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煌
柳永有一首寫杭州的《望海潮》:“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崛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一位詩友切磋于我說:《望海潮》上片在“煙柳畫橋”的一片承平氣象中,插入“怒濤卷霜雪”,“怒”字會否破壞整個“清嘉”的氛圍?詩友所提乃詩歌中不同性質的意象即異質意象之間的諧切問題。細按此詞,上片起頭為“提”,以“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挈出描寫的兩個重點:“東南形勝”和“都會繁華”。以下為“承”。“煙柳畫橋”三句和“市列珠璣”三句寫“繁華”,“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寫“形勝”。這樣寫,突出了杭州的兩個主要特色:地理上有錢塘江之天險,經濟上得大都會之富足。兩者都是客觀存在的景象,也是詩人著意表述的亮點,統一于贊美杭州之主旨,并不矛盾。
不過,由此而想到,一首詩中異質意象是否諧切,確需從深層結構和意蘊等方面細加辨析,不宜輕下“不諧”之結論。請看陸游的《秋夜示兒詩》:“吳下當時薄阿蒙,豈知垂老嘆途窮。秋砧巷陌昏昏月,夜燭簾櫳裊裊風。縮項鳊魚收晚釣,長腰粳米出新礱。兒曹幸可團圈語,憂患如山一笑空。”陳如江先生認為此詩“景不諧情”。他分析說:“前二句點出自己垂老途窮之可嘆,然接連描寫的卻是朦朧淡月照深巷,裊裊輕風透簾櫳,更有縮項鳊魚之味美,長腰粳米之飯香。情景交融的基本要求是情哀則景哀,情樂則景樂,而此詩的感情與景物之間如此不諧,不由令人對其是否有所嘆產生懷疑。”(陳如江《古詩指瑕》)竊以為,僅就一聯“嘆途窮”與中二聯的關系而言,如唯循陳先生之思路將中二聯“坐實”為續寫詩人自身,則其上下意象之間有質異欠諧之嫌。但若開闊思路,轉換角度,結合尾聯作整體性和深層性分析,則可窺察到其貫穿首尾的內在意脈:首聯哀嘆自己垂老途窮,中二聯并不按常套去寫與“途窮”相關聯的情、景、事,而是以映襯之法,從眼前景宕開轉寫別人的秋夜生活,到尾聯才歸結自身而傾吐心聲:盡管我們過不了秋月夜風中品嘗晚釣鳊魚和新礱粳米的生活,但值得慶幸(“幸可”為全詩收筆歸旨之關捩,不可忽略)的是能夠和兒女們團聚在一起說話談心而享受天倫之樂,即便有如山的憂患,我也以“一笑”置之而讓其“空”矣!這樣寫,非但無“不諧”之虞,反而比一味寫“途窮”之景況,意脈更深折,內容更深廣,感慨更深沉。
如果異質意象在同一詩中,內不契意切旨,外不協象聯篇,則難免有“欠諧”之疵。據載:“張志和《漁父詞》云:‘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顧況《漁父詞》曰:‘新婦磯邊月明,女兒浦口潮平。黃魯直取二詞合為《浣溪沙》一闋云‘新婦磯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驚魚錯認月沉鉤。青箬笠前無限事,綠蓑衣底一時休。斜風吹雨轉船頭。東坡云:‘山谷此詞,清麗新婉,其最得意處,以山光水色贊花貌,真得漁父家風。然才出新婦磯,便入女兒浦,此漁父無乃太闊浪乎?”(見《詞苑叢談校箋》,清·徐魷編著,王百里校箋)新婦磯和女兒浦為兩地名,黃魯直好奇,“偶以名對而未有所付”,適取二詞合為《浣溪沙》時,特意將兩地名寫入。但黃詞起句的“眉黛愁”是表現愁苦的意象,二句的“眼波秋”卻是表現怡悅的意象,第三句從側面極寫人之美麗,下片集中描寫漁父之樸質形象和淡適情趣,全詞并沒有通過各意象的有機聯系,形成集愁苦和怡悅兩種情調于一體以產生襯托效果的氛圍和旨趣。因此,表面上看,兩個地名句盡管結構勻整,但由于“眉黛愁”和“眼波秋”這兩個異質意象缺少外在的語象聯接和內在的意脈勾聯,兩者之間并不“諧”,與下片所寫的漁父情調也不“切”,無怪乎讓東坡幽了一默:漁父才出“眉黛愁”的新婦磯,便人“眼波秋”的女兒浦,“無乃太闊浪乎!”黃魯直晚年“亦悔前作之未工”,乃以憲宗畫像求玄真子文章事,改用《鷓鴣天》另填一《漁父詞》云:“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朝庭尚問玄真子,何處如今更有詩?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人間欲避風波險,一日風波十二時。”。知詩如黃魯直者仍不免犯此毛病,吾輩不亦應更慎為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