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振東
語義合掌的特有屬性,即對偶出句與對句義同或義近。劉勰《文心雕龍·麗辭》中所舉四個對偶詩例,卻有二例同字對仗。一是司馬相如《上林賦》“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二是王粲《登樓賦》“鐘儀幽而楚奏,莊舄顯而越吟”,形成“乎與乎”、“而與而”同字對仗。這不比“事異義同”的正對更劣嗎?不。因為這里的“乎”是介詞,“而”是連詞,均屬虛詞。虛詞無義,何來合掌?
當然,駢文、辭賦、古風、詞、曲,包括仄韻近體詩,無須避忌同義詞或近義詞對仗;唯獨平韻近體詩,才有這種避忌。而這種避忌,恰源于《文心雕龍·麗辭》。早在南齊末年,劉勰便在此文中指出“正對為劣”,與“避忌合掌”如出一轍,強調對偶兩句不可一義,且例舉同義虛詞相對不在此列。這就說明,詩句存在詞匯意義與語法意義之別。所謂義同,是指具有詞匯意義的同義詞對仗;只具語法意義的同義詞對仗,一般沒有“合掌”一說。因為,虛詞(介詞、連詞、助詞、嘆詞)是幫助實詞(名詞、動詞、形容詞、代詞、數量詞、副詞)遣詞造句的,不表示具體概念,沒有實在意義。因此,虛詞部位同義詞對仗,不視為合掌。如,杜甫“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其中“緣”與“為”義同,但屬介詞,不謂合掌。苑咸“鳥與孤帆遠,煙和獨樹低”,其中“與”跟“和”義同,但屬連詞,不謂合掌。
再者,定語、狀語、補語,則是修飾、限制、補充、說明主語、謂語、賓語的附加成分,不像中心詞那么具有實在意義。因此,附加部位同義詞對仗,一般也不應視為合掌。譬如,杜甫“汝書猶在壁,汝妾已辭房”,其中,“汝”與“汝”義同,但屬定語,不謂合掌。儲光羲“南山晴有雪,東陌霽無塵”,其中“晴”與“霽”義同,但屬狀語,不謂合掌。杜甫“翠柏苦猶食,明霞高可餐”,其中“食”與“餐”義同,但屬補語,不謂合掌。
詩是濃縮語言,盡力避忌重字。但是,增加語言色彩的同字并非不可重復,尤其是“當句對”。如李商隱:“池光不定花光亂,日氣初涵露氣干。但覺游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接離鸞”。還有,仄韻近體也不避忌同義詞對仗,如晚唐韓偓“積雪似長江,長林如斷岸”。甚至,字同義異也可相對。被稱謂“詩中之詩”的詩鐘,有一種“重瞳格”,專門提倡平仄兩用意義相殊的同字對仗,如“教能相長原無類,學貴專長自有功”,便是例證。所謂“反對為優,正對為劣”,僅是提倡對仗語義相反或不可一義而已。然而,反對居少,正對居多,也是事實。如果,一個比喻不足表現,用一對比喻完善,如此正對也可謂優。如杜甫“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兩句并列詩句,用“兩個”與“一行”、“黃鸝”與“白鷺”、“鳴翠柳”與“上青天”正對,照樣繪出一幅天地仰俯聲色相兼的戰后“祥和圖”。
由此可見,包括附加部位在內,一律稱謂“同義詞對仗即為合掌”,顯然是不準確的。相反,包括骨干部位在內,籠統稱謂“偶然一對同義詞對仗也不要緊”,也是不恰當的。
明代胡應麟《詩藪》云:“作詩最忌合掌,近體尤忌,而齊梁人往往犯之,如以‘朝對‘曙,將‘遠屬‘遙之類。”南朝王籍《入若耶溪》“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即屬此類。兩句單讀,一動一靜,名句也;兩句合讀,語義雷同,合掌也。不管蟬之羽翼發聲,還是鳥之喉腔發聲,“噪”與“鳴”均為叫聲;“靜”與“幽”,皆是幽靜之意;“逾”與“更”一義,屬副詞狀語,可以不計。兩句語義是:蟬叫林中更加幽靜,鳥叫山里更加幽靜。詩句雖短,卻是復句。“噪”與“鳴”是謂語,“靜”與“幽”也是謂語,同屬詩句骨干成分。因此,南宋蔡寬夫《詩話》一針見血地指出:“晉宋間詩人造語雖秀撥,然大抵上下旬多出一意。……如‘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之類,非不工矣,終不免此病。”北宋荊國公王安石,不忍義同,出手剪裁,為后人留下避忌合掌之范例,也博得北宋兩大名家一致好評。文學家沈括《筆談》曰:“王荊公以‘風定花猶落對‘鳥鳴山更幽,則上句靜中有動,下旬動中有靜。”詩論家李頎《古今詩話》也說:“古人有‘風定花猶落之句,舒王對以‘鳥鳴山更幽,上句靜中有動,下旬動中有靜。”法國古典美學家萊辛則說:“媚比起美來,所產生的效果更強烈。”他指的美,即靜態的美,媚即動態的美。舒王借句,用出句“先靜后動”,與對句“先動后靜”,錯落搭配,化美為媚,媚美相生,技高一籌。
謂語部位,不允許同義詞對仗;主語與賓語,也不允許同義詞對仗。如宋之問“馬上逢寒食,途中屬暮春”,“馬上”與“途中”義同,且屬主語;“寒食”與“暮春”時令相近,且屬賓語。紀昀故評:“馬上、途中,寒食、暮春,未免合掌。”因為,主謂賓部位,是詩句骨干成分,每個字都有實在意義,一對同義詞也不允許對仗。如元薩天錫“地濕厭聞天竺雨,月明來聽景陽鐘”。山東一叟曰:“此聯固善,聞、聽二字一合耳。”薩問:“當易何字?”叟曰:“唐人有‘林下老僧來看雨,如把‘聞字改成平聲‘看字,即可避合耳。”薩聽罷,俯首恭拜一字之師。因“聞”與“聽”一義,均為謂語,非改不可。修改一字,即避合掌,且聲色相兼,已成詩壇歷史佳話。
顯然,近體骨干部位的對偶,兩字不可一義,兩詞或兩句更不可一義。但是,判斷語義雷同,并不完全以詞匯或意象符號同異為準,而是以詞匯或意象符號所指是否為同一意義的事物為準。如果是指同一意義的事物,即為合掌;如果不是,即不為合掌。譬如某人《撰韓信聯》:“生死一知己,存亡兩婦人”。其中“生死”與“存亡”義同,但各有所指,隱義不同
“一知己”是指“獨知韓信”的齊人辨氏蒯通。他曾預言,“足下為漢則漢勝,與楚則楚勝”,但“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公蓋天下者不賞”,此路則死;“莫若兩利而俱存之,參與天下,鼎足而居”,此路則生。直至韓信招致殺身之禍時,方醒悟“恨不用蒯通計”。元馬致遠《蟾宮曲·嘆世》道:“韓信功兀的般證果,蒯通言哪里是風魔?”兩婦人乃指漂母與呂后。韓信布衣時,家境貧寒,常從人寄食飲。一天,信釣于城下。一位在河邊漂洗衣物的老婦,見信饑,饋飯食,數十日,使信賴以存命。韓日“我必有以重報母。”漂母怒曰:“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乎!”從此,韓信謹記此訓,仗劍從戎,自食勇略,屢立戰功。當封為楚王時,召漂母,賞千金。晉陶淵明詩曰:“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另位婦人呂后,致使韓信亡命。信曾擅自收留項羽亡將鐘離昧,高祖詔楚捕昧,昧自盡。信持其首面君,高祖下令武士縛信,載車押至雒陽后赦免,降為淮陰侯。后來,有人告信欲襲呂后、太子。呂后欲召,恐其不就,乃與蕭相國謀,給信入賀,當即被誅。馬致遠《蟾宮曲·嘆世》曰“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由此可見,生死與存亡,表義相同,隱義相異,各有所指,不謂合掌,乃千秋萬代名聯也。
同理,毛澤東“獨有英雄驅虎豹,更無豪杰怕熊羆”,有人說是兩句義合,其實不然。說它不是合掌,也是兩對意象各有所指。當時背景,“虎豹”喻指美帝,是說1953年在朝鮮戰場上,獨有英雄的中朝人民,趕走了世界頭號兇惡的美帝國主義;“熊羆”喻指蘇修,是說1962年在共產國際斗爭舞臺上,更無堅定的馬列主義者,懼怕全球一號囂張的修正主義。帝國主義與修正主義當屬含義不同的兩個概念,不能混為一談。因此,作為賓語的“虎豹”與“熊羆”,非但不是合掌,而且比喻貼切、形象逼真、氣勢磅礴的兩對意象組合,當屬鳥獸小類工對。至于,“英雄”與“豪杰”,也是表象相同,隱象相殊。英雄,是指中朝兩國人民;豪杰,是指世界各國馬列主義者,可謂“事同義異”,也屬含義不同的兩個概念。詩鐘,允許長進之“長”與特長之“長”同字對仗;楹聯允許各有所指的“生死”與“存亡”相對;近體詩,為何不允許義殊的“英雄”與“豪杰”對仗呢?當然,欲改也行。既不屬“英雄”,又不畏“熊羆”,獨有“獵手”。如將“豪杰”改為“獵手”,此聯仍是“壯日月,呈大美”的千古豪句。
有人借此譏笑毛澤東,這是孤陋寡聞少見多怪。甭說沒有合掌,即便合掌了,也不應當笑柄。詩圣杜甫“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云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圣顏”,即語法結構合掌;“花濃春寺靜,竹細野池幽”,其中“靜”與“幽”義合;詩魔白居易“山形如峴首,江色似桐廬”,其中“如”與“似”義重。況且,孟浩然、崔顥、許渾、韋莊諸名家,皆有語義犯復之作。可他們,哪一位因此被摘去“偉大詩人”桂冠呢?詩人偶爾出點瑕疵,當是正常現象,無可厚非。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后人應以前賢荊國公為榜樣,發現“合掌”,憐花惜玉,出手剪修便是,毫無中傷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