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桓宇
“我曾在鄉間一處住所度過許多個夏季。我不時在懷念這些夏季,……對我來說,它們很可能已經一去不復返,永遠消逝了。就像任何失而復現的情形一樣,它們的失而復現全憑一種偶合。有一天傍晚,天在下雪,我從外面回來,在屋里坐在燈下準備看書,但一時沒法暖和過來。這時,上了年紀的廚娘建議我喝杯熱茶;而我平時是不大喝茶的。完全出于偶然,她還給我拿來幾片烤面包。我把面包片放到茶水里浸了浸,放進嘴里;我嘴里感到它軟軟的浸過茶的味道,突然,我產生了一種異樣的心緒,感到了天竺葵和香橙的芳香,一種無以名狀的幸福充滿了全身……驟然間,記憶中封閉的隔板受到震動松開了,以前在鄉間住所度過的那些夏天,頓時涌現在我的意識之中,連同那些夏天美好的早晨,一一再現了。我想起來了:原來我那時清晨起來,下樓到外祖父屋里去喝早茶,外祖父總是把面包干先放進他的茶里蘸一蘸,然后拿給我吃。但是,這樣的夏季清晨早已成了過去,而茶水泡軟的面包干的感覺,卻成了那逝去的時間——對智力來說,它已經成為死去的時間——躲藏隱匿的所在”。普魯斯特《駁圣伯夫》中的這段文字,后來擴展改寫成了他的《追憶似水年華》中“瑪德萊娜小點心”那個著名的論述。他的這種不斷重復的關于點心的半虛構式的文學論述,其實就是要講人的一種回憶體驗,多年前的記憶陡然在一個小小的食物中被激發出來,變成一種非意愿的、不由自主的回憶,(雖然說其實他對這種回憶的描寫是反復修改的,很刻意的)這種回憶可以由許多種不同的小的東西所觸發,可以是面包,也可以是點心,也可以是其他的食物,甚至其他的東西,類似的一件事。他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形容說:“這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除了同他上床睡覺有關的一些情節和環境外,貢布雷的其他往事對他來說早已化為烏有。有一年冬天他回到家裏,他母親勸他喝點茶暖暖身子,接著拿來了一塊‘小瑪德萊娜的點心,看來像是用扇貝殼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當時他的心情很壓抑,掰了一塊‘小瑪德萊娜放進茶水準備泡軟后食用。但當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他的上顎,頓時使他渾身一震……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接著他說:
“然而,回憶卻突然出現了:那點心的滋味就是我在貢布雷時某一個星期天早晨吃到過的‘小瑪德萊娜的滋味(因為那天我在做彌撒前沒有出門),我到萊奧妮姨媽的房內去請安,她把一塊‘小瑪德萊娜放到不知是茶葉泡的還是椴花泡的茶水中去浸過之后送給我吃。見到那種點心,我還想不起這件往事,等我嘗到味道,往事才浮上心頭;……雖然點心的四周還有那么規整,那么一絲不茍的褶皺。但是氣味和滋味卻會在形銷之后長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毀,久遠的往事了無陳跡,唯獨氣味和滋味雖說更脆弱卻更有生命力;雖說更虛幻卻更經久不散,更忠貞不矢,它們仍然對依稀往事寄托著回憶,期待和希望,它們以幾乎無從辨認的蛛絲馬跡,堅強不屈地支撐起整座回憶的巨廈。”
但是,更有趣的是,母親給他在這一年冬天吃點心的這件事情,本來就是普魯斯特寫在書中的回憶,但就是這樣的一個回憶當中,普魯斯特又記起了當時因為這個點心而激發起來的更深的回憶。這個例子非常有趣一點,像是在回憶中嵌套著回憶。那個瑪德萊娜點心就像是一個內心的繩索,我們順著這個線索一路往下,一層層剝開回憶,直到記憶的最深處。普魯斯特說氣味和滋味支撐起了“回憶的巨廈”,這個比喻一下子把記憶這種感受空間化了。接下來我們可以看到,回憶的線索牽扯出來的是整個空間的記憶:“雖然我當時并不知道——得等到以后才發現——為什么那件往事竟使我那么高興,但是我一旦品出那點心的滋味同我的姨媽給我吃過的點心的滋味一樣,她住過的那幢面臨大街的灰樓便像舞臺布景一樣呈現在我的眼前,而且同另一幢面對花園的小樓貼在一起,那小樓是專為我的父母蓋的,位于灰樓的后面(在這以前,我歷歷在目的只有父母的小樓);隨著灰樓而來的是城里的景象,從早到晚每時每刻的情狀,午飯前他們讓我去玩的那個廣場,我奔走過的街巷以及晴天我們散步經過的地方。就像日本人愛玩的那種游戲一樣:他們抓一把起先沒有明顯區別的碎紙片,扔進一只盛滿清水的大碗里,碎紙片著水之后便伸展開來,出現不同的輪廓,泛起不同的顏色,千姿百態,變成花,變成樓閣,變成人物,而且人物都五官可辨,須眉畢現;同樣,那時我們家花園裏的各色鮮花,還有斯萬先生家花園裏的姹紫嫣紅,還有維福納河塘裏飄浮的睡蓮,還有善良的村民和他們的小屋,還有教堂,還有貢布雷的一切和市鎮周圍的景物,全都顯出形跡,并且逼真而實在,大街小巷和花園都從我的茶杯中脫穎而出。”
所以說,“貢布雷”作為一個地方,成為了記憶的所系之處,也成了回憶最后的主體。地理作為一種空間,永遠是鄉土最好的落腳點,就像是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鎮一樣,都是記憶所系之處。或者說,地方,作為一個地理的物質基礎,成為了盛放記憶的容器。
這里所用皮耶-洛哈的記憶所系之處,似乎有些強行挪用概念之嫌,因為這是一個歷史學的概念,但是我還是愿意把它放到文學的領域來談。因為皮耶-洛哈提出這個歷史概念的前提是文學式微,傳記歷史代替了文學的功能,但很明顯在我們中國的這個語境還不是這樣的,所以,這樣的移用也不是不可以,我是想從文學的方面來說。
我覺得地域/地方作為一個空間所起的作用,正如皮耶-洛哈所說:“如果說記憶所系之處的根本存在理由是讓時間停止,讓遺忘難以繼續發揮作用,讓事物的狀態固定不變,讓死者不朽,讓非物質的實質化,就像黃金是錢幣唯一的記憶,將最大量的意義封存于最少量的符號里。然而,記憶所系之處能夠存在,正是因為其化身變形的能力,其意義不斷死灰復燃,而其枝節以令人無法預見的方式蔓延發展。”在一個地理空間上,文學和記憶開始彼此游戲,而將突然出現的偶然變成永恒,是空間之物發揮作用的最重要的意義。
另外,我們還需要警惕的是,有些空間是本來就在那里的;有些空間,是需要我們去尋找,去發掘,甚至去爭取的。法國小鎮就在那里,江南水鄉也就在那里,但是在一個不樂觀的社會環境下,善良和美好的空間是會被壓縮的。所以,作為文學寫作者所要做的,便是給發揮一種積極的動力,給文學和記憶搭建一個舞臺,賦予他們空間。舉一個例子,比如閻連科老師的《受活》,就是給那些身體殘缺但是內心善良的人們建造了一個文學的空間。
不得不說,現實中的真善美的空間,需要我們去努力;精神上的自由空間,更需要我們用文學去開拓,就讓我用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尤為著名的話作為結尾吧:“生者的地獄是不會出現的;如果真有,那就是這里已經有的,使我們天天生活在其中的,是我們在一起集結而形成的。免遭痛苦的方法有兩種,對于許多人,第一種很容易:接受地獄,成為它的一部分,直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第二種有風險,要求持久的警惕和學習:在地獄里尋找非地獄的人和物,學會辨別他們,使他們存在下去,賦予他們空間。”
而我選擇第二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