時的喜悅吧。而且我們的魚兒還很生猛，無需強調是魚池里的還是野生的，都一樣味鮮可口，放在今日的魚市上肯定能賣個好價。我們拿著鐮刀到河邊割草，最好是蒿子、莤草一類，抗燒，蒲草次之，就算給小河認真地理了次頭發。

冬天，我們在河道里總能找到一處低洼積水結冰處，成為我們天然的滑冰場，我們拿著釬子，滑著爬犁，用鞭子抽動陀螺也叫鞭嘎的。即便如此，我們的童年在飛速的旋轉中，一點也沒有迷失方向，就如同夏日的小河，總是義無反顧地向前流淌。我們偶爾也冒著風雪，走在干枯的河道里，到河流下游我的姑姑家串門，那里是我人生的第二河埠，姑姑的一聲關愛總能在你的身體里激發出一股股暖流，就像盛夏與我們相伴的小河。河道里避風，如果河底有少許的清雪，我們就是涉水而行了。而今我已走出家門，與小河相別近三十年，其悠長的影子與我的靈魂總是相互纏繞，有時難分彼此，有時倍添思念。別情蘊藉，無法釋懷，故此回憶，繼之賦詩一首，或可表白一二：我可愛的家鄉的小河呦/總是在我的記憶里流淌/挾著童年的幻想/和鄉人的期盼/流向遠方；我歡快的家鄉的小河呦/總是在我的血脈里流淌/從不畏艱難險阻/抱定浪淘沙的信念/流向遠方；我美麗的家鄉的小河呦/總是在我的睡夢中流淌/船兒為我的搖籃/鄉親的叮嚀是催眠曲兒/流水悠悠伴我進甜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