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淑陽
亞歷山大·勃洛克說:繪畫教人怎么去看和怎么才能看見。遲子建《霧月牛欄》的凄美源自在霧靄中看見,看見之后,故事就來了。所以,這是眼睛的悲劇。當然,看見之后,不說,憋在心里,就有了壓抑,可這還不至于悲劇。再者,眼睛可以選擇不看,雙目一閉,就把故事繞開了,回避了。看見了別人視而不見的,道出了羞于啟齒的,只一句,就天真如實地出賣了自己,故事就這樣被招惹來了。可是,前提還得是看見。
《霧月牛欄》講述了一個關于“看見”的故事:一個霧月的夜里,年幼的寶墜窺見了繼父和母親的云雨之事。孩子并無心掩飾他所知道的一切,他“堂而皇之”地在繼父面前道出了他的所見。 繼父的窘迫、盛怒、怨恨與無助最終壘成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暴力入口,從這個入口進去,便輕易越過了莊稼人單薄的理智。他終于失手打了寶墜,卻不曾料到寶墜身體失去平衡,一頭撞向牛欄,成了傻子。從那以后,傻子寶墜再不愿意住在有人的屋子,而日夜與牛為伴。隨后的故事,寫著“救贖”。
無疑,“救贖”是一個正確的主題詞。于是,我用這把鑰匙開啟了一扇門,卻發現很多人已經在里面了。我感到自己像是拿著旅游指南的觀光客,看著指南上寫著什么地方該去,卻忘記了旅行的意義是去尋找最美的地方;指南把大伙趕到一個地方去,美就被破壞了。于是,我看到的不是美景,不是意義,而是人頭攢動,是被惡意分享的美的肢解,是意義的簡化。當我手持旅游指南的時候,我在看,忘卻了如何看見。于是,我開始嘗試逃離這個安全的解讀范圍。
如果一部作品的作者沒有對我敞開心扉,我讀到的永遠是我自己;我用我的經驗建造了別人的作品。《霧月牛欄》討論“贖罪”無疑,可是,當有恃無恐地使用這個主題詞時,卻很容易形成一種思想上的懶惰,而將作品中復雜的意義化約。在我看來,“贖罪”更像是一種文本策略,旨在呈現“贖罪不得”的內心困境。繼父最終贖罪了嗎?答案是絕望的否定。寶墜并未原諒他,而他亦未原諒自己。傻孩子寶墜一句“你死了,還有一個新叔來”把這絕望說透了;他臨終未能如愿為寶墜建造一間新屋,把這否定坐實了。繼父奮力地救贖著自己,在外人看來,他對寶墜的愛早已超過自己的親女兒。然而,愛對道德的罪感無能為力,男人從沒敢將打壞寶墜的事與妻子坦白。因為這個秘密,他選擇站成異常孤獨的姿態,死守住心內的死角,他走不出,別人也進不去。這個姿態是他全部的尊嚴與生命:分享秘密,無異于在道德上自殺;守持秘密則更像慢性自殺,一種不能承受的沉重感綿綿不絕地嚙噬著他的筋骨。不說,他仍是外人眼中的“好人”,他卻永遠不肯原諒自己內心的卑微和懦弱。從懺悔的一開始,他就把自己鎖在“第二十二條軍規”里,說還是不說?都是痛苦,都是絕望。不說,于是,活得更卑微,更懦弱,更絕望。贖罪,從一開始,就是贖而不得。只要寶墜還活著,他就是這個日漸萎靡的男人永遠的罪與罰。
遲子建是寫“傻子”的老手,她筆下的傻子們有著無限豐富的內心;與其說他們呆傻,不如說他們體現了莊子意義上的“混沌”境界,也即那種未經人工開鑿的赤子狀態。《采漿果的人》中的大魯和二魯、《青草如歌的正午》中的陳生、《偽滿洲國》中的阿勇莫不如此。傻瓜也有心靈嗎?遲子建善于引導她的讀者走進傻瓜的心靈,并與他們的靈魂產生共振。繼父一拳將寶墜狠狠定格在七歲,七歲的孩子將世界和他人都收納進內心的一隅,其他地方則盛著天馬行空奇思怪想。這世界彎路太多,寶墜不走,他以最直接的方式簡樸有力地活著。他每天與牛聊天,并堅信這是一群比人更值得信任的伙伴。他總愛無窮無盡地追問關于這個世界的道理:系梅花扣是誰教會的?叔叔走了,會來新叔,生命的直覺問“我是從哪來的”?這一問便問到根本上。當同母異父的妹妹雪兒告訴他,系梅花扣其實是親爸教他的,寶墜便收獲了一份完整健全的記憶。對于“生父”的意識,就像一個倒影,當特意伸手觸摸時,便消失不見了;靜候水平,那倒影又現。朦朧,又若即若離,割舍不去;一問一答,寶墜直覺地尋找著一種與自己和平相處的方式。寶墜的生活是內心的,繼父永遠想用一間屋子作為補償,這當然是答非所問,是永恒的誤解。繼父的贖罪也成了永恒的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