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何處

楊逍，本名楊來江，生于1982年，甘肅天水張家川人。小說發表于《創作與評論》《飛天》《福建文學》《陽光》《文學界》《山東文學》《鴨綠江》《星火》《西部》等數十家刊物。多篇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轉載。有小說被輯入《2013青春文學》等重要選本。先后獲得黃河文學獎、滇池文學獎、麥積山文藝獎等多種獎項。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天黑請回家》等三部。

一、孤獨的姿態

但凡說起西域，任何人都會想起草澤大漠、長河落日、戈壁風光等令人敬畏的壯闊景象以及讓人手足無措的自然災害，因而西域在國人幾千年的文化氛圍中，越來越被神秘化、妖魔化，甚至最初的西域三十六國，也變成了異邦、夷狄之眾，想起就令人不安——他們注定是要與大漢文化、中原文明相對峙、相攻擊的烏合之眾。所以，通往西域的路，便自然成為一條千百年來人們心理障礙上的不歸路。每一個欲與天公試比高的挑戰性人物的出現，勢必都帶有悲涼悲壯的英雄色彩，他們一開始，就給自己的內心注滿了孤獨和舍生取義的忠義人格。

當然，所謂的忠義人格，往往包含著被逼無奈或是頭腦發熱一類的瞬間沖動，但更多的時候，應該還是文化沉淀的結果，是一個民族，一個社會歷經磨難之后的追求和固守，是以金戈鐵馬為名，為萬民謀福的帶有鼓動性質的創新，同時，這也是國人最易接受的英雄型號。也正因為這樣，這類英雄往往容易被民間不識真相的人口耳相傳，按照他們個人的喜好對英雄事跡進行宏觀改造，歷史的真相便逐步層層脫離最初的模樣，乃至最終出現夸張的底層敘述結構；而事實，則只能停留在成堆的史料里被淹沒，除非是遇到熱衷于研究的文人雅士才得以分辨，但這種分辨在幾千年后就有了高處不勝寒的薄涼——很少有人愿意接受逼近歷史真相的那種并不驚險的故事內核。

影響最大的人應該是大唐高僧玄奘了。一部無與倫比的《西游記》使得這個原本十分小眾的佛家弟子成神成仙，萬眾矚目。這不但是文學的力量，也是底層民眾的渴望，歸結起來，還是中國文明必然需要的一個英雄標桿。這個標桿樹立起來，就把國人一直向西的勇敢意志構筑在一個無可超越的頂峰，但也從另一個角度佐證了西域并不那么空遠，并不那么艱險——與玄奘比起來，通往西域的路途終究是平坦了許多。

公元629年，接近而立之年的河南偃師人陳袆，因自幼遁入佛門，又少小聰慧，年紀輕輕便能以德禮服人，受大唐達官顯貴的敬重和膜拜；至于唐朝皇帝李世民是否真的認他做了御弟，并不重要。但我們能夠想象到的是，在佛教備受推崇的彼時，以李世民的賢能，他與這個少時得道的高僧之間一定有著非同常人的聯系和相互欣賞，不然就不會有太宗兩度勸其棄道輔政的渴求，也不會因為愛惜他而拒絕他西行求法。但盡管如此，這個法號為玄奘的年輕高僧，起碼具備了比別人優越的四個條件，作為他西行路上獲得成功的籌碼。首先是年富力強，加之多年的修行，使他有強健的體魄，才有了走完五萬里的信心；其次便是他有一顆孤獨的心，一個如此年輕便找不到對手的高手，注定要向更遠更高的天空跋涉，這是每一個高手的精神需求，是他們的本能；再次，作為大唐皇帝器重的人才，縱然是“冒越憲章，私往天竺”，也不會被朝廷治罪，因而大唐的政府對他的私行還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不排除各地官員以禮相待的尊貴局面，即使玄奘以僧人的素樸不愿接受朝廷的援助，但所到之處的寺院，也不能讓這位高僧受苦受累，白馬干糧一定是備足了的；第四，以當時大唐國力的昌盛，周邊諸個小國也絕不敢輕易為難一個從天朝出來的高僧，況且，那時候，有道高僧處處受人敬仰。如此說來，玄奘所受的苦便要大打折扣了，并不是小說中描述的九九八十一難。他一路西行，受苦受難肯定在所難免，但他是帶著大唐萬千信眾的頂禮膜拜一路西去的，當他在遭受自然災難的時候，他的內心一定是幸福自足的，他內心承載的責任感一定超越了肉體上的苦難。

與三國時第一個向西取經的朱士行相比，玄奘就幸運得多。公元250年，印度律學沙門曇河迦羅到洛陽譯經，在白馬寺設戒壇，朱士行首先登壇受戒，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漢族僧人。受戒后，朱士行刻苦鉆研《小品般若經》。但由于受翻譯影響，他在領會的時候總覺得不大通透，他聽說西域有完備的《大品經》，就決心遠行去尋找原本。曹魏甘露五年（公元260年），57歲的朱士行孤身一人從長安出發，在沒有任何向導和保護的情況下，穿越大漠戈壁到了于闐國，得到《大品經》真本，他在那里抄寫。十二年后，派弟子將抄寫的經本送回洛陽，79歲時圓寂在于闐。朱士行的西行之路，開創了中原僧人西行取經求法的先河，對后世的僧人影響極大，他堅忍不拔的意志和虔誠的宗教意識啟發了后人，也為玄奘西行提供了可行性經驗。

同時，玄奘還比東晉安帝時的高僧法顯幸運得多。公元399年，65歲的法顯，亦是孤身一人從長安出發，經西域，翻越了蔥嶺（今帕米爾高原）到達北天竺，歷時兩年，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西行海外取經求法的僧人，將朱士行的西行路線延伸了數千里，他游歷了20多個國家，收集了大批梵文經典，前后歷時14年，于義熙九年（公元413年）歸國。法顯將佛教文化引入中國，對中國歷史、文化影響深遠。這本不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應該做的事，但法顯卻做得轟轟烈烈，義無反顧。更重要的是，他成功了，戰勝了自然災難，他的堅毅，令人振奮。

所以，在忠義的支撐下，于玄奘而言，西域便不顯得可怕了，并非遙不可及。但不論是朱士行，還是法顯，盡管他們是開拓性的人物，受苦受難多于玄奘，可他們在國人心目中的地位始終超越不了玄奘。這當然也與玄奘在傳道、譯經方面的成就比他們都大有著關聯，也與文學作品對他的過度渲染密不可分，但更多的還是運氣，文化積淀的運氣——他逢時而生，在前人的經驗基礎上，完成了忠誠的最佳詮釋。

那個站在最高處的人只能是一個，那就是玄奘。

然而，毋庸置疑，這些佛家的精英所秉持的忠義人格，是停留在靈魂孤獨的字眼上，他們所闡釋的忠義，其實忠誠的內容更多一些。而這種忠誠也幾乎都是忠誠于自己，忠于他們本身的精神世界，這也是信仰的力量，是大善和大愛的力量。但不可否認，這些偉大的行者，以無比堅毅的生命形式和珍貴壯觀的文化姿態，完成了中西方文明的多次撞擊融合，在歷史的長河中永遠閃閃發光。

二、君子張騫

對于忠義人格的詮釋，不同時代的文化氛圍所偏向的重點并不一樣，這與時代對英雄人物的需求有關，也與一個社會、一個民族、一個地域的民眾素質有關。像玄奘那樣的忠于自己的英雄人物，注重的是精神主體，不太關心社會環境。而偏重于“義”字當頭的忠義人格，則更多的是社會環境賦予他們的力量，往往偏向于舍生取義這一個層面，這一類英雄是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中產生的，有時候，舍生取義并不一定正確，僅僅是一時沖動。當然，歷史傳承下來的英雄人物也是吻合了民眾的崇拜口味的，其勇敢的人格在民眾心目中一旦形成，就再難改變，比如關羽、張騫等。

而在通往西域的路上，張騫無疑是代表性的人物，也是這類偏向于“義”字的忠義人格的核心代表人物。他的西行之路則更加艱辛，更加勇敢。

公元前139年，大漢朝最為英明的君主劉徹為了擊垮匈奴，徹底統一北方，鑒于匈奴人的強大和狡猾等諸多原因，他便產生了一個在當時大膽而又似乎不切實際的想法：派一個人去西域，聯合匈奴以西的另一個游牧民族月氏國共同夾擊匈奴。劉徹的這個想法自然是好的，他是從一個被賜了漢名的匈奴降將趙信口中得知匈奴人殺了月氏國王，并將頭顱割下來當作酒器，而月氏國上下為了報仇，早已積蓄了舉國的力量來對付匈奴。這件事，在當時看來，僅僅是個傳言，并不切實可信，況且此話出自一個匈奴降將口中，是否有詐便不得不令人斟酌一二。然而，果斷神武的漢武大帝劉徹，卻貿然做了一個盲目的決定：招募一百余人的敢死隊，橫穿匈奴地盤，去尋找未知的月氏國，夾擊匈奴。

也許，漢武帝在做了這個決定之后，他就后悔了。他或者僅僅是有了這個設想，還停留在癡心妄想的階段，可他說出來的話，就是一口唾沫一個釘，手下立刻就有人迎合了。為了弘揚武帝的英明，臣民們一味歌頌，這樣就把劉徹懸空了，擱置在一個騎虎難下的境地上，這種時候，對于威嚴的帝王而言，即使明白要將一些人送出去自生自滅，但他也不能反悔，他只能將錯就錯，大義凜然地號召有膽有識的勇士穿越草澤大漠去尋找月氏國。

無人敢懷疑皇帝的高瞻遠矚。

可劉徹明白，這根本就是一個荒謬的決定。盡管絲綢之路在此時已經有了地理上的開通，東西方的商業、文化也有過短暫而微弱的碰撞，但隨著匈奴的漸漸崛起，這一切都被迅速割斷了。匈奴橫亙在大漢朝和西域三十六國之間，左侵右擾，鄰國都受其害，哪兒還會有橫穿的道理！試想，雄心勃勃的劉徹，怎么會把擊垮匈奴的重擔放在一個虛妄的月氏國身上？他壓根就對聯合月氏的事情不抱任何希望，而且在他看來，月氏國根本就不是匈奴的對手，太弱小了，以大漢的國富民強，他根本就瞧不起月氏國，也就是說月氏國其實沒有與大漢聯手的籌碼，縱是他們派人來講求合作，大漢朝還不一定會答應呢。

其實，那時候，劉徹對痛擊匈奴已經看到了希望，衛青、霍去病的能耐已經初現端倪，作為一個權衡大局的帝王，他知道就算是相互對峙，匈奴也奈何不了大漢王朝，他們熬不起。

那么，劉徹又為何非要派人出使月氏國呢？這除了皇帝的臉面之外，還有一個聲東擊西的作用。劉徹把這個敢死隊送出去，原本就是讓他們去送死的，就是要把他們獻給匈奴，讓匈奴人看得清清楚楚，大漢朝是怕了匈奴的。這是一條示弱的計策，麻痹匈奴，也是激發大漢軍隊士氣的方式之一。

很明顯，倘若這真是一支能夠建功立業的隊伍，又承載了皇帝諸多希望的隊伍的話，皇帝不該派一個真正有膽有識的人物前去完成任務嗎？而當時的朝廷，這樣的人物并不少，大家都是爭先恐后地想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的。甚至像李廣這樣名噪關內外的飛將軍，要想上戰場殺敵，有時候還不一定能排得上，要不，他也就早早地封侯為王了，他就是殺敵的機會少，真正能殺敵的時候，他要么不能上戰場，要么在側面，沒法立功，而衛青就不一樣了，劉徹把所有立功的機會都給他，他也真爭氣，所以，他成功了。但就是在這樣爭搶機會的情況下，劉徹保全了那些他信任和熟悉的將軍、賢臣們，精巧地設了一個招募的局，鉆進這個局的人，是誰已經不重要了，他只要能在匈奴的地面上蹚起渾水就好了。

以經商的名義，做國際間諜，這種騙人的把戲連孩子都不信。可張騫信了，并且是感恩戴德地信了。于是，張騫成了絲綢之路上人盡皆知的傻子。

三、災難與英雄

災難往往是成就英雄的機會。

張騫，這個接近而立之年的郎官，一無戰功，二無才情，三無人脈，四無錢財，除了站崗放哨之外，別無他用。縱然有滿腔熱情，想為國出力，報效朝廷，可朝廷根本就想不起他。在泱泱大漢朝，像張騫一樣的公務員何其多！很多人都是做了一輩子郎官，最終郁郁寡歡而亡。

好在張騫這個四無人員，并不因此而憤世嫉俗，自暴自棄，相反卻在無盡的憋屈中伺機而動。張騫應該能夠看出來，出使西域，尋找月氏國是個前途未卜的危險活兒，但他也明白，正因為危險，才是有利可圖的機遇，所以，他挺身而出。張騫揭了皇榜，漢武帝劉徹大喜：首先，張騫是皇室里的侍衛，也算是出自朝廷，總比那些江湖流寇要有威信和可靠得多。其次，張騫敢于站出來，勇氣可嘉，好歹也給了劉徹一個臺階下，要不然，皇榜宣示了幾個月，無人敢揭，豈不是叫皇帝難堪？再次，張騫為郎官多年，最起碼懂得皇家的禮儀，若是代表大漢的使節出使西域，也能服眾，不至于鬧出笑話。

劉徹大膽地對張騫委以重任，讓他以大漢使節的身份（大概屬于商貿代表團的團長）出使西域，而至此，張騫各方面的待遇并未提升，他的職稱級別仍然是一個郎官，只是多了一個代表整個大漢的頭銜而已。但正是這個頭銜才讓張騫有了與眾不同的自豪感。這也是漢武帝收買人心的手段之一。為了讓這支西行的隊伍功能最大化，劉徹還讓張騫挑選了能兵強將，協助他西去，這里面到底有沒有監視張騫的目的，我們不得而知，但這無疑是一支勁旅，一支張騫毫無把握控制的隊伍。

身為郎官多年的張騫，對貿易之事自然知之甚少；再者，張騫并未參與過朝廷的核心會議，他對大漢與匈奴兩家的暗中對抗也并不熟知，在軍情瞬息萬變的時候，他完全是一頭霧水。同時，身份低微的張騫，領著一群能耐遠遠超過他的手下，出征遠方，而且大家都心里泛著嘀咕——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么張騫又有何能耐把這一群人帶出去，又帶回來呢？

但張騫終究還是做過一些課外功夫的，不然也不會愚蠢、大膽到如此的地步。大概張騫惡補出來的知識，漢武帝劉徹也不知道底細。這就要說到一個叫甘父的匈奴人。甘父原本是堂邑縣人家的奴隸，早早地與張騫相識，后收為門人，張騫從他那兒了解到了有關匈奴的一些風土人情和疆域軍情，跟他學習匈奴語言，了解匈奴境內的地形等，也就是說，張騫對西域形成的基礎認識，都是向甘父學來的，而且，他也誤把匈奴看成了整個西域，覺得西域諸國，無非是與匈奴相似的游牧民族。但很顯然，作為俘虜被抓獲后充當漢人奴隸的甘父，畢竟只是一名小小的匈奴士兵，他所知道的匈奴，也僅僅停留在普通的基礎層面，況且匈奴經歷數次內亂，大單于換了新主，早已是物是人非。所以，張騫對于西域認識方面的自信，具有一定的盲從、自大、無畏等諸多不利因素。

盡管這樣，相比于大漢朝的其他人，張騫對于西域的認識也算是高人一籌了，因而，在這方面他占了先機，并以此取得了劉徹的信任。

當然，張騫的勇敢是他敢于請纓出征的主因。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博取功名，唯有冒險——以舍生取義之名，來完成自己的英雄抱負。

在這條茫茫征途中，張騫的確心存僥幸。

而事實上，早在公元前10世紀，西周的周穆王有一天突發奇想，打算西游，想去看看西邊那些落后的國家和民族是怎么生活的，順便也去炫耀一下中原文明。于是，他從西安出發，向西長途跋涉，到達了今天中亞的吉爾吉斯斯坦。周天子一行浩浩蕩蕩，走走停停，游山玩水，所到之處，盡顯大國威儀，百姓們無不夾道歡迎。同時他們也帶了許多珍貴的絲綢，比如帛、貝帶、朱、錦、組、珠丹、朱丹等，這一類東西，在大周，除了周天子、諸侯等王公大臣能享用以外，一般人連見都見不到，但周穆王大度，為了展示周朝的富饒和先進，他所到之處，就將絲織品在內的禮品饋贈給了沿途國家的主人。但凡略有抵觸的國家，周天子就派人將代表吉祥的白帛奉上，表示“化干戈為玉帛”，然后兩家交好。周穆王邊走，邊有隨行的記事官將其行蹤和路線記錄下來，因而就成了此后“絲綢之路”的前身。后來，就有各路商人，沿著周穆王走過的路線，在西域和中原之間進行貿易。

相隔800年后，漢使張騫也順著周穆王開辟出來的這條路一路西行。

這正是張騫的失誤，他覺得前面有路，只管走就好了。即使有匈奴隔阻，但只要能悄無聲息地繞過匈奴眼線，縱然多走路，多受累，只要能穿過匈奴草原，西域諸國就一定能到，月氏國也就在眼前。但張騫不知道，匈奴既然割斷了“絲綢之路”，就有把握控制這條路。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人，更何況是一百余人的大隊伍。

所以，張騫西行，本身就是一場災難，而他要在災難上成就英雄事，何其難哉！

四、絕望抑或悲壯

在災難面前，即使英雄也有絕望的時候。

漢武帝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體魄健壯、性格開朗，富有開拓和冒險精神的張騫，率領一百多人馱馬的物資，以匈奴人甘父為副使和向導，浩浩蕩蕩從長安出發，走進了劉徹親手制造的“陷阱”里。前面是草澤大漠，后面是大漢萬千百姓的期待，張騫向東而望，三叩九拜，以大義凜然的忠義，含淚與大漢朝告別，至此，中國歷史上遠涉西域的第一個以“義”字當頭的英雄人物出發了。

同樣，我們也可以想象得到，張騫從長安出發，到隴縣，至固關，這一路是平坦的。張騫身為大漢使節，所到之處，自有政府官員一路相接，照應有加。但出固關，登隴首，入關山，便有了麻煩。

關山，古稱隴山，又曰隴坻、隴坂、隴首。隴山有道，稱隴坻大坂道，俗稱隴山道。《太平御覽·地部十五·隴山條》載：“天水有大坂，名隴山……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自周秦至漢以來，關隴古道一直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地，盡管自秦以來就有沿途“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百里一寨”的交通便利，但因匈奴強大，不斷騷擾大漢邊境，西去的絲綢之路便在近百年間日漸荒蕪。這就為“上者七日乃越”又增添了一層難度。再加之，自古就有登關山之巔，可東望八百里秦川；去關山以西，即是大漠邊陲的心理障礙，張騫一行就在關山以及關山以西的隴西一帶，吃了苦頭。

今日的甘肅省張家川回族自治縣是關山之西的第一個必經之地。這里曾經是秦人首領大駱的次子非子為周王室養馬之地，后來被周孝王賜給非子，設秦邑，立秦亭。后來秦人東遷，崛起后，建立秦國，秦邑遂成中原大后方。漢朝初年，匈奴幾次直逼長安，而活動在古隴西郡一帶的游牧民族古羌人，在漢朝與匈奴之間搖擺了數十年之后終于下定決心隨匈奴而去，他們成了匈奴的附庸，一面受其欺凌，一面聽其號令，狐假虎威，對隴西一帶不斷騷擾，而大漢朝彼時國弱民貧，首尾難顧，隴西駐守力量薄弱，漸次撤退，至漢武帝時，隴西一帶多為羌人占領。秦邑戰火連年，人煙稀少，又因地形繁復，密林叢生，常有賊匪出沒霸占山頭，古絲綢之路便在出固關（在關山東側，今陜西隴縣境內）后，廢棄荒蕪。這樣一來，張騫一行的災難，就從關山開始了。

翻越關山之后的第一個停留點，必然在所謂的“百里一寨”的弓門寨（關山西側，今甘肅張家川境內）上。弓門寨曾為秦人上邽縣舊址，后來因被羌人侵擾，搬遷至今甘肅清水縣境內。弓門寨具有軍事和行政為一體的功用，與亭的功能一樣，僅僅是級別低了一等。寨內有白起堡，為秦將白起駐兵所在，弓門寨便是其命人修筑來抵御敵軍的軍事用地。漢初的幾十年，皇帝們都急著休養生息，防御匈奴，國家的體制大都沿襲了秦時的建制，一直到了漢武帝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才在秦邑始置隴縣。

可以想象，當張騫站在白起堡的最高處，打眼西望蒼翠的群山林海，他的內心定然是波瀾起伏，恍惚而悲涼的酸澀。但這時候，他的忠義人格還在賦予他力量，他的內心有了變化，起初的為博取功名而西行的想法，已經轉變成了不負皇恩、不負黎民蒼生的忠義姿態。他的英雄氣勢此時才慢慢滋生出來。張騫堅定了信念：要向西，要找到月氏國。他此時清醒地認識到，他代表的不再是他，也不再是一個小小的郎官，而是代表了整個大漢。這種個人英雄主義的自豪情結同樣給了張騫無窮的力量。

然而，西行之路越走越令人沮喪——那條周穆王走過的路，無數商賈走過的路，軍人隱士走過的路，都早已經淹沒在了歷史的塵煙中，雖然只過了短短的幾十年，可就是這幾十年，已經是荒草萋萋，枯木橫亙，前人的足跡被戰爭凌亂了，那條走了數百年的絲綢之路在關山之西中斷了。

這時就可以看出，張騫西行比玄奘、法顯等人所受的苦多了不知道多少倍。“鑿空”成了一個必須的事實：伐木開路，遇水搭橋，一面與敵軍斡旋，一面疾速趕路。他的身后還有一百余匹馱物資的馬，一行甚重，舉步維艱。可以明證，張騫所走的完全是一條嶄新的絲綢之路——他不得不摒棄前人的路線，不得不繞開官道而深入叢林溝壑，在無地圖、無向導的處境下，僅這一條就令人肅然起敬了。

與打通地理上的西行之路并存的問題就是打通政治上的封鎖，而這才是張騫面臨的最大考驗和磨難，且不說周旋于隴西一帶的土匪流氓，以及歸附于匈奴的羌狄之族對他們的騷擾，僅僅一個強大的匈奴，便是無法逾越的鴻溝，這是出使西域，或者遠赴印度的任何行者都無法料想到的苦難。或者說后來的班固等人經歷了，但都不及張騫壯烈和艱難。

這時的張騫，唯有忠義的信念支撐著他，不然，他心中漸次升起的絕望就能將他擊垮！

五、信仰的力量

張騫之所以成為張騫，正是他的不純粹成就了他。

張騫最初是沒有預料到西行之路的艱險程度，他在心里琢磨了無數次的苦難在現實面前，僅僅是有著浪漫主義色彩的虛像。而事實是，他不但要在地理意義和政治意義上雙重鑿空，還要率領著一百余人的偵緝小分隊風餐露宿，晝行夜伏，負責他們的衣食住行、柴米油鹽等。這對于毫無領導經驗的郎官張騫來說，無疑會焦頭爛額，所以，我們往往會心存疑慮：張騫又用什么來統領他的部下心甘情愿地與他同生共死呢？

這時候，我們不得不再一次提起中國歷史上偉大的君王漢武大帝劉徹，這位西漢歷史上的第七位天子——漢太祖劉邦的重孫子、漢文帝劉恒的孫子、漢景帝劉啟的第十子，七歲被冊立為皇太子，十六歲登基，在位五十四年，其間擊滅匈奴，吞并朝鮮，首創年號，開拓漢朝最大版圖，鑄就了巍巍霸業。雄心勃勃的少年天子劉徹即位后，便大行改革，一改文景時代一切因任自然、因循守舊、無所作為的道家施政方針，面朝天下招募人才，其中就有廣川（今河北棗強）人董仲舒應試，這位西漢哲學家，文經學大師向劉徹建言“天人三策”。劉徹聽其言，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我們且不論董仲舒的言論是否合時宜，合人性，但在劉徹時期，國力富足，人民生活基本安逸的情況下，統一民眾的思想實在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因而劉徹便把淹沒了百余年之久的儒家文化重新抬升到了國策的地位，然后昭告天下，唯有儒家學說才是天下王道。劉徹的做法雖然遭到了一些守舊派的反對，尤其是以竇太后為主流的道家學說擁護者的反對，但劉徹仍然踐其言，逐個擊垮了反對派，穩固了皇權根基。

很明顯，劉徹做了一件與信仰有關的大事。他潛移默化地將國人的精神力量聚集起來，形成合力，這種合力遠比一支精銳之師的力量要強大得多。而張騫也是在這種獨尊儒術思想的影響下從大漢朝走出來的，因而，當他在絕望的時候，以本能的忠義品質支撐著自己的同時，他已經把出使西域這項看似無法完成的重任與信仰聯系在了一起，與國家的命運和百姓的安樂聯系在了一起。他最初的個人情懷和私欲也漸漸被信仰折服了，顯得渺小，乃至漸次退出他的意識。

至此，張騫才真正純粹了。

2014年，因為正在寫一部《關山魂》電視劇的原因，又因為劇情與張騫有關，涉及西漢文化和絲綢之路，我有幸第一次沿著絲綢之路的方向西行了一次。這是我第一次以文學考察的名義出行，也是至今對我而言最為辛苦的一次旅行。當然，這次西行因著經費尷尬、干擾較大等一系列條件的限制，最終有點急功近利的慌亂和克服牽絆后的惴惴不安。盡管這樣，這場歷時一月有余的行程，對我的身心進行了一次空前的洗禮，有些震撼是巨大的。河西一帶的廣袤天地中，城與城之間的間隔太大，即使車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馳，也要三五個小時才能從一點綠洲看到另一點綠洲，而城市就躲在人造的綠洲里耀眼灼目，有幾回，當我在茫茫戈壁中突然看到城市的時候，心里總會涌起一團暖流，激動而又愧于言說，我就想，若是一覺醒來，總能看到城市村落，而不是飛沙走石，該有多幸運。但更多的時候，人都是不幸的，就像我坐在車子上，目光隨著一眼望不到頭的戈壁急急掠過，但我總會產生一種緩慢的幻覺，總覺得車子停在原地打轉，或者是行駛的感覺不那么真切，一種極度荒涼的感覺便隨著車子的深入前進而越來越烈，我不禁一遍遍地問自己：他們走進戈壁的時候，會不會絕望？而他們又是如何克服絕望的呢？

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我生活在西北偏僻的小縣城，自小在回漢文化交融的特定環境中長大，對回族文化至今僅知皮毛，但對耳濡目染的氣息還是體會深刻。這幾年，張家川縣回族人的清真餐飲店幾乎開遍了大江南北，大多數人都事業有成，他們能在短時間內打拼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下，期間除了勤奮和艱辛之外，最主要的還是他們心有信念，心存感恩，他們時刻被回族文化約束著，卻又時刻信仰著教義。

我在這次絲綢之路一行中，沿途有幸與幾個城市的詩友相聚，聊到了人生和文學，也聊到曾經的夢想和而今的現實——當然，很多人還有夢想，與我一樣，對未來還不死心，但提起房子、車子、霧霾、塞車等一些城市敏感語的時候，他們大都會搖搖頭。就像我對他們說的，我們的縣城也能大過北京，一條一公里的街道，有時候，你能走上兩三個小時還走不出去，因為有各路商販擋著你，竭盡全力地給你營造“北京城的氣氛”，讓你欲罷不能。這時候，我們都會不由自主地覺得憋屈。這種憋屈感，干擾了我們的心靈，導致很多時候，我們盯著未來，仍然看不到希望。

這就不難理解，為何有那么多的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去貪污腐敗，打倒了一層又一層，又有那么多的人頂風作案，坑蒙拐騙。說白了，就是信仰的缺失。

張騫的信仰就是完成劉徹的重托。他把信仰建立在“義”字的基礎上，因而就顯得厚重了許多。

六、仰望西域

張騫最終還是克服了諸多不利因素，走近了匈奴。

他把自己的隊伍隱藏起來，繞開匈奴的眼線和軍隊。他們小心偽裝，秘密而行數月，深入匈奴腹地，但由于地形復雜，又無向導，只好向匈奴的牧民打探月氏國的消息，但張騫對匈奴牧民完全缺乏防范意識，殊不知，他們早已經引起了牧民的懷疑。而匈奴牧民，不同于漢朝百姓，他們的組織十分嚴密，看似疏散放牧，相隔較遠，但實際上，他們有十長、百長、千長、裨小王、相、都尉、當戶、縣渠等諸多級別的配置，一級一級，管理相當嚴格，幾乎是全民皆兵，牧民們更多的時候，充當了軍隊眼線的角色，他們警惕性高，對從漢朝秘密而來的這支大隊伍早已逐級上報了。

張騫理所當然地被俘虜了。

當張騫和他的部下一百余人被押解到匈奴單于面前的時候，應該是張騫最為絕望的時候。他是首領，是這一干漢朝來的“間諜”的頭兒，大單于豈能容他。橫豎是個死，還不如死得轟轟烈烈，死出個大漢朝英雄的氣概來。雖不能完成劉徹的重托，但也不能丟了大漢的顏面。所以，張騫便在大單于面前，放出狠話來。當匈奴單于質問他：“月氏在吾北，漢何以得往使？吾欲使越，漢肯聽我乎？”這時的張騫，唯有大力吹噓漢武大帝的文治武功，夸大劉徹的胸懷和仁慈——他心里想的，便是舍生取義！他振振有詞地回應匈奴單于，如果你們也是懷著友好的意圖，去南越國做生意，那我們的天子定然也會以禮相待。這是狡辯，卻不無道理。

當然，張騫大放厥詞視死如歸的原因，也許還與他對劉徹的了解有關。張騫不希望他臣服于匈奴之后，他的九族慘遭牽連。劉徹從來就是一個多疑的人，盡管手法高明，但仍然難掩真性，張騫應該早早就看透了這一點。劉徹繼位沒幾年，待手握政權的奶奶竇太后一命嗚呼之后，他便開始排除異己，首先假借他的母親王太后、舅舅田蚡之手，將竇氏一族中權勢和威望最為顯赫的魏其侯竇嬰鏟除，他表面上聲淚俱下，甚至不惜給竇嬰在獄中磕頭賠罪，但心里的算盤還是明了的，他知道盡管其母親和舅舅違法亂紀，但這兩個人對他而言終無大害，他們之間是皮與毛的關系，但竇嬰就不同了，他不但大肆攏絡門客，還珍藏著景帝劉啟臨終之時頒出的免罪詔書，這樣的人，盡管十分忠誠，但總讓皇位還不太穩固的劉徹心生不安。而鏟除了竇嬰，便能給仗著竇太后的勢作威作福多年的竇氏一族侯爺們一個警示。一箭雙雕的把戲，劉徹演繹得至真至誠，毫無破綻。另一個被劉徹懷疑的人便是李廣，在劉徹眼中，李廣就是一個狂妄無知的武夫，借著在匈奴軍隊中有點小名氣，就驕橫跋扈，而劉徹認為，李廣沒有大的戰功，那些小名氣，只是一時運氣好而已，或者是李廣耍了多年的小聰明而已，并不是真本事，所以，在李廣被匈奴兵士俘虜，設法逃回來后，劉徹便不信他了，這是李廣一生難以封侯的主要原因之一。

僅憑著竇嬰和李廣這兩個人的際遇，還不算太笨的張騫，應該早就看出了自己的命運——投降是無用的。為了他的家族，他的親人，他必須把自己搞得像個英雄一樣才能顧全大局。

張騫的做法無疑是正確的。多年之后的李陵（李廣之孫）事件，就是判定劉徹多疑心性的最有力證據。漢武帝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匈奴再犯邊界，而此時衛青、霍去病均死，大漢朝中再無能兵強將，少年勇猛的李陵便脫穎而出，一枝獨秀，他在武帝面前立下軍令狀，不退匈奴誓不還朝，年輕氣盛的李陵，在已取得的煌煌戰績面前，盲目自大，率五千步兵迎擊匈奴，初戰告捷。但李陵不顧兵家大忌，驅敵千里，孤軍深入，后與八萬匈奴鐵騎會戰于浚稽山，相持十日，部下十之八九戰死，至李陵被俘時，僅剩四百余人。投降后，正如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所言：“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于漢。”因為李陵直言辯護，司馬遷也遭受牽連，被處宮刑。我們且不論李陵是否真的是假裝投降，然后伺機再返回漢朝，但雄才大略的武帝，根本就不給他重返家園的機會，只是聞聽“李少卿教匈奴為兵”，就處死了李陵九族，使得飛將軍李廣在死后不多的時日里，慘遭滅門，逼得李陵沒有退路，只得終老匈奴。而真正的李少卿卻是早早投降匈奴的李緒，實在是令人扼腕嘆息。

后來在劉徹暮年之時，發生的令人震驚的“巫蠱案”，也是劉徹多疑性格的一個體現。武帝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丞相公孫賀之子公孫敬聲被人告發以巫術詛咒皇帝。劉徹勃然大怒，遂將公孫賀父子處死，其中皇室諸邑公主、陽石公主、衛青之子長平侯衛伉等一干人等遭受牽連。為了清除余黨，劉徹命寵臣江充治理巫蠱案，而江充與太子劉據（衛青姐姐衛夫子之子）不和，便與按道侯韓說、宦官蘇文等人設計陷害太子。他們事先準備好桐木人埋于太子府后花園，隨后便將太子府掘地三尺，從中搜出桐木人，太子無法辯駁，只好派人假冒使者抓捕江充等人，兩下起了爭端，韓說被太子使者殺死，無奈之下，太子向百官宣布江充謀反，殺了江充，但宦官蘇文逃脫，向武帝揭發太子謀反，武帝大怒，派新任丞相劉屈髦率兵平亂。太子只好糾結軍隊與之激戰，相持五日，最后太子兵敗逃離長安，皇后衛子夫自殺，太子在逃亡中最終也上吊自殺。武帝后來雖然查明了真相，處死了蘇文等人，但他因多疑而失去皇后和愛子的事實業已無法挽回，悲哀至極。

可幸運的是，張騫歪打正著——當他沖著匈奴單于伊稚斜大肆咆哮的時候，這位與張騫年齡相仿的大單于，竟然心生憐憫，被他的大義凜然所感動，他決定留下張騫，為他所用。于是，他心存善念，吩咐下去，不要為難張騫，要不惜一切手段爭取張騫歸順，甚至賜予他匈奴女子為妻，讓他生兒育女。伊稚斜堅信，張騫遲早有絕望的那一天。

他要像熬鷹一樣熬著張騫。

正是因為匈奴單于的寬容、忍讓和耐心，才使張騫看到了活著的希望，在說客三番五次地輪番轟炸下，張騫不得不低了低頭。他看準了自己在大單于心中的分量，因而他服軟了，但卻不表明立場，不說降，也不說不降。這個態度相當高明。

當然，張騫能含糊其辭地拖延時日，還有另外兩個重要方面的原因：一是前去和親的漢朝公主，是匈奴單于的閼氏，相當于漢朝皇帝的皇后。雖說是戰爭的產物，但依照匈奴人的規則，閼氏是一直要服侍大單于的，也就是說上一屆軍臣單于的閼氏，在軍臣單于死后，要繼續做下一個大單于伊稚斜的大閼氏，如此相傳下來，閼氏也算是有些威望了。因而，她對張騫的庇護是理所當然的。二是匈奴伊稚斜大單于為了拖住張騫，許配匈奴女人給他，但為了彰顯自己對張騫的尊重和抬升張騫在匈奴的地位，他許配給張騫的并不是普通的牧民女子，而是賜了公主封號的都尉之女。這樣的女子，在與張騫生活了幾年之后，同樣也對張騫起了保護作用。

所以，張騫以自己的方式在匈奴生活了下來。他的絕望因而變成了希望，他漸漸假裝融入匈奴人中去，并策反了原本來監視和勸說自己的匈奴妻子。他心中舉著忠義的旗幟，一面向東方跪拜，一面向西域仰望。

七、河西人家

十年生死兩茫茫。

張騫與他的部下被匈奴監禁，匈奴一面軟化拉攏他們，一面令其做苦力遭受折磨，我們難以想象張騫在這十年中所受的心理壓力，但他始終不辱君命，持漢節而不失，終于在武帝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趁匈奴人不備，帶著妻兒和幾名親信逃出了匈奴王廷。

這是一次危險而幸運的逃亡。

這十年間，漢匈關系已經發生了逆轉，衛青兵團多次挫敗匈奴騎兵，漢朝已經完成了由軍事防御到軍事進攻的重大轉變。因而，對劉徹而言，張騫與他帶走的一百余名戰士已然失去了戰略部署上的意義；對于當年送張騫一行出發的人來說，張騫已是“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又或者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的悲涼意味。所以，張騫在與不在，對劉徹已經不重要了。而對于伊稚斜大單于而言，十年都不能馴化一個頑固的俘虜，他的耐心也該是有限的。他不是不殺張騫，而是多年之后，張騫已經消失在他的視野之外了，作為一個萬眾之上、自詡為昆侖神之子的大單于，他又何必要來和一個俘虜糾纏呢？因而，張騫被大漢王朝和匈奴王廷的上層領導遺忘了。

但如果是這樣，一個沒用的人，賊心不改，企圖逃亡，一旦被捕，就是必死。

然而，正是匈奴上層領導的遺忘，才使張騫有了機會。當然，十年的時間里，張騫與他的親信們足以做任何準備。張騫在匈奴妻子的幫助下，學會了匈奴語言，穿著胡服生活，熟悉了匈奴人的一切風俗習慣，并且掌握了匈奴的軍事分布情況，以及匈奴境內的詳細地形，尤其是探知了通往西域的路線和躲開匈奴眼線的方法。同時，張騫與手下親信做了極為周密的策劃，他毅然舍棄了大部分隨從。這與他們被迫分散，難以聚集有關。但張騫并不是背信棄義之人，他是帶著“義”字出發的，就一定會為“義”而舍身成仁。所以，張騫沒有驚動那些為他忠心耿耿的手下，他不想讓他們跟著他死。

張騫在妻子的掩護和親信的協助下，于某個難得一遇的好天氣里，順利地穿過了匈奴人的控制區。在幾個晝夜的奔波之后，一行人取道車師國（今新疆吐魯番盆地），進入焉耆，接著沿塔里木河西行，經龜茲國（今新疆庫車東）、疏勒國（今新疆喀什）等地，翻越蔥嶺，到達大宛（今費爾干納盆地）。他們受到了大宛國王的熱烈歡迎，并且看到了汗血寶馬。大宛國王派人做向導，幫助張騫等人到達了月氏人所在地——媯水流域（烏滸水）的康居（今巴爾喀什湖和咸海之間）。這里，距長安已是萬里之遙。

張騫終于抵達了西域，見到了月氏國的女國王。然而月氏國因為多年前舉國西遷，征服了當地土著的“賽人”，占據了他們的土地，做了賽人的主人，民眾生活安樂，月氏人無意聯合漢朝來對付匈奴。

遙不知，張騫此時到底是喜是悲。

兩千多年后的今天，我沿著張騫的足跡一路西循而去，也是被張騫的忠義氣節緊緊牽引著：若是張騫并沒有被匈奴拘留十年，那他真正能給后人留下什么？正是這歷經磨難的十年，才使他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這顆漢武帝劉徹手中隨意擺布一番的棋子華麗轉身，成就了不可復制的英雄氣節，也因此，讓中西方文化因為張騫而有了劃時代的交流和融合。

不知從何時起，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喜歡上了絲綢古道，流行穿越河西走廊的“冒險”之行。太多的人都想著“穿越”和“夢回”。因而河西一帶漸漸地又被國人關注起來，打造旅游城市的文化標簽也在這一帶炙手可熱。然而，太多的人肯定是盲目的，若真把他們穿越到張騫的時代，讓他們走在絲綢古道上，他們一定是寸步難行，心痛欲絕。

當然，敦煌莫高窟這個名片太過耀眼，像招魂的幡兒一樣，令游人趨之若鶩。

但張騫并未曾到過敦煌，他是沿著秦長城一路西去，踏上嘉峪關的懸壁長城，翻越黑山而出了匈奴境地。我曾站在長城的最頂端，遙望茫茫戈壁，對張騫頂禮膜拜。

或因此，我也停止了西行。很多人為我沒能到達敦煌而遺憾。但我想，敦煌應該是張騫之外的另一條路，去是一定要去的，但不是現在。

責任編輯 盧悅寧