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紳
《中華詩詞》2016年第1期刊登了畢振東先生的評論文章《對仗不宜分解到單字——與鐘振振教授商榷》。該文(以下簡稱《畢文》)詳細論述了對仗必須是同類詞,或語法結構相同的詞組,或句法相同的單句,或句型相同的復句等,斷言“衡量對仗只能以語法結構規則為標準,不能以個人思維方式為依據”。結論是:“‘對仗宜分解到單字不切實際,是有違語法規則的論斷。”可謂斬釘截鐵,擲地有聲。果真如此嗎?
質疑一:詞的對仗,是否必須同類?
王力先生在《詩詞格律》中說:“對偶的一般規則,是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形容詞對形容詞,副詞對副詞。”既云“一般”,必有特殊。請看王力先生在《漢語詩律學·近體詩的對仗》中的論述:關于對仗的規矩,名詞和名詞相對,動詞和動詞相對,形容詞和形容詞相對,只是一個很粗的說法。“其實,在詩句里,只有名動兩種詞為主要的成分,尤其是名詞必須和名詞相對;形容詞有時可認為與動詞同類(尤其是不及物動詞),相為對仗。”又在該書《對仗的種類》中說:“詩人們對于動詞副詞代名詞等,都沒有詳細的分類;形容詞中,只有顏色和數目(如果把數目認為形容詞的話)是自成種類的,其馀也沒有細分。”在《對仗的講究和避忌·鄰對》中,王力先生列舉了20個類目。其中“第十一,人倫與代名。如‘魚鱉為人得,蛟龍不自謀。(杜甫《江漲》)第十二,疑問代詞及“自”、“相”等字與副詞。如‘誰言斷車騎,空憶盛衣冠!(王維《故太子太師徐公挽歌》)第十三,方位與數目。如‘爽氣中央滿,清風四面來。(呂溫《道州夏日郡內北橋新亭書懷》)第十四,數目與顏色。如‘相隨萬里日,總作白頭翁。(杜甫《寄賀蘭鍤》)第十九,副詞與連介詞。如‘來往皆茅屋,淹留為稻畦。(杜甫《自滾西荊扉且移居東屯茅屋》)第二十,連介詞與助詞。如‘暢以沙際鶴,兼之云外山。(王維《泛前陂》)”在《近體詩的語法(上)·詞的變性》中,王力先生舉例論證了名詞作動詞用、名詞作形容詞用、動詞作形容詞用、形容詞作動詞用和動詞作副詞用等幾種情況后,著重指出:“因為動詞可作副詞用,所以動詞可與副詞為對仗,尤其是表示精神行為昀動詞。例如杜甫《喜達行在》:‘猶瞻太白雪,喜遇武功天。《吹笛》:‘胡騎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綜上可見,除性質相同的字詞在并列語句的相同位置構成對仗這種正格外,不同性質的字詞也可以構成對仗,它們應該是字詞對仗的變格。
究其變格之由,古人對仗講究的是字與字相對,即實字對實字,虛字對虛字。據黎錦熙先生主編的《國語詞典》解釋:“舊日詞章家不甚研析詞性,惟略依其具體與否而分虛實,大概名、代等詞為實字,其馀皆為虛字。”這種解釋與上述所引王力先生的論述,在實質上是一致的。
質疑二:詞組、單句和復句的對仗是否必須結構相同且各自相對?
《畢文》認為,詞組、單句、復句的對仗必須結構相同,但對照王力先生的有關論述后發現,《畢文》的這一論斷也是有片面性的。王力先生在《古代漢語-唐詩的對仗》中說:“近體詩的對仗,和駢體文的對仗一樣,句法結構相同的語句相為對仗,這是正格。但是我們也應該注意到,近體詩的對仗還有另一種情況,就是只要求字面相對,不要求句法結構相同。”這一論述也同見于《詩詞格律·對仗的語法問題》為了幫助讀者理解這段話的涵義,王力先生還舉了好幾個例子。如杜甫的《八陣圖》:“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三分國”是“蓋”的直接賓語,“八陣圖”卻不是“成”的直接賓語。韓愈的《精衛填海》:“口銜山石細,心望海波平。”出句“細”是修飾語后置,“山石細”的意思是“細山石”;對句“海波平”是主謂結構,“海波”是主語,這個主謂結構用作動詞“望”的賓語。蘇軾的《有美堂暴雨》:“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出句的“吹海立”是兼語式,對句的“過江來”是連動式。毛澤東的《贈柳亞子先生》:“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太盛”連上讀,是“牢騷”的謂語;“長宜”連下讀,是“放眼量”的狀語。“腸斷”連念,是“防”的賓語;“放眼”連念,是“量”的狀語,二者的語法結構也不相同。
質疑三:對仗不宜分解到單字嗎?
《畢文》反復強調的對仗不宜分解到單字的理由是:“由一個語素構成的單純詞,當然不宜分解;由兩個或兩個以上語素構成的合成詞,多數不宜分解。況且,多數不工的對仗即使分解到單字,詞類仍不相合。”這里,有必要對這一命題的來龍去脈先進行一個簡單的梳理:畢先生“對仗不宜分解到單字”的命題,是針對鐘振振先生“對仗宜分解到單字”而提出來的。命題的主語是“對仗”,它是“分解到單字”的前提。如果分解到單字后不能構成對仗,那么,分解就失去了價值。《畢文》所說的單純詞不宜分解,合成詞多數不宜分解,以及分解到單字后詞類仍不相合等等情況,都沒有說到點子上。只有當分解到單字以后構成了字面相對,分解才是有效的。
眾所周知,有經驗的詩人在創作對仗的聯語時,為了表情達意的需要,常常從可選擇的字詞中反復比對、調換、構架,直至完全滿意為止。在這一反復推敲的過程中,作者看重的是字面的對仗,即如王力先生例舉的“山石細”對“海波平”,“吹海立”對“過江來”,“牢騷太盛防腸斷”對“風物長宜放眼量”,等等。鐘先生“遷移曾活國,苦難只生民”也屬于這類作者自構短語而結構不相平行者。此外,還有固定詞組的對仗,如“九頭鳥”對“三腳貓”;借對,如“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八尺為尋,倍尋為常);同義與連綿,如“池邊轉覺虛無盡,臺上偏宜酩酊歸”;反義與連綿,如“雁行斷續晴天遠,燕翼參差翠幕斜”等等。這些應該都是作者分解到單字后構成的對仗。
質疑四:關于兩例杜詩的品評。
為了給“多數不工的對仗即使分解到單字,詞類也不盡相同”找例證,《畢文》對杜甫《登高》的名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進行了這樣的評析:“‘無對‘不是動詞對副詞,‘邊對‘盡是名詞對動詞,均不符合同類對仗規則。”我們且看王力先生在《漢語詩律學·對仗的講究和避忌》中的論述:“‘無和‘不,一個是動詞,一個是副詞;但因為它們都是否定詞,所以常被用為對仗。這樣,‘無字下面自然是名詞,‘不字下面自然是動詞或形容詞,在詞性上雖不相對,也可以認為相對。”
另外,《畢文》還節外生枝地對杜甫《秋興》“香稻啄馀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進行批評說:“單從語法結構分析沒有問題,但不合邏輯且語義不通,有悖常理。香稻如何啄馀,碧梧如何棲老,何來鸚鵡粒,何來鳳凰枝?這種倒裝句應該再倒裝過來,寫成‘鸚鵡啄馀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才能成為規范之詩句。”王力先生好像早已預見到這種非難,他在《詩詞格律·語序的變換》中指出:“有人以為就是‘鸚鵡啄馀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那是不對的。‘香稻、‘碧梧放在前面,表示詩人所詠的是香稻和碧梧。如果把‘鸚鵡‘鳳凰挪到前面去,詩人所詠的對象就變為鸚鵡和鳳凰,不合秋興的題目了。”在《漢語詩律學·倒裝法》中,王力先生更是大加夸贊道:“一經倒裝,就覺得特別新穎,不落平凡。‘鸚鵡粒和‘鳳凰枝,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所啄馀者已經不是普通的香稻,而是鸚鵡之粒,所棲老者已經不是普通的碧梧,而是鳳凰之枝。杜甫這兩句詩和他的‘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都可認為警句。”“都是妙手偶得之,不是可以著意摹仿得到的。”
上述管見如有失妥之處,懇望專家學者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