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宗輝
對詩詞的起結,早已有人作過不同的分類。但是,專門就律詩的收結析其囊括之密、深化之遠,至今仍然難以見到。特別是“律詩的中間四句要求對仗,一般人寫起來只好在原地迂回深化,把筆力集中在自由舒展的結聯二句。但是在最后兩句中既要收結全詩,又要加深詩意,卻是非常難的。這就是人們很少在律詩的末聯中發現更多名句的原因所在”(王向峰《文學的藝術技巧》)。律詩的收結佳句至為罕見,我們就更要探索總結其規律。
細節刻畫。在詩詞中,有時一個細節就是一個故事,或者能憑它構造一個故事。譬如杜甫的《九日藍田崔氏莊》:“老去悲秋強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承五六兩句,抬頭仰望秋山秋水,如此壯觀;低頭細想,人事難料。趁著醉意,手把茱萸仔細端詳:明年此際,還有幾人還健在,佩帶著你再來聚會呢?上句“知誰健”的深問,下句“仔細看”的專注細節,表現了詩人沉重的心情和深廣的憂傷,盡顯悲傷情懷。胡應麟評這個結尾:“大率唐人詩主神韻,不主氣格,故結句率弱者多。惟老杜不爾,如‘醉把茱萸仔細看之類,極為深厚渾雄。”(《詩藪》內編卷五)朱彝尊更說:“把茱萸看山水,有俯仰無窮之慨。”(《杜詩評本》卷十六)
律詩的這種收結法最動人心弦。老杜的《蜀相》向來受人推崇。“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詩人追羨諸葛亮是自古以來難得被君主知遇、重用的賢才。他有幸獲得了這樣一個“千年等一回”的大好機遇,可是偏偏“出師未捷(一作“未用”,即未展其用之意)身先死”,于是就格外使得壯志未酬而又報國無門的人深深痛惜。“淚滿襟”的細節,是為“萬古英雄才高不遇者統一灑淚”(李因篤語)。從陳增杰《唐人律詩箋注集評》可知,歷來學人對此法都予以好評:“頓轉作收,用筆提空,故異常得勢。”(吳闿生《唐宋詩舉要卷五引》)“折轉而下,當時后世,悲感并到。”(弘歷《御選唐宋詩醇》卷十五)“慷慨涕泗,武侯精爽,定聞此哭聲。”(浦起龍《讀杜心解》卷四之一)詩人有時刻畫一個動作細節,還宕開更廣闊的圖景,如白居易的“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等;有時描繪一句普普通通的話,銘心鏤骨,如劉長卿《江州重別薛六柳八二員外》的“今日龍鐘人共老,愧君猶遣慎風波”等。
心理想象。大凡人的認識、情感與意志活動都屬于心理活動。在詩的寫作中心理活動經常表現為想象、夢境和內心獨白等幾種。“盧家少婦郁金堂(一作“香”),海燕雙棲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誰謂(一作“知”)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沈儉期《獨不見》)這首詩一二句寫少婦閨中獨守,并以燕雙棲反襯人獨宿,睹物傷情。中間四句寫丈夫戍邊已有十年之久,音訊不達,在寒風摧木葉的秋夜,少婦怎么也睡不著,長夜里一直想著征戍遼陽的丈夫,表現了“憶遼陽”的愁思之重。最后展示少婦愁苦至極的內心獨自,誰能了解我獨處深愁的心緒,只有那皎皎明月照耀著帷帳,更加撩發這寒夜難禁的愁思。這個結尾用獨愁囊括黃葉飄飛、十年征戍、音書早斷的苦況,不能不使人產生“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的推想和“但愿人長久”的微愿。少婦一定淚流滿面,既有趕制征衣寄夫之熱望,也少不了有久戰白骨無人收之擔憂。王夫之《唐詩評選》對這首詩評價甚高:“從起入頷,羚羊掛角;從頷人腹,獨繭抽絲。第七句獅吼雪山,龍含秋水,合成旖旎,韶采驚人。古今推為絕唱,當不誣。”姚鼐更說:“‘盧家少婦一章,高振唐音,遠包古韻,此詩神到之作,當取冠一朝矣。”(《今體詩鈔·序目》)這首詩是不是“取冠一朝”暫且不說,這個內心獨白的結尾無疑是富有深意的。
想象收結如杜甫的五律《月夜》:“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兩地愁思苦念,想象別后重逢,不但收結全詩,而且還延伸遙想到未來,悲苦不絕,擴大了詩的時空境界。詩人沒想回家后和妻子一起望月的欣然情景,又把對妻子的思念之情推進更遠的一層,讓人回味無盡。正如喻守真所評:“情深一往,至于如此。”(《唐詩三百首詳析》)
興法余韻。詩人的情感志趣表達將盡未盡時,便置情而拾景,誘導讀者從結句具體的景物中揣摩詩味,深化詩意,這是很好的一種收結法。日本詩僧遍照金剛《文鏡秘府論》(又稱《文筆眼心抄》)“地卷·十七勢”中的第十條:“含思落句勢者,每至落句,常須含思;不得令語盡思窮;或深意堪愁,不可具說。即上句為意語,下旬以一景物堪愁,與深意相愜便道。仍須意出成感人始好。”李益《喜見外弟又言別》:“十年離亂后,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名憶舊容。別來滄海事,語罷暮天鐘。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幾重?”這首詩前面六句寓情于敘事之中,別后滄海事,一時難以言罄。一談起來不知不覺天色昏暗了,可是明天又要分別。喜相逢,難別離,這種難舍和無奈之情盡在巴陵道上蒼蒼茫茫的秋山中,讓人回味不盡。正如喻守真在《唐詩三百首詳析》中所評:“情事歷歷,情話殷殷,意中有傷亂感時之慨。”老杜《旅夜書懷》亦如此,頸聯意猶未盡,末聯以“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比興。詩人雖有文章之名,卻無濟世之機,引發讀者深思:這么大的天地,竟然沒有一個名詩人的立足之地!這是詩人之悲,還是時代之悲?
另辟境界。詩的結尾另辟境界指折轉處境,本想應該海闊天高,可是仍舊避免不了悲苦的命運。如唐代盧綸的《晚次鄂州》:“云開遠見漢陽城,猶是孤帆一日程。估客晝眠知浪靜,舟人夜語覺潮生。三湘愁鬢逢秋色,萬里歸心對月明。舊業已隨征戰盡,更堪江上鼓鼙聲。”家中的產業、自身的功業都已在流亡之前,被軍閥混戰的征戰所吞沒殆盡,可不曾想流落到此,競在深夜的清月江水之上聽到軍中敲起的戰鼓聲!這樣,詩的尾聯既擴大了詩境空間,又深化了思想內容。國破家亡漂泊業盡,把思鄉與憂國、慨身與慨世緊密結合起來,不僅僅是個人流浪無休無止,而且反映了更加廣闊的社會畫面。杜荀鶴《山中寡婦》的結尾“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與此相類。那因兵喪夫的山中寡婦,即使到更偏僻的深山中去,也避免不了“桑柘廢來猶納稅,田園荒后尚征苗”的苛政,也擺脫不了“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的不幸。這就把個人的悲苦身世和國家苛酷的政治結合起來,大大地深化了詩的思想內容。李白《送友人》的結尾“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與此相似,分別之際,轉眼視馬,沒想到連馬都舍不得離別,更何況是人呢?這種襯托顯然有深化詩意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